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內衣里的美麗時光

那一年，小凡愛上千禧的紅。

長長的內衣地帶，多少件重瓣復蕊的紅胸衣，會買這一件，大約只因為促銷小姐說了一句，“穿在婚紗里面，也會很漂亮的哦”。

夜里她當鏡試穿，布料微涼柔軟，周圍綴了一長串蕾絲花邊，都是小桃紅，非常民間的嫁娶情意。她凝然而立如古羅馬雕塑中的女子，他在身后抱住她：“小凡我們結婚吧?”她對鏡中的他微笑：“你是有太太的人，我們怎么結婚?”段正的手，遲疑，遲疑，松開了。

那晚，他偎緊小凡，人仿佛縮到很小很小，如嬰兒在子宮內，國際公司中國區總裁身價、香車寶馬，全無關了。小凡覺出他的依戀，被歲月熏蒸過，如明清時代流傳下來的舊緞，格外熨帖繾綣。她不離開他，必不。

但絕大多數時間，段正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如雙刃劍，怎么握都不對，都會被割得鮮血淋漓。他手機24小時開，24小時不接聽，開會不方便，出差不方便，在家里更不方便，偶爾接起，聲調是完全合身份的冷靜“有事嗎?”無數次恨起來，小凡把他的號碼自手機通訊簿里刪除，隨即從朝到暮，從夜到曉，那11個數字就在她腦海走來走去，如九曲回腸的山路。

可是她的手機響了“小凡，我在你樓下，天亮就上飛機了。請你上陽臺好嗎?”小凡渾身震顫，內衣外頭披一件大外套就出去了。這么黑，看不清他的輪廓，小凡只聽見段正的聲音，微含酒意“我想看看你。看過你，哪怕這飛機被恐怖分子炸了呢，也甘心了。”他是醉了吧?中年男人，不是那么容易醉的吧?醉后的話，總歸是真心的吧?

小凡涔涔淚下，陽臺曠野，四面無鏡，她看不見自己的模樣。這之后段正的太太來找過她一次，段正也漸漸斷了音信。

小凡有個朋友，在聊天室用的名字是“小哈”。

小哈根本還是個孩子，聊天、踢球、打牌、見網友。

他亮閃閃的眼睛，笑起來的頑皮，她發脾氣他便不作聲，還抓她的手來打自己，她仍舊嗔怒不已，他一臉沮喪，低頭抬眼，偷偷看她。她一時忍俊不禁，心，軟軟地折下來。他隨即趨身上前，抱住她，一半是委屈，一半是撒嬌。小凡，禁不住憐他若子，寵他若弟。

下班了，在超市提罐雞湯上小哈這邊，又擱了陳皮、苕粉、筍干、香菇，煤氣爐上小火煨著。人在臥室為他鋪床疊被，忽然被窩里掉出一條小三角褲出來。是她曾經佇足觀看的一款，質地柔軟如絲緞。難道他有這份心，買了來取悅她?——底褲中央，分明有污漬。

立刻沖進衛生間洗手，水龍頭開到最大沖，兩手沖得泛紅，仍然覺得臟。小凡離開

沒有換掉手機，知道小哈也未必會找她。

卻帶走她的四抽屜內衣，一件件裝袋：一件玫瑰紫，小團墨綠，這件有窄窄金絲銀線肩帶，那件半透明，閃著蕾絲珠片，又有墨底黃縷的，抖開來，是件豹紋胸衣——百千色相在她手底里逆來順受著，像紅杏灼灼，卻開不出墻外。小凡想，這就是了，一個女子與內衣的半生緣。再沒有更溫柔更貼身，也更殘忍的了。

他們說心安之處即為家，小凡的心，千瘡百孔而依然老皮老臉地活著，但想仍然狂潮涌起也不是易事。

因為介紹的緣故，她認識了李力。

李力實在是個老實人，行事為人十分樸素。小凡萬花叢中過來的，倒反而贊賞這份泥土氣。小凡活潑起來，相當愛嬌，調他，逗他，一時一個招術，是百蝶穿花，云動影來，千般顏色百般好。老實人被攛得只笑，卻憨憨的，非常不諳世事的樣子。

偶爾逛商場，正是買二百減八十的日子。商場人山人海，兜兜轉轉，到了內衣區，滿眼紅香綠玉，小凡卻瞅見一款通體素白的，胸口憩了一只銀蝶，仿佛隨時會振翅飛去。標牌上“1280”，四個銳不可當的數字，并且“本柜不參加活動”。小凡倒也沒奢侈到這個程度，摸了摸，便走了。

恍恍惚惚卻想起了許多年的前塵往事。花季時的小凡有著飽滿的胸部，但害羞的她卻不喜歡，她厭煩地稱它們為贅肉。

是段正教給她認識了她的美。她的胸圍是75C，她多么喜歡C這個字母，段正說金杯欲盈，滿而不空。他為她當鏡解扣，手勢緩緩的，愛撫的，無窮無盡。他們甚少說什么，胸衣一甩，甩脫整個黃昏，黑夜就此來了。肉身的歡愉，卻可以如此靜默，夾著一點布香，近乎悲傷……

“那個，那件……”李力問得這么小心翼翼，好男子吧，連胸罩兩字都覺得難以出口，“你是不是很喜歡呀?”

小凡驀地回過神來，含糊其詞嗯一聲：“太貴了。”

兩人靜默地走了一會兒。要很大的決心吧，李力終于說“如果你真的很喜歡，我，買下來送你。”

最撼動小凡的，是李力的眼睛，此刻靜定著，因為已經決定而不再思慮。他鼻尖有汗，李力說：“我，我是第一次喜歡一個女孩子。”

小凡在走道上怔住了，李力全身上下，加起來不超過300元，現在卻一擲千金，是一個巨大的承諾嗎?小凡惶然欲逃，她當不起，他厚重的情意，同樣地，也當不起那件胸衣的素白。能夠出污泥不染的，只有無知無識的蓮花。她早已不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簡單女子，也不打算假裝，她理解人生的風塵，如行路。

只是李力……他仍然是個清如水、明如鏡的簡單男子呀。

人潮不斷推擠，兩人都立腳不穩，漸漸失散……

她漸漸不大愛買內衣了，有時經過，也像誤入桃花源，直入直出，目不斜視。

圣誕節，還是趁著打折熱潮去了商場。驀地遇見一款陌生牌子的內衣，說是荷蘭的，胸圍上揮揮灑灑寫滿行草，每一件都是不同的字：“緣”、“癡”、“想”……小凡先揀了一件最裊娜的“欲”，想一想，終換了最凡俗的“安”。

已經停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買了。現在買內衣，卻不再像從前那般注重內衣的外觀，而只選樸實舒服的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