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歷史 另類書寫 徐貴祥 歷史的天空
摘 要:徐貴祥的長篇小說《歷史的天空》深入揭示了主人公的精神成長歷程,以其對革命斗爭史的獨特展示顛覆了以往革命歷史題材小說的經典敘事模式,革新了我們的歷史記憶和傳統英雄觀,完成了對歷史的另類書寫。小說以平角敘述歷史,延續了新時期以來戰爭題材小說對戰爭與人關系的思考,喚醒了在當代久已淡化的英雄主義精神。
歷史是文學的思考對象之一,一切現存的都將成為歷史,一切逝去的已經成為歷史,文學自身的審美性決定了它是以審美的方式思考歷史的,因而可以說文學中的歷史與歷史實際之間是有審美距離的。但這并不妨礙文學對歷史的呈現,因為文學中的歷史更有深度,這深度就體現為對歷史發展規律的揭示和對歷史中人物命運與生存狀態的理性思考。可以說,在文學家眼中,歷史不單是社會史更是精神史、靈魂史。徐貴祥的長篇小說《歷史的天空》就是這樣一部深入揭示人的精神成長歷程的小說,它以其對革命斗爭史的獨特展示顛覆了以往革命歷史題材小說的經典敘事模式,革新了我們的歷史記憶和傳統英雄觀。
從小說的題目就可看出,作者是將對歷史的思考、對歷史本質的揭示作為小說的主題的。在《歷史的天空》中,歷史是什么成了作者需要回答的首要問題。在一般人的認識中,歷史就是已經發生的一切事件的總和。但這樣的認識是不確切的,因為歷史是由人創造的,人是歷史進程中的行為主體,沒有人的歷史是不存在的。因此可以說,歷史是有無數人的生命存在組成的,人是形形色色的,歷史也就是豐富多彩的。歷史不是僵硬的,而是鮮活的,這是由人的存在決定的。小說要關注、思考歷史,就要關注、思考歷史中的人,不同經歷、不同性格的人。梁大牙就是作者在小說中著力塑造的人。他是英雄,但是另類的英雄,因為在當代描繪、表現英雄的小說中極少他這樣的英雄形象。梁大牙的另類性格是作者對歷史進行另類書寫的切入點。這里的“另類”是中性詞匯,是特別、不一樣的意思,梁大牙就是一個特別的英雄。
梁大牙的特別之處在于他的長相、性格和行為。長相的特殊在于他的那顆大牙,那似乎成了他桀驁不馴、玩世不恭的象征。后來他自己拔掉那顆大牙則可看作他性格轉變的標志。人在世事紛爭中總是有變化的,只是有人變化大,有人變化小,有人變化快,有人變化慢。梁大牙向梁必達的轉變雖然較慢,卻是質的變化。小說詳盡地、舒緩地展示了梁大牙的這一轉變過程,這里透射出作者對人物精神成長的關切和對歷史進程的深入思考。歷史的進步是通過人的進步體現出來的,梁大牙的成長也是革命新生力量的成長。
與此相關,個人的命運走向又是由什么決定的呢?這是一個難以回答又必須回答的問題。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人是歷史的存在,社會歷史條件決定人的存在狀態,同時人又有主觀創造能力,可以通過自身努力改變現實。這無疑是辯證的、正確的,但也是抽象的。《歷史的天空》向讀者傳遞了這樣一種歷史觀:歷史是必然與偶然的結合。這與以往作品中對歷史必然性的強調是明顯不同的,換句話說,歷史進程中有多種可能性,人的命運走向也是一樣。梁大牙離開藍橋埠去參軍,并不是因為無計謀生、苦大仇深、思想覺醒,而是因為日軍侵華這一偶然事件。他投身八路軍也是出于偶然。與他相反,陳默涵則是要投身八路軍的,卻陰差陽錯地參加了國民黨。這樣的偶然可能有損英雄的高大形象,但歷史中的這些偶然是不容忽視的,只強調必然的文學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的。當然,偶然是伴隨著必然的,好的作品對這兩方面都應有所關注。梁大牙參加八路軍是偶然的,但他逐步成長為一位堅定的革命者和優秀的指揮員則是必然的。小說在對梁大牙形象的塑造上注意到了他性格的復雜性:鹵莽與機智、粗暴與鐘情、隨意與嚴謹。比如,他會虛心向革命前輩竇玉泉學習戰斗策略;他會隱忍寬容,正確處理部隊內部紛爭;他會與長期隔膜的陳默涵傾心交談。梁大牙性格的復雜性與其生活環境及周圍人物的復雜性共同呈現了歷史的復雜內涵。張普景、江古碑同屬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但張耿直、江陰毒。梁大牙與朱一刀是基于同樣經歷成長起來的革命者,但梁堅定、朱善變。
革命陣營內部的政治斗爭是歷史的客觀存在,但以往的作品對此關注較少。《歷史的天空》在此方面實現了對前人的超越,相關描寫也是小說的精彩之處。與之相對應的則是敵對陣營內部的斗爭,對此作者同樣沒有忽視,是將其作為另一條主線并行推進的。由這樣的處理可以看出,作者在對歷史的描述中是融入了自身獨特的理性思考的,注意到了對歷史中人性的突顯。在這方面,我們從小說對石云彪、文澤遠等人的刻畫中就可見出。
由于小說的敘事時間跨度較大——從抗戰爆發到“文革”結束,相應的,對歷史變遷軌跡的勾勒就給作者帶來了較大的難度。這也是許多同類作品創作中都要解決的問題。徐貴祥并沒有在歷史的各個斷面上平均用力,而是集中筆墨展示抗戰這一歷史時期的整體風貌。這樣的選擇無疑是明智的,因為抗戰時期正是各種矛盾斗爭最尖銳、集中的時期,便于作者深入思考歷史演進中人的命運、生存狀態這一宏大主題。至于解放戰爭,乃至“文革”中的各種力量斗爭,則是抗戰時期各種矛盾斗爭的延續、發展。在血與火的斗爭中,江古碑們沒有用武之地,在和平時期的斗爭中,他們卻大顯身手,占據了歷史的前臺,成為他人命運的操縱者。歷史變遷的軌跡于人物的命運浮沉中得以突顯。但大浪淘沙,真正的英雄終將站在歷史前行的船頭,笑傲乾坤。這里就有一個問題隨之出現:歷史中人的命運是由什么決定的?對于文學來說,它需要對此給出一個形象而又客觀的回答。作家通過梁大牙的命運軌跡對這一問題做出了生動形象的回答。梁大牙最初的參軍是基于外因,是不可抗力的作用,但他的整個軍人生涯則主要是主觀選擇的結果,他的性格、情感在其中都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換句話說,小說要告訴我們的是:人的命運主要還是由自身決定的。具體到梁大牙的命運軌跡,或許我們可以用“性格決定命運”來概括。這只是內因,內因雖然對人的命運走向起直接作用,但外因的間接作用是不容忽視的。梁大牙的成長、成熟過程既離不開楊庭輝式的領導的支持、朱一刀式的朋友的幫助、張普景式的同事的警醒、東方聞音式的女子的愛情,甚至還有江古碑式的對手的排擠和竇玉泉的掣肘。實際上,梁大牙這一中心人物也只是作家構架的人物關系網中的一環,他的突顯離不開周圍人等的陪襯。只是,作者并沒有把梁大牙以外的其他人物作為簡單的陪襯,更沒有對之進行機械的善惡、正邪劃分,而是試圖挖掘他們作為“這一個”的獨特性。他們的命運軌跡是各不相同的,各個軌跡間存在著復雜的交叉、碰撞,每一次交叉、碰撞都會使某些軌跡發生轉向。陳默涵、張普景、朱一刀即是這種轉向的明證。而正是這些交叉與轉向造就了歷史本身的波詭云譎。
在《歷史的天空》中較少對戰斗場景的具體描寫,更多的是對人格較量、思想交鋒的展示,這也是它與以往作品的不同之處。作者似乎對戰爭帷幕后的潛在斗爭更感興趣,因而在小說中對歷史中人性的剖析就格外用力。江古碑是革命理論的宣講者、詮釋者,但人格極為卑劣;李文彬是投筆從戎的老革命,骨子里卻是知識分子的迂腐、怯懦。相比之下,梁大牙身上的異彩則來自他的自然率真,毫不掩飾。他說話粗魯,毫無忌諱,不掩飾對他人的不滿,直來直去。他會不服從組織安排,會怒斥陳默涵而后主動講和,甚至在愛情問題上也是坦陳心跡,勇敢面對,不像江古碑那樣遮遮掩掩。他不懂含蓄委婉,但他的存在卻是真實的存在。他身上有許多優點,也有許多缺點,而且有些缺點對于英雄而言是致命的,因為我們心目中的英雄從沒有這樣的,作者通過對梁大牙的正面書寫顛覆了讀者的英雄想象,讓英雄走下了神壇,走出了歷史的迷霧,從而為我們提供了評價英雄的嶄新的標準。
那么,歷史應該怎么書寫呢?換句話說,我們今天應該如何看待歷史呢?我們對歷史的關注動因并非來自歷史本身,而是來自現實,所謂“以史為鑒,可以知得失”。文學在想象中復現歷史,但這種復現是站在現在對過去的回眸,正如克羅齊所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文學既是對現實的審美超越,也是對歷史的審美超越。當然,這種超越是以對歷史事實的基本尊重為前提的,但它更多的則是想象與再造,借此達到藝術的真實。歷史的本來面目是一回事,文學中的歷史則是另一回事。正如《三國演義》,它是不能被當作《三國志》那樣的史書讀的。《史記》被魯迅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亦與它對歷史的審美再造分不開。這樣看來,文學對歷史的書寫就應是對歷史的審美超越,我們今天看待歷史就要看它為今天甚至明天的讀者提供了什么。那么,《歷史的天空》又是如何做的呢?
首先是以平角敘事完成了對歷史的還原,延續了新時期以來戰爭題材小說對戰爭與人的關系的思考。歷史中積淀著人類過去生活和斗爭的經驗,它雖然已經逝去,但還會對現在與未來產生影響。因此,遺忘歷史就是對現在和未來的不負責任。對待歷史的正確態度當然應該是客觀公允,不美化也不丑化,只有這樣的歷史敘述才是有價值的。而客觀公允的視角只能是平角,不能是仰角或俯角。平角敘述相比仰角、俯角,有一定的難度,因為它本身是有限制的。作家在采取這種角度敘述時就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緒參與程度,好惡的偏向不能太明顯。在這方面,《歷史的天空》是做得比較好的。這主要體現在小說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敘述語言的運用上。小說對對立陣營中的人物給予了同樣的關注,在情節展開中分線敘述,交叉并進,并未有意厚此薄彼。即使如劉漢英那樣的大奸大惡,作者也未對其進行概念式的敘述,而是注意在具體的斗爭生活中展示其圓滑、兇狠、奸詐的性格。至于對陳默涵式的國民黨將領的刻畫,則更利于見出當時斗爭的復雜性和抉擇的痛苦。概而言之,作者將歷史中的斗爭主體劃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抗戰中還有日軍陣營),但每一陣營內部卻不是整齊劃一的,也有著復雜的斗爭。梁大牙與張普景的思想沖突,楊庭輝與江古碑的觀點相左,劉漢英與文澤遠的貌合神離就是這種復雜性的具體體現。
小說的敘述語言樸實輕快,富于幽默色彩。作者一反經典戰爭敘述的拘謹生硬,運用口語化的語言展開敘述,拉近了讀者與歷史人物的心理距離,使讀者能更真切地感受到那片歷史天空的真實色彩。當然,這也是由敘事的重點梁大牙的性格特征決定的。他沒有什么文化,不熟悉馬列主義的教條,但往往能將復雜的問題簡化,用白話、土話將指示、命令重新解釋一番,而他那一套在實際斗爭中卻屢屢奏效,這就不能不讓人思考英雄是如何造就的,怎樣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了。《歷史的天空》為我們提供了反思歷史的新視角。
其次,《歷史的天空》喚醒了在當代久已淡化的英雄主義精神。
對歷史的任何思考如果離開了對當代現實生活的關注都將是蒼白的。這些思考應該對當代有警醒、借鑒意義。《歷史的天空》就有這樣的意義。因為,在當代轉型社會,商品經濟的發展對人們價值觀念的沖擊是巨大的,傳統的看似牢不可破的信仰、追求已逐漸被人淡忘,往日的激情與夢想、英雄主義精神似乎已不合時宜。但任何時代都離不開英雄主義精神,在一個缺乏英雄主義的時代張揚英雄主義更為必要。梁大牙是那個逝去時代的英雄,他們那一代人創造了歷史,也創造了自己。他有著過人的智謀、膽識,也有著非常人可比的胸襟與氣魄,他的審時度勢、急流勇退即是其人格升華的表現。
梁大牙是真正的英雄,他身上放射出真正的英雄主義光彩。作者基于對當下現實的深切關注、深入思考,為我們塑造了這一平民英雄形象,革新了我們的歷史記憶,并在一定意義上拉近了歷史與現實的距離,使我們可以在更真切的歷史與現實的碰撞中,探尋當代人的精神缺失,進而激勵我們去創造新的歷史。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王海濤(1976- ),山東東營人,文學碩士,四川樂山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文藝學和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