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我不能算是馮至先生的學生,我在北大學的不是他那個專業,我沒有聽過他一堂課,他的三大絕學:德國文學譯介、杜甫研究與抒情詩創作,我都沾不上邊,甚至知之頗少。
從真正的意義上來說,我又的確是馮至先生的學生,我一進北大西語系,他就是我們的系主任,我出了校門,分配到研究所工作,他不久也調離了北大,來到了中國的“翰林院”,當研究所所長,從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他去世,他一直擔任此職,是我個人科研工作的直接領導者。何況,在“十年浩劫”中,我還親耳聽人告訴我,他曾在一個公開場合正式說過,我是他的“學生”,如果告訴我的人沒有“添油加醋”、投我所好的話,還說他所器重的兩個“北大學生”中,其中一個便是……(還是來點“間離效果”較好)。
1
在北大時,系主任一個學年與全系同學大概只正式見一兩次,那都是在典禮上與重要活動上,不外是講講話。馮先生的講話,給人的印象是極為深刻的,當年西語系的學生,恐怕今天還能記得起來。他并不善于演講,從不長篇大論,也沒有什么“起承轉合”、“布局謀篇”,更沒有抒情、煽情之類的辭句與表達方式,看不出是魯迅所贊賞的“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他講的都是一般性的道理,都是常理常情,甚至是一般人的老生常談,他絕不追求個性的表述與發揮,不過,作為一個新中國的系主任,他對學生進行訓導時,能不只講點一般性的道理嗎?不過,他講起來,卻完全沉浸在這些人云亦云的道理之中,特別認真,特別真摯,似乎不是講出來的,而是從內心流出來的,頭還輕輕地晃動一下,似乎有點沉醉,加以,他聲音特別柔和,帶有明顯的顫音與感情色彩,有時還將有的片語、有的措詞重復那么一下,不是在強調,而似乎是自己在體味,咀嚼,因此給人的印象好像是一個心善祥和的老奶奶在虔誠地誦經,同學們對此還是頗有好感的,至少覺得他沒有絲毫道貌岸然、板起臉來訓人的樣子。正是在同學們這種普遍的親切感中,西語系發生了下面這么一件事。
一次,系里開師生聯歡會,那是在一幢古色古香教學樓的小禮堂里,氣氛十分輕松熱烈,是五十年代初到五十年代中那一個特定時期寬松大環境之典型產物。節目都是師生們自己的“玩意兒”,其中最使大家覺得有趣有味的,是一個相聲節目,表演者是我們法文專業高年級的兩個同學,其中那個主要的,是一個“猴精猴精”的青年,平時老穿一身港式服裝,一說話卻是一口京油子腔,而且特別能“貧”能“鬧”,周身充滿了喜劇氣味,他們表演的節目就是模仿馮系主任對學生的一大段講話。畢竟是學法蘭西文化的學生,頗沾上了法國人“自由、平等”的調皮勁,又學得了一些西方的幽默情趣,段子編得十分有趣,逗笑卻又“謔而不傷”,聲調與動作的模仿則基于長期的觀察,因此表演得惟妙惟肖,逗得大家笑聲不斷,多次鼓掌助興。那個節目雖然內容與表演都不無夸張,但至今我覺得并無惡意與不敬,在我看來,就有點像豐子愷畫爺爺奶奶輩人物的漫畫,或者像頑皮的孫子爬上了爺爺的膝頭去扯他的白胡子。馮至先生就坐在前排,看著眼前這一出喜劇,面上并無尷尬之色,倒是帶著一個憨厚寬容的微笑,當然,因為不好意思而有一點面紅耳赤。總之,這個場景充滿了善意、平等、輕松、親和的氣氛,至今仍是我對北大西語系生活的最為美好的一次回憶。
學生們欣賞、系主任本人認可的事,“組織上”并不認可,要不然怎么是“組織上”呢?大概是從這件事嗅出了一些西方味,不久,“組織上”就不客氣了,在一次全系大會上,正式對此事提出了嚴厲的批評,非常嚴厲,說這事不僅是蔑視師長、丑化師長的行為,而且也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是接受了西方消極腐朽思想影響的結果。我記得,當時,馮至先生并未有任何表態,在我的理解與猜度里,他作為系主任不見得是支持“組織上”這么做,因為,他肯定是豐子愷漫畫的欣賞者,理解力與包容度絕對要比代表“組織上”的那么幾個人深許多、大許多,那幾個人其實并非“老延安”、“老八路”,而都是西語系學生干部,因為1949年前參加過什么“外圍組織”,而獲得了“進步早”、“參加革命早”的資格,因此成為了“組織上”,西語系的方針大計似乎并不取決于系主任,而基本上都是由他們來拿主意的,因為他們才是“政委”。在我的記憶里,這次嚴厲整肅,使得西語系里自由寬松的氣氛一掃而空,似乎是1957年那次大“反擊”的前奏與預演,當時,在我這個不具有多少承受力的人看來,那個“猴精猴精”的同學肯定會倒上大霉,但那人卻照樣一身港式穿著,一身又貧又鬧的喜劇勁,言行舉止若無其事,只不過,后來聽說他學習不努力,成績不好,因此形象才大受貶損,逐漸淡出了大家的視線。
在北大期間,我對馮先生印象最為深刻的另一件事,則是在那著名的“1957年春夏之交”。其時也:“幫助整風”的號召,放手的大鳴大放,北大學生“民主、自由”情結忘乎所以的膨脹,未名湖畔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引蛇出洞”這樣一個諱莫如深的棋局……大家都昏頭昏腦。心里有底,本能有感者,恐怕只是少數“天才人物”或特殊鋼材做成的人。那時,我們這班已經四年級,在西語系,醉醺醺得最厲害、鬧騰得最歡、名堂也最多的,當數我們的老弟即三年級同學,什么控訴會啦,游行啦,還有把系領導請去聽群眾大鳴大放啦……馮至系主任被請去了。聽說,在會上發生了這么一個場景:一個巧言善辯的高個子學生,在會上沖著系主任講了一大段話,大意是,馮至先生過去一直是一個真誠的詩人,深得青年人的喜愛,是青年人的朋友,但他參加了組織之后,與青年人就疏遠了,青年人再也聽不到他真誠的聲音,云云……這一席話,極盡煽情之能事,這是在朝你喊話呀,在向你傾訴,拿你說事,用你來論證某一個事理,而且是以全體“青年人”的名義,以真誠的名義,甚至是以詩的名義,詩人能無動于衷嗎,能冷漠端坐,毫無反應嗎?如果那樣,那就不是馮至了。于是馮至接應了一聲:“我已經變成了一個Yesman了”。Yesman這個英文單詞,本意是“唯唯諾諾的人”、“聽話的人”、“千依百順的人”,而在場有一個英文專業的講師,卻推波助瀾、添油加醋地插上了一句:“Yesman就是應聲蟲”。這一大篇講詞,這一聲接應,這一句插話,成為了當時西語系的一個重大事件,很快就通過學生的大字報與墻報而傳播到了全校,成為了轟動性的新聞。
我不知道后來馮至先生在黨內作檢討時,是如何就此事“交待活思想”、“挖思想根源”的,我后來也從未聽他提起過這件事。他當時在一念之間是怎么應了那么一聲而“石破天驚”?也許是因為面對那個學生抱著“幫助黨整風”的“熱情”侃侃而談,不忍心見他受到冷落寂寞而接應了一句,就是說因為心軟了;也許是因為要顯示出自己作為“導師”與青年人的親近以及和青年人站在一起的勇氣,既然那個學生在講話里尊稱他為“青年一代的導師”;也許是因為他作為系主任、卻事事都得聽取“組織上”的意見,服從“組織上”的安排而的確積累下了一些心理上的不平衡感。總之,他蹦出了當時這么一句“名言”:一個字,一個字,就像一個石子,一個石子。
很快,風云突變。蛇既然已經出洞,接下來當然就是打蛇。上述會上的那個高個子學生與那個英文教師不久就倒了大霉。而馮至先生,則聽說被組織上大大“批評教育”了一番,他被認為是“嚴重喪失了立場”,犯了“政治錯誤”。同學們都為他捏了一把汗,后來,聽說他作了“深刻檢討”,而“組織上”考慮他是有名望的學者,有影響的詩人,最后也就“保護他過了關”。
“1957年的春夏之交”在中國大地上所留下的深深痕跡,對千萬個人的命運,千萬家庭的際遇所蒙上的濃重陰影,都是人神共知的,我自己就親眼看見西語系好些有個性、有才華、有志向、有銳氣的學子與教師,因為一時沖動、眩暈失衡而栽了大跟頭,被打入“另冊”,付出了太過于沉重的代價,不少人斷送了一輩子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不少人最后得以幸存也是在被整肅被折騰了二三十年之后。但更為深刻、更為隱蔽、更為不著痕跡的,是人們內心里的變化、思維方式的變化、言行舉止的變化,這種變化即使是在并未被當時的浪潮打濕腳的人身上亦在所難免,何況是差一點被卷進了浪潮的漩渦之中的人呢?我說不出馮至先生在那個春夏之交前后究竟有什么具體的變化,但我想,變化當是相當大的。至少我在以后三四十年的長時間里,在同一個單位日常的共事與就近觀察中,沒有像在短短大學幾年極為有限的幾次接近中那樣,再見到那個師生聯歡會上的馮至,大鳴大放會上的馮至。
2
大學畢業后,我很快就從一個西語系的學生成為了馮至的部下,做了兩年的編輯翻譯工作后,我被調進了高等院校文科教材編寫組,具體是參加文學理論教科書的編寫。此書的主編是著名美學家蔡儀同志,整個文學教材編寫組的組長是馮至,而在馮至的上面,領導整個人文社會學科教材工作的則是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周揚。周揚對馮至是非常推崇,非常倚重的,在多次會上都尊稱他為“學貫中西的學問家”,態度與語氣都十分客氣,完全不像上級對下級。馮至的頂頭上司是周揚,他是黨內文藝理論、文藝評論的權威,對文藝學有自己一整套看法,其權威的地位自然又使他要把自己的看法與意見不折不扣地貫徹下去,但卻又隨政治風云的變化而經常有所“調整”、“變化”,而他下面具體負責編寫工作的蔡儀,則是資深文藝理論家,其美學觀嚴謹得沒有任何周旋余地、容不下任何妥協折衷的隙縫,兩個人的意見容易格格不入是顯而易見的,因此,一部文學理論教科書的提綱就上上下下、反反復復來回了一兩年還沒有定下來,馮至夾在周揚與蔡儀之間,可想而知,工作是相當難做的。他常來我們文學理論編寫組開會或參加討論,雖然全組不過十幾個人,但他除了傳達領導的審閱意見外,很少發表自己的意見與看法,倒是很專心地聽取大家的討論并仔細作筆記,即使要講話,他也是內容簡明,觀點穩當,措詞嚴謹,態度謙虛,從不高談闊論,大肆發揮,談笑風生,甚至可以說是不茍言笑的。看來,他首先把自己定位定格為學術領域里的“好黨員”,“好黨員干部”。
在我看來,那兩三年對馮至先生來說,是他吸取了在西語系時的經驗教訓而重塑形象的時期,是他從一個黨齡很短的“新黨員”,歷練成一個高層學術官員的時期。這也很自然、很容易理解。在學術文化上,按時下的標準,他已經是“功成名就”了,即使是在建國后的新時代,也充分獲得了當局與社會的承認,但在另一個更為重要的方面,他卻險而“搖搖欲墜”,他必須在這方面小心翼翼,必須彌補自己的“弱項”,他在文科教材工作崗位的那兩三年,從發展來說,正好是他這種努力的開端,從工作性質來說,正好是他進行這種歷練的舞臺。
在文科教材編寫組時,就已經有傳聞說馮至將從北大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當時名為“哲學社會科學部)”任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一職。他大概是在1964年走馬上任的,我也于1965年從文學研究所的理論研究室調到外國文學研究所的西方文學研究室,從此就一直在馮至先生的領導下工作,直到他逝世的1993年,將近三十年,與他同在一個單位,印象萬千,回憶紛呈,繁復不可勝數,但歸結集中,概括簡約,倒也焦聚明顯,突顯出主要的特點與鮮明的色彩,構成他在我心目中的一個明晰的形象:他是一個不茍言笑、神態莊嚴的前輩;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蘊、是言行嚴謹又得體的傳統型的知識界頭面人物;是嚴于律己,力求與國說黨論、領導與組織保持高度一致的研究所所長;是具有廣博的學術見識、純正的學術品位、真誠的學術良知的學界長老;是經常受到領導上、組織上表揚贊頌的“好黨員”,總之,是在政治上、學術上都符合社會主義規范、沉穩端坐于學術宮殿之中的廟堂人物。
在這將近三十年的時間里,兩次“社會主義四清”,一次“十年浩劫”,一次“清除精神污染”,都是政治高溫天氣,有的甚至如同熾熱難耐的煉獄。在這種氣候下,蕓蕓眾生或昏頭脹腦,或中暑著邪;或受命奉旨,或迫于情勢,或身不由己,演出了無奇不有的、可悲可憐、可笑可憎的人世百態。赤膊上陣者有之,左右失衡者有之,蹣跚而行者有之,卑躬屈膝者有之,聲嘶力竭大打出手者有之……我自己的失衡、失態與摔跤就不止一次,對于馮至先生,我也曾有過一次失手,那是“文化大革命”之初,偉大領袖號召沖擊“閻王殿”之時,在一次全所群眾大會上,我也跟著亢奮、喊過口號,追隨革命左派之后,嚷了幾句要充分發動群眾、不要捂蓋子之類的造反話,盡管在“革命群眾”中我明顯不屬于響當當的“左派”,倒頗有些“人微言輕”,那幾句破話也完全淹沒在革命派激奮的聲浪里,但畢竟是向馮至先生射了“一箭”,我生平之中對這位師輩犯下了唯一一次“欺師之罪”。至于馮至本人,他給我的整體印象可以說就是一個“沉”字,作為被揪出來的“走資派”與“反動學術權威”,面對沖擊而來的狂潮,他是沉默的;作為深有學養的大文化人,面對自己無能為力的這一場文化災難,他是沉郁的;作為見過大世面,已經頗有歷練的官方的高級學術代表人物,他面對著狂熱燥動的“蕓蕓眾生”與像匆匆過客一樣的這種群眾組織、那種“戰斗隊”,他又是異常沉穩的。也許,其沉穩還與他內斂持重的性格有很大的關系,甚至,他高大沉實的身軀形體與出語慎少、不茍言笑的容貌本身就足以給人沉穩的印象。總之,在我的回憶中,在那動亂、狂躁的年代中,馮至始終保持著自己的穩重與尊嚴,沒有怒目而視,也沒有聲淚俱下,沒有燥動失衡,也沒有沉淪潦倒,在“文化大革命”的那一場“挨整命運”人人有份、今天是揪這類人、明天就清除另一類人的大惡作劇中,他不像與他同類的少數“權威”或“當權派”那樣,一旦自己在某一個特定階段獲得了“解放”,而另一批人成為“革命對象”時,或秋后算賬,大打出手,或刁鉆刻薄,乘勢施虐。他像一個靜觀人,而不是參與者、介入者,他沉靜地觀察著、感受著、承受著,不動聲色,但是他的內心當是心潮起伏,憎愛分明,感情熾熱的,只不過外表如一潭靜水,如處于休眠期的火山。
竊以為,以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為工作內容的研究機構本來應該是進行文化積累、制造意識形態產品的“工場”,但馮至與我們所在的“翰林院”地處京畿之中心,政治氣溫往往要比其他地方高上那么幾度,尤其在無產階級戰斗先鋒隊里,端正路線、思想檢查、斗私批修、懺悔告解,是每一個成員經常必做的功課,而在這類功課中,由領導上、組織上提出的一個重大題目就是:“究竟是先做好一個黨員還是先做好一個專家”,因為,在很多人身上都存在著學者專家、文人作家與黨員、干部兩種身份,而這兩種身份對一些人來說往往又不和諧、不統一,甚至相互矛盾。因此,組織上常提出這樣尖銳的告誡:“是先做好一個普通黨員,還是先做好一個學者專家”,“不要在學術上、專業上有了一些成就,就不聽話了,就不好管了”,等等,既有如此明確的要求,于是在兩個文學研究所的歷次有關路線問題的整風與學習中,像何其芳、卞之琳、蔡儀、唐弢這些主要的黨員專家無一不在做好黨員還是做好專家這個問題上作過檢討,不外是思想上感到政治任務、行政領導職務妨礙了自己的學術研究與寫作、對政治工作、行政事務,特別是對“文山會海”之類的東西感到不耐煩等等,何其芳多次檢討自己一直想擺脫行政工作去完成他多年的宿愿:寫小說,卞之琳也始終念念不忘他已經寫成初稿的一部小說。
在這些黨員學者黨員作家中,馮至顯然比較更符合領導上、組織上所要求的規范,他在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的職位上,盡心盡職,勤勤懇懇,謹言慎行,事無巨細,均耐心料理。他幾乎不再寫詩,將近三十年的時間里,只有偶爾一兩次發表了兩三首;他幾乎完全放棄了對他素有精深學養的德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研究,從不提及他曾在里爾克這樣一個艱深的課題上曾經獲得過德國大學的博士學位,似乎從來不認識這位艱澀難懂而又對歐洲現代文學有著極大影響的詩人;他取得了重大成就的歌德研究與杜甫研究,也都是他早在五十年代的研究成果,后三十年中,他只是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發表過為數甚少的幾篇文章。他顯然是在縮小自己身上那個詩人與學者的存在,制約他的展示與發展,而首先努力遵照領導上、組織上的要求,盡可能好地完成一個黨員的職責與義務,他把自己寶貴的時間與精力絕大部分都投入了所長繁雜的日常行政事務中。他隨著行政機器的運轉,參加各種各樣、空洞無聊的會議,從不遲到、早退,在后輩與被領導者的面前,從不流露自己的厭煩,只是與季羨林這樣的心心相照而又同病相憐的同輩老友相見時,套用李后主的詞曰“春花秋月何時了,開會知多少”,以解嘲、以表示無可奈何,除此之外,每逢節日慶典他還上繳巨額黨費,高標準地完成他的組織義務……因此,做政治工作的領導,代表組織上的負責人,經常在會上表揚他是“好黨員”,“黨員學者的模范”。在我們這些晚輩眼里,他是一個嚴于律己、德高望重、嚴肅方正的殿堂人物,只是在像我這樣略有“異端思維”的不肖子弟心里,因為眼見一個詩人在泯沒,一個學者被浪費,而暗暗為馮至先生感到惋惜。
3
在研究所工作的二十多年時間里,我幾乎一直是在馮至先生的直接領導下工作,這是因為:一,我一直是所重點項目的負責人或主要承當者,這些任務都是由所長直接過問的,如1964年周揚提出外國文學研究所“生死存亡的大事是能否編寫出大部頭的文學史”后,我被任命為《歐洲二十世紀文學史》編寫組的“學術秘書”,操持日常工作安排。又如稍后不久,研究所根據上級的指示,布置寫關于《海瑞罷官》的“革命大批判文章”,我被指定為主要的執筆者。再如“文化大革命”基本終結,研究所正式恢復業務工作后,籌備與創辦全所性的學術機關刊物《外國文學研究集刊》的任務,也是落在我的頭上。后來,正式劃分了研究室,由馮至所長親自掌控的西方文學研究室中的一個,也是由我擔任“頭頭”,所有這些都是直接由馮至先生領導。而在正式恢復業務工作之前的“文化大革命”末期,我邀約兩位同道開“地下工場”寫《法國文學史》,也是主動爭取馮至先生的關懷與認可,實際上也就是找馮至這把“保護傘”來庇護自己的。總而言之,長期的業務工作關系,使我一直被視為馮至先生麾下一員“得力干將”。然而,由于我個人的“不肖”與“沒出息”,竟公然不以廟堂為志,不以廟堂標準為一己之規范、為自我之守則,不時有點“異端的”、“出格的”言行,故終未能走入馮至先生的軌道,成為他的“好學生”,反倒在客觀上給他添了些亂,或許還曾使他感到心煩,至少有兩件事甚為突出,成為我終生難忘的記憶。
其一:
“四人幫”垮臺后,報紙上開始發表了一些聲討“四人幫”的文字,有的報刊雜志為了刊出較有理論性、較有深度的革命大批判文章,通過各種渠道與關系,進行組稿,馮至先生麾下的一位仁兄,在“文化大革命”前就發表過一些東西,在文化理論界小有“名氣”,自然就成了報刊組稿的對象,于是,此人一篇名為《“四人幫”的徹底批判論必須批判》的文章在一家大報上發表了。在將要發表的時候,這位仁兄為尊重研究所的領導,特將校樣送交馮至所長審閱,馮先生未作任何修改,表示了認可,起了“玉成其事”的關鍵作用。發表之后,一時的影響還相當大,因為“四人幫”垮臺后開始一階段的聲討,一般都是批“四人幫”的“極右”,而幾乎沒有批其“極左”的,而此文則向“四人幫”文藝思想與文化政策的“極左的實質”開火,甚是有點個性。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后,批“四人幫”的“極左”成為了意識形態領域的政策方向與普遍基調,這篇文章超前了一點也算是“撞上了大運”,“得風氣之先”,聽說外地有的文化單位甚至妄猜此文反映了“新的中央精神”,而曾在內部將它作為一篇“準文件”學習。
這位仁兄整整十年沒有嘗到發表的樂趣,此文既出了風頭,他不免躊躇滿志,洋洋自得。正在這個興頭上,沒想到遇到了“當頭一棒”,在全所大會上,負責政治思想工作的領導卻提出了嚴厲批評:報刊雜志來約稿,這么一件大事為什么不正式通過組織?為什么不向組織上請示匯報?為什么不將文章送審,擅自發表?完全是目無組織!目無領導!是個人主義在作祟!等等。挨批的這位仁兄,好像一塊熾熱的木炭,正燒得特旺,突然碰見有人射來一束冰冷的水,頃刻之間豈能不產生爆裂之聲?他忘乎所以,一出會場,就在過道里針鋒相對地發泄了幾句:什么“不要雞蛋里挑骨頭”呀,“給所長審閱難道就不是送審,為什么偏要你審”呀,“不該你管的就不要管”呀,等等,雖然都是逞一時之勇的氣頭話,并無“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措詞,可是這是公開在過道里嚷出來的“公開言論”呀,而且矛頭直指了實際上的“第一把手”,這就未嘗不可以上綱上線到那七個字上去了。總之,此事被視為一個“政治錯誤”,必須嚴肅處理!幸虧第一把手領導水平高,態度雖嚴,處理卻甚為寬大,只是開兩次“一定范圍的會議”,對當事人進行了批判,由他承認了錯誤,作出了檢討,并向有關領導同志道歉。
在這個事件從始至終的整個過程中,馮至先生作為行政業務工作的領導人,沒有公開表態,在大小會上,也沒有對當事者進行任何批評,此后許多年,我也從沒有聽他對此事說過任何話。我想,這是因為那篇文章畢竟與他有關,是他放行的,而對那次“批判事件”,看來他也并非沒有看法,我只是后來在一個場合聽到他談到“那位仁兄”時,講了一句調侃而真誠的話:“只要×××一說話,我就膽戰心驚,捏一把汗”,從這句話,我感到了他的關切之情與“那位仁兄”曾經對他的拖累。為此,我心底感謝他,也對他深感歉意。
其二:
七十年代末,隨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外國文學領域里也發生了一個思想解放的過程。其標志是兩件事,一是1978年在廣州舉行的全國外國文學工作會議,那次會議的主旨報告是一個名為《西方現當代文學評價的幾個問題》的長篇發言,對主宰中國文化界數十年之久的“斯大林———日丹諾夫論斷”提出了全面的批評;二是外國文學所當時的“機關刊物”《外國文學研究集刊》連續三期開辟了一個專欄《外國現當代文學評價問題的討論》。這兩件事在文化學術界都是率先之舉,起了破冰通航的作用,有著廣泛深遠的影響。而在廣州會上作主旨報告的,就是上述那位曾給馮至所長造成“拖累”的仁兄,而《集刊》上三次討論的組織者也還是他。當然,這兩件大事,都是經過了馮至所長的正式批準,并在他的關切與支持下實施的。
作為這兩件事的延續與具體化,上述那位仁兄又于1981年拋出了《薩特研究》一書,在中國,這要算是第一本全面介紹薩特存在主義哲學思想與文學業績的書,也確實是為薩特與存在主義全面翻案的第一本書。由于薩特的“自我選擇”存在主義哲理與闡釋了這種哲理的文學作品,投合并促進了改革開放之初中國大地上的個人主體意識的解放與發揚,因而,此書大受讀者歡迎,一時很是熱賣暢銷。
但是,不久,在一次相當大規模的“清除”過程中,薩特被認定為“精神污染”而首當其沖,《薩特研究》一書被點名,報刊雜志紛紛發表批判文章,出版社獻出批判小冊子,將上述那本書的一篇萬把字編選者序,視為大敵,竟不惜用幾倍、十幾倍的篇幅加以批撻,語言之尖刻為“文化大革命”之后學術界、文化界所罕見。當然,炮制了這本書的那位仁兄在他工作的“翰林院”中也就受到格外的“關注”。全院大會上,院領導以崇高的名義進行呵責,不止一個層次的領導同志找他個別談話,要求寫出“我對薩特的再認識”的公開文章,當然,本單位還要進行若干深入的調查,了解此書的“出籠經過”,不止一個平日與肇事者毫無交往,而此時自認為負有“教化”職責的同志、或者是自認為不能坐視不管的同事,也都熱情洋溢地前來進行分析辯論與思想幫助。馮至是負責業務工作的所長,薩特的評價問題以及與《薩特研究》一書問題,其實更是他管轄范圍里的事,然而,在整個那一時期,據我所知,他只是在一次公開的會上,言簡意賅地講過幾句穩當平和的話,大意是,對薩特這樣一個內容復雜的思想家、文學家,我們了解得還不夠,應該加深研究,以批判繼承的態度對待他。除此之外,他既沒有進行過義正嚴詞的批判,也沒有過問過《薩特研究》一書,更沒有找那位仁兄個別談話進行“思想幫助”,總之,他完全置身于那次“時尚大合唱”之外,這個時期,他書房里的某個情景,似乎頗能說明一點問題。
從批判伊始一直到最后雨過天晴、風和日麗、《薩特研究》也得以重印再版的整整一個時期里,我由于業務工作到馮至所長的家里去過兩三次,有幸親眼看見了他書房里的情景:
我見過不少國內外文化名人的書房。馮至的書房是我見到的最典雅、最精致、最整潔、最質樸的一個。明窗凈幾,一塵不染。兩大排高檔的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整套一整套外文書的精裝本,內容豐富,色彩繽紛。潔白的墻上掛著茅盾書寫、贈送的一個條幅,除此之外,別無任何裝點,窗前一張紫木的大書桌,桌面上由兩個書檔夾豎著為數不多的幾本文化學術書籍,幾乎全是外文的,隨時間的不同而有所調換,一看就是他近期關注與研讀的書。在“清除”高潮時期,我第一次去他家時,他書桌的桌面上一如既往,整亮清爽,沒有任何文牘,書檔中夾著幾本精裝外文書,卻有一本桔紅色封面的中文書赫然在目,書脊有幾個清晰的字樣:《薩特研究》。
在后來的一段時間里,我又有一兩次去他家,同樣,我都發現《薩特研究》仍在他的書桌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我每一次見到此書時,都假裝視而不見,并且遠遠避開有關《薩特研究》的一切話由,而馮至先生也從沒有跟我講過一句有關薩特與《薩特研究》的話。在這個問題上,他與我之間始終都是一種不言、無言的狀態,也可以說是一種最淡凈的狀態。
馮至擔任研究所所長的二十多年期間,雖然我一直是他領導下的一個重要研究室的“頭”,但每當開所務會議時,我經常是遠離中心會議桌而坐在門口,我總覺得自己既無廟堂之志,就盡可能不要有“登堂入室”之態,只求實實在在做出幾件事就可以了,因此,我與馮至先生具體業務關系很多,但我與他之間的關系并不近乎,而總有著相當一段距離,這可能就是廟堂內與廟堂外的距離。當慶祝馮至先生八十八壽辰與悼念他逝世時,我這個本應寫文章紀念他的“老學生”、“老部下”,卻沒有寫出任何文字,我當時認為,這樣的紀念活動與悼念活動,都是廟堂要事,我一直身處廟堂之外,唯恐自己的感受與文字不合廟堂分寸。雖然當時無所作為、無所表示,但我心里一直非常清楚,我這些年來做成的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從《法國文學史》到《薩特研究》,都是以他的存在為重要客觀條件的。他的寬容與支持成全了我,我感謝他。在他逝世十一年之后的今天,而我自己也已經七十歲了,我要道出我的感念,即使是從廟堂外的遠處。
2006年5月4日
(選自《“翰林院”內外》/柳鳴九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