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根一樣戀著泥土
跟隨大雁的翅膀,我回了北方
在那片為寒冷開放雪花的地方
黑黑的泥土順著牛背側翻過身軀
長出樹葉,長出一壟壟麥苗
長出了比馬駒子活潑的嫩芽兒
在草木為溫度發情的三月
緩過勁的凍土鋪出好大的床
今年的梨花把去年的雪花覆蓋了
隔山洼里,揭了蓋頭的桃花紅著
有成對的蝴蝶裁剪春月的新衣
一頂花轎隨風行走的路邊
野花含情脈脈,聞著自己的體香,
坐了果的枝頭在發表花期的心得
我那古柏一樣蒼老的父親
兩腿扎根泥土
他不相信攢了一冬的力氣會老
把屬于歲月的年齡和皺紋擱在一邊
雙臂舉過頭頂和種田人對話
他的脊背躬成一座山
馱著太陽,馱著好大一片天空
勤快女人的享受
我住過的村莊里,勤快的女人
有自己教會自己的享受
入夜,在不會吱呀的炕上也肯勞動
可以聽到自創的歌,來自心的快樂
睡了也要做夢,一次次把自己笑醒
到黎明,用第一抹亮色揉醒眼睛
耳膜是最先推開的窗扇
聽著雞鳴,聽著男人的鼾聲繼續
院子里鳥叫此起彼伏
女人開始用透明的身體為晨光穿衣
溜炕沿下來,用熟悉的雙手
把新一天的房門、院門推開
風會貼了女人的衣衫進來
又跟著她扭動的腰身去扭動的河邊
坐在那里,一貫節儉的女人
用一條大河的流水為自己洗臉
用額頭給做了一夜法事的太陽開光
然后用愛了三十年的水洗著衣物
洗著一個水面上張望的早晨
一滴汗就是一粒種子
在一頭牛的身后,扶犁的人
用一根鞭子吆喝自己
他緊跟著牛,牛用力他也用力
在鞭子的響聲里爆發出一股犟勁
他埋著頭,和牛一樣氣喘吁吁
他老早就想,自己就是一頭牛
牛一年犁兩次地,他犁了三十年
不想卸套,他愛腳下黑油油的泥土
理由很簡單,祖輩傳下那么多家當
都被時間弄丟了,丟在不知不覺中
只有泥土是牢靠的,它不嫌貧愛富
也不移情別戀。只要腳下有它
只要人勤快,肯像牛那樣出力
翻開的泥土里,一滴汗就是一粒種子
一個新踩下的腳窩
日后就是一大片茂茂密密的莊稼
日子就是江山
二姐愛打扮,二姐不打扮也很美
二姐走在路上總有男人的眼睛跟著
二姐趕集,集市就多出一道會動的風景
她停在哪,哪就是男人眼睛趕集的地方
為看她,男人時常把東西忘在攤位上
二姐能把三月剪成一瓣瓣桃花
二姐把桃花戴上頭,別的花就謝了
二姐是在一個有雨的三月出嫁的
新郎是一等殘廢軍人,一條腿給了國家
二姐出嫁時山洼里桃花正紅
二姐的臉上開著桃花
陪送的嫁妝也開著桃花
只有大姐苦著臉,說二姐傻,不值
二姐說爹也是殘廢軍人,娘一輩子值嗎
大姐說爹是后來受的傷
二姐說不管先后,他們都是為了國家
大姐說路要走日子要過的,你別后悔
二姐笑了,我們是三足鼎立
心和心扭在一起,日子就是江山
你的眼睛捉我的眼睛
有自來水了,再不用挑水
可我忘不了村口那眼水井。每次回來
都要去看看,像看自己的一位親戚
還是習慣像過去那樣,兩手伏在井臺上,
看井里的影子
不同的是井臺低了,水里只有我自己
伏得久了,你就會出現,
是回憶里的你,一張缺了兩顆門牙的笑臉
還有一對牛角樣擺動的小辮,當時
你8歲,我9歲,我們一起伏在井臺上
你喜歡用眼睛在井里捉我的眼睛
那時,你的眼睛沒有井水深
但眼神是燦爛的,可以把水照亮
我看你出神了,你會丟一枚石子在井里
影子碎了,跑遠的是你的笑聲
我不去迫你,我喜歡讓眼睛跟在你身后
看你沒有長大的腰肢把路跑遠,再等你
采擷了牽牛花,讓紅撲撲的笑臉跑回來
當我牽著你的手回村時,我確實想過
等長大以后,也這樣牽著你的手回家
我的目光沒有邊沿
早晨,一束光線在田野上尋找生機
我的眼睛里漂過一條河流
我的腦海里也漂過一條河流
一語不發的影子在前面引路,悄悄地
像去一個農家女孩的后院
此刻,我的情感需要一輪太陽
我要從她眼里借來熱情的光芒
用肩膀扛著屬于世界的溫暖
把酒杯倒滿云層釀制的雨滴
讓滴酒不沾的人醉在會笑的幸福里
我的目光沒有邊沿兒,踩著花香
把蜜蜂、蝴蝶的翅膀織成會飛的風景
掛在和屏幕一樣精彩的天空
我看著向日葵的手里舉起信仰
坐在飽含思想的光輝里閱讀麥浪
遠處,收獲已加工成農民臉上的微笑
季節在沉思的畫室里坐著,
曬場上意境堆得和麥垛一般高
屋檐下紅椒和玉米擺出各種造型
又是晌午,炊煙開始描寫鄉村的生動
畫筆點染過的地方,堆著一片金黃
秋風過來,把熟透的葉子印成了年畫
長在田野中的我
用落下的雨滴洗凈每一片葉子,心才干凈
在天空的屋檐下打開會笑的花朵,芳香才能走遠
讓喜歡比試的蝴蝶跟著自由的翅膀來吧
讓采擷的蜜蜂跟著不知所措的眼睛來吧
到了春天,田野成為人世間最大的客廳
拱出地皮的青草,是為嚼厭了秸稈的牛羊準備的
草尖上的露珠,是為提前預約的知了準備的
雨后的蘑菇,是為提籃子的小女孩準備的
一捆香椿芽,是為吃膩了魚、肉的城里人準備的
剛翻過的土地,是為擱了一冬的種子準備的
擦得月一般亮堂的鋤,是為厚道的老繭準備的
長在田野中的我,是為養育汗水的勞動準備的
又要出門打工
走過清水壩,村路瘦得看不見了
妻子沒有作別的意思,像要跟著我進城
我停下,放了肩上的行李,示意她回去
我抱起興致勃勃的女兒,親她走成蘋果的臉
這時我聽到了妻子背對著我的抽泣
我用苦楚的手代表心,摸女兒汗熱的臉
我說:乖娃跟媽回。巴,爸要去城里蓋高樓
女兒的目光一下就撤退了,一下就離我很遠
然后,她的哭聲像雨一樣淋濕了我
也淋濕了我將離開的這片土地
我不知是怎樣從她的掙扎中走出來的
我只知道她鉗子一樣合攏的小手
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一道很細卻殘酷的印痕
我的心因此流血,我腳下的路因此沉重
走出很遠,我還能聽見女兒的哭聲
哭吧孩子,哭是成長的一個歷程
只是不要怪爸爸,爸爸的情感扭不過現實
城里人的目光和家里的日子催著爸爸走
怕鄉親盲目羨慕的眼神
穿過松樹林就是村口,我不想驚動人
可啞巴家的那條黃狗還是發現了我
它的叫聲宣布,打工的二強子回來了
很多熟悉的聲音從窗格和門楣里出來
都是我背得出來的臉,和泥土一樣厚道
打聽自家的男人和孩子,打聽我發了沒有
我只能說都好都好,其實在外挺艱難的
城里不是種錢就能長錢的地方
在城里干活兒不僅要流汗,還要用腦子
我們讀書少,只能干重體力活兒
汗像自來水那樣流,食量驚人
掙下的錢并不多,每年帶回家的
都是省吃儉用摳出來的
在城里我們其實還是農村人
習慣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習慣把錢一分一分存進錢罐里
習慣把掙回的錢拿出來一遍一遍地數
在外我們常想家,真的回來了又怕
怕鄉親那種盲目羨慕的眼神
好像在城里走一圈口袋兒就會鼓起來
這種眼神使我虛榮,打腫臉充胖子
其實每花一筆錢我都心疼一次
那是用血汗錢滿足自己很農村的臉面
槐 花
槐樹開花,像雪
一堆一堆的白
是靈魂走錯了路
還是樹葉借來了窗口
掛著一幅為冬天寫意的畫軸
應該是有泥土味兒的春日
甜絲絲的花香是冬天沒有的
忙碌的蜜蜂是冬天沒有的
穿著綠衣的樹是冬天沒有的
我可以看到又在樹下采花的姐姐
捂了一冬,她的臉
和槐花一樣白
她伸出的手和槐花一樣白
她擼下的槐花和她一樣的白
她的籃子滿滿的
她籃子里的槐花們正在想心思
我不相信眼睛
喊了一聲姐,姐就不見了
只剩一只空空的籃子
槐花還在樹上,我在樹下
我的淚不肯走,我的哭聲不肯走
去年到今年路太短,姐姐走不遠的
我相信幻覺會鋪路,我相信姐姐會回來
今年的槐花那么好
我想吃姐姐最拿手的槐花餡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