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兒子運木鋃鐺入獄的那天天氣晴得好好的。門前的楊柳長出米粒樣的芽,還有一只顏色很黑的鳥在細枝上孤單蹦跳了幾下,就飛走了。
老人坐在春天。他覺得這個消息的到來太遲了,其實,他早就知道兒子一進去,再見到他就很難了。
春天慢慢地在村子里走過。
老人在春天里坐過一段時間,他沒有流淚,徑直去了山腳下的鋪子,回來的時候,胸前抱著白羊,邊走邊對羊說,別學我家運木。
羊很小,身子很白,像擱在老人胸前的一團軟軟的棉花。羊咩咩地叫了兩聲,聲音響響的。
運木是老人的兒子,是高塘鎮鎮長。運木每次風光地回來,老人就對他說,運木,你當的是鎮長,千萬不能糊涂。
運木笑笑后,說,運木就那么糊涂嗎?
運木再沒有回來,做了全鎮人的話柄和反面教材。老人一出門,就能聽到有人對著自己的孩子說,長大了千萬別學鎮里不爭氣的運木!
起初,老人一聽到這話,就低著頭走回來。
漸漸地,鎮里和他說話的人就少了。
老人覺得那些話很真實,真實得像一把把利劍,刺向老人,并穿透了他的心臟。他不能倒下。他在那些話語里慢慢蘇醒。后來聽到的次數多了,老人再不低頭走路,他也很少與人說話。
老人細心地看護著白羊,他在白羊的頸上套了個紅色皮套,又在皮套上拴了根柔軟的繩子,繩子兩丈長。
老人常常反剪著雙手,手上握著繩子迎著鋒亮的陽光出門,或逆著暖暖的余輝進門,身后是他的白羊。
雨天,老人把羊拴在羊圈里。羊要拉了糞,他就認真地掃掉。羊餓了,他就到屋后的菜園抱來青菜。
天一放晴,老人就看一看天,拉出羊來,找一塊好草的坡地。
羊津津有味地吃草。老人站在一邊看著炊煙裊裊的村莊,看看掩映在樹影里的屋宇,再看看吃草的白羊,然后說,別學了我家運木,我家運木不爭氣。
羊抬起頭仍是咩咩地叫了兩聲,聲音很響地劃破村莊。
轉眼夏天了,羊明顯地大了壯了。
老人看見長勢很好的羊,臉上就露出笑來。他的笑很薄很短,就那么兩下就沒了。
老人想到了鋪子。
老人牽著吃飽了的白羊就去了鋪子。
老人想通過白羊跟人說說話。
老人在鋪子里就停下來,手拉著羊。鋪子里人多,羊拉得急,就咩咩地叫兩聲。
鋪子里就有人盯著老人的羊問,羊賣不?
老人先是搖搖頭,然后說,不賣。
老人每次去鋪里,就有人問,羊是不是賣的?
老人總是說不賣。問的人取笑他,你不賣羊,干嗎老牽著白羊來?
老人一笑。
天氣冷了起來,老人除了往自己的身上加衣外,還在羊圈里墊了厚厚的草。他把那些干草放進欄里,就在白羊躺下前,發現羊肥了。
老人沒忘記鋪子,他還是拉著肥肥的羊去了鋪子。
鋪子里聚在一起的人漸漸地少了,顯得有些兒冷清,鋪子里抓刀殺羊的是蘇糖。
蘇糖見到了老人的羊,心就有些動了。
蘇糖走到老人的羊前,用沾著羊腥的手握住了羊嘴,歪著腦殼看,直看得白羊咩咩地叫不出聲來。
老人開口了,要不,蘇糖?
蘇糖說,你開個價?
老人說,沒啥價不價的,羊可以送你,不過有個條件。
蘇糖說,你提。
老人說,給我一只小羊,這只羊就是你的了。
蘇糖說,行,明天你過來牽羊。
老人說,你牽過去殺了。
蘇糖以又快又準的刀法殺死了羊,并且在架子上掛起了羊肉。
老人走的時候說,蘇糖,明天,我過來牽羊。
老人很高興地走回來。他清楚,一年下來,他除了和那只白羊說了話外,說得最多的是蘇糖。
老人忍不住回頭看看肉架前的蘇糖,看看鋪子。蘇糖模糊了,鋪子模糊了。
老人來到蘇糖的羊肉鋪前,就聽到有人在說蘇糖,蘇糖他昨天狠狠地賺了鎮長的爹一把,天沒黑的時候,去了城里,到現在還沒回來。
老人一聽,覺得好笑。能怪他蘇糖?是我讓他賺的。
蘇糖會來的,老人堅信。
蘇糖來的時候,果真牽來了一只小羊。
老人把小羊抱在胸前的時候,望了一眼蘇糖。他說,蘇糖,明年年底,你過來殺羊。
老人說完,就走了。蘇糖看著老人,詭秘地一笑。
(通聯: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區白鶴山鄉肖伍鋪村 41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