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

拾藍炭

小丫的村子后邊是一條橫穿河西走廊的鐵路線，火車不分晝夜轟轟隆隆過來過去，以不可抗拒的威力震撼著大地。

那年小丫長到十二歲了，腦殼后邊扎上了小辮子，黑黑的眼睛里有了水。在農村，十二歲的女孩能頂半個大人了。爹說，小丫不小了，跟上娃子們到火車站拾藍炭去吧。

小丫就拿著一條破口袋和一個變了形的舊臉盆，手里握著一個用鐵絲捏成的小筢子，跟著村里的一群男娃女娃去火車站拾藍炭了。

那些年，火車站附近的村莊里，拾藍炭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大事。藍炭，就是爐渣中沒有燒透的煤塊。那時農村里缺少燒柴，在火車站的機務段，火車頭上卸下的爐渣堆成了山，里邊有許多沒有燒盡的煤渣，農民們撿回家里燒火做飯，風箱一拉，冒出藍色火焰，火力很硬，鄉下人便把那煤渣叫作藍炭?；疖囌靖浇霓r村里，都有人去機務段撿拾藍炭。

小丫的村子離火車站有三四里路。一路同去的女孩有豆豆、葉兒、社女五六個，都是小丫幼時的玩伴。還有個男娃子叫鼻涕老爺，因為他小時候老是吊著兩筒鼻涕，便落下這個外號，改不掉了。一群女孩里邊，年齡最大的是豆豆，快到十六歲了，豆豆就成了這群孩子的首領。

機務段在火車站東邊不遠的地方，有很多條鐵道，還有堆積如山的煤炭。鐵道外邊的爐渣堆周圍，已來了不少外村的人。豆豆率領著她的隊伍，選了一處地方扎下營來。小丫是頭一回來拾藍炭，她學著別人的樣子，一手拿筢子在爐渣堆里扒著，另一只手撿拾扒出來的藍炭。女孩們的小手都扒得飛快，一會兒就撿一盆子，端到一處平整地方，倒成一堆，再回來接著撿。小丫的手慢，別人去倒了兩趟，小丫一盆子還沒撿滿。

拾藍炭時，最好是能碰上火車頭開過來往下卸爐渣。剛卸下來的爐渣里，藍炭最多。若看見有火車頭開過來卸爐渣，各村來拾藍炭的人都像打仗一樣往上沖，一陣瘋搶，比著看誰的手快，有膽大的還能趁勢跑到煤堆那兒撈上些煤塊。

拾藍炭的人多了，就影響到機務段正常的工作秩序，再加上常有火車頭不時地開來開去，有時難免會鬧出意外事故，機務段的工人便會不時地出來驅趕拾藍炭的人。機務段為了防止拾藍炭的人偷煤，還專門安排了一個臨時工看守煤堆。那臨時工是個瘸子，其實他只要看好煤堆就行了，可這瘸子多事，就像貓捉老鼠一樣，經常突然跳出來，襲擊拾藍炭的人，抓住了就耍一陣威風，搶走拾藍炭的工具，碰上小孩子還要一頓打罵。別看瘸子腿瘸，跑起來可挺快，拾藍炭的人都怕那瘸子，防不住就會吃他的虧。所以在低著頭撿拾藍炭的時候，還要時時提防著瘸子，有了險情，趕緊就要跑。

小丫沒見過瘸子，可聽鼻涕老爺說過瘸子的事，心里很是害怕，看見不遠處有個人影，驚叫一聲：“瘸子來了！”跳起就跑。別的孩子一驚，也都跟著跑，一個比一個跑得快。跑了一陣，身后并無動靜，回頭看看，什么人也沒有，原來是一場虛驚。孩子們互相看著，吐了吐舌頭，惹了一場笑。于是又回到老地方，蹲下去接著扒爐渣。

這一回雖說沒遇到真正的危險，可小丫的心口還是怦怦地跳個不停。誰知道那個瘸子什么時候會出來呢？要是瘸子突然來了，跑不掉可咋辦呀？這樣，過了不大一會兒，小丫又制造了一次虛驚。這下幾個孩子都抱怨起來，說小丫你是咋的個話？這么小的膽子，能干啥呀？豆豆想了想，說小丫你膽子小，別在這兒拾了，去那邊給我們看攤子吧，到后晌回家時我們幾個給你分些藍炭。幾個孩子都說，好好，小丫你把攤子看住就行了，省得在這邊添亂。

小丫就看攤子去了。攤子上是同伴們撿來的藍炭，一人一堆。各村拾藍炭的人很多，有時候，攤子上的藍炭會被外村的人偷掉，特別是火車頭開過來時，大家都沖過去爭搶，有的人便會乘亂去偷別人的藍炭。有個人看住攤子，就不怕丟了。

小丫是個細心女孩，她坐在那兒看攤子，見各人撿來的藍炭里還夾雜著—些爐渣，就很仔細地把那些爐渣挑揀出來扔掉，把每一堆藍炭都揀得干干凈凈。這樣，小丫雖說沒有跟大伙兒一起拾藍炭，她也沒有歇著。

天上的日頭從東邊轉到西邊，一天過去了。日頭平西時，孩子們都聚攏在攤子前，把各自的藍炭裝進口袋，收拾回家。這時豆豆指揮著，每人給小丫挖了一盆子藍炭，算是小丫看攤子的報酬。小丫看別人都是滿滿一大口袋，她拿的是條小口袋，也只裝了半袋子，跟別人沒法比，自己覺得很是羞愧。鼻涕老爺拉著一輛舊架子車，孩子們的藍炭都擱在老爺的車上。老爺拉著車子，女孩們跟在車子兩邊，一路又說又笑，只有小丫一個人走在最后邊，羞得不敢抬頭。

回到村里，各家的大人都來鼻涕老爺家門口拿藍炭口袋，小丫家來的是大哥。大哥問：“小丫，哪個袋子是你的？”小丫紅著臉站在葉兒和社女后邊，開不了口。一會兒，別人家的口袋都拿完了，車子上就剩下個小袋子。大哥臉上剛才還掛著笑容，這會兒笑容頓時消失了，歪著頭瞪著小丫問了聲：“你就拾了這一點兒？”小丫能說什么呢？大哥伸手提起小丫的藍炭口袋抖了兩下，好像在掂量口袋的分量，又瞪了小丫一眼說，“你拾這一點藍炭，還沒拿的饃饃值的多呢?！?/p>

小丫好不委屈啊，她就這么沒本事？回到家里，小丫飯也不吃，悄悄躲到院子后門外邊哭了一場。

這天夜里，小丫睡在被窩里想好了，明天再不給她們看攤子了，她就跟她們一起拾藍炭，看誰拾的多！她不怕瘸子，就是看見瘸子來了她也不跑，瘸子能把她吃了？

第二天，小丫特意找了一條大口袋，攢了一把勁兒，跟著豆豆、葉兒她們上路了。到了地方，小丫往豆豆身旁一蹲，揮舞著小鐵筢就扒起來。豆豆看了小丫一眼說：“小丫你還給我們看攤子吧?！毙⊙菊f：“我不看了?！倍苟拐f：“咋不看了？你在這兒，一會兒又添亂。”小丫咬咬嘴唇說：“我不添亂?！睅讉€女孩都望小丫，這個小丫今天是咋啦？

小丫的兩只手飛快地扒拉著，藍炭當啷當啷地扔進盆子里。不過，小丫心里還是有點慌，不知那個瘸子會不會來呀？每過一會兒，就要偷偷扭頭看一眼。

記不清在扭了多少次頭以后，當小丫又一次扭回頭時，眼皮一跳，忽然看見鐵道那邊有個穿一身舊工裝的人一瘸一拐向這邊走來。瘸子！小丫心口嗵地一跳。小丫沒有見過瘸子，不知道瘸子長得什么樣兒，見了也認不出來。但這個人走路那姿勢顯然就是瘸子。小丫猛一激靈，身子彈了一下。可是，她很快又止住了自己，不能動！昨天的事忘了嗎？哪怕是瘸子真的來了，她也不能第一個先跑，她不能叫別人笑話她小丫膽小！小丫飛快地瞅了一眼豆豆她們，幾個同伴都低著頭，正專心地撿著藍炭，誰也沒有注意身子后邊的事。小丫也不能說，要不，大家又該罵她添亂了。她小丫不能添亂。

這就把逃避的最佳時機錯過去了。就在小丫鼓起最大勇氣咬牙堅持的時候，瘸子的快腿已經不可阻擋地跨過幾道鐵軌，轉眼間來到了跟前，居高臨下大喝了一聲：“看你們還往哪跑！”這一聲簡直就是晴空霹靂，孩子們猛地一驚，猝然間如同幾只小兔遇見了獵狗，齊聲驚叫著，連滾帶爬四散逃開。瘸子好像早就瞅準了目標，伸手一抓，擒住了豆豆。

啊呀，壞事了！瘸子抓住豆豆就往鐵道那邊拉。豆豆哭叫著，身子向下墜著不肯走，可是瘸子力氣很大，硬是拖著豆豆往前拉。這邊一群小孩子眼睜睜看著，誰也不敢去救。

豆豆被瘸子抓走了。過了幾條鐵道線，高高的煤堆那邊有個值班房，就是瘸子住的房子。瘸子拉著豆豆轉過煤堆，就看不見了。小丫眼望著豆豆消失在煤堆后邊，心里真后悔死了，她要是早些喊一聲，她們不就跑掉了嗎？可是她沒有吱聲，她怕同伴們罵她添亂。她咋能想到瘸子會抓走豆豆呢？

女孩們都嚇哭了，遠遠望著煤堆那邊看不見的值班房，不知道該怎么辦。社女推著鼻涕老爺說：“老爺，你是男的，你去看看把豆豆抓到哪兒了？”鼻涕老爺縮著脖子往后退，結巴著說：“我我、我不敢去！”

過了好大一陣，小丫眼尖，先看見豆豆從煤堆那邊出來了，立即喊了聲：“豆豆來了！”女孩們一下跳起來，一股風似的迎了上去。

豆豆回來了，低垂著頭，兩只手絞在一起，一步步慢慢走著，就像不會走路的樣子。幾個女孩迎到跟前，爭相拉住豆豆，紛紛問這問那：“瘸子把你抓到哪兒了？打你了嗎？罵你了嗎？他把你咋了？”

豆豆回答：“沒打。沒罵。咋也沒咋?！?/p>

鼻涕老爺吸著鼻涕說：“那、那把你抓去干啥？”

豆豆沒心思回答：“別問了！煩不煩哪？”

這一天在心驚肉跳中過去，也沒有拾上多少藍炭?；丶业穆飞?，豆豆心緒漸漸平靜了下來，對同行的女孩說，瘸子不是個好東西，壞得很，他把我抓到他的屋里，嚇唬著叫我給他洗衣服，洗了好幾件。

經歷了這次危險后，孩子們都分外小心，只怕再被瘸子抓了去。瘸子卻接連幾天沒有露面，藍炭場子上風平浪靜。過了幾天，孩子們也慢慢不怎么害怕了。

不過，瘸子那家伙可不是好對付的。有一天，就在孩子們放松了警惕的時候，狡猾的瘸子忽然又出現在面前，真不知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孩子們一聲驚叫，想跑也來不及了。這回瘸子卻沒有吼叫，臉上還笑嘻嘻的，連連擺著手說，別怕別怕，我不攆你們。說罷，彎腰拉了拉豆豆的小辮子，嬉皮笑臉說：“豆豆，走，給我洗洗衣服去吧？”豆豆不抬頭，小聲說一句：“我不去?！比匙诱f：“走吧走吧，拿上你的口袋子，洗了衣服我給你裝些煤塊?！焙⒆觽儧]想到今天瘸子又變好了，一聽這話，都說豆豆：“去吧去吧，給煤塊還不好？洗衣服怕啥？”三說兩說，豆豆不吭聲了，瘸子一手拉著豆豆的胳膊，一手提起豆豆的口袋子，把豆豆拉走了。

過了一大陣，豆豆從瘸子那兒回來，真的背了半口袋煤塊，把別的幾個女孩羨慕得要死。鼻涕老爺吸溜著鼻涕說：“再一回我去給他洗衣服，我會洗?！倍苟沟椭^，抿著嘴唇不出一聲。

后來，瘸子又叫豆豆去給他洗過幾回衣服，每次都給豆豆裝了不少煤塊。這么一來，拾藍炭的孩子們再也不用害怕瘸子了。

但是不多久，豆豆出事了。

那天早飯后，小丫像往日一樣走出家門，去和女孩們會合。意外的是，村巷里一個女孩也不見，只有鼻涕老爺一個人呆愣愣站在他家門口，車子也沒拉出來。小丫問：“老爺，葉兒她們呢？”鼻涕老爺一甩頭，哼著鼻子說：“我咋知道？你去問葉兒呀?！?/p>

今天是怎么啦？小丫向葉兒家走去。

葉兒在家里哭著，兩眼掛著淚花花。小丫吃了一驚，走上前問：“葉兒，你哭啥呀？今兒不去拾藍炭了？”葉兒輕聲說：“你還不知道??？豆豆出事了。我娘說，再不能去拾藍炭了?！毙⊙居X得好奇怪，撲閃著眼皮問：“豆豆出啥事了？”葉兒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女孩們都還小，不懂得豆豆出了什么事。只是從那以后，她們家里的大人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再也不叫女孩們去火車站拾藍炭了。

放羊

小丫從小沒上過學，十來歲的時候就能在隊里勞動掙工分了。那年夏天，隊里叫小丫跟著英子去放羊。

生產隊早有一群羊。原先放羊的人是英子和一個老頭。前兩天，老頭趕羊時一跤摔倒，崴了腳，站也站不起來了。小丫就是頂替那個老頭去放羊。

小丫給英子當了助手。英子比小丫大三歲，個子比小丫高半頭。

早飯后，英子帶領著小丫來到羊圈，打開圈門，一群羊擁擁擠擠，爭先恐后往外鉆。英子喊：“慢些的！擠啥擠？”好像羊能聽懂她的話似的。

羊群出了村，自己認得路，不用英子指揮，一路向西跑。英子跟在后邊，就像出門游玩一樣。英子手里握著一根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木棍子，看見哪一只羊離開隊伍跑到路邊去，就用棍子搗起地上一個土塊，嗖地甩出去。飛出的土塊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不偏不斜，正好打在那只羊的頭上，羊兒一驚，知道自己犯了錯，趕快回到隊伍里，再不敢亂跑了。小丫驚奇地說：“英子姐，你咋打那么準呀？”英子得意地笑起來：“沒這個準頭兒，還能管住羊群呀？”小丫暗暗伸了一下舌頭。

夏天的田野，遠遠近近一片碧綠。羊群向西走了一里多路，前邊有一大片草灘。小丫遠遠看見，有一群羊正散在草灘上吃草，一個男孩子仰面朝天躺在旁邊地埂上，嘴里咬著一根草棍兒，正悠然自得地哼曲兒呢。小丫問：“英子姐，那是哪里的羊啊？”英子說是西邊沙石村的，隨后就揚起手里的木棍子喊：“哎，土蛋兒！”那個男孩子一骨碌翻起來，也向這邊揚起手搖了幾下，高興地喊：“英子，快來呀！”

看見前邊的草灘，羊群比人跑得還快。兩群羊像老朋友一樣，很快就匯合在一起，分不清哪只羊是哪個村的了。

英子到了那個男孩跟前，指著小丫說：“這是小丫，我收的徒弟?！毙⊙韭犛⒆诱f她是徒弟，覺得很好笑?？礃觾?，英子和這男孩很隨便，他倆一定常在一起放羊。

男孩的名字叫土蛋兒，跟英子大小差不多，都是十五六歲。土蛋兒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黑亮，頭上戴了一頂過大的破帽子，衣服上打滿了補丁，滾了一身土，他真是個土蛋兒。

英子挨著土蛋兒坐在地上，用胳膊碰了土蛋兒一下，問：“早上吃了嗎？”土蛋兒搖搖頭。英子從衣服里掏出一個苞谷面餅子遞過去，土蛋兒接在手里就吃起來。

放羊這活兒很輕松的，羊兒散開在草灘上，低著頭自己去吃草，不用人去管它們。三個放羊娃就坐在一起玩。土蛋兒好動，撿起一個小石子說，看我打那棵小樹。胳膊一掄，石子飛出去，一下擊中了小樹。又撿起一顆石子，說這回打那棵毛毛草，手一揚，又打中了。不大一會兒，連著扔出七八顆石子，竟是彈無虛發。

小丫覺得土蛋兒挺好玩。土蛋兒頭上那個破帽子，準是他爹戴過的，比土蛋兒的腦袋大了好多，已經分不清是什么顏色，帽舌也折斷了，在額前耷拉著，樣子很有點滑稽。土蛋兒扔石子的時候，腦袋一晃，帽子就滑下去遮住了眼睛，他趕快用手往上推一下。再扔一顆石子時，帽子又滑了下去。他扔出八個石子，就推了八下帽子。小丫看著土蛋兒不住手地推帽子，在一邊嘻嘻嘻笑個不停。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一抬頭，太陽偏西了。英子說：“土蛋兒，快隔羊去吧，該回家了?！蓖恋皟和埔幌旅弊诱酒饋?，褲子上沾了一屁股土，拿著放羊鞭子向羊群走去。

隔羊，就是把羊群分開。兩群羊混合在一起吃了一天草，想把它們分開可不容易?？墒峭恋皟焊粞蚝苡斜绢I，只見他抬起手捏住嘴唇，先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羊兒頓時停住吃草，紛紛抬起頭來看它們的指揮官。接著，土蛋兒嘴里喊著：“搞西、搞西、搞西——”同時把鞭子舉過頭頂，掄開了胳膊一搖，鞭梢在空中劃出一個個圓圈。土蛋兒一手搖動鞭子，另一只手不住地向上推著滑下來的帽子，屁股上也跟著往下掉土。他嘴里不停地喊著“搞西搞西”，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羊兒卻懂得主人的信號，聽著土蛋兒的聲聲召喚，他的羊像河水一樣從羊群中分流出來，開始跟隨著土蛋兒緩緩向西移動。留下來沒走的，自然就是小丫她們的羊了。土蛋兒沒費多大事，兩群羊就分開了。

土蛋兒帶領著他的羊群向西，英子和小丫趕著她們的羊群向東，像兩片云一樣分開了。走了老遠，土蛋兒還回過頭來喊著：“英子，明天早些來呀！”

小丫的放羊生活從這兒開始了。沒幾天，小丫就和土蛋兒混熟了，也隨著英子那樣“土蛋兒土蛋兒”地叫，她一叫，土蛋兒就應聲。小丫很快喜歡上了土蛋兒，喜歡上了放羊。

從英子嘴里，小丫知道了土蛋兒家里很窮。土蛋兒很小的時候就沒了娘，后來他爹又給他娶了個后媽，后媽還帶來了一個孩子。土蛋兒的厄運不可避免地來到了，后媽不給他吃飽，不給他穿暖，還老是罵他，從不給個好臉。土蛋兒的爹是個壞脾氣，聽了后老婆的挑唆，動不動就掄著鞋底打土蛋兒的屁股。土蛋兒一天到晚不愿意回家，只有在草灘上和英子一起放羊的時候，玩起來才歡天喜地。

小丫看得出來，英子對土蛋兒很好，常給土蛋兒帶些吃的，有時還帶上針線，給土蛋兒縫補掛破的衣服。土蛋兒對英子也好，在一起放羊時，總是叫英子歇著，他一個人就把兩群羊都管住了，英子和小丫很是省心。

放羊是小丫最歡樂的時候。她出來放羊，不用再干家里的零星活兒，不用給嫂子領娃娃。而且，她給隊里放羊，還能掙上工分。小丫和英子都還沒有長大，英子頂半個大人，一天給五分工，小丫更小，放一天羊只記三分工。少是少了點，不過，總也是掙上工分了。每天到了野外，小丫和土蛋兒、英子在一起，可以盡情地玩，誰也管不了她。小丫喜歡放羊。

日子飛快地過去。一轉眼，從夏天到了秋天。再一轉眼，樹上的黃葉飄飄落下，田地里的莊稼收進了家，天氣轉涼了。冬天不聲不響地來到了人間。

冬天在野外放羊，就沒有夏天好玩了，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小丫和英子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土蛋兒還在抵抗著，仍是一身單薄的衣服，寒風陣陣吹來，凍得他瑟瑟發抖。英子問：“土蛋兒你咋還不穿棉衣？”土蛋兒說：“我不怕冷。”跟著又補上一句，“我是小子呀。”意思是說小子比女孩強壯，扛得住冷。

硬扛了幾天，忽然一場西北風襲來，氣溫猛地降了許多。土蛋兒再也扛不住了，那天來到灘上，終于看見土蛋兒穿上了棉襖?？墒牵鞘且患裁礃拥拿抟\呀？身前身后四處全都開了花，就像彈棉花的在上面彈了一遍一樣，里邊的棉花一朵一朵露了出來，棉襖的面子被分割成星星點點，已看不見一片像樣的布面了。不知這件棉襖已經穿過了幾個冬天？土蛋兒的個子長高了，棉襖穿在身上短了一截。為了抵擋寒風，土蛋兒找了一根毛毛繩系在腰間。但他的腿上還是秋天里穿的那條打滿了補丁的舊單褲。

“唉喲土蛋兒！”英子吃驚地叫起來，“你媽就叫你穿這棉襖？她為啥不給你做棉衣穿呀？”

土蛋兒恨恨地說：“她才不管我呢?！?/p>

英子又說：“那你爹也看不見嗎？”

土蛋兒說：“我能扛住，凍不死我?！?/p>

小丫明白了，前幾天怪不得土蛋兒硬扛著不穿棉襖，原來是這樣呀。土蛋兒那個后娘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

三個放羊娃伴著一群羊，在荒野上抵御著呼呼作響的寒風。

一個日子又一個日子。

這樣寒冷的日子也沒有過多久。某一天上午，小丫和英子趕著羊群來到灘上，意外地沒有看到土蛋兒的羊群。奇怪了，幾個月來，每天都是土蛋兒在前頭，沒有一次晚到過，今天是怎么啦？

英子和小丫都望著西邊土蛋兒的村子。過了好大一陣，隱約看見村頭上出來了羊群。小丫跳著腳說：“來了來了?！笨墒沁^了一會兒，羊群來近了，卻看不見土蛋兒的爛棉襖，羊群后邊跟著一個老頭。

“咋不是土蛋兒？”小丫叫了一聲。英子也愣住了。

熟悉的羊群來到了，兩群羊很快合在了一起。老頭腳步慢，還沒有來到跟前。小丫等不及，跑上去迎住老頭問：“爺爺，咋換你啦？土蛋兒咋沒來呀？”

“土蛋兒呀，跑了?！崩项^悶悶地回了一聲。

“啥？跑了？跑哪兒去了？”

“誰知道！”老頭跺著腳說，“狗日的后娘，硬是把娃子打跑了?！?/p>

英子和小丫一下驚呆在地上。

土蛋兒真的跑了。從那天以后，小丫和英子放羊時再也沒有見過土蛋兒。

后來聽人說，土蛋兒跑了新疆。

小丫想起來，她們村子后邊跑的火車，就是從新疆開過來的。新疆，多遠的地方呀！

走過十五歲

那年小丫十五歲了。

十五歲的女孩頂半個勞動力，小丫能在隊里干農活了。

小丫最忘不了的，是在田間土路上拉架子車。

農村里拉車子的時候特別多，拉土、拉砂、拉糞、拉草、拉莊稼，有時候從村里往村外拉，有時候從村外往村里拉，一年四季永遠拉不完。農田里的主要農活由男人們去干，比如犁地、播種、鋤草、治蟲、收割、打場，都是男人的事。拉車子的活兒就是女人的了。

拉車子的時候，兩個人配成一對，一個人在前邊駕轅，另一人在后邊推著。一般都是一個女人配一個丫頭。河西走廊農村里，結過婚的婦女叫女人，沒出嫁的姑娘叫丫頭。那時的農民家里，架子車是最主要的勞動工具。每天出工時，隊里的鐘一敲響，各家的女人就拉出了自家的架子車，車子后邊跟著一個女孩子，有的是媽媽和女兒，有的是嫂子和小姑子，也有這家的女人和另一家的丫頭配對。

小丫的對子是她的大嫂。小丫不想和她的嫂子拉一輛車。嫂子手腳慢不說，又舍不得出力氣，拉車時誰也不愿和她搭對兒。嫂子就粘住了小丫：“小丫，我跟你拉一輛車子?！毙⊙拘睦锊辉敢?，又不好推托，咋說也是自己的嫂子呀。小丫只能和嫂子配對了。

小丫和嫂子拉車子，最怕的是往田間送糞。有好多地塊離村子遠，往返一趟要跑一二里路。別的車子上，都是女人在前邊駕轅拉車，丫頭跟在后邊拿鐵锨搗在車子上推著，走在路上你追我趕，一溜小跑。只有小丫她們這輛車子例外，嫂子說她駕不住轅，叫小丫在前邊拉。十五歲的小丫，個子還沒長起來，胳膊也短，勉強抓住兩邊的車把，駕起轅來很是費勁兒。每當空車回來的時候，嫂子還要坐在車上，叫小丫拉著她。小丫憋了一肚子氣，嘴上也不說，硬是咬牙撐著，拉起車子一陣瘋跑，心里說，叫你坐車，把你的屁股顛成兩半！

嫂子不肯駕轅拉車，可到了裝車的時候，她就不能閑著了。這時駕轅的人站在前邊扶著車把，能夠稍稍歇息一會兒，不駕轅的人就要拿著鐵锨往車子里上糞。別的人裝車時像在比賽，一個比一個起勁兒，弄得塵土飛揚。只有小丫的嫂子不急不慌，兩手握著鐵锨把兒，慢吞吞鏟起一锨糞，身子搖晃幾下才裝到車子上。別人裝兩下，她一锨還沒鏟起來。眼看著別的車子都呼喊著上了路，自己的車上還沒裝夠半車呢。小丫心里早急了，只好叫嫂子過來扶住車把，她去拿起鐵锨往車里上糞。等到裝滿一車，別人的車子都已走到半路了。

生產隊里集體勞動，常有個熱鬧氣氛，大家在一起拉車子，互相都在較著勁兒，誰也不肯落在后邊。小丫和嫂子拉一輛車子，什么時候也賽不過別人。別的丫頭在前邊嘻嘻哈哈喊叫笑鬧，小丫總是悶著頭一聲不吭，一點也歡樂不起來。

每天晚上，生產隊里記工分，各家各戶的大人都聚到飼養院里，丫頭娃子們也喜歡去那兒熱鬧一陣。小丫卻很少有空子出去，她要坐在燈下給弟弟妹妹們做鞋。小丫十三四歲時就學著做針線活兒了，鄉下的女孩都這樣。在小丫的記憶里，她十幾歲的時候，天天晚上都在納鞋底。

從這一年起，小丫有了一個工分本，上面寫著她的名字。不過，小丫的工分本一直在大哥屋里放著，小丫只在發下來那天見過一次，以后就再也沒有看過。每天記工分時，都是大哥拿著全家的工分本去記工，一個人就辦好了，用不著小丫操心。再說小丫不認字，她看了也不認得。

小丫在勞動中度過了她的十五歲。春去夏至，秋盡冬來，一年的日子很快過去，眼看要過年了。

勞動一年，生產隊里年底決算，家庭里也在看一年中誰掙了多少工分。小丫家中的大事小事都是大哥操持。平時，有大哥當家，沒誰問過工分的事?，F在一年過去，工分本子擺出來，全家人就要看一看了，看誰掙的工分多，過年就給誰買新衣服。

一家人的工分本擺了一排。上過中學的小哥捧著工分本，一個一個地念。小丫第一年有了自己的工分本，心里特別興奮，眼睛睜得大大的，等著三哥念到自己的工分。小丫心想，一年四季她從未誤過工，一天沒空過，她的工分肯定少不了。“小丫——”小哥念過嫂子的，隨手拿起了最后一個本子，自然是小丫的了。小哥念了聲“小丫”，小丫的心口嗵嗵嗵跳了起來。小哥念道：“小丫，八十九個半工。”小丫猛一下呆住了。什么什么？八十九個半？怎么也沒想到，一年下來，小丫還沒有掙到九十個工！

小哥疑問的目光掃到了小丫的臉上：“小丫，你怎么才掙這一點工分？”

小丫紅著臉低下頭，不敢回話。她的工分為什么這樣少？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陰天下雨出不了工，小丫沒誤過一天，到頭來她怎么沒有工分呢？小丫的工分是低，一天只掙五分工，可十天也有五個工呀，一百天也有五十個工呀，一年就是按三百天算，也少不了一百五十個工啊！怪呀，她的工分哪里去了呢？

這時候嫂子可高興了，因為她的工分最多，差一點就到三百了。嫂子一臉得意，撇著嘴沒說話，可那神情，比說話還叫小丫受不了。小丫想不通，她天天和嫂子一起拉車子，為什么嫂子的工分就比她多了那么多呢？小丫到底是年齡小，她不會多想一想，嫂子的底分是一天八分工，就是一年出全勤，也不會掙到三百個工呀。何況嫂子經常走娘家，走一回就三天五天不回來，不走娘家時也常常生病誤工不出勤，她的工分是從哪兒來的呢？

一家人偏偏就注意不到這些，你一言他一語，都說小丫不好好掙工分，過年別穿新衣服啦！

后來過了好久，小丫才弄明白，原來是大哥去隊里上工分的時候，常常把小丫的工分記到她嫂子的本子上。大哥說得倒是好聽：“麻煩球子的，就寫到一個本子上吧，記哪個本子上也一樣?！庇浌し值臅r候說是一樣，到了年底就不一樣了。最可氣的是，一家人都說小丫工分少的時候，大哥坐在旁邊抽著煙竟然一語不出，難道他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嗎？他為什么不站出來為小丫說句話呢？

小丫委屈死了，越是委屈越不會說話，只能一個人躲到院子后門上去哭了。

就要過年了，小丫在淚水中告別她的十五歲。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