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行

我上茅山游覽正是初冬，但感覺似乎還留在秋天，仿佛還是那個籽實累累的收獲季節。鎮江、揚州兩市作家協會商定，從去年起，每年相互間進行易地采風與創作交流的“雙城記”筆會活動。而今年的筆會，鎮江市的王川主席給我們揚州作家安排到著名的道教名山來采風了。

我們乘坐的小面包車冒著綿綿細雨，沿著崎嶇的盤山公路緩緩駛行。撲面而來的，是滿山高高矮矮的樹：那充滿生命汁液的枝葉，渾然覆蓋整個山體。其間，朦朦朧朧的煙雨縹緲，滿山的霧靄流漾；乳白色的云霧就在車窗口擦過，伸手可觸，不禁讓我有旋轉升騰、飄然欲仙的感覺。盤山公路出沒在林石之間，時而車子好似被古拙的樹林吞沒，時而蒼莽的峭壁仿佛凌空向我們砸來，不由得讓人倒吸一口涼氣。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江蘇甲級風景名勝區。僅就自然風景而言，這里有九峰、十八泉、廿六洞、廿八池，移步換形，各臻其妙；就像進入了迷宮，峰、泉、洞、池變幻其間，構成了峰回路轉、引入入勝的境界。到處是謎，就是看上兩天，你也不可能看遍看透。

然而茅山之所以馳名海內外，倒不是它的風景，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一個茅山道院。雖然天雨，從四面八方來此敬香朝拜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我們到元符萬寧宮的時候，才知道他們是誠心來拜神仙的。一些從蘇州來的婦女，把隨身帶來的蘋果、香蕉、葡萄，還有山芋、南瓜、芋艿、粽子等等，笨訥地放在神仙像前，恭恭敬敬地點上一炷香，最后默默許愿，虔誠膜拜。宮里前前后后供奉著各路神仙的大型塑像。一般佛教寺廟里面見到的，都是佛教傳說中的菩薩，而這里的不是菩薩而稱神仙。這些神仙中除了傳說的，還有歷史上的道教名士。如今他們都“羽化成仙”了。太元寶殿正中間的“三茅真君”，就是茅盈、茅固、茅衷兄弟三人。正中的是大茅真君茅盈，在漢元帝初元五年（公元前44年），辭別咸陽老家的父母鄉親，來到江東句曲山（今茅山）心誠皈道，創建茅庵，采制中藥，造福于民。后來二弟與三弟也跟隨大哥而來，誠心修煉，遂亦得道成仙。這就是大茅真君左右的“中茅真君”茅固與“小茅真君”茅衷。句曲山之所以改為今天的茅山，就是為了紀念三茅兄弟的功德。后來著名道士梁代陶弘景、宋代張明真、王略、劉混康等等都修煉于此，其神像栩栩如生，善信盈目。我肅穆地瞻仰他們，仿佛重溫道教“上清派”兩千多年的歷史。試想，唐宋期間，這里有殿堂房屋三千多間，道士數千人，該是創造了怎樣的歷史的輝煌。當年朝拜的人，恐怕遠勝于今天。

我來到元符宮原老君殿舊址。這里矗立著33米高的一尊太上老君半身露天青銅神像，也就是老子像。他神態自若，臉微仰上蒼，左手捻著胡須，仿佛沉吟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道德經》；那糾結的濃眉，仿佛告訴你哲人永遠的沉思；那肥厚的耳朵、碩大的耳垂，實在太夸張了，仿佛凝聚著他解讀人生社會與自然的大智慧。據說，老子在母親肚子里懷胎九九八十一年。出生的時候，其母來到李子樹下，割開左腋，一個特另類的孩子就誕生了。因其白發白眉，故稱“老”子，又因其長著一對特肥厚的耳朵，故取名李耳。雕塑家的夸張自有他的根據。我在老子面前頂禮膜拜，不禁思緒萬千。我想，他的信徒們為什么選擇茅山開創道院，而且為什么久盛不衰?這里面的學問大可以研究。我想，老子一定沒有想到，自己的塑像會在上世紀90年代，作為“太上老君”神像坐落在茅山之上。這里面也充滿“非常名”的玄機。老子寫完《道德經》之后，就出函谷關（今河南省靈寶市）云游而且隱遁了，從此再沒人知道他的蹤跡。這是個謎。莫非他曾經神秘地不留痕跡地來過茅山?抑或他在云游天下之后，最后蟄伏在此?我在冥冥之中覺得，他一定來過，故而才有輝煌的茅山道院……這時，游人紛紛在這位智慧老人面前留影。當我攝像的時候，忽然覺得我與這位先哲雖然時空錯謬，卻是如此親近，好像可以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撲面而來。是的，他與我們息息相親，一部五千字的《道德經》，成了炎黃子孫的精神血液，讓中華民族永遠生活在他的思想與哲學里。

的確處處是神奇的地方。我們來到茅山北麓的蘇南抗日勝利紀念碑前，見到數百名高中畢業班的學生正在瞻仰，也是把烈士當神仙，求他們保佑上大學。碑位于望母山頂峰，高達36米，用花崗巖建造。碑前有臺階317級，臺階前面是開闊的廣場，廣場中央巍巍矗立著陳毅元帥和粟裕大將騎馬馳騁抗敵的塑像。這座碑與新四軍茅山抗日斗爭歷史紀念館，是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而吸引游客卻另有原因。紀念碑這里，又有著被稱作“世界一絕”的奇觀。就在學生們放鞭炮的時候，空中隨之響起了清晰嘹亮的軍號聲。鞭炮的回聲演繹成軍號聲，奇了，絕了，太神秘了。據說當年一位小號手犧牲在這里，如今也仿佛成了仙似的，聽到鞭炮以為戰斗打響，就立即吹起“的的嗒嗒”的軍號，激勵戰友們向敵人沖殺……

接著，我們游覽了喜客泉。此泉其實是個小小的水池，位于大茅山北陲的叢林山石之間。泉水循巖而出，池側可見一條悠然流淌的小溪，可想此泉水乃是溪水在巖石底下積蓄力量，沖激變幻而來。據說行人到此，人至水也出，泉水會沸動四濺，氣冒珠滾，恰似萬斛吐玉，人稱“客來泉燒茶”，故取名“喜客泉”。我們雖沒有見如此景觀，但見到另一番情趣。我們擊掌，原本平平靜靜的水面立即漣漪生起，從水下咕咕地冒出氣泡來。有人說喊它也會有反應。于是我們喊它，池水卻沒動靜；齊聲喊，還是木訥。王主席指點：聲音必須俯沖著水面。于是，眾人又兩手連掌作喇叭狀，俯向水面齊喊，這下水面倏地四處冒泡，像炸開的鍋，頓時整個泉池都鬧騰起來。在眾人的大笑聲中，它終于對它的客人喜形于色了；然而，眨眼間它又復歸平靜。它真是太矜持、太虛心、太寧靜了。“上善若水”，我自然聯想起老子哲學中這個最核心的理念。《道德經》第八章說：“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認為水向低處流，永遠居眾人不取的“下處”，故而可以繞著走，什么障礙都擋不住它，能夠達到“道”的最高境界。是的，水向低處流。小溪撲向河流，河流匯入大江，大江奔赴大海!身居下處的喜客泉，它的木訥與衿持，未嘗不是老子的性格。

熱情的主人一定留我們吃晚飯，說是品嘗這里的農家飯。說是“農家飯”，其實是在山腳下的一家菜館吃的。這里沒有接待散客的大廳，都是包間，裝潢得很講究，不遜色于城里的中等飯店。上來的菜，除了魚蝦肉類的大菜，還有一般飯店少有的南瓜、紅薯、芋頭、干菜。我盡情品嘗茅山土地上長出來的蔬菜，總覺得老子當年在這里吃過這些，故而覺得特別地有滋味。很有些怪，這家飯店居然沒有名字，我們中間有人自作多情地跟大堂經理提取名的建議，那位靚麗的女經理并不接受他的善意，只是笑而不言。王主席臨別時送給每人一盒鎮江的醋，意味深長地說，“既是茅山的農家飯店，就無名了，無中有啊。”

下山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老子為何被不久前的《紐約時報》稱為“中國哲學之父”，而且列為世界古今十大作家之一？二百多年前，也就是1788年，《老子》被一名傳教士帶到歐洲之后，從此這部哲學著作在歐洲與世界傳播，而且產生了深刻影響。黑格爾稱老子哲學與希臘哲學是世界哲學的源頭。日本的一位禪學大師崇拜老子，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鈴木大拙。彼得堡的一位出版家，曾經問托爾斯泰：“你受世界上哪位思想家的影響最大?”托爾斯泰回答：“我受中國的孔子孟子影響很大，受老子的影響最大。”世界上的哲學家、宗教家、文學家都如此崇拜他。不想出名的老子，居然在外國人的眼里，他的名氣遠勝于孔子……為什么?也許還是老子說的，名可名，非常名。

我遠遠再看茅山，茅山無影也無言，它隱逸在一片深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