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瀟和我是同鄉,雪瀟和我也是凡塵之中淡淡交往的朋友。因而,當我和雪瀟各自吸一支香煙,或飲一杯苦茶,用濃重的不改鄉音漫不經心交談的時候,便是我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最無所顧忌最愜意也最閑適的時候。
雪瀟的文學創作,起步于80年代他上大學的時候。多年的時光轉眼成為過去,和雪瀟當年一起舞文弄墨的文友們,或名就于官場,或功成于商海,只雪瀟一以貫之地一直在飯后茶余的八小時之外享受著他的文學散步。我之所以不說雪瀟“堅持”文學創作,是因為這個奢侈的“堅持”一詞,已經足以構成對雪瀟之于高貴人文精神的些許蔑視。雪瀟于2002年和2003年相繼出版了《文學創作論》(理論專著,獲甘肅省第四屆敦煌文藝獎)、《帶肩的頭像》(詩集)。2006年清秋時節,由《星星詩刊》編輯部編輯,重慶出版社出版的隨筆集《悵遼闊》也出版了。
毋庸諱言,生活中的雪瀟與作品中的“雪瀟的世界”,已經共同構成了一道獨具魅力的風景。我之所以要說“雪瀟的世界”,是因為他已經創造了一個屬于雪瀟的獨特的詩文世界。作為承載“雪瀟的世界”主體的雪瀟,不僅其貌不揚,不僅不夠瀟灑,不僅不知道投機鉆營飛短流長,甚至還有些沒落和腐朽:“我的人生理想,如果不加隱瞞地講,就是中國舊社會一般的狗地主都會有的理想,那就是妻妾成群、兒女滿堂、財源滾滾,但這一理想由于太過古舊,有些難以實現,如同我們現在難以在城市的商貿大廈找到一盞古舊的馬燈。所以,我的人生理想只能是退而求得其次:就是做一個舊式文人……”(《但求無愧我心》)瞧,雪瀟這個人,不是不諳世事那又是什么呢?別人在心中暗想甚而業已實現了“妻妾成群、兒女滿堂、財源滾滾”等等美事,但又有誰能這樣坦然地說出來呢?
真誠地說出來,詩意地寫出來,然后,把這份對于生活的感悟,一如日日不可或缺的餐飲,和讀者共同分享,這就是真性情的雪瀟。真性情,是一切藝術家的人格共性。而真性情的傾情之作,卻往往依托于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這其中的區別就在于,獨具慧眼者能夠從中找到脫俗的詩意表達,而無病呻吟者卻永遠對生活中真正的審美之光視而不見。雪瀟向往“做一個舊式文人”,就是要彰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儒者風范。雪瀟說他的最大理想是有人“揣著我的一本書或兩本書,頭發上落著雪,來讓我為他簽名,并說:我很愛讀你的作品”(《但求無愧我心》)。而事實上,雪瀟以他異乎尋常的無處不在的藝術感受能力,正在努力述說著他的這一理想。
作為一名學有所思、業有所求的當代知識分子,雪瀟試圖讀懂他那魂牽夢繞的家鄉,讀懂整個莽莽蒼蒼的西部,進而讀懂洋洋灑灑數千年一脈相承的國學。他的審美眼光,始終面向尋常的生活場景,始終面向細瑣的然而在雪瀟看來又是十分詩意的“雞零狗碎”,始終面向自己內心深處的精神拷問和自覺詰難。他深邃的目光,幾乎洞穿了他作為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全部秘密,也貫穿著作為學人的起碼良知和責任。他感受苦難,感受愉悅,感受自然,感受社會,也毫不隱瞞地感受并述說著自己。
就我所接觸到的雪瀟的散文而言,其內容幾乎包容了尋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到反思歷史文化的命題,小到生活中的壇壇罐罐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在雪瀟的散文中展示出或深刻、或機智、或幽默、或沉重、或性情的意蘊,讀之韻味綿延。他能從日常的生活題材中表現出脫俗的不“日常”,從細小的生活表層,開掘到他人罕至的“富礦”地帶,這等本事,我以為是一個作家認識生活的真本事,是那種一旦接觸外界紛呈的事物,就能夠在其內心進入創作臨界狀態的可貴的藝術感。而他的苦難意識、憂患意識、甚至毫不留情的批判意識,都體現在作者對自己的深刻解剖之上。我要說的是,雪瀟是真誠面對自己和創作的——他對自己隱私的詩意披露,對自己周遭事物的冷靜心態,都毫無保留地書寫進了自己的散文創作之中。在這個偽抒情肆意張狂的泡沫時代,雪瀟面對藝術和現實的這種真誠,曾經并且正在讓他付出沉重的代價。但雪瀟一直固守著善良而真誠的平常心。他的近視眼鏡后面總是充滿了對于生活的真誠感恩。
雪瀟的散文,已經初步形成了自己鮮明獨特的個性。在我看來,雪瀟的散文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類型:其一曰歷史文化類,其二曰生活感悟類,其三曰哲理思辯類。如《至今思項羽》、《小小疾病》、《書呆子》、《心靈的力量》、《無用之用》、《我有一個夢想》、《天堂之門》、《是你是我也是他》、《覺悟是一把雙刃劍》、《超脫之路》等等篇章,就集中展示了雪瀟在哲理思辯這一題材領域所走過的思想歷程。
且看雪瀟的《至今思項羽》。這是一篇極具思辯色彩的歷史文化隨筆,雪瀟以其獨特的人文關懷,完成了對于英雄項羽處于四面楚歌之下的哲學解讀。這種解讀,其更深的意義,乃是對于高尚人格的認同,是對于英雄品質的歌唱。在這曲充滿扼腕嘆息的詠嘆調里,無不映射出歷史事件對于現實人生的強大意蘊。誰說雪瀟只是在說項羽和劉邦?雪瀟分明在說現代版的“項羽”和“劉邦”——高尚和卑鄙仍然在延續,真誠與虛偽依然在上演,以成敗論英雄的勢利土壤依然開出了美麗絕倫但毒性十足的罌粟花,這是多么富有現實意義的思考啊!
雪瀟的文史修養與哲學思考的聯姻,無疑為他的游刃有余的文筆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作為大學教師,他需要鉆“故紙堆”。然而我注意到,雪瀟在文章中所引用的史料,卻絕不是為了“掉書袋子”炫耀學識蓄意作秀,而是為了先進入后退出,是以進為退。退出,退到現實中來,使其找到現代感覺,與現實的審美和審丑緊密相連,這才是他旁征博引的本意。他的文本意義就在于,鉆故紙堆,正是為了跳出故紙堆,回到我們可以耳濡可以目染的現在。
《小小疾病》,言說著人生的大悲劇。這是一個生命哲學的命題,是每一個俗人必須直面的生命拷問。在《小小疾病》當中,固然折射出了人生不過百年的種種“眾生相”,而以疾病之“小小”,徑取人生之“大大”,用心可謂良苦矣。讀這樣的文章,我們會被雪瀟極其活躍的話語深深牽引,當我們有所感悟的時候,雪瀟的另一層感悟卻適時地悠然而至,引領讀者不斷深入事物“內心”的本質,并于最后抵達雪瀟行文的“本真”。《我散步去了》,依然是關于生命意義的思考。人何以生?人又如何面對死?這真是一個比天還要大的問題,是哲學家們代代相承,試圖闡釋清楚卻至今依然混沌的一個本原問題。那么,雪瀟是如何面對自己的生命的呢?在一定層面上,《書呆子》給了我們答案。此文是對古人所謂“大智若愚”的絕妙注解,是對胸懷大智慧而外表傻乎乎者的獨特闡釋。
遺憾的是,對雪瀟的散文創作,除了劉子先生于2003年在《飛天》進行了一次比較系統的評論之外,還沒有得到更多文學研究者應有的重視。不僅如此,因為他的散文創作數量之多,竟然在某些人當中引發了一些“酸葡萄”式的微詞。似乎數量一多,質量就必然不高;數量少了,質量自然就高了。這真是荒唐的邏輯。雪瀟的散文創作并沒有因此而式微,反而讓我們看到了更多更富有意蘊的“雪瀟”。
客觀地說,雪瀟的散文創作尚處于一個上升過程中的摸索階段。在今后的寫作生涯中,雪瀟也需要繼續找尋其獨特鮮明的個性表達方式,以區別于其他的作家。這個任務可謂相當之艱巨。“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當雪瀟的散文創作最終走向成熟的時候,他呈獻給我們的,一定會是一桌十分豐盛的文化大餐!
最后我要說的是,雪瀟的寫作,開始于詩人氣質的宣泄;然后,他經由詩人氣質的引領,不斷抵達心靈深處的夢想地帶。這些年來,雪瀟的寫作似乎正在完成著由詩人單方面的情感抒發向學者型哲理思索的過渡,似乎逐漸逼近著哲學意義上的審美理想境界。這是一個作家的最高追求。這讓我不禁想起尼采最偉大的哲學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毫無顧忌的思想宣示和藝術語言的完美結合!以雪瀟的真誠,以雪瀟的學養,以雪瀟的才氣,以雪瀟的悟性,以他逐漸呈現出來的咄咄逼人的藝術態勢,他也似乎早就應該走這么一步了。而雪瀟于2005年出版了詩集《帶肩的頭像》之后,接著又推出了思想隨筆集《悵遼闊》,是不是想告訴我們或者提醒我們:他目前進行著的,就是這樣一種艱難的但是卻值得的跨越。這種跨越,是從詩歌的想象到哲學的思考之跨越,是從詩性的青年寫作到理性的中年寫作之跨越,更是雪瀟將生活加以詩化的關照,進而追求哲學慰藉的智思之跨越!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讓我們期待著他更大的跨越,并且祝福雪瀟走進一個更為遼闊的審美世界!
責任編輯 辛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