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我從機艙窗口向下俯望的時候,我只看見了云層,厚厚的云層,獨自成就了另一個世界,似山巒,似流瀑,似想像中童話里的王子或公主的宮殿,絕美。我嘆了口氣,后悔自己兩個小時來一直在睡覺。現在,飛機正在向下降落,在我猶豫的工夫,已遠遠地看見我們世界里的山巒和河流。是的,我們的世界,我的世界,我再一次地要走進它。
張西安沒有到機場來接我,我打開手機,開始撥他的電話號碼。那流水般的按鍵音像一道道電波,我的心一緊一緊的,但最終,我還是放棄了。我把顯示屏上的電話刪掉了,見鬼去吧,我一個人拖著拉箱走出機場,我把心頭最后一絲希望放在關機上,我把手機關閉了。我知道,是在為我和西安留下最后的余地。
我打的40分鐘后才回到自己的住處。我上樓,洗澡,吃東西,然后睡覺。在一連串的動作中我最愜意的就是吃東西。一個月前,離開家時,冰箱里的東西已被我掃蕩一空,儲藏室里只剩下兩包方便面和一袋榨菜。我笑了一下,把面和榨菜一掃而光,這是我能安然入眠的力量,我自己最清楚。然后睡覺。
睡之前我是猶豫過的,要不要打開手機,張西安會不會打來電話,甚至一陣猛烈的沖動想給他打,或是去找他。可是憑什么,憑什么,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終于把這股情緒壓了下去。我,睡眠。
在2005年的這個春天,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個老人牽著一個孩子走到我的身邊,老人說,帶走吧,巴布。那孩子長得像張西安,我把他領過來,他卻一轉身跑掉了。我像突然丟失了寶貝一樣瘋狂地去追他,可追不上了,他不見了。我是被自己的哭聲嚇醒的,撕心裂肺,醒來,聽到門外時斷時續的敲門聲,看看表,是凌晨三點。不會還是做夢吧?我下了床,輕手輕腳地走到門跟前,透過貓眼兒向外望,天哪,還真是西安。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下飛機以來堵在胸口的一大團棉花似的東西終于掉了下來,我打開門,一把把西安拽進屋,緊緊地抱住了他。
西安那天沒有像往常一樣拼命地道歉,他說我累了,巴布。他躺在我的床上,疲勞地睡著。他睡著仍拽著我的一只手,這只手的溫暖帶給我心滿意足的感覺,一段時間來的懊惱和緊跟著的那些自以為是的決定都在這瞬間再次崩潰了。
2
我是什么時候喜歡上西安的?張西安曾經問過我這問題,可我回答不出來,我只是一個勁兒地要求他,西安,抱緊我,抱緊我。西安是有力的,他緊緊地把我摟在了胸前。巴布,你這是何苦呢,為什么非要這樣?我抬眼望著西安,我說,我想,很簡單,我想。
是的,我想。我抬眼望著西安,他一看,就是這個城市里的男人,黝黑、瘦削、有力,更重要的一點,他給我少年時代以來對男人渴望的這種感覺。可西安很快就松開了我,他說巴布,你該回家了。我故意為難西安,我說不行,今天,誰也不許回家。可西安根本不當回事,他說巴布,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因為你懂事。我低著頭笑了一下,我說你走吧,我再呆會兒。西安再沒說什么,他看了我一眼,打開門走了。
這是個夏天,我在這個夏天里認識的張西安,很老土的名字,是在西安出生的嗎?我問他。不是,因為母親從小在西安長大,對那里比較有感情,所以就叫了這名字。你呢,怎么叫巴布,像個少數民族,是少數嗎?張西安很認真,我哈哈地笑了起來,什么呀,是做記者以后,想換個名字,有一天,坐在電腦邊,抬頭看墻上的地圖,發現在菲律賓的北側,有一個巴布延群島,我抬眼望見的地方,只看見了巴布延群島,所以,就叫巴布了。哦,這樣啊,看來你喜歡采訪我,一定是第一眼先看見了我,現在,我已經成了你網中的魚了。美得你,這么顯眼啊。
我是個記者,一個地級市的日報記者。如果你來過這個城市,你一定聽說過我,哦,巴布,人們會說,那是我們市里的美女記者。可我不喜歡這個稱呼,所以,在我第一次接觸張西安的時候,他一臉不屑地望著我,噢,美女記者來了。我說,打住,張警官,張西安,叫我巴布。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第一次見到張西安,我就不感到拘束,甚至,居然可以直接喊他的名字,要知道,他是個很冷面的人,而且,說話總有些刻薄,但我卻并不排斥他,或者有絲毫的反感。我打開筆記本,剛想開始我的采訪,電話響了,張西安說,抱歉,巴布記者,有現場了。他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沒有回頭地說了一聲,把門帶上。
我第二次約見張西安只好改在晚上,在日光門的酒吧里,他不肯來,說家里有事。我一下子急眼了,說愛來不來,警察就特殊啊,采訪你是給你面子,怪不得社會上這么多人罵警察沒素質,真是有問題。張西安等我把話說完才壓的電話,留在電話里的聲音,只是他的一聲怪笑。我琢磨了一晚上,不明白他笑聲的涵義。那天晚上,我感覺到自己很失敗,我從酒吧晃著身子往家搖的時候,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征服他,張西安,你拽什么拽。
可事實上,張西安那次是很拽,我約見了他幾次,都被莫名其妙的各種借口推掉了。是的,那時候,我以為真的是一種借口。他的種種借口,讓我感到了憤怒,我直接找到了他們支隊的政委,政委當我的面給他打了電話。張西安不一會兒就來到了政委的辦公室,他斜看了我一眼,走吧,美女記者,是去我的辦公室還是日光門酒吧啊。我得意地望著他,當然是酒吧了,現在就去。
我那時候想對張西安的征服不過是一種暫時的念頭。征服意味著什么呢,尤其是面對一個男人,像一塊冷鐵般的張西安,征服他又能給我帶來什么呢?可不知為什么,日光門酒吧在白晝也顯得有些昏暗的燈光,把張西安的臉照成了古銅色,而這種氤氳的燈光和氛圍居然改變了張西安的性格。他禮貌地為我點單,平靜地回答我的問題,我們還談了些額外的話題,彼此感覺都很好。走出酒吧,我對張西安說,你今天的表現真讓我感到吃驚。張西安說巴布,你會感到吃驚嗎?你以為警察都是粗俗之人,可誰不想享受生活,誰不會享受生活?
陽光下的張西安又恢復了常性,但我不生氣,因為他叫我巴布了。
3
你一定以為我是個目空一切,代表著現代和自由的時尚女子,很多認識我的人都會這么想。但我告訴你,你錯了。我的內心有著傳統女性具有的一切美德,所以,盡管那年我已28歲,但我潔身自好,而且從不放棄對婚姻的追求。但2005年的那個夏天,我對張西安沒有過婚姻的奢望。
那次采訪只是我們初識的一個插曲而已。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地處內陸,既不封閉也不時尚,這也就代表了我和張西安的思想,我們敢于接受來自于外界的或內心的我們認為正確的一些東西,但也盡量認可和接受新的東西,更多時候,我們像個看客,坐在舞臺的一隅,看別人的人生在轟轟烈烈地上演。
張西安回過頭,你不應該這樣的,巴布,你應該屬于舞臺的主角,我是坐在這里看你的人。看我什么?西安繼續望著我,看你的人生,巴布。你的人生應該是精彩的。
我和張西安的第二次相識,竟是在另一個城市的賓館里。我參加一個省里舉辦的培訓班,都住了一個星期了,竟然就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碰見了張西安。那個賓館是我們市里在省城的一個辦事處,大凡去省上公干的人,都會住在那里,所以,在那里遇見張西安本不是什么讓我感到驚奇的事。可張西安感到驚奇,不,應該說是驚喜。太好了,巴布,你居然也住這兒!張西安的眼睛里閃動著光芒,與平日的冷漠判若兩人。他沒容我多說就催我上樓,快上來,巴布,簡直太巧了。我身不由己地跟著張西安走進他們的房間。是的,他們,除了張西安,還有支隊的另外兩名干警,王曉力和小馬。張西安說,你們先出去,我要和巴布單獨談談。我說張西安你搞什么鬼?張西安噓了一聲,說小聲點,巴布,今晚委屈你一下,陪我到那日光門酒吧之類的地方去一趟,怎么樣?我說,你請客呀?那當然,只不過,你要表現得對我好一點,好一點明白嗎?什么?憑什么?我瞪著張西安,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好了,好了,張西安拍拍我的肩膀,不過是為了工作。
張西安再沒向我解釋什么。其實我明白,即便不是為了工作,西安讓我陪他出去一次,我也不會拒絕的。張西安要求我,多余的再不要問,只要表現得對他好就行,說白了,要像情侶一樣,還有,發生任何事一定要鎮定。巴布,你有這素質的,我信你。張西安給我打氣。
那天晚上我打扮得很漂亮,我把那天晚上當成了我和張西安的一次約會。我把手攙進他的臂彎里,頭微微地靠向他的肩膀。這樣可以嗎?我問西安。委屈你了,巴布,你只記住,一定要自然、鎮定。哦,我點點頭,可我發現張西安有點緊張,他的胳膊一直保持著一種姿勢,還有他的頭,連說話都目視著前方。
我和西安慢悠悠地往酒吧里晃,一進酒吧,張西安就放松了很多,他回頭望著我親昵地笑了一下,那情態,好像我們真是情侶。他先是請我在吧臺上喝了兩杯雞尾酒,然后,又請我走進舞池跳了兩只慢舞。他把我擁在胸前,有意拉得很近。他說,原諒我,巴布,委屈你了。我還正陶醉在他難得的溫言細語中,張西安突然貼緊我的耳邊,快說你累了,巴布,趕緊把我拽到那邊的沙發上去,看見沒,那個平頭戴墨鏡的男人,要自然一點好嗎?要不跟我生氣也行。我理解了西安的意思,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偉大,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我覺得我和西安瞬間融為了一體。我掂起腳尖,趴到西安耳邊說,你親我一下。盡管知道是怎么會事兒,西安還是愣了一下。我說快點兒。西安會意地把他的唇貼在我的面頰上,可我卻猛然地把他推開,走開,別碰我!我氣憤地喊道,你去找她吧,再別碰我!我邊哭著邊奔向西安說好的那個沙發,我看見了那個男人,她摟著一個女人正在親熱,我坐過去的時候,他還抬頭望著我笑了一下。男人都是愛情的叛徒!天哪,我竟對那個戴墨鏡的平頭男人說了這么一句話。西安緊跟著坐了過來,坐在我和平頭男人的中間安撫我。哎哎,哥們兒,對女人好一點嘛。平頭男人對西安說。張西安沒抬頭,說這個女人太難纏,要不你來試試。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我感覺到平頭男人好像站了起來,我沒看見,張西安始終用身體擋住了平頭男人對我的視線。平頭男人對他身邊的女人說,去,你去那邊,我們換……他后面的字還沒說出口,張西安就迅速地把他絆倒在地,緊跟著,王曉力和小馬他們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跳了出來。他們銬住了他,張西安把那個男人從地上拽了起來,走,我們走,巴布。我看見那個男人回頭看了我一眼,巴布,那個男人喃喃了一聲。我跟在他們的后面,不知為什么,剛才的無所畏懼竟蕩然無存,我全身發冷,心開始打顫。
4
張西安的這次勇猛破案本來是應該立功受獎的,可王曉力在匯報會上多了一句嘴。王曉力說,巴布記者可真勇敢,不過也太危險了。支隊政委突然被王曉力的話激靈了一下,政委說,的確太危險了,巴布是誰?她是群眾,她不是警察,為了抓住一個罪犯而犧牲一個群眾,這是什么主導思想?立功受獎就別想了,鑒于罪犯窮兇極惡,抓捕多年未果,張西安能智擒歹徒,過也就不追究了。
我回來后,重感冒了一場。張西安來看我,我替他感到惋惜,我知道西安正面臨升遷,如果能立一次功,那無疑是雪中送炭。可西安卻無所謂,他嘿嘿地笑了兩聲,說哪個警察破案都不是為了立功受獎,說大一點,是為人民服務。我笑了一聲,張西安說,別笑,這是一種真誠的感覺。說小一點,是一種職業的成就感,就這么簡單。我說,王曉力可為他的話自責呢。張西安說,有什么自責的,事實如此,唯一對不起的人是你,巴布,后來想想,的確危險,所以,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會去做,補償你。
張西安一臉嚴肅認真的表情,我都快被他感動得哭了。我伸出手,默默地抓住了西安的手,張西安沒有退縮。在這個夏天,我們第一次用深情的目光對視,我第一次明白了一個冷漠的男人突然溫柔起來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我說,西安,扶我起來。張西安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他說很累嗎,巴布?我望著他,點了點頭。我把頭埋進他的胸里,我說抱緊我,西安,抱得緊緊的。人的欲望的閘門一旦打開,便難以控制。我主動地吻了西安,可他沒動,他再沒有回應我的激烈反應。可他也并沒有推開我,他沒推開,我便知道了他內心的方向。
可西安不能在我這里呆太久,除了工作,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是一個有家的男人。知道有家的男人意味著什么嗎?你可以接近他,可以去愛他,但是,你永遠別指望去擁有他。所以,我只能躲在窗簾后面看張西安的身影遠遠離去。
我知道愛情是一種感應,我不需要對西安說太多的,甚至什么都不用說。事實上,我又能說些什么呢?記者部的人都知道我跟刑警隊的人很熟,因為近一段時間,所有此類的新聞和報道都是由我負責,他們喜歡向我打聽一些刑警隊的人和事。最近不知道怎么了,都對張西安很感興趣,他們說巴布,聽說張西安最近破的案子很神,把女臥底都用上了是嗎?他們問我,你覺得張西安怎么樣,巴布,帥不帥?唉,不知道他結婚了沒有?記者部的小王是剛分來的實習記者,跟我去過一次刑警隊,見過一次張西安。她主動站了出來,說張西安不是帥,長那樣的男人哪叫帥啊,那叫酷。大家哈哈大笑,問小王是不是喜歡上了張西安,我回頭望望小王,這小東西,她居然臉紅了。還好,沒有人再追問我,支隊為了保護我,不讓王曉力他們說出我的名字。可他們議論西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很甜蜜,那個男人,我曾經那樣近地走近過他,而此時,他仍舊占據著我的心。
可事情的發展讓我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張西安居然為我做起了媒人。他說巴布,記得王曉力吧。我說怎么了,又有什么新情況了?張西安笑笑,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兒,說王曉力好像對你有點意思,他,他讓我側面打聽一下,想知道你有沒有男朋友。什么?我吃驚地望著張西安,搞錯沒?張西安說,你要不愿意就算了,人家也只是問問,說真的,你到底考慮不考慮?我失望地望著張西安,我說你希望我考慮嗎?你希望是嗎?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就跟他在一起。巴布,張西安有些難過地把頭別過去,我們錯過了相遇的時間了,你應該有你的生活。
我望著張西安笑了笑,轉身走了,我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些過了,我憑什么硬要把自己推向張西安,讓他的生活多一份負擔?
西安大概沒把我的話轉告給王曉力,因為沒過幾天,王曉力就來到了我們的報社。我剛巧出去了,小王卻和他聊得火熱。后來,聽記者部的人說,小王對王曉力崇拜得不得了,還私下里做過比較,說王曉力比張西安還高五公分,標準身材。我觀察過這丫頭幾天,果然好幾天沒再提張西安的名字。
可我和西安卻并沒有因此而經常見面,確切地說,自打上次為王曉力的事他來找過我以后,竟有半個月我沒有再見到他。說實話,我的內心很矛盾,我即便可以做到不顧一切,可西安能做到么?或者說我希望他做到么?一個未婚女性對一個已婚男人的矛盾的渴望折磨著我的日日夜夜。
我開始夢到張西安,夢到他牽著我的手在一片空蕩的戈壁灘上行走,西安說,你累了,巴布,讓我來背著你。
在那個深夜,我終于抵擋不住內心的沖動,我給西安打了電話,我說對不起,西安,我想你了。
我知道我做了錯事,我怎么可以給一個半夜里躺在妻子旁邊的男人打電話呢?我是不是瘋了?可是,沒辦法,沒辦法知道嗎?無法終止這份想念,越壓抑,就越強烈。
可西安居然沒有生氣,西安說,巴布,打開窗簾,我就在你的窗下面。我以為自己還在夢中,我拉開臥室的百葉窗,我看見了明亮的夜空下的張西安,穿著黑色的半袖體恤的張西安,靜靜地站在我的窗下。那黑色的影子像纏了紅色的藤蘿花的少女的夢,我的眼淚奔涌而出。我穿著睡衣跑下樓去,我說西安,你是神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我忘情地抱住了西安,第一次,西安回應了我,我甚至感覺到了這個男人的身體的顫抖。我知道,那是他的心靈在掙扎著向我走近。
5
我后來又問西安,那天晚上怎么那么巧?西安說,是設卡,過了半夜了,恰巧就在附近,所以,就在樓下滯留了一會兒。可我不相信他的說法。結果,幾天后,小王就給我送來了答案,知道嗎?巴布,上次我們采訪過的張西安居然在和老婆鬧離婚呢!神吶,完美男人要絕跡了。我吃驚地望著小王,這個曾經視張西安為王子的小東西居然有些憤憤然的。你怎么知道的?這種事可不能隨便說!我認真地警告小王。瞧你那認真樣,巴布姐,我沒有瞎說,上午,我去支隊碰到王曉力,他說的,說他們隊長夜里加完班,回家的時候,老婆不給開門,說這不是一次兩次了,早晚得出事。出事是什么,出事不就是離婚嗎?小王嚼著口香糖,無所謂地說完出去了。
我的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我胡亂地應付了手頭的工作,我給西安發短信,我說晚上想見到你,行嗎?
很久以后,西安回過來短信,西安說,日光門酒吧,我等你,巴布。
我一直不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張西安身上究竟是什么東西在吸引著我。我有著好的職業,好的學歷,好的相貌,身邊總不乏追求者,為什么就放不下一個張西安?
西安永遠喜歡穿黑色的服飾,我見過那些時尚的男人穿一些流行的色彩也曾有不錯的感覺,可我想像不出來西安要是穿紅的、藍的甚至是白的會是一種什么樣子。有一次出差,在外地,幾天不曾有他的消息,我電話問他,今天穿的什么衣服,他不耐煩地說道,有衣服穿就行了,誰管他是什么衣服,忙著呢!放下電話,我心里恨恨的,明擺著張西安不是個衣著隨便的人,他有他的品位,一種似生鐵般的味道。
今天,我又嗅著這種味道,我說怎么了,家里?老實交代。
西安望著我,沒有喜憂的表現。西安說,她要跟我分開。
真的么?我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表現出同情西安的樣子,我說為什么?
為什么?西安苦笑了一下,大概是老不回家的緣故吧,沒有哪個女人愿意接受的。她總是一個人帶著孩子,很累。
離婚了,不也得一個人帶著孩子嗎?
那不一樣,人有的時候就在賭那么一口氣。
那你同意嗎?
不同意。
我一下子語塞了,我不知道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跟張西安交流。
巴布,張西安伸過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和她有孩子,有過美好的過去,而且,我們的孩子,他從小就有點智障,你說我能同意跟她離婚嗎?
我默然地搖了搖頭。
西安說,我手頭上還有案子,我得先走了,巴布。西安站了起來。可我一下子慌了,我說西安,等等,再等等。我說西安,我不在乎你結婚還是離婚,我只希望想你的時候能見到你,能見到你,好嗎?
我看到西安點了點頭,他說,巴布,我真的要走了,你不應該喜歡上一個警察,即便我沒有結婚,也沒有更多的時間陪你。
那你被關在門外的時候你能過來嗎?我感覺到自己像個可憐的孩子,可這句話卻感動了西安,他回過頭來抱住了我,他說,巴布,知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那天晚上,在你的窗下,看著你半夜突然亮起的燈光,我的心都碎了,我憑什么要你這樣對我,憑什么?
6
張西安再沒提老婆要和他離婚的話,我也從來不問及他的家庭。我是他疲乏時候的一個依靠,時間久了,他竟就這么泰然地接受了。有的時候是午夜,有的時候是黃昏,他那有節奏的敲門聲像我在夢中渴盼的音樂,打開門,心靈也就向他打開了。可我還想向他打開我的身體,但西安不肯,西安說巴布,這不應該是你的人生,你的人生應該是精彩的。可2005年的這個仲夏,我無法控制自己,同時,我也看到了西安眼中的渴望。我說無所謂的,西安,即便今后不再在一起,我也要這樣做。我說的是自己的真實想法,我沒想過要和西安結婚或者其他什么,難道愛情一定要和婚姻連在一起嗎?所以,我甩著濕漉漉的頭發,向西安走去,我知道,我一旦下定決心,他便難以抗拒。西安果然投降了,我可以聽得到窗外蛐蛐的叫聲,在那些草叢里,在濕地上,蛐蛐的叫聲讓我們逐漸安靜下來。在那個夜晚,我沒有一點點負罪的感覺,我對西安說,我們只是聽從了內心的召喚,這是一種真實。可西安再沒吱聲,他輕輕地吻著我,巴布,西安說,我得走了。
我就這樣,永遠再也無法擺脫對西安的依戀,一個女人一旦真正地愛上了一個男人,便再也無法大度和灑脫。我不自覺地給西安打電話、發短信,有幾次,我直接來到了他的辦公室,我知道這是不妥的,對一個老婆正在和他鬧離婚的男人來說是犯忌的行為。還好,支隊的人只是以為我和西安很熟,他們不會懷疑到其他的方面。可西安卻越來越充滿歉疚,他說巴布,我有案子,他說對不起,巴布,我要回趟家,他說原諒我,巴布,我要去加班。我像被掏空了心靈的影子,在這個夏天,漂浮在西安的左右。我希望能附在他的身上,可我們都做不到。
西安有的時候就那么望著我,西安說,巴布,為什么,為什么面對你的時候,我的心里居然是坦然的?我伸過手撫摸著他的臉,那黝黑的緊湊的皮膚,那剛刮過的胡須,那眼神,要融化我的眼神。我告訴他,因為我坦然,無所欲求的坦然。
可真的無所求嗎?在西安面前,我只好隱藏起自己的私欲,告訴他,我無所謂求,而事實上,我已經開始感到痛苦,為愛的痛苦,為不能相守的痛苦。
我告訴西安,我要外出。西安說,是省內嗎?我說不,這次是外省,一個朋友在那兒,想過去看一下那邊的環境,也許就不回來了。我看見西安的眼神突然變得憂傷起來,他沉悶地抽著煙,半天,西安抬起頭,巴布,西安說,我也去。
這次驚呆的人是我,我伸手摸摸他的臉,我說傻了,犯病了?
西安笑笑,說是真的,只不過要我按照他的線路走。我都快樂得要笑出聲來了,我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我說西安,你真好。
若干年之后,再回憶起這次旅行,我也依舊不會埋怨西安,因為我知道,不管是什么樣的原因,西安只不過是想和我在一起罷了,那是他內心的一次真實的情感傾瀉。
7
旅行是從坐火車開始的,西安不愿坐飛機,他說喜歡火車疾馳山林的感覺。我們的第一站依然要去省城,西安說,其實他這次出來是領了差事的。他說,記得半年前的那個案子嗎?抓住的只是其中的一個主犯,那是一對雙胞胎,另一個一直沒有下落,這次去省廳,是關于這個案子的一些事情。巴布!西安望著我,就坐在我的對面,窗外是疾馳而過的山野、戈壁、河流……我知道西安想要說什么,我說放心吧,西安,我會聽你的。
我們這一次沒有住在辦事處,我先登記了房間,西安先去省廳了。當然,房間是分開登的,我知道西安心中還是有顧慮。我把他送到了樓下的馬路上,西安說巴布,你先回去吧,在房間里等我,這件事情辦完了,我陪你去你要去的地方。我點了點頭,和西安就這樣暫時分開了。我記得當時我是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的,那黑色的有力的背影在人流中逐漸離我遠去,中間,他回了一次頭,向我微笑了一下,巴布,西安大聲說,等我!那是一個多么甜蜜的微笑,讓我一時之間有種驚呆的感覺。
我呆呆地站在路邊,一時間無法從西安的影子中回過神來。人總是如此矛盾,越悲情的東西越容易讓人迷醉,簡直像鴉片一樣。
可我的悲情讓我付出了代價,在我發呆的時間里,我聽到了有人喊我的名字。巴布!有人喊,我四處望了一下,沒有發現認識的人,我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除了西安,這個城市誰會認識我呢。巴布!還是有人在喊,是一個男聲,聲音很大,普通話的口音。我順著聲音的方向轉過了頭,一個黑瘦的平頭男人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就這樣被綁架了,或者說是被劫持了。我想過要大聲喊叫的,周圍有那么多的路人,可我該喊叫的時刻,腦子里卻在發蒙。那是一個我曾經見過的面孔,我迷茫地回憶起曾經見過他的地點,是的,是他,在那個酒吧里,張西安喊我巴布的時候,他回頭望了我一眼,那致命的一眼。我感到后背一片冰涼,我知道那是一種致命的利器,我沒有喊叫。
我被男人帶到了一所郊區的房子里,房子里再沒有人,男人把我的手反綁上推到了沙發上。哼,巴布,多好聽的名字啊,老天助我啊!男人雙手向天,好像心中有莫大的悲憤。我已完全清醒過來的心在驚恐中力求平靜。我盡量裝做很無辜的樣子,用柔和的聲調跟他交流。我說溝通一下好吧,你是不是認錯人了?男人沒有理我?我繼續試探地說道,有很多案子是因為對像錯誤引起的,我們不應該有仇怨阿,是不是?我想用自己的溫和來緩解男人的暴怒,可男人根本不吃這一套,他跳過來就一個巴掌,我的臉頰上火辣辣的疼。我強忍住自己的情緒,我說沒有道理呀,你總該讓我明白是為什么吧,你總該讓我明白你的目的吧。
目的,你想知道目的!男人終于開口了。他猙獰著臉站在我的跟前,他說叫巴布的女人,你看看我,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兒記性了,你這個臭女人,裝得還挺天真的,我大哥怎么就他媽的上你這種女人的當。
男人恨不得把我給吃了,我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布滿了全身。我往上挪了挪身子,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并盡量裝作去努力思考的樣子,我像突然驚醒了一樣,大聲喊道,我記起來了,我曾經見過你。哦,對了,你還曾經幫助過我呢,真沒想到又遇見你了。大概是我敘述的語調充滿了歡快和驚喜,男人居然有點發懵。我緊接著追問,你不記得當時的情景了嗎,我真的很無辜阿,你當時是想幫我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是警察。
大概是警察二字再次把男人激怒了,他兇殘地拽起了我的頭發。臭女人,男人惡狠狠地說,你記著,那是我大哥上了你的當,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張西安的關系?哈哈,真是老天幫我啊,要不是聽到張西安喊你巴布,我怎么知道你就是巴布。巴布,巴布,我大哥給我提了多少遍這個名字,居然讓我在無意中逮到了,哈哈,看誰還敢槍斃他。
槍斃他?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腦子激靈了一下,想起西安說過的,那是一對雙胞胎作案,我們只抓住了一個而已。那么,眼前的這個平頭男人并不是我所見過的那個,天哪,這可怎么辦?
我沒再吱聲,絕望地閉上了雙眼。電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我和男人的眼睛不約而同地盯著放電話的手提包,我很清楚,那是西安的電話。他一定是從省廳辦完事了,正在到處找我呢。男人盯了我一眼,從手提包里拿出了電話,是不是張西安?男人惡狠狠地問道,我默默地搖了搖頭。哼,男人沒理睬我,自己按下了接聽鍵,我才記起來,那手機的顯示屏上早已顯示出了張西安的名字。我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我知道我給張西安帶來了麻煩,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張西安會怎么做。男人的聲調很平靜,他說張警官嗎,巴布在我這里,你想救他嗎?我不知道張西安在電話里跟他說了些什么,只聽到男人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那好,你一個人來,不能帶任何東西,否則,你就別想再見到巴布,哈哈,很心疼吧,張警官?男人被自己的杰作得意了,興奮地放下電話走到我的跟前。巴布,男人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你知不知道我大哥是個什么樣的人?那些窩囊廢們抓了他多少回了,哪一次他們得逞過,要不是那天遇見你,我大哥一時被你迷惑,會發生這種事情?我用力甩了一下頭,可仍舊沒有甩掉男人的手。我說請你放尊重些,也請你明白我沒有迷惑你,你到底是誰,難道你們是兩個人嗎?如果真是兩個人,你就更不會明白當時的情景,我剛認識他,就在那家酒吧里,我怎么知道他會是警察,那個所謂的你的大哥,他是真的在幫我,我沒有故意害他。再說了,一碼歸一碼,哪個行道上都得講點道義不是,你把我帶到這里來難道是想羞辱我嗎?不是,男人終于放下手,說羞辱你太便宜你了,等會兒張西安來了,我想看著你們一起在我面前死掉。男人的聲音不緊不慢,他說別著急,你再說什么都白搭,再過20分鐘,你就能見到張西安了。
我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全身發冷的,我突然感到很憎恨自己,要不是跟西安鬧情緒,西安怎么會和我一起出來,要不是我起了個這么奇怪的名字,平頭男人又怎會在人群中被這個名字驚醒。我懊悔死了,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張西安的老婆和兒子,他那個智障的兒子。張西安要是出了事情,他們可怎么辦,他的兒子可怎么辦?看來沒辦法了,我只有聽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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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西安的兒子那次,是在廣場上,一個人在拍一些新聞圖片。在我彎腰瞄準鏡頭的時候,后背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擊了一下。我回頭一看,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家伙,把手里的遙控小摩托當鉛球扔了,見我望他,他也不道歉,只是咧著嘴沖我笑。我沖他擺擺手,他居然也沖我擺擺手。我居然被這孩子逗笑了,我把小摩托撿起來送到他跟前,我說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怎么沒去上學呢?小男孩還是憨憨地笑著,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摸了一下他那可愛的大腦袋瓜,便站了起來。我是這個時候見到張西安的,他手里拿著一個遙控器,站在那里半天了。兒子回頭也看見了他爸爸,便去搶他手里的遙控器,搶上了便又扔掉了,這次是砸在一個小花池子上,張西安便趕緊又過去撿上。他說巴布,我先走了。便抱著兒子匆匆地向另外的方向走去。西安是不想讓我看到他的生活,一種與平日里不一樣的感覺,他居然有些計較。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突然很心疼他,很心疼他。可為什么要心疼他,那是他的兒子,他只不過是走在了一個父親的角色上而已,我為什么要感到辛酸。可這種辛酸的感覺卻伴隨了我很長的時間,將近有一個月的時間我沒有再找張西安,我想過要放棄的,但我和西安沒有達成默契。西安照樣是在夜半敲開了我的房門,巴布,西安緊緊地抱著我,我能感覺到他內心的狂亂和沖動,他不能自持地主動走近了我,令我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堅固防線再次坍塌了。早晨起來后,西安發現我在哭,西安說,巴布,你怎么了,我太魯莽了,是嗎?我搖搖頭,我說西安,很矛盾,想見到你,但突然感到對不起一個人。西安說,是誰?我說,是你的兒子。西安正在端著一杯水,我聽見他輕輕地把杯子放在了茶幾上,他說,我走了,巴布。聲音很輕。可我突然感覺到了不妙,我沖過去從后面抱住了他,我說,別走,西安,不要真的離開我。
后來,我給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我對西安說,我們的行為是一種更人性的行為,只要我們不傷害到別人,是不用自責的。道德和法律是會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動的,可人性不會,他與生俱來,是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我望著西安,其實我更想說的是,從人性和自然的角度,我更渴望和他在一起,而且是一輩子,因為這才是從我心底真正流淌出來的東西。但這不可能,如果說過去的不可能是因為我無法清楚西安對我的感情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那么,現在的不可能正如西安所說,他怎能不面對他的兒子。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從那以后,我再沒提過要西安陪我,跟我在一起之類的話。我很累,他也很累,但我想至少要讓他在我這里感到一份輕松,所以,在那個午后,陽光靜靜地灑落在我們的茶杯里,我端起茶杯的時候,可以從那碧綠的茶水里看到陽光的影子。是在那個午后,我告訴西安,我要離開,也許就真的離開了。我看見西安眼里慌亂的眼神,他伸出手,拽住了我的手,他說巴布,巴布,是真的要離開嗎?我突然有些不忍心,我說是去一個朋友那兒,如果那兒不適合我,我還會回來的。西安說,我跟你一起去。
9
平頭男人見我半天不吱聲,居然走過來踢了我一腳。我睜開眼睛沖他笑了笑,男人說什么女人,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我說隨遇而安嘛,這才是生活,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會是一個怎樣的境遇。男人說,我告訴你,你的下一步會是什么境遇,你和張西安一起死掉,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這應該是你追求的最佳境遇吧。我說神了,你,連我想什么你都知道,蓄謀很久了吧。男人揚揚眉毛,不瞞你說,在A市就跟蹤過你們幾回,不過,沒見到你,只見到張西安。說實話,張西安還是有兩下子的,一個人單打獨斗,我怕收拾不住他,所以,從你這兒下手是最好不過的了。男人點了根煙,把一口煙氣噴到我身上。巴布,男人說,你這名字很怪,是少數吧,說實話,老大跟我說起你的時候,恨得牙根都要咬爛了,他的判決已經下來了,我去看他的時候,他說老二,別的沒什么,我這次是栽在那個叫巴布的女人手上,她是張西安的女人。所以,巴布,你讓我碰見得可真是時候。男人得意地嘮叨著,我的眼前明晃晃地一閃,我感到脖子上一片冰涼。
我聽到了門外一聲戛然而止的剎車聲,我聽見那熟悉的腳步急匆匆地向房門走近。我感覺到平頭男人一手拽住了我的胳膊,一手把利器更緊地貼在了我的脖頸上。房門被打開了,巴布,張西安大聲地喊叫,你怎么樣?我望著張西安,淚水突然間洶涌而下,我說我沒事,西安,你不要過來!
平頭男人得意地狂笑著,張西安,心疼了不是,只要我這只手一用勁兒,你的女人就沒命了,哈哈。張西安冷靜下來,說王二,抓王大是我的工作,你對付一個女人算什么英雄?王二說呸,張西安,要不是這個女人,就憑你們那兩下子能抓住我大哥?這么多年了,你們什么時候抓住過他?讓自己的女人出馬,虧你想得出,既然你做了,就應該想到這一天。
我的眼睛一直不曾離開過張西安,我知道王二的話深深地刺痛了他,但他不會讓這種情緒流露出來,因為他是一個警察,他有能力一直保持冷靜。
西安說,王二,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趕緊說出來!
王二說,很簡單,你們把王大放出來,我就放巴布;要不然,你在我面前把槍對準自己的腦殼,嘣,一槍,哈哈,自殺掉,我也放巴布;要不然,你就眼睜睜地看著巴布在你的面前死掉。三條道路,你任選一條。
張西安說,好吧,讓我考慮一下。
你少唆,張西安,趕緊回答我,要不,你看看這兒。
我感覺到有熱的東西滴落下來,我低頭一看,是血滴。王二的利器已進入到我的淺層皮膚,但他停住了,他等待著張西安的回答。
我們放王大,你放過巴布。張西安語速很快地回答著王二,我這就打電話聯系,你總得給我時間吧。
我看見西安快速地撥打著電話,我感覺快要窒息了。一個死刑犯哪能那么容易就放出來,讓張西安死掉,我寧肯自己去死,這么說來,終究沒有辦法了。只聽張西安對王二說道,放人可以,但是從監獄到這里來最快也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你不能再傷害巴布,你把刀從她的脖子上拿開,她的傷口現在需要包扎。
王二冷笑了一聲,說張西安,放開她可以,那你過來,你過來呀!王二不知從什么地方掏出一把槍,他對準張西安,說你過來,張警官,既然這么心疼女人,就讓我先對你來上一槍,我說話算數,你要能受我一槍,我就暫時不傷害巴布。
我的心正在爆炸,我甚至能聽見它正在碎裂的聲音,我說不要,西安,我能忍住,你不要答應他!但是,已經晚了,王二瞄準張西安扣動了扳機,我在槍聲響起的時候失去了知覺,好像還有很多的槍聲,有很多的人,好像又聽見張西安在急切地喊著我,這是一種幻覺。
我迷迷糊糊地倒了下去。
10
我以為自己會死掉,從聽到那輕聲的呼喚開始,我以為自己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軀體,飄移到天堂之類的地方,我不愿答應這叫聲,我想說,你回去吧,不要跟隨我,你回去吧,不要跟隨我。可是,那叫聲始終在繼續著,是西安的聲音。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終于沒有阻止住,西安,你為什么要跟上來,你為什么要跟上來?我號啕大哭,我說不是這樣的,我不愿意你這樣。
我的身體被劇烈地搖動著,巴布,巴布,你醒過來,這是一場夢,只是一場夢啊。
我竟然沒有死,我被搖醒的時候,發現自己不是在天堂里,而是在醫院,在省城的醫院里。我的脖頸上纏了厚厚的繃帶。
我試著轉動了一下脖子,居然有疼痛的感覺。我再試了一下,居然很痛,很痛。
我看見張西安坐在我的床邊望著我,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看上去有些嚇人。西安說,對不起,巴布,對不起,巴布,都是我的過錯,是我對不起你。
我說,西安,你沒事吧?西安搖搖頭,說我沒事,巴布,有你在,我怎么能有事呢。西安伸過手撫摸著我的臉頰,他的眼淚滴落到我的臉頰上。他真的是沒有事,盡管他流著淚,我還是開心地笑了。
西安說,我去叫大夫,巴布。西安站起來,西安好像很努力地站起來,然后突然倒了下來,幸虧他的手扶住了病床的把手。我喊叫起來,我說西安,你怎么了,你受傷了是不是,你的腿受傷了是不是?大夫,大夫,我大聲地喊叫著,我哭著說,西安,你這個傻瓜,干嗎不檢查一下,你不知道自己受傷了嗎?
西安回頭笑笑,說沒事,巴布,可能腿上受了點傷,但不嚴重,過幾天就好了。
大夫和護士在我的喊叫聲中把西安帶走了,是的,他們把他帶走了,我不知道,他們會還給我一個什么樣的西安。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想過去看看西安,可是一點力氣都沒有。好像又有人走進了病房,他們在喊我的名字。是支隊的王政委,出事后,他們坐飛機從A市趕了過來,一同來的,居然還有報社的領導,還有王曉力和小王。
王政委說,過一會兒,市上的領導還要前來看望,說都是上次我協助抓捕帶來的后果,他們感到很過意不去。巴布,王政委說,王大、王二窮兇極惡,我們抓捕多年未果,沒想到都在你的幫助下抓捕歸案了,我們真得好好地感謝你。
小王擠到我跟前說,巴布姐,原來,上次那個女臥底是你啊,你可真偉大,我要崇拜你了。王曉力趕緊把小王拉到一邊,不好意思地沖我笑笑。
我也沖他們笑笑,沖他們所有的人笑笑。我沒有感覺到自己像個英雄,相反,我感覺倒是自己連累了大家。
王政委他們都出去了,報社的張主任卻留了下來。巴布,張主任說,原來你請假是為了引蛇出洞,這年頭,居然還有你這樣的人,也算不容易,說實話,我都被你感動了。現在,兩名罪犯都抓住了,也不怕什么了,回頭,我讓小王他們好好地給你宣傳宣傳,你不是英雄,誰是英雄啊!
我一下子被驚呆了,我說別,張主任,千萬別這樣!
為什么?張主任不解地望著我。
是啊,為什么,我怎么能告訴張主任為什么,我說我是一名記者,我不想因此引起大家更多的關注,拜托了,張主任。
張主任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你再考慮一下,我覺得宣傳還是有必要的,即便我們不宣傳,沒準政府那邊也會通知我們宣傳。
張主任也出去了,大夫說,讓我安靜一下,說我的傷勢不太嚴重,關鍵是精神上的靜養。我說張西安呢?大夫說,你們的警察啊,正在接受手術。自己腿部中了一槍,居然還不當回事。
中槍?我說,他真的中槍了嗎?
是啊,自己中槍了居然還沒反應,要是子彈打穿了動脈,或者打進了骨頭里,那是很危險的。
我的腦子一下子懵了,我說張西安很危險,是嗎?這個傻瓜,他為什么不及時作檢查,難道自己受傷了真不知道?
大夫說,你也別太擔心,照他的狀況看,應該問題不大,要不,早就站不起來了。大夫說得輕描淡寫,我知道,那是怕我擔心。可只有我自己能感覺到自己的心痛死了,痛死了。
我試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居然有了些力氣。我掙扎著爬起來,我要去看張西安,我要去看他,看著他平安地闖過這一關。
大夫和護士都出去了,沒有人阻止我。我一個人來到了外科的手術室,沒有想到,王政委他們也全都守候在那兒。他們說,巴布,你怎么也來了?你應該休息。我沖他們搖搖頭,笑笑,就坐在手術室外面的椅子上。
那天傍晚的時光過得可真慢,斜陽從窗戶外面灑了進來,走廊里半明半暗,我就那樣坐著,不再說話,沒有人再說話。
張西安那天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我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我看見了他平躺在那兒,只是腿部纏滿了紗布。我沖他綻開了笑容,他也是。我站起來要過去跟他說話,我不擔心還有王政委他們,我要站在他的旁邊看著他,跟他說話。我那一刻腦子里什么都沒有,只有張西安。可我的心情沒法表達,我被迅速地推開了,像是一陣風,伴隨著一聲女人的哭喊,我被卷到了外面。是張西安的老婆,領著他的兒子。她抱住了張西安,關切地啜泣著,還有他的兒子,那個小家伙沖我笑了一下,也走到他爸爸身邊,爸——爸,他叫著,你——怎——么——了?小家伙的語速很慢,我看見西安滿懷慈祥的微笑望著他的兒子,用手撫摸著他的兒子;而他的另一只手卻伸向了他的老婆,說我沒事,你們怎么趕來了?那個女人只是一個勁兒地流淚,而眼睛再不曾離開過西安。王政委他們也都圍了過去,他們簇擁著他,把他推回了病房。
我站在手術室外面的走廊上開始發呆,已是黃昏時分,斜陽的影子已從長廊退去,護士們開始忙碌著查房,送藥,有些病人已經開始用晚餐了。偶爾聞見一陣陣飯菜的香味,但我挪動不了腳步,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走向哪里。
11
我還是拒絕了采訪,拒絕了宣傳,但即便如此,在那個城市里還有是很多人知道了我的故事,這其中總不免提到張西安。張西安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上班,他腿部的子彈取出得有點晚,多少有點麻煩,需要臥床半年才能下地走動,聽說他老婆的單位特意給他老婆批了長假,讓她照顧他。
我也受到特殊的照顧,報社領導給我批了一個月的長假。其實,我頸部的傷并不是很重,所以,我還是決定要出去。
當我來到機場的時候,我碰見了正下飛機的王曉力,他們剛從外地辦案子回來,風塵仆仆的,老遠就大聲喊我。可我突然很害怕他們,我真的很害怕他們再來關心我,或者再向我提到張西安。我打完招呼之后,就坐在離他們很遠的一個角落里,我想他們很快就會離去。可王曉力卻又返了回來,王曉力說巴布,其實那天,我們的人都埋伏在外面,我們想直接擊斃王二的,可張隊不同意,張隊說那樣你還是有危險,他一定要自己走進去。我笑著點了點頭。王曉力又說,張隊這次雖然很勇猛,但還是不可能立功,原因嘛,跟上次一樣。王曉力的話音越來越小,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我望著他,又點了點頭。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說我該上飛機了。我沖王曉力笑了一下,向機場內走去。巴布,我聽見王曉力在后面喊,你要去哪里?什么時候回來?
是啊,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如果說只是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也并不是我內心真正想要去的地方,那只是其中的一個站點,一個站點而已。那么我終究是要去哪里?我會回來嗎?
我打開那扇小窗戶,看那些如重巒疊嶂的云層,這是一個童話的世界,絕美。我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想記起。我是在這個時候又見著那個老人的,他沖著我笑了笑,巴布,老人說,快領去。于是,我又見著了那個孩子,他長得很像張西安,他跑到了我的跟前依偎著我。我是被自己的嘔吐從飛機上警醒的,排山倒海一般,好像心都要吐出來了。旁邊的阿姨問我,你以前暈機嗎?我閉著眼睛搖搖頭。阿姨說,我也是從不暈機,但自從懷孕后,一坐飛機就暈,你說怪不怪,所以,我現在總是帶著藥,吃一片兒就沒事了。阿姨把藥拿出來,說你也來一片吧。
我拒絕了,我不能吃藥,我知道我已無法把張西安從我的生命中抹去,在2005年這個已經過去的夏天里,我必須要承載一個結果,而且,一定是獨自承載。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