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持并熱愛生活的話語

讀過這本詩集，眼前依稀出現這樣一幅圖象：一位行色匆匆的苦旅者，手中拎著布袋，隨時隨地撿取行程中他的摯愛，歡悅，困惑，乃至憂傷。依書法用語，有些是楷書，有些是行書，有些是草書，也有隸篆。但都是詩的。

翟萬益是書法家。對于他，這詩，這《北國放歌》，或僅是余興？他寫新詩，據說也習舊體，之勤奮，之用心，之不拘一格的著意探求，是能自詩行間讀得出的。

這些詩，我看作是一位生活采集者的行吟，更多是對生活詩化了的歌唱。而有一種情境，那是只有在暢開心扉后方有的突現。萬益為詩，自謂要做“一個裸露的自己”。裸露，暢開心扉之謂也。他在詩集的代序里有這樣的袒懷：

雖然我們貧瘠

但我們擁有詩的土地

雖然多風而少雨

但我們擁有一支筆

足以把持生活的話語

在自我構筑的詩國里

不塑造上帝

不需要諂媚

一個裸露的自己

這是我們與生俱有的權利

一個“把持生活的話語”，一個“裸露的自己”，可以視作萬益的作詩之道吧。他的詩，應是一種踐諾。

如魚之于水，詩情總在生活的河流里泅游。而對于鄉土的持續而又特殊的眷戀，又使我想起翻泥蚯蚓的執著。隴東，那塊黃土厚積的古塬，那留有詩人胎衣和臍血的土地，是無法磨損的記憶，是須臾不可與離的黍谷，一再成為詩人筆底激情的傾訴。那山，那土，那人，長歌短吟，說今道古，或贊或嘆，組成這本詩集最具分量的主題。《憶家鄉》是詩集中惟一一首三百多行的長詩，成于二十多年前的八十年代初。許是因為初習，許是還沒學會節制年輕的類乎撒歡式的激情，從詩藝的角度說，似乎缺乏精巧的剪裁，抒寫也略略顯得直白了些。我看重的是那種厚樸的戀鄉情結，游子對故土的雨水滲入般的赤忱。這里有古塬歷史遠去的背影，說：我們遠古祖先“他的指紋至今還印在那棵古柏上”；有對于作者曾置身其中的鄉景鄉俗鄉情的幾乎是全景搜索式的憶念：涇河邊碧綠的山崗，茂密的葦塘，無際的青紗帳，豐盛的果園；沉醉其間的童小時的玩賴；傳統節日鄉民們那溢漫著泥土香的狂歡；為一次豐收甘以勞汗滋潤四季的父老鄉親……通是詩人的追憶。但生活的嚴酷在，除了“美好的以往”，也有“陰霾布正濃”的以往，那是記憶里的陰影，是歡樂摻雜著的哀傷。不回避，不粉飾，是為詩者應有的真誠。

這真誠可貴地貫穿于萬益《北國放歌》的整部詩集之中。

筆涉鄉土，萬益寫來得心應手，那些詩章，純乎是他熟稔并熱愛的泥土的塑物。從取材到語言，樸真得一如原生態的泥土。他的《村落寫真》：“一個村落／充滿了一個山窩／走過千萬個山窩／才走到了這個村落／／燃起燧人氏的火／照明 燒飯 點煙鍋／／日入而息／日出而作……新聞／老郭家的羊長出了角／喜訊／老牛家的閨女有了婆婆／／說不上快活／談不上蹉跎”。這結尾句，細嚼，含有深意焉。平常的“新聞”，平常的“喜訊”，深隱于山窩的連“快活”和“蹉跎”也平常掉了的波瀾不興的村落，平常得令我們甚至有點兒焦心。如果注意到這是作者書于2005年的“寫真”，我們似乎讀出了詩人淡淡的憂郁。畢竟，山外早已精彩起來的當今，孤處山窩一隅的這樣的村落，貧窮和安于現狀的無為，遺憾，還是現實的存在！作者貌似平靜的敘說，隱含著因憂患而生的焦慮和批判。但不可輕忽的是，寸寸鄉土卻又都是他的摯愛。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呈現在他筆下的是一種可以觸摸得來的土腥腥的真切。那座《山》，道盡了詩人對家山的心心相貼的戀情。說“山連著山／山抱著山”，不奇；說“山嫁給了山／山生出了山……六色五顏／都變成了山”，便有新意；而“所有的黃土都做成了山／所有的感情都付給了山／所有的力氣都堆成了山”，且是背著、揣著、摟著、提著、搖著、摸著的山！愛山人熱噗噗的那顆心，掬呈于我們的眼前，跳動著。“老了／埋進了山／山上多了個小山山”。這是把生命托付給山的大愛！直抒胸臆，卻沒有詩所不屑的淺白。在這世世代代生活著的山圍里，詩情噴涌的自如，使詩句也靈動起來了。“山羊咀嚼著綠色／也咀嚼著太陽／更咀嚼著身邊的時光”，“秋天肥了小草／冬天肥了希望”（《鞭炮呼喊著香》）。這樣的詩句，是能給我們留下印象的。再看這《放羊》：“伙同一群雪白的觀眾，／涌入大山的胸膛，／——兒時的劇場。”這可真是放羊娃縱情的大舞臺，眉戶，秦腔，無束無羈的呼喝，邀來群山回敬式的熱情贊賞。那是我們體味不來的別一種沉醉。再看這《年》：什么是年？“在我的記憶里，／你是一個白面饅頭，／你還是一碗香噴噴的肉，／辭別高粱玉米這就是你的形象。”曾經的年代，我們視為最盛碩的節日——年，卻竟是這樣低標準希求的形象！但那是真實。再讀《磨坊》：“面面面……／我們哪一天想到過疏遠／我們認真制造著一個個生死攸關”。因為攸關生死，盡管“磨坊已經離開了河邊／編入了記憶的專欄／”，仍然常在“睡夢中聽到水輪的呼喊”。凡此種種，不是赤足趟過那“歲月河”的人，恐怕難能找到這樣的感受。

魯迅那年代，現實捏塑出仆跌于泥土中的辛苦麻木如閏土輩的影像。歲月如水，卷走了許多；但沉淀于我們土地中的歷史遺痕，仍冉冉可見。潑灑勞汗于斯土的我們親愛的父老鄉親，無可避免地要付出更多的艱辛，卻少了麻木。他們有他們的有別于昔往的勞作和生活方式，有他們各自的喜樂和憂思，以及對作務這片土地的沉重的民間的寬解——“日子是黃連更是蜜”（《汗水的河》）。他們深愛那甚至是貧瘠的自己的土地，甚至賦予這土地以親情之情。我們讀《老人的西瓜地》，地里的西瓜，在老人眼里變成了一個個兒孫。“撫摸著一個個西瓜，／撫摸著一個個兒孫的頭，／直摸著了初升的月亮，／黃昏時的日頭”。頂烈日，背冷月，他為這塊瓜地盼望過，心跳過，高興過。何以如此牽腸掛肚？因為這是與他的生活息息相關的依藉。西瓜——兒孫，純然農民的樸素情懷，被詩人捕捉并樸素地呈現給我們。更深層次的是農民兄弟無所保留的奉獻精神。一只普通的榆條筐所寄寓的，甚至是一種舍身的豁達。說農家的榆條筐，“去盛豐收的喜悅／或歲月的恐慌……／／莊稼的伙伴／最了解筐的肚量／豐收的根上／有筐送來的營養／豐收的季節／筐把所有的美好珍藏／／筐開著笑口／一年四季奔忙／從沒有推卻過疲勞／一直擔戴著損傷／直到投身火塘／（讓眾人）把一份熱分享”。筐的形象，更確切點說，莊農人的形象，被詩人如此清晰地勾勒出來，使我們肅然起敬。《隴東皮影》則是一幅快樂的隴東風俗畫：

昏暗的燈

照亮歷史的路

幾個人的手指

操縱歷史

小小的窯洞

展開一場消逝的生動

古人今人，歷史現實，以小小窯洞為舞臺的展演，有別樣的生動，是農家的享受，我們可以想像，必定引發莊稼人內心的潮動。呼叫有，爭論有，眼淚有，咒罵或也是少不了的——為那皮影戲中不同的情節和人物。因為，“古人今人的心／同在熱炕上跳動……／莊稼人／好的就是這股熱乎勁”。詩外的我們可以想見的農民小小的狂歡，如同過年時得享一個白面饃一碗肉，在我們看來尋常，卻是他們的節日。

而我讀《饑餓的镢頭》，卻是另一幅景象。思憶那并不遙遠的疼痛的鄉村，和鄉村的疼痛，由不得進入筆者也曾親歷過的那段災難歲月。那年月，筆者甚至曾產生過一個念頭，發為詩：“那年／我突然想找到一位教父／宣示：人，食草是可以活命的。／我很想變成一只食草動物／或為牛 或甚至為兔”。而萬益詩中所描述的，正是饑餓的镢頭對草根的近似瘋狂的進軍！“一群饑餓的镢頭／一齊向苜蓿地撲去……／轆轆饑腸的命令／比什么都頂用”。不待根上長出莖，莖上長出葉，掘地三尺，取其根為食。農民三季采為菜蔬的苜蓿地，慘然一片黃土！“還沒來得及吃飽／就被黃土吞下了肚皮”。嚴酷年代！這是不能忘卻因而也不能回避的未遠的歷史。詩人對歷史的這一筆紀實性的回溯，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提醒人們記住歷史教訓的古道熱腸。

作者引我們進入的主要以隴東為背景的鄉村世界，它的歡悅與苦難，詩人的贊頌和憂傷，有我們感同身受的真實。這是心靈的剖白，“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呵！

這些鄉土詩，確乎飽含著詩人的深愛。我這里想說的是，愛得深沉，和如何體現為詩的深沉，仍然是為詩者的一個課題。對萬益，我們可以有一些更高的冀求，期望作者的筆更多鋒銳，對他熟悉的鄉土有多角度的更深的開掘，在“裸露”自己情懷的同時，把握“露”于適度；而形象之于詩，是詩更具魅力的一種提升。為什么那首寫榆條筐的詩，寫三尺土下掘苜蓿根的饑餓的镢頭，能給人留下較深的印象呢？多賴形象的助力。

對此，萬益是意識到了的。在他后期的別類題材的詩作中，努力捕捉能夠表達情思的形象，努力用形象的語言吐抒情懷。這一類擴及更多社會層面的詩，“總想讓詩成為寄托的翅膀”，多了一些個性的思索。依然是“生活的話語”，依然是“裸露的自己”，而且，不乏激情。“激情和表情就是美。一張不帶激情不善表情的臉就是缺陷。”——法國作家布萊克此言，應是真知灼見。尤其對于詩，激情是必有的燃燒。詩，厭棄不食人間煙火的漠然。

萬益這些詩，漸漸擺脫了撒歡式的抒寫方式，走向凝重。激情是隱于其中的含蓄。面對博古架上的陶罐，詩人聽到的是敘說五千年前的競爭的陶罐之間的對話。“傳遞著文明”也“擴展著強橫”，想起的是爭斗中“從石頭打起”的“流血成河的戰爭”。最后的感慨是：“陶罐在博古架上又睡了／夢境中 肯定在回味／戰爭的血腥”（《陶罐》）。這種此物推衍及彼事的縱深的透視，使我們感到陶罐所負載的歷史的悠長和沉重。俗言“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我們讀《吠聲的海洋》，細味那結尾：“雞鳴將吠聲中斷／首吠的犬／早忘了自己的發難／墻角里／消除著長夜的疲倦”，就覺得弦外有音。《廢棄的船》，寫得意蘊凝重。“已停在不是岸邊的岸邊／那是廢棄的船／但沒有廢棄的槳板／也沒有廢棄的帆／／……曾乘風破浪的身板／洗滌死水中的殘年”，“冷落卻成了永久的糾纏”（詩的后兩節十多行似可刪去，只保留“冷落卻成了永久的糾纏”為結句，似更凝練一些）。除了詩整體的煉意，作者也注意詩句的錘煉。這樣的詩句：“秋收春播／一代代就這么／把歲月的石磨推薄”；“山一樣裝載的大車／最頂上摞著的是太陽”；“水桶里的兩個老月亮／今夜要在水缸里轉”；“斧頭注定要在木頭中行走／遇見自己的本家（鐵）就喪失了本領”；“民族的老年斑／生長在健忘的角落”……強化了詩的形象，詩也因這些富有表現力的詩句而頓然生色。

難得的是，一些生活細節，在作者幾乎是平靜無瀾的敘說中，溢出了情味。少年時讀小人書的情景，成為成年人仍未磨損的記憶：

陽光進入小人書

平靜得沒有絲毫風雨

歲月就從這里啟程

陽光照耀下的故事

稚小的手指翻過一頁頁歷史

——《沒有磨損的記憶》

當自己的歲月也串成歷史，那一束陽光仍然清晰在記憶的熒屏上。這記憶是美好的。而我愿讀出的詩外的余音是，翻過小人書頁的稚小的手指，在此之后翻過的史頁，還會是“平靜得沒有絲毫風雨”嗎？必定是相反的結論，使漸識人生的當年的少年在對小人書的懷想中走向成熟。只有九行的《子夜》：

只有一件事記在心上

秋月在云中蕩漾

魚兒在水中翱翔

禾苗在雨中成長

漁人在舟中撒網

散僧在樹陰納涼

不是這些

在子夜 天有些涼

有這些牽掛的人間煙火事，抵消了“有些涼”的子夜？平淡出之，意韻佳好。我確信作者構思定是費了心思的。

一個始終以平民生活為依藉的詩人，他詩思的觸角，必定會伸向普通的人群。我們從《大千的心》、《修鞋者說》、《扁擔上的宮殿》等詩中，讀出了詩人對弱勢群體的憐顧。嚴冬時節，“行過叫賣的人群，／別瞅那拾荒的老嫗”。“別瞅”，是不忍看寒風里瑟縮的老者。此刻的祈愿是：“慈祥的圣誕老人／把一只熱乎乎的紅薯／送給賣火柴的小女孩”。由寒風中拾荒的老婦，聯想到寒夜賣火柴的小女孩，以及大千世界類似的弱者，期望他們有一個暖融融的、起碼是溫飽的小天地（《大千的心》）。街邊的修鞋者，在廢舊與破爛間穿行，“只要路在／腳就不閑”，支走厭倦，忙乎于針線之間，修破舊為新美；卻全然不顧及“修老了（自己的）每一根神經／修舊了自己的臉”（《修鞋者說》）。沒有刻意的呼憐叫悲，近乎平面的寫實中，滲入心底的憐愛。而《扁擔上的宮殿》，起意于矗立崆峒山的殿宇。“用一條扁擔／把一座座宮殿擔上了山／／……我喊一聲兄弟啊／這些神仙／多讓你為難”。這是沿369級臺階上上下下往返于“天上人間”的高山挑夫的歌。既為拋汗于山道的勞動者自豪，又有憐憫而生的懸疑：挑夫們用肩扛上高處的神仙呵！你們可體味得來勞汗的苦澀？所有這些，表達了詩人對普通勞動者的一片素心。

對現實的關切，及于生活的各個層面。有生活于激流中的人生感奮，也有悲于世風的彷徨；沙塵暴可能再襲的憂慮；文化在一些地方的“沒有著落的盤旋”，僅成為“富人腰帶上的裝飾”的惋嘆；對社會上光怪陸離的負面現象的或隱或露的批判……透過這些詩作，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把持生活話語的執著；我們可以走進萬益敞開的心扉，認識作者的欣悅和哀傷，希冀和追求，以及面對現實，時現于詩行間的無可排遣的憂郁和惱人的無奈。顯然，他無法從現實中隱逸；隱逸，意味著逃避。故此，他的歌，無論歡樂或憂傷，滲透其中的，依然是對現實撫摸式的關切，有的深，有的淺。這是這本詩集的突出特色。

我們的話題是：把持并熱愛生活的話語。聯系萬益的詩，想同作者交換一些關乎詩與生活的想法。美國詩人桑德堡《詩的十條建議》，對詩有這樣的表意：“詩，是在陸地生活，想要飛上天去的海洋動物的日記。”說得似乎玄奧了些，但我們能解：詩要立足生活，飛升想像。法國詩人雨果之說則比較淺近：“詩人的兩只眼睛，其一注視人類，其一注視大自然。他的前一只眼叫作觀察，后一只眼稱為想像。”我想說的是，生活，無論是社會的，個人的，無疑是詩的酵母。它只會使詩豐厚，使詩多些誘人親近的人間煙火味，如果加上詩藝的精獨，且會為時間所青睞。我們如此看重生活，并不意味著詩人只要埋首現實生活，好詩便會自然孵出。好詩是自生活的根莖上憑想像飛躍式展開的一片全新的天宇——飛上天的海洋動物的日記。海洋動物而飛上天，看似荒誕，展示的卻是想像的功力。想像之于詩，是鎖鑰，也是翅膀。不必詳說，我想萬益已經揣摩出我欲和他交流的話題：他的某些詩的過分粘于現實生活，總給人以詩思拘謹的感覺。缺了什么？海洋動物飛上天的那般的想像。而面對生活中的一些問題，急于解讀和評判所發生的感慨，真率有了，意蘊卻稍稍欠缺了些。在這些方面，特別在如何放縱想像并用精準的形象語言拓展詩歌的精神深度方面，我以為，萬益還有很大的開拓空間。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