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多政治家都喜歡歷史,張學良將軍也不例外。尤其是對明代的歷史,他情有獨鐘,而且十分熟悉。
最早可以追溯到九一八事變之后,起碼是從1937年他被“監管”開始,直到1955年信奉基督教為止,十數年間,無論是奔走道途,流離顛沛,還是羈身孤島,悶對幽窗,他都沒有放棄對明代史書的研讀。他被押解到臺灣之后不久,曾托人捎信給在內地的大姐首芳,說他“眼睛花了,小字書看不大清楚”,請她在北平或者西安“買一部大字本《明史》,打箱寄來,千萬別叫它受濕、污損”。信中還特意囑咐:“注意是《明史》,可不是《明史紀事本末》或《明紀》《明鑒》等等”;“我很需要,等著看,并且要在書上面胡批胡寫,所以,紙張不可要一碰就破的。”
一次,他給朋友寫信。說:
光陰如流水,轉瞬已是十易寒暑。在這悠長的歲月中,我
實在讀了一些書,并且對于讀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近來喜
歡治史,尤其愛讀變亂時期的歷史。
這個期間,有關明代的史跡,成了他經常掛在嘴上的話題。在同一位故人談心時,他發表了這樣的見解:
現在就是明朝末年那個樣子。大勢已去,人心全失,政府
官吏和帶兵軍官都是暮氣沉沉的,積習太厲害了,我看已經無
可挽回。老百姓實在太苦了。
其時,大陸這邊內戰烽火高燃,國民黨正調兵遣將,氣勢洶洶,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勢。
讀明史,他往往側重于人物的考究。對于抗擊倭寇的戚繼光和戰勝荷蘭殖民者、收復臺灣的鄭成功,他十分欽慕。心想,這兩位民族英雄都是在三十幾歲的青壯年時期,就為國家統一建立了豐功偉業;可是,自己……思來想去,常常憾恨交加,終夜無眠。而對于那些喪失民族氣節、覿顏事敵的“貳臣”,則滿懷著鄙夷之情。明末文人錢謙益,官至禮部尚書,降清后,仍作禮部尚書,歷來遭到史家的譏議。乾隆帝以其大節已虧,不齒于士林,下令將其所著書及刻版全部禁毀,并作詩加以嘲諷:
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
進退皆無據,文章那有光?張學良看后,覺得快然于心。
赴臺伊始,張學良被羈押在新竹井上溫泉,后來,蔣家父子為了緩解人們對其“苛待少帥”的非議,在臺北北郊選了風光明媚的陽明山,安排他的住所。這里原名草山,蔣介石改為陽明山,用以紀念他所景仰的一位明代哲學家。可是,張學良卻全不理會這些,竟然執意要住進半山腰靠近公墓的平房。說:
我這些年寂寞慣了,呆在熱鬧地方反而不舒服。明朝末年有一個人就住在墓地里,還貼了一副對聯:“妻何聰明夫何貴,人何寥落鬼何多!”既然人人都要死去,誰也逃不出這一關,住在公墓里又有何妨。
這里說的“那個人”名叫歸莊,是明末遺民,終身野服,誓不仕清。清代文人鈕琇在所著《觚媵·續編》中,記載了歸莊的逸事:
結廬于墟墓之間,蕭然數椽,與孺人(妻子)相酬對。嘗自題其草堂日:“兩口寄安樂之窩,妻太聰明夫太怪;四鄰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
張學良巧用明人歸莊“結廬墓側”的故實,來拒絕蔣家父子為其“改善”居住環境,亦莊亦諧,玩世不恭,蘊涵著濃重的嘲諷意味,令人哭笑不得。從這里也能夠看出,他的閱讀范圍十分廣泛,不僅對正史頗有研究,即使那些十分冷僻的文史叢書、筆記小品,他也多有涉獵。
關于潛心讀書的情況,他曾通過一首五言絕句,向前來孤島探望的東三省元老派人物莫德惠表述過:
十載無多病,故人亦未疏。
余生烽火后,唯一愿讀書。
他還對莫德惠披露心跡,說自己很想成為一名歷史教師,在臺灣大學教授明史,也想在中央研究院歷史研究所當一名研究員。
真沒想到,歷史、特別是明史,竟有這么:大的魅力,叫他一迷至此!
我們不妨從內因、外因兩個方面來探討這個問題。張學良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過,他讀史書是為了“增加治國、處世的本領”。
我研究明史的動機,是由于近百年來,中國一直受外國欺侮,我想從明、清兩代找出原因。因此,計劃先研究明史,接著研究清史,再及于民國史。
明朝二百余年,內憂外患多集中于東北、華北一帶;而張學良曾先后主持過東北、華北的軍政要務,其中自然有許多經驗教訓值得總結、借鑒。九一八事變之后,一些不了解他“背黑鍋”真相的人,曾在報刊上寫文章,把他比作明朝末年的高第——這位兵部尚書兼薊遼經略,曾盡撤山海關外駐防之兵,使清軍輕易占領大片疆土;還有的罵他是“現代的吳三桂”。當時,他自然無法公開站出來加以剖白,但作為封疆大吏,終竟守土有責,他為自己的嚴重過失深感愧疚;私下里總想,應該把明清之際這段歷史搞清楚,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挨罵也要挨個明白”。據沈醉等人后來的憶述,事后,張學良曾幾次請求蔣介石,希望能找幾位對明史有研究的歷史學家交流切磋一番,但始終未獲批準。
誠然,蔣介石曾經讓他“潛心讀書”,叫他摘筆錄,寫眉批,寫心得。但讀什么書,研討哪些課題,卻是大有講究的,就是說帶有很強的目的性。——哪里會讓他去研討什么“清軍入關抵不抵抗”呀?1934年,張學良被委任為剿匪副總司令,作為副統帥,他的職責就是奉命“剿共”。為此,老蔣專程從南京趕到漢口,親手送給他一部清人吳梅村寫的《綏寇紀略》,讓他了解明末“流賊”的行徑和崇禎一朝君臣的作為,以加深對蔣氏“剿匪”方略的理解,從而于開拓“鏟共”戰局有所裨益。
不過,事情并不像設想的那樣簡單。張學良通過研讀這部記述明朝覆滅前夕遺聞逸事和陜北多股義軍起事的史書,別有會心地發現,目下政府“暮氣沉沉”,“大勢已去,人心盡失”,“跟明朝末年一個樣子”;從明末陜北義軍風起云涌的發展態勢,聯想到了當今陜北工農紅軍馳騁疆場,所向無敵的現實場景。這么一“轉向”不打緊,說不定已經為他兩年后逼蔣“聯紅抗日”,凝結成一縷強勁的心絲。
這當然是蔣介石始料未及的。如同俗諺所說:“本想馳向草原,卻一頭栽進了馬廄。”哲學上把這種初始的意向同后來的結果恰相悖謬的現象稱為“悖論”。按照西方史學的觀點,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對歷史的解讀,無法排除研究者主觀的意向。從接受美學來說,讀史也是一種自我發現,是在喚醒自己本已存在但還處于沉睡狀態的思想意識。由于著眼點不同,同一部史書,蔣、張二人讀來,竟有這么大的差異。這使人想起《史記》所載,當看到秦始皇豪華、恢弘的氣派,漢高祖劉邦脫口而出:“大丈夫當如此也!”艷羨之情溢于言表;而楚霸王項羽則一臉不屑,大膽放言:“彼可取而代也。”
二
在蔣介石心目中,張學良是一只烈性而又任性的“東北虎”。
早在“西安事變”之前,蔣介石就頗為這個血性磅礴的硬漢子不服管教,難以對付,深感頭疼。恰好張學良陪送他到了南京,無異于猛虎自動投籠,可謂天遂人愿,正中下懷。不過,蔣介石并沒有為此感到輕松,甚至覺得左右為難——如何處置這個送上門來的“扎手貨”呢?宰了他吧,不管以何種手段,都是輕而易舉,但限于內外多重因素的制約,不便動手,也不敢動手;留下來吧,又覺得總是一條禍根,一眼照管不到,早晚還會出事。
其實,對于這種處境,張學良自己也是一清二楚的。后來,他在同臺灣著名企業家王永慶交談時,曾經提到過,在蔣介石眼里,他“這個小家伙,是個刺猬,捧在手里,嫌扎得慌;放走了吧,又有顧慮,怕他出去鬧事”。
怎么辦呢?蔣介石只好求助于四百年前的一位古人——王陽明。這位明代的哲學家、政治家,從他圍剿農民起義和少數民族“鬧事”的“百死千難”中切身體驗到,破壞封建秩序的,除了有形的“暴民”,更危險的是那些潛伏在人們心中的無形的反抗意識;“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蔣介石認為這是至理名言,終身奉為圭臬。
為了防備張學良逃逸和被人“劫獄”,蔣“委座”的辦法多多,無論押送到哪里,都是如臨大敵,布置三道防線,重重設障,嚴加看守,真個是:插翅難飛。可是,“鎖身容易鎖心難”。蔣介石還缺乏唐僧制伏孫猴子的“緊箍咒”。要想鎖定這只“東北虎”的勃勃雄心,讓它服服帖帖,徹底“就范”,單靠外面層層設防是無濟于事的;還必須按照獨裁者的意志去管教他、改造他,也就是“馴心”。這要靠“讀書”。只要鉆進故紙堆中,起碼也可以鈍化鋒芒,消磨意志,所謂“十年讀書,十年養氣”是也;最終達到“洗腦筋”的目的,用蔣介石的話說:“研性理之學,收調教之功。”于是,老蔣便選中了清初黃宗羲的《明儒學案》,指令張學良在監禁中潛心研讀。
這是一部關于明代諸儒的學術思想史,其學問根底蓋源于王陽明。全書六十二卷中,有二十六卷是有關“王學”及其流派的。里面有這樣的論述:
自姚江(王陽明為浙江余姚人——引者注)指點出良知人人現在,一返觀而自得,便人人有個作圣之路。故無姚江,則古來之學脈絕矣。在闡述“致良知”和“格物”時,王陽明指出:
知這良知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里一覺,都自消融,真個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于正者,為善之謂也。夫是之謂格。
王陽明把“物”定義為“意之所在”,因而,格物就是格心,也就是“正念頭”。
蔣介石不枉推崇這位異代同鄉一回,現在,果真就派上了用場。他要讓張學良通過研習王陽明的“心學”,使“多少邪思枉念,這里一覺,都自消融”,“正其不正以歸于正”;期待著張學良也能像王陽明那樣,“龍場悟道”,深諳格物致知、為善去惡之旨。
三年后,不知是否出于蔣介石的有意安排,張學良果真被押解到了貴州的龍場驛,同貶謫中的王陽明一樣,不多不少,也在那里居留三年時間。不過,“改造”的效果并不符合預想。原來,張學良自幼便養成一種內在的反叛精神:你要我如何如何,我偏不聽那一套,偏要隨心所欲,另起爐灶。很早,他就種下了一種成見:“儒家思想落伍。那是做官的哲學,我看不起。”現在所接觸的,偏偏又是那一套充滿教訓意味的“老鴉聲調”。對于王陽明一派的“心外無物,心外無事”的言說,他也很不以為然。
《傳習錄》中有這樣的記載:
(陽明)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巖中
花樹問日:“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
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
相關?”
先生云:“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
爾心同歸于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
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
爾的心外。”
張學良從生活實際出發,認為這種說法毫無道理。他說:
因我心不動,可是風和幡仍在動。風動,幡動,如我心不動,則與我無關。
我不看花,花仍在獨立開放,可是我不來看,花與我何關?
不過,張學良并不“因人廢言”,也不“因言廢人”。王陽明的學說,他不表贊同;但對其為人還是很欣賞的。《明史》中說,王陽明“以直節著”,剛毅正直,由于仗義執言,忤犯了大太監劉瑾不算,還觸怒了至高無上的正德皇帝,結果被貶謫為貴州龍場驛丞。“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和王陽明有情感互通之處。在龍場驛,他就住在陽明祠正殿旁的石廂房里。每次出門都能看到祠門兩側的石刻對聯:
三栽棲遲,洞古山深含至樂;
一宵覺悟,文經武緯是全才。
對于這里的“至樂”和“全才”,他漸有體悟,心為所動。
王陽明遭貶之后,倉皇離京南下,劉瑾曾委派爪牙尾隨在他的后面,準備暗中加以謀害。被他及時察覺,遂巧施脫身之計,把衣衫和鞋襪丟在錢塘江邊,并附絕命詩一首,然后,迅即搭乘商船急駛舟山。誰知,這場驚險剛剛躲過,便又遭遇到意外的更大波折,海上突然刮起颶風,商船劇烈地顛簸,生命危在旦夕。他“神明愈定,智慮無疑”,鎮靜自若,處變不驚,從容寫就了一首題為《泛海》的七言絕句: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
孤舟一葉,闖蕩汪洋,險則險矣;他卻視同浮云掠過太空,安危、禍福完全置之度外。想象自己如同一位天外游僧,月明之夜,手執錫杖,足踏罡風,乘著萬里洪濤,飄搖自在,任意邀游。思通萬里,胸開三界,詩中充滿了禪機理趣。即使是面對謫戍荒邊的苦難生涯,他也絕不心灰氣餒,而是泰然處之,從容應對,終日不改其樂。這對于同樣處在患難境遇中的張學良,未始不是有力的現身說法。而王陽明“文經武緯”的“全才”,更為他所心儀。《明史》本傳中記載:“所將皆文吏及偏裨小校,平數十年巨寇,遠近驚為神。”這也引起了他的興趣。因為這個時期的張學良,還滿懷著熱切的渴望,期待著有一天,能夠施展他的宏偉抱負,馳騁抗日疆場,得償殺敵報國的夙愿。
三
歷史是現實的一面鏡子。讀史,面對的是古人,可是,讀著讀著,卻也常常能夠照見自己。在讀明史過程中,張學良時常出現這種感覺。這里首先要提到楊升庵。
楊升庵小王陽明十六歲,他們屬于同時代人。但其學術思想、政治觀點有很大的歧異。他曾批評王陽明的“心學”虛言無實,“使人領會于涉茫恍惚之間而不可捉摸”。如果說到相通之處,倒是王、楊二人具有類似的剛直性格和慘痛遭遇。兩人都因為剛正不阿,不畏權貴,而遭到貶謫、流放,又都在遼遠的邊陲,一為貴州,一為云南。當然,就苦難程度來說,楊升庵要大大超過王陽明,他活了七十二歲,竟有一半時間是在蠻荒謫戍中度過的。昔日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榮華富貴,瞬間化為烏有,由權力的巔峰跌入幽暗的谷底。這種政治上的大起大落,對于他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
在讀史過程中,張學良又發現:原來,王陽明與楊升庵遭貶之時,都是三十七歲。三十七歲!!!這回他可大為驚駭了:“我不也是三十七歲遭到拘禁的嗎?”——三個人相隔了四百年。竟會有這樣的巧合!
不僅如此。他和楊升庵,都是出身官宦之家,都屬豪門公子;都是少年得志,一為三軍統帥,一為文場狀元;遭貶之前,都曾大紅大紫,名震神州;都是因為開罪于一個最高獨裁者,而遭到殘酷報復,終身監禁……
楊升庵的父親官運亨通,歷仕弘治、正德、嘉靖三朝,當了十八年宰輔。他自己二十四歲中了狀元,而后,任翰林院修撰和經筵講官達十二年之久。早期仕途上,飛黃騰達,春風得意。后來,明武宗縱欲亡身,沒有子嗣,遵照《皇明祖訓》中“兄終弟及”之禮,由同輩庶兄弟繼承大統,是為世宗嘉靖皇帝。古禮:“為人后者為人子。”非嫡系之宗藩入繼大統,就成了前任君主之后嗣,不再為親生父之子。而嘉靖皇帝為了提高本宗族地位,要否定這種禮制,追尊其生父為興獻皇帝。這樣,就在朝廷內部引起了“承認皇統”還是“尊奉家系”的所謂“議大禮”的激烈紛爭。楊升庵心驕氣盛,直接站在皇帝的對立面,堅持要皇帝以武宗之父孝宗為父考,而稱其生父興獻王為叔父;并集眾請愿,慷慨陳詞:“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嗣復聯結群臣,撞撼宮門,大哭大鬧,聲徹殿廷。因而重重地激怒了嘉靖皇帝。十天內,兩施杖刑,死而復蘇之后,又把他流放到云南永昌衛,永遠充軍。嘉靖皇帝在位長達四十五年,這樣,楊升庵一直到死也未能回朝任職。直到新的皇帝登極,大赦獲罪諸臣,他才復職,無奈已經做鬼七年之久了。這使人聯想到張學良。蔣介石彌留之際,還叮囑兒子:“不能放虎。”結果,直到蔣經國也撒手西去了,張學良仍然沒有活動自由。
當然,若從他們二人“獲罪”的根由來考究,我們就會發現其間的天壤之別。論價值,一者重于泰山,一者輕如鴻毛。張學良激于民族大義,同楊虎城一起,毅然發動了“西安事變”,逼迫蔣介石停止剿共,一致抗擊日本侵略者,以個人失去半個多世紀的人身自由為代價,換來了國內的和平和全民族奮起抗日救國的新局面,結束了十年內戰,“影響了一個大國的整個歷史走向”(國外歷史學家評語)。而楊升庵為之拼死相爭的又是什么呢?無非是“皇父”、“皇叔”,“繼統”、“繼嗣”一類禮儀,犯得上去為它撼門痛哭,受杖殆斃,橫遭幾十年的流放,斷送后半生的前途嗎?
半個世紀之后,張學良接受中外記者采訪時,有人問他“如何看待過去那段歷史”,張學良鎮定而平靜地回答:“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還會做西安事變之事。”英雄無悔,始終如一,從而進一步成就了這位“千古功臣”的偉大,使他為自己的壯麗一生畫上了圓滿的句號。我們不妨設問:如果楊升庵同樣遇上這種場合,那么,他在回首前塵時,也會這樣坦然面對,無怨無悔嗎?
無須后世的論者,就是他自己,數十年后,當他以淡泊的心境回首往事時,恐怕也能夠悟解,那場鬧翻了天的所謂“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大禮議”,不過是“相爭兩蝸角,所得一牛毛”。實在是堪笑亦堪憐的。——這,與其說是痛徹骨髓般的悔恨交織,莫如說是一番徹悟,一份遲到的清醒。
楊升庵晚年寫過一部《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上起鴻蒙初辟之時,下至元代,共分十部分,以彈詞形式演繹中國古代幾千年的歷史。其中第三段《說秦漢》的開場詞,是一首《臨江仙》。清初,評點《三國演義》的毛氏父子,將它移入這部名著的卷首。結果,許多人誤以為它出自羅貫中之手,弄出了大笑話。其實,大多傳世之作都源于作者血淚交進的生命體驗。除了楊升庵,又有誰能夠具備這樣深刻的人生感悟呢?原詞的上闋是: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歷史上匆匆來去的“千古風流人物”,宛如巨浪淘沙,消逝凈盡。這里化用了蘇東坡《赤壁懷古》的成句,把長江東逝與人物遷流聯系起來。接著,詩人從縱觀歷史,思量世事中,發現了一個令人嗒然無奈的事實:“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夕陽,象征自然界和茫茫宇宙的恒在與悠遠;而萬千成敗是非,轉瞬間煙消云散,與歷史長河相比,實在顯得非常的渺小與短暫。“轉頭”狀寫時間的飛速,加深了“空”字的深邃意蘊。當然,詩人的這番感慨,不僅根植于歷史,更多地還來自個人的切身體驗。恰如他在詞的下闋中說的: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白發漁樵”是名利場外之人,不妨看成詩人的自喻。他在這里獲得一個俯瞰千古興亡、冷對是非成敗、閑看秋月春風的特殊視角。如果說,上闋的“詩眼”是“空”;那么,下闋的“詩眼”則是“笑”。由“空”而“笑”,是一番清醒、透辟的大徹大悟。任憑世事紛紜,千般變幻,詩人卻兀自在一旁銜杯把酒,酌古量今,笑談那些帝王將相、英雄豪杰拼死拼活、咬住不放的種種可悲可憫、堪嘆堪憐之事。一副超然物外、從容瀟灑的風姿,躍然紙上。酒濁神清,意濃詞淡。憤火燃燒到白熾化的程度,也就沒有了焰色。過分復雜、痛苦的事物,反而會轉化為極度的簡單、意外的寧靜。
楊升庵還曾填寫過一首調寄《南鄉子》的詞,寓意大體相同:
攜酒上吟亭,滿目江山列畫屏。賺得英雄頭似雪,功名。虎嘯龍吟幾戰爭。一枕夢魂驚,落葉西風別換聲。誰弱誰強多罷手,傷情。打入漁樵話里聽。
可以說,這類詞作既是詩人慘淡心境的真實寫照,也是他賴以求得自我解脫,從一個方面放棄自己,又從另一方面獲得自己的一種價值取向。作為一代哲人,他從莊子那里悟解了達生之道,認識到在人生道路上,不如意事常八九,盡可泯漠那些榮辱、窮通,是非、得失,從而克服心理上的諸般障礙,做到弛張莫拘,舒卷無礙。正是這種曠達的人生態度,幫助他度過了漫長、凄苦的謫戍生涯。
這一切,都使處于同樣困境中的張學良,飽受啟迪,深獲教益。
四
如果說,在三十六歲之前,張學良已經鋪設好自己的成功之路,矗立起“千古功臣、民族英雄”的耀眼豐碑;那么,楊升庵呢?無論是科第奪魁,翰林富貴,還是拼死哭諫,“以勵名臣風節”,都還談不上什么“名山事業”。他的功業、文名的實現,端賴于邊荒謫戍的賦閑生涯。這又是張、楊二人的迥異之處。
楊升庵流放到云南之后,當地的貪官污吏嫉恨他的剛直、廉正,企圖進一步加害于他。面對極度艱難的困境,他“壯心不堪牢落”,“投荒多暇,書無所不覽”,“好學窮理,老而彌篤”。(見《明史》)在朝夕苦讀的同時,著書四百余種,寫作詩詞近三千首,被史家稱作“古來著書最富第一人”。他不僅經史、詩文造詣深邃,而且,在天文、地理、語言、戲曲、書畫、醫學、金石、博物等方面,均有建樹。特別是在哲學、文學、史學方面,“拔戟自成一隊”,取得了突出成就。從一定意義上說,他的失敗促進了他的成功。“蚌病成珠”,仕途上的慘重蹉跌,為他學術、創作的巨大豐收提供了必要條件;而在物質生活上的損耗,恰恰增益了他在精神世界中的獲取。他以摒棄后半生的榮華富貴為代價,博取了傳之久遠的學術地位。
而且,在久居邊境的流人中,就其化育多士、敷揚文教、學術交流的善行來說,有明一代,亦當首推楊升庵。他的足跡遍布川、滇兩省,當地士人無論識與不識,都載酒從游。一時,就學問道者塞滿山麓,肩摩踵接。(見《蒙化府志》)
同張學良一樣,楊升庵的情感世界也是很豐富的,他也有一位像于鳳至那樣賢惠、多情、才華橫溢的妻子——黃娥。于鳳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黃娥則擅長吟詩作賦。她們早年都曾享有完滿的愛情,后來同樣經歷了慘痛的生離死別。于夫人與張將軍長別半個世紀,黃夫人與楊狀元長別三十年。
楊升庵被罪謫戍永昌,黃娥遠隔千里,無緣得見,相思情篤,發而為詩,題為《寄外》:雁飛曾不度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日歸日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相聞空有刀環約,何日金雞下夜郎。
在數十載的監禁中,張學良一直有紅顏知己趙四小姐相依相伴;楊升庵也有兩位如夫人茹苦含辛,相濡以沫。她們都是與丈夫休戚與共,生死不渝,以似水柔情舒解羈人的千般苦難,慰藉著慘淡人生,以愛的甘露滋潤著他們的生命之樹,從而分別壽登期頤和得享古稀上壽。
頗有意趣的是,張學良年輕時曾經有過酣歌醉舞的輕狂歲月,過著紈绔子弟的放浪生活;而后半生則至端至正,同當年判若兩人。與此恰成鮮明的對照,楊升庵作為世家子弟,從小困縛在封建禮教的軛下,一切中規中矩,可說是:“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話就是放肆”;可是,流放到了邊荒,就開始“脫略禮度,放浪形骸”了。據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記述:升庵貶謫滇中,當地一些部落的首領,為了得到他的詩文翰墨,常常遣使一些歌妓身裹白綾,當筵侑酒,就便乞書,楊即欣然命筆,醉墨淋漓裙袖。升庵在瀘州,醉中以胡粉撲面,作雙、r髻插花,由門生抬著,諸妓捧觴侍側,游行城中,了無愧怍之感。
這是一種個性的解放;同時,那種佯狂作態,放誕不羈,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逆反心理,是對其終身罪廢邊荒的過苛處罰的消極反抗;當然,更是他全身遠禍、韜光養晦的一種方式。《明史》本傳記載,嘉靖皇帝對他一直耿耿于懷,切齒痛恨,“每問慎(升庵名慎——引者注)作何狀,閣臣以老病對,乃稍解。慎聞之,益縱酒自放”。從這一點看,升庵自知不為當道所容,“故自貶損,以污其跡”,實在也有其迫不得已的苦衷。
正如他的摯友、重慶知府劉繪在《與升庵楊太史書》中剖析的:
夫人情有所寄則有所忘,有所譏則有所棄。寄之不縱則忘之不遠,譏之不深則棄之不篤。忘之遠則我無所貪,棄之篤則人無所忌。無所忌而后能安,無所貪而后能適。足下之所為,將求夫安與適也。
其實,聯系到張學良將軍羈身臺島時的養花蒔草,信教讀經,又何嘗不是如此!這樣做,固然可以看作是消遣余生,頤養天年,但是,能說其間不包含著《三國演義》中“玄德為防曹操謀害,就下處后園種菜,親自澆灌”的韜晦深心嗎?
責任編輯 宗永平
題 字 李純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