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可賣否？

賣妻、典妻習俗廣泛存在于傳統社會普通百姓間，特別是下層貧苦老百姓的生活世界。我國南方地區，如浙江、福建、臺灣等省的地方志中均有零星的記載。由于這些資料對此一現象或簡單數語，或僅現象描述，未能提供更為詳細的細節，我們從中很難深入理解賣妻過程中夫家、妻家、官府的行為及態度。同時基于對傳統社會婚姻關系中男尊女卑的認識，最為典型的是丈夫對妻子有“七出”的權利，由此而引申出這樣一種印象，丈夫亦有賣妻的自主權。這種印象通過各種文學形式，滲進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如東北二人轉《馮奎賣妻》講述的便是這樣一個凄慘的故事：大災之年，馮奎的妻子李金蓮被迫賣掉自己，以救一家四口性命。

其實，很多學者也認同這樣的看法。如岸本美緒通過考察清代至民國時臺灣、浙江的賣妻習俗后認為，“在臺灣，即使妻方面沒有任何可以責備的行為，夫仍然任意地典、賣妻妾的情形到處可見”，官方“也沒有深究之舉”（岸本美緒：《妻可賣否？———明清時代的賣妻、典妻習俗》，收錄于臺灣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編《契約文書與社會生活（1600-1900）》，2001年版）。馮爾康先生也認為，賣妻的過程中，“妻子沒有任何人身權利，沒有人格”（馮爾康：《去古人的庭院散步》，中華書局，2005年版）。這一結論與傳統社會里正統的意識形態相契合，因而被認為合乎歷史事實。

如果沒有其他材料，這個結論可能會得到公認。幸運的是，在清代地方縣級政權的檔案，如四川《巴縣檔案》里，保留了部分清代賣妻文約及縣衙審理有關賣妻糾紛的案件記錄。通過對這些文書的解讀，我們發現，在清代的巴縣，由于法律的保護和地方官員偏向弱者———妻子的裁斷，同時更是由于妻子娘家的據理力爭，夫家并不能隨意賣妻，其賣妻行為不僅受到妻子娘家的責問、告官，同時也受到地方官的斥責和懲罰。

在清代，買休賣休是違法行為。《大清律例》規定，丈夫如果將妻妾賣與他人，“杖一百”，妻妾“杖八十”，被官府發現之后，“女給親，妻妾歸宗，財禮入官”。但從各地的習俗來看，法律的規定與實踐之間，還是有很大的距離，老百姓特別是比較貧窮的老百姓并沒有遵守此一禁令。如河南伊陽縣，“賣妻鬻女之事，所在多有”；天涯海角的瓊州府，“有不肖之徒，往往貪圖錢財，將自己妻室嫁賣與人，恬不為恥”（引自郭松義：《倫理與生活———清代的婚姻關系》，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可見此一習俗流傳之廣。

作為被動參與者的妻子，是維護她在這一習俗中的權利積極抗爭呢？還是消極地逆來順受呢？娘家對這一行為會有什么反映？官方有何反映？下面我們以《巴縣檔案》中的幾個具體案例為材料來考察這一問題。

案例1：道光二十年，四川重慶府民人文鑒，得知他許配給馮五十為妻的女兒，被馮五十及其堂兄騙到重慶府城南紀廂，以七千文錢的價格賣給廖定方為妻。文鑒知道這個消息后，連夜趕到重慶，在一名為廖吹吹（廖定方的兄弟）的家中尋找到了女兒，但廖吹吹要他以十幾千文錢來換，否則免談。文鑒無法，一紙訴狀告到巴縣縣衙，請求公斷。縣官最后判決，文鑒只需交還廖吹吹二千文錢就可以把女兒領回家，并同時和馮五十離異。

案例2：曹閏姑，道光七年十一歲時，經媒說合給賴文洪之子賴三為妻，三年后正式過門。道光十二年，曹父死母嫁，娘家也“無有伯叔至親”，夫家遂以六千文錢的價格將她賣給年過五旬的吳方吉為妾。曹不從，乘機跑到母舅胡在應家哭訴。胡聽后“駭異”，即同鄉約、鄰居將賴文洪告上了巴縣衙門。巴縣令最后判“賴三賣休、吳方吉買休”，將買價錢六千文買布給與曹閏姑做嫁妝，曹由其舅胡在應領回，擇戶另配。

案例3：楊華先是杜合盛的外甥，因父死母嫁，由舅舅養大成人，其妻達姑是達國俸的養女。后由于杜家人口眾多，楊遂分出另居。道光七年三月，杜合盛聽說楊伙同他人把達姑賣了，“恐怕達國俸查知不依”，把楊華先扭送到了縣衙理斷。最后斷明達姑由達國俸領回，買價錢十千文繳官充公。

這三個個案雖不能完全代表清代夫妻雙方及官府在賣妻過程中所體現出的原則及態度，但這些個案能夠以實態的形式讓我們體會到賣妻行為中三方不同的利益訴求。從上述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出以下三點。

首先，夫家雖然能夠任意賣妻，但他們都為他們的賣妻行為付出了昂貴的代價。案例1中的馮五十其實家里很窮，賣妻主要原因是為了得到財禮錢，但他在堂審中，說他賣妻的理由是“妻子過門后不聽管教，素行潑悍”，但沒有得到縣主的支持，不僅被“掌責”，而且斷令與文氏離異。案例2中賴家見曹閏姑娘家已無直系親屬，便借機將其賣給旁人，得財禮錢六千文。由于曹的舅舅胡在應的幫忙、告官，賣家賴三失人，買家吳方吉折財，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案例3中的買家、賣家經歷了同樣的結局。

其次，我們看到，三個案例，妻子娘家是由妻子三個不同親屬關系人承擔，分別為父親、舅舅及養父。這就告訴我們，在傳統社會中，妻子并不是孤立無援的，即使是作為孤兒、養女，關鍵時刻她們也能夠從自己的親屬關系網中得到支持。

再次，官府的態度。縣官的斷案基本上按照大清律的規定進行，賣休買休者，財禮充公，妻由娘家領回另嫁，如案例1和案例3。同時也對買休、賣休者進行懲罰。我們還看到縣官的斷決也有一定的人情味。如案例2，就將財禮錢全部給了曹閏姑，讓她用這筆錢買嫁妝另嫁。這三個案例也未見到對妻子一方任何懲罰的記載。

有些情況下，即使妻子與丈夫關系不好，“不盡坤造”，丈夫想賣妻子也要和岳父商量，征得其同意，才能請媒說合，嫁與他人，并把當初收受的嫁妝全部交由妻子帶到新的夫家。引文約如下：

馬明周嫁妻文約

情因先年憑媒產娶周姓之女為妻。過門七載，與身不睦不噫。周氏幼失教育，不盡坤造，數憑岳父理處，隨身擇戶另嫁，不得從中異言阻滯。故身遵命，再三請謝宗文為媒說合，嫁與鄰近石貴祿足下為妻。得受水禮布尺，憑媒親收，至原日周姓嫁妝改交石姓。自嫁之后，明周不得借故另生枝葉。若有異言，有身舅父朱文奎一力承擔。另外周姓生非，有明周概行承當，不與貴祿相涉。此系甘心嫁妻，其中并無逼勒串嫁等情。今恐無憑，特立遵命嫁妻文約一，與石貴祿永遠存據。

朱學先

憑媒證人謝宗文筆

鄭尚福

道光二十九年八月初四日

這對夫妻過門七年，仍舊沒有感情，經妻家同意后，馬明周將妻子周氏憑媒嫁給石貴祿為妻。這個案例有兩點比較有意思。一是媒人謝宗文的說合與在場，他的出現給人以這樣的印象，周氏的再嫁也是“明媒正娶”。在左鄰右舍的輿論環境中，周氏及其家族應該覺得很有面子。第二點是周氏從娘家帶來的嫁妝隨著她的另醮而轉入到了石家。這說明，在傳統社會，即使是夫妻關系，妻子也擁有自己私有財產的權利。

當然，在某些情況下，妻方也會同意夫家的賣妻請求。

案例4：道光七年，陳志高由于身帶殘疾，日子過得很不好。在稟明母親及岳丈知道后，夫妻商議離異，“拆嫁逃生”。并把賣妻所得的八千文財禮錢作為母親的生活費及自己的看病錢。

以上4個案例均出自《巴縣檔案》（見四川大學歷史系、四川省檔案館編：《清代乾嘉道巴縣檔案選編》下冊，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另有案例5：民國17年，成都人喻群賢，因“自己嗜好迷戀難以戒脫，家資蕩盡，祖母又亡，又兼天旱荒年”，雖然夫妻和睦，但“難以度日”。在同岳丈商議后，喻群賢將妻子以洋元二十八元賣給楊宗義名下為妻。（王昌文：《民國十七年的一張賣妻契約》，《文史精華》1999年4期）

上述兩個案例都有一特點：夫家的條件在賣妻的時候都很不好，不能在一起過日子。為了使自己的女兒能過上好日子，做岳丈的都同意離異再醮。這樣的賣妻行為，其實更應該理解為破產家庭夫妻雙方為了生計而不得不采取的行為。

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賣妻這一無奈的行為中，妻子娘家享有知情權和同意權，沒有他們的首肯，夫家暗地賣妻，不僅會受到妻子娘家的追問、興訟，同時也得不到官方的支持，甚至被責罰，最后落得人財兩空。而有意思的是，妻子娘家的這些權利、官方在某種程度上偏向妻方的裁斷這一歷史過程，卻在地方志或時人的筆記、小說中消失。這就涉及到歷史如何被記憶的問題。

福柯在其名著《知識考古學》中對文獻的有效性進行了強有力的質疑，認為歷史學以往對文獻是被動的，而現在則是主動的，即去組織和構成文獻。也就是說，要把文獻背后的權力關系揭示出來。在男性話語主導的傳統社會，在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儒家倫理道德的支配下，女性的話語空間被壓制，女性的種種反抗行為也得不到記述，進而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上述6個案例，清楚地表明妻子及其娘家的反賣妻行為不僅存在，而且他們最終還成為了勝利者。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有必要反思既有的文獻資料對婚姻關系的記載，撥開文字背后的迷霧，解析出歷史的“真實”。要發現歷史時期女性的歷史記憶，用趙世瑜先生的話說，“歷史人類學也許是一條可以嘗試來解決問題的路徑”。發掘州縣衙門檔案和民間契約文書也許就是實現這一路徑的一種方式。這可能會在某種程度上使我們把地方志中有關賣妻民眾的描述體會得更加深刻，從而豐富或者改變我們對傳統社會中某些既有觀念的認識。

（選自《尋根》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