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夏天,吃七月底最成熟的水蜜桃,浸浸溫泉,與下雪時又是不同的味道。起來,一身汗,喝一杯冰冷的啤酒,聽聽周圍樹上蟬聲。
勾起一段回憶,四十年前看過一部石原裕次郎的電影,他在夏天穿了一套和服,薄如蟬翼,心中大贊:“天下竟有如此美妙的東西!”
后來才知道這是一種叫“小千谷縮Ojiya Chizimi”的麻質布料。早在千多年前,已極為日本人推崇。
“小千谷”是地方的名字,所謂“縮”,則是一種傳統的織布法,在昭和三十年被指定為國家重要無形文化財產。
哪一家人,哪一個牌子的小千谷縮做得最好呢?都不重要,它是經過嚴密的審查才能打上“小千谷縮”的標頭,需具有以下五個條件:
一、原料一定要使用手撕出來的苧麻。
二、織有條紋,不靠機器。
三、只許可用傳統的木架織布機紡織。
四、除去麻線上的凹凸,只能用水沖洗,或用腳踏平。
五、必得在雪上曬干。
自古以來,越后新潟的農村女子,到了冬天雪季不能耕種,就在家里織布。將苧麻浸水后一條一條剝成線的過程已需一個月的時間,紡織時屋中不可燒火爐,否則影響纖維的伸縮,織好的布在雪地上洗曬,也是同一個道理。麻條制成布疋后,揉之又揉,于纖維收縮,卷曲起來離開皮膚。
用這種技巧織出來的布,質地柔軟,但非常筆挺。在透涼感、水分的吸收和發散、白度、光凈、堅韌上面,苧麻都比南方人慣用的亞麻強得多。
小千谷縮算是世上最完美的麻質布料,你只要穿過一次,就上癮了。
織成的布料磨擦在身上的感覺,是種無比的享受。伊豆修養寺的溫泉旅館中,就用全白色的小千谷縮來做布團被單和枕頭的蓋子,非常豪華奢侈。
這回帶了老饕旅行團來岡山吃桃子,前后兩回一共在日本住上十天,夠時間在大阪的高級和服店訂制一件。
小千谷縮做的和服近于透明,得穿上一套內衣才不失禮。通常日本人會在上身穿一件內衣,領子和袖子的顏色襯外衣,中間是白的。
我選的外衣是深藍色的,問裁縫師傅道:“為什么中間要用白色,全套都是藍的不行嗎?”
“白色,”他回答,“才能把材料襯托出來,讓人家看得出是小千谷縮。”
另外要配上一條內褲,蓋住膝骨那么長,日本人稱之為舍子Suteteko的,也是棉質的居多。
腰帶可用扁平的,但是我還是喜歡近于黑色的十二尺絲帶,卷成數圈纏于腰中。
一般和服的腰帶綁起來結容易松掉。為什么有些人的帶子綁得那么結實?原來穿上身內衣時已有另一條帶封住。穿上外衣,內層又加一條,最后外層才纏正式腰帶的。
拖鞋和木屐任選。要正統的話,還是得穿江戶時代公子哥兒流行的Setta。皮底,插著一條鋼條,走起路來發出金屬聲音。
夏天不可缺少的道具是一把扇子,普通的日本折扇太小,沒看頭。用一把葵扇吧。扇上加網,令它不散,再添上一層薄漆,才不穿孔。選把鮮紅色的,夠悅目。扇子不用時,可插在腰帶背后。
衣服絕非夏天洗完澡后穿的夕云Yukata涼衣可比。夕云只能穿著在街上散散步,不登大雅之堂。這一套和服可以出席任何場面,非常大方。
織小千谷縮的工匠愈來愈少,政府拼命培養,但有什么年輕人肯在沒有暖氣的屋中織布?尼龍代替,卻一下子就露出馬腳。
“小千谷縮那么好的料子,為什么內衣卻是普通的棉織?”我問那個和服專家。
“啊!客樣,”他說,“我們日本人穿衣服是穿給別人看的!”
“那么你用藍色的小千谷縮來替我做做內衣吧,別人看得出,看不出來不要緊。”我說,“但這合不合傳統?”
“不是合不合的問題。”他回答,“衣料不便宜,沒有人那么要求過。”
豈有此理!自己感覺好,才最重要,管他媽的人家怎么看法?
記得豐子愷先生談起他老師弘一法師李叔同的服裝,說他是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時,整套挺直的西裝,當了教師穿的是合身份的長袍。做了和尚,寫信請人做袈裟,尺寸寫得清清楚楚,絕不含糊。是什么穿什么,像什么。
洋人著唐裝,男人總像功夫片配角;女人穿旗袍,衩開得有如歡場女郎。看得搖頭不已。
我們到意大利最好穿英國西裝,到英國穿法國的。著日本和服,非但穿得要像樣,還要穿得比日本人好,一樂也。
殺價的樂趣
“一斤多少錢?”
“五塊。”
“什么?那么貴?二塊行不行?……四塊吧……四塊半!”
“好,賣給你。”
“加一條蔥。”
這不是殺價,這是買菜,家庭主婦的專利,她們有大把時間,可以慢慢磨,毫無藝術可言。
男人不喜歡花時間在這件事上,當然也包括了一些個性開朗豁達的女人。大家都討厭被別人占便宜,只要是價錢合理,一定成交,但是對方拒絕老老實實出價,唯有和他們周旋。
如果一開口就買下,商人雖然樂于賺一筆錢,但對于你這個大頭鬼,也沒好感。在土耳其的一個街市中,我就聽到店里的人說:“談價錢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你減我的價表示你肯和我做生意,是對我的尊敬。”
所以,男人多么嫌煩,也需要殺價。久而久之,變成一門藝術。當成藝術,殺價已是樂趣。
很久之前,我在秘魯特的酒店商場注意到一張波斯地毯,前面是白色,中間見到是大紅,過后回頭又是粉紅色。深深把我吸引。
店主的眼睛一亮,出來把我抓住,是神是鬼,先敬我一句:“這位先生真是有眼光!”
好東西,絕對不便宜,我并沒那么多閑錢可花,開始轉身。
“給我一分鐘時間,”對方懇求,“出一個價。”
“我以為出價的應該是你!”我說。
“好,一萬八千塊美金。”
掉頭就走。
“這是一件國寶呀,那么精細的手工,還能到哪里去找?你嫌貴,輪到你出一個價錢。”店主說。
我急于脫身:“我看過更好的,如果你有貨,拿出來。”
對方做一個“你真是內行”的表情:“好,你明天來,我一定送到你眼前。”
妙計得逞,我一溜煙跑掉!
翌日一早,甫下電梯,那廝已在大堂等待。
“貨來了,請看一看。”
說什么也要看一眼吧?走進店里,果然是一張更大更薄的,的確難于找到這種精品。
“知道你識貨,不再討價還價,只加二千,算整數的兩萬美金好了。”他宣布。
我搖頭:“你既然知道我識貨,那就不應該開這個價。好,我也不會討價還價,你想一想,能減到什么最低的價錢,我現在出去吃飯,回來后告訴我。”
他只好讓我走。商店一般只開到下午六點,再遲也是八九點,我十一時才折返酒店,他還笑嘻嘻地等在那里:“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減一半,一萬美金。說什么也不能再低了,大家可以不必浪費大家的時間。”
織一張那么好的地毯,最少半年,三個人制造,一個月算工資一千美金,三乘六等于一萬八,絲綢本錢不算在里面,也是一個公道的價錢。我在其他地方看到一張只有三分之一小的,也要賣五千,五乘三,一萬五。而且這種工藝品像鉆石,不是一倍一倍算的。
店主看我考慮了那么久:“再出個價吧,再出個價吧。”
殺價的藝術,是永遠不能出個價。一出價,馬上露出馬腳。
“九千美金,”他有點生氣,“不買拉倒。”
“拉倒就拉倒。”我也把心一橫。
“這樣吧,”他引誘,“你把你心目中的價錢寫在紙上,我也把我的寫在紙上,大家對一對,就取中間那個數目好不好?”
這是個陷阱,但是是一個好的陷阱,也是他最后一招,但我總不能寫一塊錢呀。
什么藝術不藝術,如果你真的想要買這件東西,老早已經崩潰,如果你覺得一切是身外物,美好的在博物館看得到,不擁有不是問題的話,那你就有恃無恐了。
“最后價錢,”我說,“兩千美金。”
成交,他伸出手讓我握。為了遮掩他一開始的時候出那么高價,他說:“開始打戰了,三個月沒發過市,能有多少現金是多少。你拿回去,賣給地毯商,也能賺錢。”
我感謝他的好意,心里面想:“這張東西,也許本錢只要一千塊,當地人工,一個月幾十美金。”
人,總是那么貪婪和不滿足。
剛去過云南麗江,有許多手工藝,太太們拼命搶購,這里買到一件二十塊的,隔幾家,才賣八塊,快點買多幾件來平衡,像買股票一樣,也是好笑。
我也想買幾個繡工精美的手提電話袋送人,家家都賣同樣貨物,我看到一位表情慈祥的老太太,勤勞地自己動手。走了進去,她問什么價錢,已不是重要的事了!
(選自《蔡瀾嘆世界》/蔡瀾 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