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安”,一般都認為是滿族特有的禮節,其實并非來源于滿族。這原是明代軍禮中的一項,見于《大明會典》。當時全國各指揮使司、各衛所都有這個禮節,稱為“屈一膝”。建州衛當然也是如此。到了清代,在八旗和明朝遺留下來的綠營中仍然沿襲舊習。本來,兵士見上級軍官應該下跪,但因為身上有甲胄,只屈一膝或屈半膝。久之,不穿甲胄時也以屈一膝為禮,并和叩首、打躬一樣,含有問候請安的意思。于是在八旗人家和部分漢族官宦人家,晚輩見長輩、平輩中幼見長,奴仆見主人乃至親友相見,都行這個禮了。所以“屈一膝”又叫“請安”。但在衙門或公共場所,譬如各部司官見堂官、在大堂上回公事或請畫稿(即批示公文),則不論旗人漢人都行打躬禮,不能請安。在社會上,譬如商人,對顧客固然不請安,即使對東家也不請安,見面只能作揖。話劇《茶館》中的掌柜在茶館向東家請安;顧客松二爺向王掌柜請安,并且連續請安,問太太好,問少爺好;劇中大德子左右換腿請三個安,這都不符合舊時的實際情況。
男子請安的姿勢是這樣:先端正姿勢,如“立正”的樣子。然后向前邁左腿,左手扶膝,右手下垂,右腿半跪,略微停頓;眼平視,不許低頭、揚頭或歪頭;雙肩平衡,不許彎腰,左右腿的間距不可太大,保持左腿向前邁的自然距離,不可向后蹬腿。
女子請安姿勢與男子同,只是左右腿的距離要近,動作幅度小,雙手扶左膝,右手不下垂。近年電影、電視劇中出現的請安姿勢,不論男女,幾乎沒有一個對的。
“跪安”這個禮節行于皇宮和王公府第以及宗室家庭中。皇帝每日召見軍機大臣之外,常常還要另外召見某些官員,這是屬于密談性質,不同于朝會大典,所以官員見皇帝不必叩頭。召見的程序是這樣:先由外奏事處登記,再由內奏事處安排在某日第幾起。皇帝吃早飯時(天尚未明),桌上擺好綠頭簽,飯后分起召見。有合在一起(如與軍機大臣一起)的,有單獨的。譬如在養心殿東暖閣,皇帝坐在前窗的木炕上,太監們都退出。內奏事處太監帶領應召官員來到暖閣門前,掀起簾子讓官員進去,太監退到殿外。這位官員進門,站著說:“臣某人恭請皇上圣安。”然后跪安、起立,走幾步到皇帝面前,跪在一個紅邊白心很厚的氈墊上奏對。奏對完畢,皇帝說:“你下去吧。”于是官員起來跪安,面對皇帝倒退幾步,轉身出門。如果在奏對時有謝恩的事,就在原地一叩,說:“謝皇上圣恩。”如果在奏對時說錯了話,就摘下帽子,以頭碰地一下,表示承認錯誤。
皇帝日常晨昏定省、見皇太后時,進門要跪安,退下時也跪安。
太監有事向皇帝、太后、皇后、妃嬪等主位啟奏,王公府第及宗室家庭中晚輩見長輩,奴仆見主人,都要跪安。
跪安的姿勢和請安的姿勢,相同部分是先端正姿勢,左腿向前邁步。但跪安時右腿須全跪,然后左腿也跪下,右腿隨即起來,左腿也起來,恢復立正的姿勢。這一連串的動作要節奏均衡,不可慌忙,不可拖拉。其他和請安的要求一樣。
清代后妃以下,公主、格格、福晉以及品官命婦(漢人品官命婦不在此列)穿朝服、吉服,行大禮,有一肅、一跪、三叩及六肅、三跪、九叩的儀節(一肅是一次肅立。一跪是跪下和起立各一次。三跪當然就是各三次。三叩和九叩的區別,也是次數的區別)。穿朝服、戴朝冠時的叩首和男子一樣。穿吉服的在晚清不戴吉服冠,而戴鈿子,則跪下之后不叩首,只以右手扶兩把頭翅。這里需要解釋的是“肅”。這個動作和女子請安差不多,先端正姿勢,慢慢地一直下蹲到底,再慢慢起來,恢復立正的姿勢。也是要求不彎腰,不低頭,兩肩平穩,腰板筆直。京戲《四郎探母》中“盜令”一場,公主見太后時的身段,一般都說是請安,實際就是“肅”的規格。梅蘭芳先生這個身段做得最美、最標準。
慈禧聽政為什么要“垂簾”
《文史知識》編輯部轉來讀者的信,問:“清代西太后聽政為什么要垂簾?”
太后臨朝的故事,最早是前漢高后,不過《漢書》上沒有提到垂簾二字。“晉康帝崩,穆帝即位,時年二歲。皇太后設白紗屏于太極殿,抱帝臨軒。”(見《合璧事類》)“宣仁高太后垂簾,有司請循天圣故事御殿。又請受冊寶。后曰:母后當陽非國家美事,況天子正衙豈所當御,就崇正足矣。”(見《宋史》)所以太后臨朝聽政“垂簾”是古已有之,不是西太后的創舉。至于為什么要“垂簾”,是因為臨朝聽政當然要和群臣相見,可是從前生活習慣是男女有別,內外有別。皇后居中宮,主內治。元日、長至、千秋節,內外文武官皆豫期進箋稱賀,并不面見皇后。若皇太后在元日、長至、圣壽節直省文武官員,則豫期進表稱賀。在行禮這一天,皇太后御慈寧宮,王公大臣都在慈寧門外階下行禮,三品以下文武官在午門外行禮,也都見不著太后。在正常情況下如此。但太后臨朝聽政當然就不可避免和群臣見面,同時還要遵守內外有別的原則,所以就只好“垂簾”和群臣相見,宣諭、奏事都在隔簾情況下進行。這個內外有別的原則,不僅僅皇家如此,從前社會上也是這樣的習慣。例如住宅有內外院之分,婦女在家除和家里人以及至近親戚在內院相見之外,也不和男的來賓相見。家中男仆人到上房向女主人回事,須請女仆代言,如果女主人有所詢問,也是在室內說,男仆在室外回答,這都是以前生活中常見的。由于是相當普遍的事,小說家也把這種生活方式寫入作品中。例如曹雪芹的《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中:“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后廊下隔著窗子向里千言萬語囑托張德輝照管薛蟠,張德輝滿口承應。”可以這樣說,聽政要用“垂簾”的形式,不是孤立的現象,而是整個社會上都是內外有別、男女有別的風尚。
“垂簾”一詞不只是口頭上的語言,還是見之于文字的,咸豐十一年十月十六日《實錄》載禮親王世鐸等會議具奏《垂簾章程》:“一、召見內外臣工:擬請兩宮皇太后、皇上同御養心殿,皇太后前垂簾,于議政王、御前大臣內輪流派一人,將召見人員帶領進見。二、京外官員引見:擬請兩宮太后、皇上同御養心殿明殿,議政王、御前大臣帶領御前、乾清門侍衛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簾設案,進各員名單一份,并將應擬諭旨分別注明,皇上前設案,帶領之堂官照例進綠頭簽,議政王、御前大臣捧進案上,引見如常儀。其如何簡用,皇太后于單內欽定鈐用御印交議政王、軍機大臣傳旨發下,該堂官照例述旨。”
以上是《垂簾章程》中“召見”和“引見”兩項儀注。召見的地點是在養心殿東暖閣,引見是在養心殿明殿,都提到皇太后前垂簾。
但“垂簾”二字也不能刻舟求劍地來解釋。如翁同龢咸豐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的日記中載:“黎明侍大人入內,辰正引見于養心殿,兩宮皇太后垂簾,皇上在簾前御榻坐,恭邸立于左,醇邸立于右,吏部堂官遞綠頭簽,恭邸接呈案上。是日引見才二刻許即出。”在“垂簾”二字下自注:“用紗屏八扇,黃色。”又如曾國藩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四日的日記中載:“……入養心殿之東間,皇上向西坐,皇太后在后黃幔之內:慈安太后在南,慈禧太后在北。余入門跪奏稱臣曾某恭請圣安,旋免冠叩頭奏稱臣曾某叩謝天恩畢,起行數步跪于墊上……”
以上是“引見”和“召見”的兩個具體實例。所謂垂簾,在明殿是用黃紗屏八扇;在東暖閣因為東大墻前有一槽欄桿罩,罩上有一幅黃幔。屏和幔都不是簾,總而言之不過有個象征性的分隔而已。
稟報的規矩
以清代和民國歷史為題材的電影、電視劇中,經常有人大聲喊:“太后駕到”“皇上駕到”“李中堂到”“陸軍總長王士珍到”“委員長到”等等。幾乎任何一個大人物出現時,都會有人喊“某某到”。這是與實際生活不符合的。
太后或皇上要到某一地點去,事先都有安排,到達時從來用不著下人大聲喊,也沒有這個規矩。太后在頤和園或西苑三海等園囿駐蹕的時候,如果隨意出去散步,事先沒有安排,不論她走到什么地方,前引太監看見有人,只要用氣聲口哨“噓”的一聲,那人就會緊急回避。如果來不及回避,就面朝墻站住,等太后過去,再自由行動。“李中堂到”一語出自電影《甲午風云》中李鴻章到鄧世昌的軍艦上檢閱的場面。關于本省總督來軍艦檢閱,乃是一件大事,沒有臨時在現場通報的道理,更不許連姓氏一齊稱呼本省總督。
按過去的習慣,如有貴賓來訪,在門房當差的仆人便向主人當面稟報:“某大人拜會”,“某老爺拜會”。只要主人能聽見就可以,不用大喊。如果是主人宴客,來賓很多,仆人也是面向主人用不大的聲音說:“某大人到。”(不說“拜會”)在回稟主人時不能直呼客人的名或號。以前面提到的王士珍為例,只應說:“王總長到”,不能說“陸軍總長王士珍到”。必須明確“某某拜會”或“某某到”,都是說給主人一個人聽而不是說給大家聽的,所以用不著提高嗓音。但也有一種特殊情況,例如清代六部九卿各衙門中,每一個部都設尚書滿漢各一人,侍郎滿漢各二人。這六個領導人不可能同時到部,有的兼任別的職務,有的要進內奏事。當六個人中的某一個到部進門時,茶役就到各司的窗外拉長聲音說:“某大人到!”只有這種通報是給大家聽的,目的是告訴各司:如果一個具體辦事人員準備和某領導聯系公事,聽見通報后,就可以立刻去見他。
在外省,求見總督或巡撫的程序是這樣:譬如蘇州府知府來兩江總督衙門拜見總督,必須預備一個稟帖,在轅門內掛號,由文巡捕手舉稟帖,到簽押房向總督說:“回大帥,蘇州府稟見。”這時不用說蘇州府知府姓什么,也不能說:“蘇州府到。”
“委員長到”這句話更是無稽之談。抗日戰爭期間,我在重慶。當時每逢星期一,各機關都有“紀念周”。國民黨中央黨部的“紀念周”,是一個有很多部門代表參加的例會,每次都由蔣介石當主席。他進入禮堂時,大家已經站好,但沒有人喊:“委員長到。”贊禮人宣布主席就位,唱國歌,主席宣讀《總理遺囑》,然后由一個部門負責人作報告。最后贊禮人宣布禮成,主席和大家同時退出禮堂。
我還經歷過一種集會,那是在重慶中央訓練團的時候。全體受訓人員在禮堂內列隊集合,門外有個號兵。當蔣介石走近禮堂門時,號兵吹一聲號,禮堂里面的隊伍就立正,蔣進來之后向大家說一聲“稍息”。也沒有人喊:“委員長到。”
清代外官生活方式
中國古代傳統的房屋形式,不論是宮殿、宗廟、寺觀、衙署、住宅,總的說來是四合格局。規模較小的是一個四合,大的是若干個四合組成的建筑群。
清代外官衙門最大的當屬總督衙門。設總督的省份不止一處,各處的總督衙門不會完全相同,但其格局則沒有例外,都是由若干個大小四合組成,并且有很多共同點:大門外,對面是照壁,左右是欄柵式的東西轅門,中間一片廣場。進了大門是儀門。儀門內是大堂、二堂、內宅、后照房(或樓)。這是中路的院落和房屋。左右有東西跨院,包括花廳、客廳、司道官廳、府州縣官廳等等,還有其他用途的房屋,包括各項辦事人員的處所、倉庫等等。總督住在內宅,日常在簽押房(一個接近內宅的小四合院中)批閱文件,在客廳會見屬員。每月初一、十五拜萬歲牌。平時拜發奏折在大堂,其他禮節性的活動有時在大堂,有時在二堂。宴會在花廳。屬員來稟見,文官如布政使、按察使、道員,武官如提督、總兵、副將等,都先在司道官廳等候;文官如知府、知州、知縣,武官如游擊、都司、守備等,都先在州縣官廳等候。總督在客廳按次序會見。這是清代外官生活方式的大概輪廓。
下面,再就《甲午風云》這部歷史故事影片中的四個場景,進一步說明這個問題。
一、李鴻章在一間屋里宴請外賓,丁汝昌、鄧世昌來稟見。他們等待會見所坐的地方和李鴻章宴客的地方只隔一道隔扇,以致鄧世昌拍桌子震動茶碗的聲音被李鴻章聽見,就問:“何人在二堂喧嘩?”于是丁、鄧二人就轉過隔扇來見李鴻章,發展到鄧世昌和洋人爭辯。這場戲的安排,目的在讓鄧和李與洋人湊到一處,發生爭辯。
按照清代的習慣,丁、鄧二人從軍港到天津來稟見總督,應該先在司道官廳等候。如果總督正在宴請外賓,這時候即使有屬員來稟見,門口值班的文巡捕就應告訴他們:“今天止轅,不見。”不可能還讓他們在官廳等候。
總督宴客地點,應該在花廳。花廳和司道官廳至少要隔一個院子,而不會像《甲午風云》中那樣,只是一座房子的里外間,更不能把隔著一道隔扇的外間叫作“二堂”。大堂、二堂的位置和用途前面已談過,二堂絕無會見客人,或讓客人等候的用途。那么如果為了讓李鴻章、外國人、鄧世昌湊在一處發生爭辯,應該如何安排才不違背當時的生活方式呢?
按當時習慣,總督宴請外賓,不可能只是總督自己一人待客,一定會有本省藩臬兩司、在省城的提鎮以及有差的候補道等等作陪。影片可以安排丁、鄧二人來津稟見,也被派列席作陪,這在當時是常有的事。這樣安排就能夠合情合理地使李鴻章、洋人、鄧世昌湊在一處了。
二、影片中有一個情節是一個太監到天津傳旨。這在當時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清朝一代從來沒有派太監出京向某省督撫傳旨的制度。在沒有電報設備的時候,傳旨給外省督撫,是由軍機處交給兵部管理的驛遞,屬于寄信的方式,也有時交該督撫所派來的折差帶回。有了電報設備以后,則改為電諭;如果十分有必要派人傳旨的話,也必然派一個官員前往傳旨。只有皇帝賞賜一般物品給京城內的王公大臣,可以派太監前往,但如有重要的傳旨,雖在京城內,也還是派官員前往。
三、影片中鄧世昌上提督衙門見丁汝昌的情節,如果只表現二人坐著對談,是沒什么問題的。可是電影里表現了整個拜訪過程:鄧世昌從軍艦下來,走到衙門,一個人徑直往里走。丁汝昌坐在簽押房,鄧世昌一個人走進簽押房,丁汝昌坐著沒有起立。談完話,鄧走了,丁仍坐著。這一過程的安排整個是錯誤的。
按清代的習慣,無論丁、鄧二人交情如何,丁是提督,鄧是副將銜管帶,鄧到丁的衙門,必須至少帶一至二個從人。到了提督衙門,先由從人到門房說明鄧求見的事。門房值班的進去回稟,丁說:“請。”回事人出去向鄧說:“請。”然后值班的引著到簽押房,掀起門簾讓鄧進去。丁起立、讓座,分賓主坐下,仆從端上蓋碗茶。談話完畢,鄧起立告辭,丁起立送至門簾處。提督與副將之間,無論多么親密的關系,上述的過程是必不可少的。當然,影片可以不表現這個全過程,但主要之點是不宜違背的。
四、影片中有李鴻章當場令人摘去鄧世昌頂戴的情節。按清代制度,如果官員被革職,必然是奉旨革職,革職后才能摘去頂戴。鄧世昌的職是北洋水師的一員副將,差是一支軍艦的管帶。從李鴻章當時的權限看,能給鄧世昌的最大的處分只能是撤他的差,而無權革他的職,因而,不能令人摘去鄧的頂戴。影片應寫李鴻章說:“撤差!下去候參。”候參就是將要向皇帝參奏鄧世昌,奏明鄧世昌的錯誤,聽候皇帝宣布如何處分。如果皇帝批示革職,才能革職,摘去頂戴。
(選自《什剎海夢憶》/朱家溍 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