太早也不是——可能不到十年前,有一次在北京,周政保跑來對我說,某軍政治部主任朱增泉少將邀請我們去石家莊看看。說完,他的眼鏡片后面流露出殷切的期望,還有一絲隱憂,因為他怕我拒絕。
果然我就拒絕了。我還拒絕過一位擔任王震秘書的朋友帶我參觀中南海的好意。那時候我有些清高,喜歡和一群寫詩的小朋友放浪江湖,不愿意、也怕接觸更大更深的環境,怕看到反差。從山林到廟堂,這也是中國文學走了幾千年的一條路吧?每走一步,豈不都會讓人膽顫和心驚?所以,那次我沒見上朱增泉,現在想來,我這個“新邊塞詩人”的內心也太虛弱了點兒,時露霸氣、口出狂言實質上就是內心虛弱的表現,色厲內荏。
結識朱增泉是幾年以后的事。有一個禮拜六,在新疆黨校我父母家,我們一大家人正在吃飯,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少校,轉告我第二下午朱主任請我一起吃個飯。我很驚訝他怎么能找到這兒,他說“問唄”。結果第二天我就去了。初次見朱增泉,穿個夾克衫,不像個將軍,樸樸素素,平平常常,如果換個場合,說像個中學教師也不錯。當時有一個副師長是他的老部下,朱增泉對他說:“怎么樣?來新疆來對了吧?當時跟你談話,你還不愿意來。現在愛上新疆了,說‘烏魯木齊頂三個石家莊大’——這話可是你說的啊!”
那個副師長對他也是無拘無束,口沒遮攔,說:“我們朱政委什么都好,就是愛寫詩,有點兒不務正業。”
這下朱增泉有點惱火了:“你胡說!我怎么不務正業了?我就這么一點兒業余愛好怎么能說不務正業?那你們打撲克、下象棋算不算不務正業呢?”
看得出來,他對部下不錯,他愛兵;部下對他也像對老大哥,尊重愛戴但不緊張。多年來模糊在我頭腦中的一種想象中的上下級關系,被無意間撞見了。朱增泉讓我心生敬意。
席間,朱增泉端起酒杯,當眾對我說了一番話,然后一飲而盡。可是我一時找不著話說,不會說了,語塞。周永順政委替我解圍說:“怎么搞的周濤,平時伶牙俐齒的,挺能講嘛,今天怎么不會說話了?”后來我也端杯敬朱增泉,我說,朱主任是繼我之后為軍旅詩作出貢獻的……云云,朱增泉笑道,聽聽,我還是繼他之后,人家說你周濤狂,不假呀。
就這么很不正規地認識了朱增泉。“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相與細論文”的機會一直也沒遇上,他忙,我遠。但這幾年他出了書,想著寄我;我也揀有點代表性的新書寄他。我每年去北京,大都不打擾他,悄悄來去;但他只要聽說我來了,總要設法安排見面,其情也重。我把他當領導,他把我當朋友,漸漸我也忘了他是個將軍。
這才認真讀了他的詩。
有的人是先讀詩后讀人,其中有些人詩好人也好;有的不怎么樣,詩文尚可,人卻不值得結識。認識朱增泉的詩是從《老兵》組詩開始,讀時熱淚盈眶,當時就想寫一篇詩評,結果拖到了現在,拖了六年。
“稚子出世/初試手/躍過矮墻/猝然仆倒/跌煞少年狂/爬/人生學步匍匐始/四肢并用/快速爬過低樁鐵絲網/忍受胯襠之辱而終成大將者/韓信也/板墻在前/如敵魁斷路/飛身躍起/當胸一腳/騰空/越過/看我勢可擋否/跳下壕坑如跌入陷阱/這是一個提醒/驕兵必敗!”
這首詩我寫不出來,因為我沒有士兵經歷;士兵也寫不出來,因為他沒有人生視野。這首42行的短詩,寫起來興許一揮而就,用不了一兩個鐘點,但它同樣是一個生命,孕育它、產生它或者會需要42年的軍旅生涯,還有別的。
我之所以特別喜歡這組寫老兵的詩,還因為它在藝術上保持了濃郁的漢詩傳統,長短句,綜錯鏗鏘,起伏頓挫有力。如“聞過去/仰天大笑/勝敗兵家常事/重振旗鼓/再打江山者/真英雄爾”,如“坐過三年小馬扎的老兵/如若日后有緣坐上經理轉椅/輕易不會被它轉得頭暈”。我現在越來越感到,當代新詩無論借鑒多少西方詩歌的手法和技巧,沒有中國氣派、中國味道,沒有融匯繼承中國古典詩詞的精神氣韻,那注定是失敗的,注定是不可能從情感深處喚起共鳴的。
除了寫兵的詩,我還喜歡朱增泉寫的關于國際軍事題材的作品,因為我想看看一位在職將領如何看待人類的戰爭與和平。這當然是一個將軍應該具有的視野與關注,而且也應該是當今軍旅作家應有的注視方向。但是可惜,當今軍旅作家對此方面的關注比較淡薄。很少有作家涉及這些方向,印象深的只有劉亞洲在上個世紀80年代寫過的《惡魔導演的戰爭》,那是1984年,昆侖叢書。作者在照片下印的一句話是:“我只想重復一句著名的話:‘睜開眼睛看世界。’”這句話在1984年絲毫不讓人感到新奇,但是在今天,顯得語重心長了。當時他太超前了,所以引不起注意。
不謀而合的是,朱增泉在1989年寫下十數首國際題材的詩,總標題,《地球是一只淚眼》。在這些作品中,作者一反“老兵詩”里的歷練和豪氣,更多地傾注了憂患、諷刺、人類關懷和悲涼的思緒。作為一個從士兵行伍間出身的將軍,朱增泉可貴地保留了一顆士兵的心,他對士兵的理解和悲憫,的確刻骨銘心。
“死去的士兵/在活著的士兵心里/繼續活著/活著的士兵/在死去的士兵亡靈陪伴下/去重找人生。”“在寒冷中共同發現/有樣東西已經永遠丟失在異鄉。”“自己在別國土地上射出的/子彈/卻在本國/在家里/在夢里/時時聽到凄厲回聲。”(《冬季,我思念天下士兵》)
“參加這樣的會議/無須提交論文嚴但入場須夠資格/擁兵如云者,請進。”(《裁軍會議》)
“一個最大的疏忽/竟被忽視/用軍隊去維持和平/而和平/正在養育著無數支/準備打仗的軍隊。”(《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
佳句多多,總之不便再引。還有一些好詩,比如《對手之間》,寫毛澤東魁偉、灑脫,蔣介石瘦削、冷酷;有深長的吟味和發現,沒有臉譜化,卻在兩個生死角逐、決定中國命運的對手之間找到不少共同點。這種寫法自然更能顯出對歷史人物的客觀與寬容。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起周良沛說過的,“這是一位上陣才開始寫詩的將軍,這是位只讀過小學、出身農民的將軍”,我幾乎忘了這些,因為他的詩、他的學識和閱歷,還有他待人接物的樸素與風范,都使我忘記了他久遠的來歷,似乎他生來就是今天這樣。將軍的本色是士兵,詩人的故土是農村,這樣一來,久遠的來歷與今天的形象形成了大的反差,而這反差之間“人生路遙/障礙一道遭/敢去翻越/方會走路”,這里面想必也是“終點處/扶槍回望/大口出氣/怦然心動”。
是啊,小學、農民;
是啊,將軍、詩人。
這樣的人生本身不就是一首詩嗎?而且,這樣的人生里面不正是深藏著書本上沒有的學問和規律嗎?特別是,這樣的例子并不鮮見,不少優秀的領導者早年均起于青萍之末,此中道理,發人深思。所以我覺得,知識分子也好,詩人作家也好,名牌大學出身也好,有時也應該“睜開眼睛看世界”,心境放平和一些,態度謙虛寬容一些,沒有壞處。善于向群眾學習,不要藐眾;也學會向群眾中的優秀分子學習,不要小心眼,也不必反英雄。這樣,有可能走出書齋的狹小天地,摸準時代脈搏,體察人間冷暖,使我們的文學有更多的用武之地,也使我們的人生更豐富,更開闊。
至于文壇,多一些來自各個方面的熱愛文學的人,只會增加活力。純而又純,要搞成“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難免水至清無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