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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第五紀

2007-01-01 00:00:00
飛天 2007年3期

那場連續下了整整一個冬天的大雪剛剛下到第三天的時候,我已經在空蕩蕩的房子里睡了整整三天。要不是因刺耳的警笛聲和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我恐怕還會繼續那樣像制作死亡的標本一樣昏天暗地地睡下去。我睜開眼睛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抬手看了看表——天啊,我已經睡了整整三天,而窗外的雪卻依然如初地下著。

難道第五紀冰川真的要來了嗎?

我想起了今年春天來到我們這個大院里的那個地質隊。他們要在距離我們這個縣城南部十幾公里外的祁連山里找礦,上個月才剛剛離開。他們中間有一個頗有幾分妖氣的大學生。那小子身高充其量也就是一米六的樣子,長得干瘦,喜歡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據他們一塊兒的人說,他已經三十一歲了,卻還沒有娶媳婦。我相信這是真的。他們就住在與我們家一路之隔的另一排房子里。他們每個月都要回到兩百公里以外的他們的大隊部里去探親,留下沒成家的人守攤子。那個大學生每次都是守攤子的。夏天里他曬被子的時候,我曾看見了那上面有一大攤一大攤的黃色斑塊,當時我就惡心得差點吐了出來。因為我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因為我已經十九歲了。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想往他那張未老先衰的臉上望上一眼了。不過他說的一句話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八月里的一天,地質隊上的其他人都回到他們的大隊部探親去了,只留下了那個妖氣十足的大學生。

具體時間是中午時分。我光著膀子在路邊的樹陰下幫著我媽葉小花一塊數瓶子。八月本來就是喝啤酒的旺季,今年更是旺中之旺。你看,我已經說過,我是光著膀子在樹陰下數瓶子;而且我還說過,我們這個縣城南部十幾公里之外就是祁連山了。祁連山大家多半不會陌生。盡管從海拔高度上講,它比不上喜馬拉雅山,但并不因此就被世人小瞧。尤其是最近幾年,祁連山總是頻頻地在中央電視臺的黃金時間段里露臉,它的名氣就更大了。一提起它,許多人都會想起一些冰川雪峰。不過,這在十幾年前的時候還基本可以說是真的。那時候就是在七月份,我們這個縣城里也絕對不會有人光著膀子。即便是在最熱的時候,一股風帶來一片云把太陽一擋,沒有穿外套的人也會感到一股隱隱的寒意。那時候,別說是下雨,七八月份就是下上一場大雪我們這的人也不會有誰想不通,更不會有人大驚小怪。要是倒退三十年,我們這個地方一年四季都需要生爐子。當然了,這一點我也只是聽說而已,因為我們現在也只是十九歲。也正是因為我們這里夏天不僅可以不再生爐子了,而且我們也開始穿襯衣了,許多新聞媒體就開始了對我們這里的關注。那些記者們像是進行戲劇表演一樣用一種憂心忡忡的語調說祁連山的雪線又上升了,再這樣下去我們這個地球可能就要完蛋了。那口氣仿佛只有我們這些人一年四季都像狗熊一樣捂著厚厚的羊皮襖他們的心里頭才能舒服,他們的生活才能無憂無慮。

我數起瓶子來并不是很認真,甚至還可以說是極其地敷衍了事。我對那一個個手榴彈樣的物品厭煩透了。在酷暑之中再加上一種厭煩的情緒,那日子簡直可想而知。那一個個由非晶質的二氧化硅所生產的瓶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一種令人喪氣的油脂樣的光澤,每當我的手挨上它們我都會有一種把自己浸泡在骯臟的油污里面的感覺。

葉小花數得很認真,她簡直不是在數瓶子,而是像一個外科大夫那樣把瓶子一個一個地仔細地檢查——有沒有缺口,有沒有裂縫,是否裝過不該裝的東西,生產批號,生產廠家,等等等等。然后,她又把一個個瓶子按照三六九等分成堆。等待交啤酒瓶子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排著長長的隊伍,由于樹陰很有限,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只能站在太陽底下。我們這里的海拔是兩千多米,太陽可以說是非常毒的,站在大太陽底下就像是被放到鍋里油炸一樣,那感覺不僅僅是熱,還有難以訴說的疼痛。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說是往一邊的樹陰底下去躲一躲,他們都像是要捍衛什么一樣堅定地跟緊了自己前面的那個人,而且盡可能地把自己的身體貼緊前面的人,生怕稍一松動會被別人加了塞似的。他們的臉上已經被毒辣辣的太陽曬出了油,但是他們在望著我和葉小花的時候,他們的嘴角卻依然掛著極其謙恭的微笑。這些人中間有老有小,老的有六七十歲,小的才七八歲。他們都是從我們這里批發些瓜子、冰棍,或者是些色素加上香精和糖水勾兌的袋裝飲料、劣質水果糖等,就到附近的鄉下去換瓶子。換了瓶子送到我們這里來換成錢,然后再買我們的瓜子之類的東西,從中賺個差價。

原本縣城里收瓶子的人很多,但是逐漸都被我爸胡安名給擠垮了。胡安名在前幾年的一次醉酒后向我們全家透露過他擠垮那些人的手段。

那一年啤酒瓶子的生意非常蕭條,一連有好幾家啤酒廠都破產了,而且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年也不知是怎么了,許多從來就沒有干過收啤酒瓶子的人也突然像是中了邪一樣加入到了這個行當里頭。一時間,啤酒瓶子的行情如日中天,大家都把自己有限的經濟實力投入到了無限的啤酒瓶子的事業中去了,仿佛只要你的手里有了堆積如山的啤酒瓶子,你的口袋里馬上就會裝滿令人嫉妒得發瘋的鈔票似的。啤酒瓶子的價格也因為眾人的一哄而上而身價倍增,就連那些還在穿開襠褲的小孩子也知道了它的價值,千方百計地從各種渠道里弄上來和那些收瓶子的人討價還價。然而越是這樣,人們對啤酒瓶子的熱情也就越高。許多收瓶子的人都積壓了大量的貨物和資金。隨著夏天的遠去和冬天的到來,啤酒瓶子引發的危機逐漸地暴露了出來,那些用天價收購了大量啤酒瓶子的人開始慌神了。后來他們就走進了自己給自己布置的陷阱之中。胡安名當然也不能例外。那陣子我們這個大院里的瓶子幾乎都已經壘得比山還要高了,胡安名的錢全部都變成那些看著讓人恐怖的冰冷的瓶子了,他只好從馬貨郎那里借了一大筆錢,可依然無法彌補自己的虧空。那陣子我感到胡安名隨時都有要去上吊的可能。事實上當時確實有一個胡安名的同行因為挺不住巨額負債的壓力而上了吊。那小子上吊的那一天,他的兒子才剛剛滿了百天。

“我上吊的打算就是在聽說了那件事之后產生的。”胡安名醉醺醺地對我們說。他的眼睛因為酒精的作用而泛著一股迷亂的紅光。“我當時都已經把后事安排好了。我把自己的錢存成了四個存折,給你們三個孩子每個人一份,另一份給了你們的媽。為了防止債主們找你們的麻煩,我在存折上分別寫著你們各自的名字。然后我就來到了秦淮河酒樓。雖然說早在那之前我就有了一定的積蓄,但是秦淮河酒樓我卻從來沒有去過。那一次我決定要好好地享受一下了。我還做好了要找上一個小姐過上一把癮的準備。我要讓自己的這一輩子有一個熱熱鬧鬧的結果,不能讓別人小看了我。現在想起來要不是我在那個關鍵的時刻走了秦淮河酒樓的話,那么咱們就不會有什么今天了。”

胡安名又一次停了下來,美美地喝了一口酒。

是馬貨郎在關鍵時刻又一次拯救了胡安名。當時胡安名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他已經挑選了一個顯然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女孩正摟著要往一個包廂里走去。馬貨郎就在那個時候叫住了他。當時馬貨郎正和我們縣里的幾個很有頭臉的角色在一塊喝酒,其中包括啤酒廠的供銷科長。接下來故事就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胡安名把已經摟在自己懷里的小姐交到了啤酒廠供銷科長的大腿上,又把自己口袋里的錢全部塞進了那個科長的口袋里。沒過一個星期,胡安名的酒瓶子便全部被拉進了啤酒廠。又過了一陣子,那些正在尋死覓活的破爛大王們像是遇到了救星一樣,紛紛把他們的酒瓶子拉到了胡安名的門前,低三下四百般屈辱地請求胡安名能夠收下他們的酒瓶子。胡安名則擺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勢用令人難以想像的價格接受了他們的請求。盡管如此,那些人仍然像感謝救命恩人一樣對胡安名感激涕零。從那以后,啤酒廠就只要胡安名一個人的瓶子了。

就這樣,沒過幾年,另外那些收啤酒瓶子的人都紛紛退出了這個讓他們傷透了心的領域。就這樣,沒過幾年,胡安名就壟斷了我們這里的啤酒瓶子的市場。干脆這樣說吧,胡安名就是我們這里啤酒瓶子行當中的比爾蓋茨,他的公司也就是我們家就是微軟公司,啤酒瓶子的價格也就只能由我們單方面來決定了。因此只要胡安名一跺腳,這些專門跑鄉下的零星的小散戶們就會斷了財路。因此這些人們在我們的面前就總是一種比孫子還要孫子的神情。

他們中間的一個十三歲的小孩我就認識。他也是我們爛泥塘子村的,還和我們沾著一點親戚關系。他在六月里剛剛結束的中考中考上了我們鄉里的中學,但是他家里沒有錢供他去上學,他必須要依靠自己的勞動才能夠為自己掙到上學的錢。可是他實在是太瘦小了,如果不是我已經向你們做了介紹,你們在看到他的一瞬間一定會以為他還是個七八歲的娃娃。因此他不可能去干別的活,除去收酒瓶子外幾乎沒有他能夠做的活。葉小花就經常拿他為榜樣來教育我,說我的條件多么多么好卻不知道好好學習,多么多么對不起這么好的條件之類的話。煩不煩呀!都什么年代了,昨天剛剛被評上的優秀黨員今天就被檢察機關以受賄罪逮捕的人比比皆是,還動不動就拿一個榜樣來教育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從那小孩的收入可以判斷,他這個假期所掙的錢已經遠遠地超過了他下學期的需要。但是他依然十分地賣力氣,每天至少要來交兩次瓶子。我真是想不到他是怎樣在鄉下那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奔波的。他那么小的個子,下巴才剛剛夠著車把,上了車子根本就無法把屁股放到座子上去,他只能把兩條腿跨在大梁上,借助身體的起伏來驅動他的車子。再瞧瞧他的車子吧,前后輪子都沒有瓦蓋,鏈盒也沒有,甚至連腳鐙子也沒有,只有兩根光光的軸。我實在是想不通,他為什么會這么賣力氣呢?就我個人的經驗,我不得不懷疑他其實是想多攢上一點錢,以便更像一個十足的中學生那樣去交女朋友。當然了,我更想不通的是,都什么時代了居然還有人一心想著要去上學。也是我們鄉下的一個親戚,前幾年考上了大學上不起,他爹找到胡安名幾乎要給胡安名跪下了才借到了送他去上學的錢。這不,今年七月份他畢業了卻正趕上大中專院校的畢業生國家不再包分配而是要他們自己去找工作,他又偏偏學了個沒什么用處的專業,到現在了還在蘭州挨家挨戶地專門給人送啤酒。他爹就又找到胡安名讓胡安名給他安排個活。這一次胡安名倒是很爽快地答應了,而且許諾說他上過大學算賬一定沒什么問題,可以讓他專門負責在院子里收瓶子,用不著上外面去東跑西顛的。誰知道那小子還有些臭毛病,給他爹寫信說他就是餓死也要餓死在蘭州,同時他還說他寧可去當鴨子也絕對不會在胡安名這種除去一身銅臭和肉香外什么也沒有的白癡手底下干活。這倒讓我對那些念下大書的人有了一丁點敬意。

地質隊上的那個大學生比我還要無聊。他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打著飽嗝,一邊不厭其煩地罵著社會上的種種不合理的現象。我要不是也因為無聊透頂的話早就掄起瓶子砸在這小子的頭上了。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不是忙著發財就是忙著升官,可是居然還有這種傻逼吃飽了撐的沒事干一天到晚罵政府。

“喂,小伙子,我最近有了一項重大的科研成果,想不想聽?”

我趕緊把頭扭向一邊,以躲避從他的嘴里發出的一股啤酒和大蒜混合后所形成的臭味。可是那小子卻一點也不知道羞恥地抻著脖子又把頭湊了過來。

“據我研究,全球氣溫的普遍升高只是一種假相。隨著氣候的轉暖,大量的冰川消失,雪線急劇上升,水資源很快就會銳減,植被就將會遭到大面積的破壞。而臭氧層的空洞一點點地擴大,地球就會逐漸失去保溫層,地球自身的調節功能就會消失殆盡。因此,一旦出現一場超強度的寒流,地球上就會遭受到大面積冰川的襲擊。小伙子——你聽說過第四紀冰川嗎?那場冰川幾乎使整個地球上的生物全部滅絕了。你聽說過大熊貓和銀杏樹吧?它們就是那場劫難中少有的幸存者。要是沒有那場冰川,它們怎么會那么珍貴呢。你想一想吧,現在又要有一次大規模的冰川期了,也就是第五紀冰川。以人類的這一點皮毛怎么能夠頂得住那股強大的寒流呢?”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就極端厭煩地起身向家里走去。一邊走,我一邊在心里頭罵著:

“純粹是他媽的個神經病!”

不過這種厭煩并沒有影響我在初冬的這個早上發現大雪已經下了整整三天時立刻就想起了他的那個預言。事實上,后來的真實結果是這場大雪下了整整一個冬天。

當時的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這已是妹妹胡小鳳失蹤的第二十天了。胡小鳳的失蹤打亂了我們這個家庭原有的生活秩序。一向對我們很少過問而只顧她的啤酒瓶子的葉小花幾乎像是瘋了一樣。前十四天,她徹底丟開了她的那些寶貝樣的啤酒瓶子,像一個排雷兵一樣幾乎找遍了我們這個縣城里每一個她所能夠想到的地方,就連幾家妓女如云的歌廳酒店她也沒敢放過。但是她的努力沒有任何結果。三天前,她從小道上得來一個消息,說是山西警方最近破獲了一起拐賣婦女的案件。據說那個被解救出來的女孩是個西北人,只有十來歲,已經被人販子賣給一個當地的農民為妻。由于當地農民的阻撓,警方多次的解救工作都宣告失敗,目前警民雙方仍然處于僵持階段。葉小花在聽說這一消息后想都沒有想,帶上錢就連夜趕往山西去了。

對于這一事件我似乎并沒有一般人所想像的那么焦急。我甚至在心里暗暗得意地對自己說,我的預感總是不會錯的。

事實上我還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胡小鳳并不是我們家里的人。我這句話的意思倒不是說胡小鳳就不是胡安名和葉小花的親生女兒。早在我的哥哥胡剛出世之后,胡安名和葉小花就開始祈禱下一胎能夠生上一個姑娘。因此,當我剛剛一身血污地從葉小花的肚子里爬出來之后還沒有來得及哭上他兩嗓子,胡安名就急不可耐地掰開了我的雙腿。在他看見了我的那支傳宗接代的小手槍的一瞬間,一種大難當頭的感覺差一點就讓他背過了氣去。在我們的老家那個叫做爛泥塘子的村子里,這種悲劇已經很多很多了。有些人家一連生上八個兒子也見不到一個姑娘,那么這家人就永遠也翻不了身了。

據老一輩人說,爛泥塘子那個地方自打有了住戶,就從來沒有一個外地的姑娘主動地嫁過去。那里的成年男子要想娶媳婦一般說來只有兩條途徑。一個是用自己的姐姐或者妹妹去為自己換親,另一種就是用金錢從人販子的手里去買那些從外地被拐騙來的女人們了。胡安名總共有兄弟兩個,還有一個妹子。胡安名比較幸運,因為他是老大。在胡安名十九歲那年,我爺爺用我十七歲的姑姑去另外一個比爛泥塘子還要窮的山村里換回了葉小花。因為家里再也沒有另外的一個姑娘可以去換回來媳婦,我的叔叔胡安信一直到了三十歲還是一條光棍漢。后來,在我兩歲那年,我爺爺幾乎變賣了全部的家產才為胡安信從人販子的手里買了一個模樣俊俏的四川姑娘做媳婦。然而好景不長,僅僅只過了一個月以后,那個人販子就在新疆被擒獲,他供出了自己在爛泥塘子販賣人口的罪行。警方火速趕到了爛泥塘子。盡管村民們多方反抗,經過一番較量,我的二嬸還是被他們解救出去送回了她自己老家。又過了幾天,胡安信也被警方帶走了。三個月之后,胡安信被法院以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七年。我爺爺是在收到法院送達的胡安信的判決書的一瞬間倒下的,而且他從此再也沒有能夠站起來。從此,胡安名就成了我們這一支胡家惟一的掌門人。胡安名原本是準備多生幾個孩子的,但是計劃生育在我的哥哥胡剛出生后不久就光顧了我們的那個小村莊。如果第二個孩子不是個姑娘,那么胡安名的老大也就是我的哥哥胡剛就很可能會因為沒有可以為他去換親的妹妹而打一輩子的光棍。

胡安名決定頂住壓力。

胡安名在我們的炕和后墻之間挖了一個洞。這個洞平時用一個柜子擋住,計劃生育隊的人一來,葉小花就從洞子里爬出去。因為后墻的后面說是個后院,其實只是專門用來圈養豬羊和雞之類的家禽牲畜的。同時那里還是我家的廁所,所以那些從鄉政府里來的穿戴干凈而整齊的計劃生育干部們根本就不會上那里去找人。只是到了近幾年,我們才聽說計劃生育干部們迫于壓力有時候也要到后院里去看一看,于是爛泥塘子的村民們的手段也就提高了許多。他們干脆就直接在后墻的后面再加上一道墻,然后把兩邊封住,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外人很難發現的暗道,其嚴密程度簡直可以和地道戰相媲美了。可惜的是葉小花并沒有趕上那個好時代,因為暗道里的日子畢竟要比直接躺在后院里的廁所里要好得多了。

那是臘月里的一天。新年的鐘聲很快就要敲響了。當時我和胡剛正在院門口自己家的場上玩一種叫做斗雞的游戲。那個時候我還不到四歲而胡剛卻已經滿八歲了。也就是說我其實連跑步都有些成問題,更不要說只用一條腿在地上跳來跳去的了。因此沒一會兒,我就被胡剛一連給弄了好幾個大跟頭。幾個穿著中山裝的人就在那個時候在村口出現了。胡剛嚇得趕緊就往屋子里跑,我也爬起身顧不上拍打衣服上的土跟著胡剛就往院子里跑。

當時胡安名正在院子里收拾農具,一聽說是村子里來了幾個干部模樣的人,他麻利地把手里的活一撂,沖進屋里連鞋也沒脫就上炕挪開柜子露出了一個僅僅只夠一個人爬進去的洞口。

葉小花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她半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地對胡安名說她的肚子實在疼得受不了了,她說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生了,她說她只要輕輕地一動馬上就會死掉的。可是胡安名根本就不拿正眼把她看上一下。胡安名根本就顧不上葉小花已經直不起腰了。他鐵青著臉,二話不說,抓住葉小花的一條腿就把她拽了過來。葉小花實在是太重了,她仰面躺著時就像一只充滿了氣的碩大的皮球。葉小花被胡安名粗暴地移動的時候,那墊在她身體下面的褥子也隨著她的身體的滑動被拽到了一邊,露出了一大片蘆葦編織的炕席。胡安名把葉小花拽到那個洞口旁邊之后就又把她往起來一抱,直直地朝著那個洞子里面塞了進去。葉小花的肚子確實是太大了。她的胸脯以下怎么也過不去。胡安名就像是在往一個縫隙里面釘一個楔子一樣猛地一用力,就把葉小花整個給塞了進去。葉小花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般的慘叫。胡安名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用一只粗大的手使勁把那個柜子重新移動到原來的位置上的同時,另外的一只抬起來就在胡剛的臉上扇了一個耳光。緊接著,他又抬起一條腿把我踢了一個跟頭。就在我和胡剛被這背道而馳的“獎賞”委屈地咧開大嘴號啕的一瞬間,計劃生育干部們就跨進了我家的屋門。

“胡安名,你要老老實實的,如果年前你不把葉小花交出來送到鄉上去流產的話,我們就要把你的房子給扒掉!”

計劃生育干部們一進門二話沒說就開始了訓斥。他們用鄙夷的神情望著胡安名,那架勢好像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狗。

“是是,是是,我現在也正在抓緊時間找她呢,要是再找不到的話,我就只有到鄉里面的派出所里去報案了。我自己都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過那個臭婆娘了。前一陣子我們村子里頭來了一個河南木匠,那個小子一走,那個臭婆娘也就沒影了。我懷疑她是不是讓那個河南木匠給拐賣到新疆去了。”

胡安名一邊說著話,一邊使勁地向著那幾個中山裝點頭哈腰,他的臉上掛著一種讓正常人看了實在是有點受不了的謙卑的笑容。那架勢看上去就更像是一條狗了。說完話,胡安名又不失時機地照著胡剛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接著又扇了我一個大嘴巴。同時他的嘴里又開始對我們破口大罵。

“哭你媽的個逼,她就是跟著別人跑了也是你們的媽,你們純粹是想著要把她往死里給哭呀?”

那陣勢好像我們壓根就不是兩個人,而是兩只小狗或者是兩個別的什么一樣。本來我和胡剛已經都快要不哭了,這一下我們哭得就更加地響亮了。

“胡安名,你個狗東西別一天到晚盡想著在老子們面前耍滑頭。葉小花不管是跟誰生下孩子,都要扒你的房子!”

計劃生育干部們臉上的表情始終像是在看著一條狗一樣。他們說完了這句話,轉身就又去了下一家了。

直到計劃生育干部們把他們所知道的那些已經在計劃外懷上了孩子的人家全部走完離開了我們爛泥塘子村,胡安名才領著我和胡剛繞到后院里去找葉小花。

我永遠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在我跟在胡安名和胡剛的屁股后面剛剛走到后院的一剎那,我就差一點被眼前的場景給嚇死。前面我已經說過了,當時正是臘月里。那個時候的臘月和現在不一樣。那時候所謂的溫室效應還沒有現在這么嚴重,因此爛泥塘子一到了冬天就總是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那積雪要等到來年開春才能夠慢慢地消融。當時后院里惟一沒有雪的地方就是一個給豬和羊搭建的沒有圍墻的棚子了。葉小花顯然是費了很大的勁才爬到了那個專門為豬和羊準備的棚子底下的。因為從墻洞到棚子之間的雪地上被蹭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印子上滿是濃濃的血污。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我所見過的最黑的血污了。葉小花的整個下身都赤裸著,她的棉褲里包著一個嬰兒。此時,葉小花和嬰兒的臉色都是一片紫青。兩個人都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也好像已經停止了—樣。只有一只老羊伸出舌頭在葉小花的下身舔食著依然在向外滲出的污血。

胡小鳳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三天正好是農歷的臘月三十。就在那一天,我們家的全部家什都被從鄉里來的一輛汽車給拉走了,最后,我們的那幢土房子也被扒掉了,把拆下來的木頭也全部拉上走了。也就是在那一天,胡安名無怨無悔地帶著葉小花,領著我和胡剛,葉小花的懷里還抱著將來要給胡剛換親的才出生了三天的胡小鳳,我們一塊踏上了通往縣城的道路。那件事情過去了幾乎整整十年之后,胡安名已經可以自由地出入我們這個縣城里的任何一家豪華的娛樂場所了,關于那次很有點逃荒意味的征程依然時刻纏繞著他。

“是胡小鳳給我們大家帶來了福氣。當然也是我的決定比較英明。要是不遭受那么一場罪,我們就不會有今天了。”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因為如果沒有馬貨郎的話,單以胡安名的能耐想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發財而且還能夠在啤酒瓶子出現空前的危機的時候逢兇化吉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而如果胡安名不是被逼上絕路的話,那么他是壓根也不可能去投奔胡雙菊的。

胡雙菊是我的一個堂姑。她和馬貨郎在縣城里開了一家專門經營廢舊鋼材的小鋪子。

我的堂姑胡雙菊是我們爛泥塘子村少有的一個沒有經過換親而出嫁的女人。這并不是說因為胡雙菊就沒有需要通過換親才能娶上媳婦的兄弟,更不是因為胡雙菊在生理上或者是相貌上有什么缺陷,而是因為胡雙菊出嫁時已經挺起了大肚子。

故事的起因是一位來自天水秦安的貨郎。

這些貨郎即便在已經進入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依然是我們爛泥塘子村商業上的生力軍。他們不需要太多的本錢,也沒有過多的行頭。他們只要一根扁擔,挑上兩個籮筐,里面放上些針頭線腦,衣帽鞋襪,憑借兩條腿就進了山。秦安的貨郎們走到哪里就住在哪里,吃飯也就在主人家里,臨走時放下一雙襪子,或者是一包茶葉,算是表示個感謝。因為山里面很少通汽車,有些地方甚至連條簡易公路也沒有,商業就很不發達。于是這些秦安人就很受山里人的喜歡。特別是女人和娃娃們,一聽到貨郎的吆喝聲,小媳婦大姑娘和娃娃們就會吵吵鬧鬧地蜂擁著圍上前去。女人們對著籮筐里的襪子、皮筋和帶花的發卡指指點點,有的干脆一件一件地試過來試過去,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娃娃們則把目光盯在里面的小玩具或者是糖果上面,很久也舍不得離去。直到大人們被他們纏得實在沒有辦法了給他們買上幾塊糖,或者是買上一個小玩意,他們才會高高興興地跟著大人回家去。而且一路走著,一路要把剛剛得到的物品舉得高高的,向那些什么也沒有得到的同伴炫耀自己的快樂。那些什么也沒有得到的小孩就會用一種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的目光眼巴巴地看著他們離去,直到自己家的大人終于發了火,對自己已經由勸說發展到了打罵的地步,才會極不甘心地往家里走去。

胡雙菊的父親是一個比較仗義的人,貨郎們都喜歡到他家里去投宿。因為在他那里不僅吃得好,而且還非常安全,主人也總是把最干凈的被子讓給他們蓋。后來馬貨郎走進我們爛泥塘子村并且住進了胡雙菊家,就出了事情了。

馬貨郎先是頻繁地光顧爛泥塘子,每一次都勢必住在胡雙菊家里。馬貨郎出手特別大方,每一次都會送給胡雙菊許多漂亮的頭花和襪子。不僅如此,這個外貌清秀的秦安人還會講許多能夠讓胡雙菊發出銀鈴樣的笑聲的故事。馬貨郎一到,胡雙菊就會顯得比一般人要興奮。那一段時間里,本來就以模樣俊俏而聞名我們爛泥塘子的胡雙菊更像是一朵招蜂惹蝶的花兒了。漸漸地,風言風語開始在爛泥塘子流傳。一開始的時候,我的三爺也就是胡雙菊的父親對那些流言蜚語毫不在意。我三爺是個極好面子的人,也是爛泥塘子村里少有的一個進過老式學堂的人。他家的家法很嚴厲,兒女們一個個都出類拔萃,況且馬貨郎每一次到他家里去都由他自己親自接待,因此他根本就不相信他最最疼愛的小姑娘胡雙菊會干出什么讓他見不得人的事情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胡雙菊的肚子再也隱藏不住她和馬貨郎的秘密了。我三爺大怒,把跪在他跟前請求他把胡雙菊嫁給自己的馬貨郎一頓痛打,把馬貨郎帶來的禮品全部扔到了院子外面,然后把馬貨郎趕出了村子。幾天之后,我三爺就一分錢也沒有收,把爛泥塘子村最漂亮的女子胡雙菊嫁給了已經三十九歲的老光棍王喜。

當時的胡雙菊只有十七歲。奇怪的是胡雙菊一點也沒有反抗,人們甚至看不到她的臉上有一絲一毫的悲哀。爛泥塘子的人們都知道,王喜不僅僅窮得叮當響,家里只有一間東倒西歪的房子,房子里面只有一個炕,炕上一年四季只鋪著一張席子,席子上永遠只有一床破被子,更重要的是王喜還是個瘸子。

胡雙菊在出嫁后的第五個月里生了一個女兒。在女兒出生僅僅只有七天之后的一個下午,胡雙菊就和女兒蘭蘭一起失蹤了。半年之后,爛泥塘子村的一個人進城趕集時發現了胡雙菊和馬貨郎。胡雙菊和馬貨郎已經在縣城邊上租了一間房子干起了收購廢銅爛鐵的營生。窩囊廢王喜并沒有在人們的唆使下找去吵鬧,更沒有上法院去告那個拐走了自己媳婦的秦安人。他只是找到馬貨郎和胡雙菊,向他們提出了一個非常奇怪的要求。他對馬貨郎和胡雙菊說,只要孩子蘭蘭還是跟著自己姓王,那么他們兩個人喜歡干啥他都不再管,而且他們還可以繼續那樣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否則,他就要到法院去狀告馬貨郎拐賣人口了。胡雙菊和馬貨郎答應了王喜的要求。

胡安名帶著他的全家人投奔胡雙菊的時候受到了異常熱情的接待。自從胡雙菊離開了爛泥塘子村以后,她就和那里的所有人斷絕了來往。當然也可以說是爛泥塘子的人和她斷絕了來往。爛泥塘子的人們在胡雙菊和馬貨郎私奔了以后就以和胡雙菊來往為恥辱了。胡安名是第一個主動來拜訪胡雙菊的親戚。胡雙菊顯然非常地感動。她把火熱的大炕留給了胡安名一家人,自己一家人則住進了冰冷的擺放破銅爛鐵的庫房。這種格局一直維持到正月十六過完了年。在這半個來月里頭,胡安名一家人受到了規格空前的款待,而且頭一次過上了天天有肉吃的日子。

但是在那些日子里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卻并不是好吃的飯菜,而是大我一歲的堂表姐蘭蘭。

其實在我跟在胡安名的屁股后面走進馬貨郎和胡雙菊的房子后的一瞬間,我就發現蘭蘭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在胡雙菊和馬貨郎歡天喜地地向我們表示歡迎的時候,我注意到了站在一邊用一種非常古怪的冷峻的目光審視著我們的蘭蘭。她對于我們的到來不僅沒有他的父母那樣熱情,反而還有著一種隱隱的仇恨。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卻在見到她的剎那間就被她的目光所流露出的一種個性鮮明的東西給征服了。

蘭蘭是一個有著美麗得驚人的外貌的女孩子。馬貨郎顯然對她也很好。蘭蘭總是穿著城里人最流行的服裝,而且馬貨郎還經常為她買許多別的孩子所沒有的零食。我還注意到馬貨郎在蘭蘭的面前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但是蘭蘭卻從來就沒有拿正眼瞧過一下馬貨郎。每當蘭蘭要看馬貨郎的時候,她的目光里似乎還含有一種鄙夷和仇恨。不過盡管如此馬貨郎并沒有放棄把蘭蘭當做自己的心肝寶貝,他依然如故地為蘭蘭購買各種各樣的服裝和零食。這一局面一直持續到那個一場寒流在一夜之間把滿世界所有的綠色全部一掃而光的異常清冷的早晨,一輛警車呼嘯著把蘭蘭永遠地帶走之后方才告一段落。關于蘭蘭的這一結果,我始終相信在我見到蘭蘭的第一眼我就已經預見到了。我沒有預見到的是那一次舉家逃離爛泥塘子村的行動居然會成為我們這個家庭的一個全新的起點。因為僅僅過了幾年之后,胡安名就成為我們這個小縣城里的一個響當當的暴發戶。

胡安名和馬貨郎在那半個月里頭成為了一對非常親密的朋友。善于察言觀色頭腦靈活的胡安名正是通過那半個月的時間從馬貨郎那里學到了收破爛的最高機密:只有那些看著分文不值的東西才有可能從中獲取最大的利潤。這句話后來也成為胡安名教育我和胡剛還有胡小鳳的口頭禪。正是這一句名言,使得胡安名在很短的時間里就走上了致富的道路。當時間進入了九十年代以后,在那次啤酒瓶子的危機之中,胡安名把他的這一理論發展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這時在胡安名的眼里,全世界的一切物品都變成了垃圾。胡安名曾經無數次地對我說:“只要你把一件東西看成是一堆垃圾,那么你就會輕而易舉地得到它。當然了,前提是你自己首先要不怕臟才行。尤其重要的是,你只要把一件物品看成一堆垃圾,那么就是得不到它你也應該慶幸自己遠離了骯臟才對。”

那位被胡安名拉下了水的供銷科的科長在又一次和胡安名為他提供的一個看上去還是個孩子的女人發生了關系以后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他的老婆就出現了下身瘙癢的癥狀。那個供銷科長在他老婆到單位上大鬧了一場之后,就又收到了法院的傳票,他的行政處分的決定和離婚判決書幾乎是在同一天下來的。就在他從不可一世的狀態一步跌落到墻倒眾人推的地步的同時,胡安名的酒桌上已經坐上了新上任的供銷科長。

“記住,不管他的官有多大,位置有多高,只要你把他當做是一堆垃圾,你就有辦法對付他了。”

迷信的胡安名后來對胡小鳳就特別好。他總覺得是胡小鳳為自己帶來了好運。當然了,這個時候的胡小鳳已經不再是要用來給胡剛換媳婦的胡小鳳了,因為跟在胡剛屁股后面急著要嫁給他的姑娘已經排起了長隊,光是我見到的挺著大肚子哭哭啼啼找上門來的就不下三個。每一次胡剛總是在葉小花的怒罵中毫不在意地甩出一沓鈔票很瀟灑地把事情了斷。

胡剛在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出眾的小伙子了。加上他很早就在社會上闖蕩積累了大量的經驗,這使他的著裝和舉止顯得特別入時,很有一種港臺酷仔的味道。

胡剛十五歲初中一畢業就輟學了。那時候胡安名已經擁有了一輛小型客貨車。這輛客貨車既可以給啤酒廠送瓶子,有時候還能幫酒廠往外頭送酒。要是運氣好的話,還能跑上點別的業務。胡剛初中一畢業,胡安名立刻就讓他學開車,把原來自己雇下的那個司機給解雇了。用胡安名自己的話來說,他不能容忍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外人來掙自己的錢。事實上我對他的心態很清楚,他總是懷疑他的司機會拿著自己的錢去坑害自己。因為這種懷疑胡安名已經前后解雇了好幾個司機了。

胡剛才開上車的那會兒還是很老實的。可是僅僅過了兩年以后,他就徹底地失去了胡安名對他的信任。一開始,他也只是小打小鬧地從他爹胡安名的生意上弄一點零花錢。到了后來,他幾乎敢一次性地把整個一車的貨款全部給吃掉。胡安名就開始了對自己親生兒子的防范。胡安名通知他的客戶,讓胡剛只有送貨的權利而沒有收款的權利。為了這件事情,父子倆一度鬧得非常僵。終于有一天,胡剛自己也買了一輛車。那是一輛只開了一年的大東風。因為車原來所在的那個單位搞股份制改革把整個車隊都給賣掉了。胡剛幾乎是完全套用了胡安名對付那些供銷科長們的手段讓那個單位的一個重要領導人成了他的俘虜。因此在競買這輛車的時候,好幾個報價遠遠高于胡剛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敗下了陣來。當胡剛神氣活現地把那輛大東風開進了我們的院子并且大大咧咧地伸出手向胡安名討要啟動資金的時候,胡安名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他呆了好一會兒才像發癲一樣甩給了胡剛一個存折。

“好小子,不愧是我的兒子!”

胡剛接過存折的同時,得意地朝著胡安名甩了一個響指。

胡剛果然沒有辜負胡安名的栽培。他只用了兩年的時間,就已經把大東風換成了兩輛康明斯,另外還雇了一個司機,專門從新疆往內地搞起了長途販運。每當他回家休息的時候,把那兩輛特大型汽車往院子里一停,胡安名的那一堆堆啤酒瓶子就會顯得格外地滑稽可笑。

當上了老板的胡剛最大的變化是他的生活愈發地瀟灑了。漸漸地他已經很少回家,而且就算是好容易回上一次家他也不再到我們那個堆滿了啤酒瓶子的大院里過夜或者吃飯了。他只不過是把我們的大院當作一個臨時停車場罷了。每一次他都是挑選最好的賓館和酒店去住宿,而且每一次都要有小姐陪侍。到后來胡剛已經把治療性病的藥品明目張膽地放在吃飯桌上了。

我是在初三的那年暑假跟隨胡剛跑車時在西安的一家酒店的包廂里頭第一次受到直接的性教育的。胡剛把我領進包廂以后,就進來了一個很像是電影明星的風騷的女人。胡剛當著我的面就毫不顧忌地用他那只粗大的手捏了一張百元大鈔塞進了那個女人低領的前襟里面,當他的手松開錢的時候,順勢在她那高聳的乳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那個小姐立刻發出了一陣極富感官刺激的浪笑。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羞恥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

當然了,那一次對我教育最為深刻的并不是性感官的刺激,而是胡剛的那種生活方式,或者說是外面那些真正的城市人的生活方式。當我第一次跟著胡剛走進一家裝飾豪華的夜總會的時候,那飛速變幻的燈光和震耳欲聾的爵士樂立刻使我明白了許多:他們為什么總是看不起我,為什么總是帶有侮辱性地說我只不過是個暴發戶的兒子。尤其是從那以后,每當我看見胡安名和葉小花計算金錢時的那種窮酸刻薄相時,我的心里就總是像壓上了一塊石頭樣沉重。胡剛所帶給我的外面的生活方式像一劑純度極高的嗎啡牢牢地控制了我。乃至于后來毒品把胡剛的兩輛康明斯給弄沒有了,且還把他那強壯的身體也折磨得沒有了人形時,也依然沒有能夠消減我對那種充滿了刺激的生活的向往。

最讓我難堪的是我們所生活的那個大院。那個大院位于我們這個小縣城的最西端,與大院一墻之隔就是我們縣城的垃圾堆放場了。一輛翻斗垃圾車每天早晨都會把那些從外表貼了瓷磚的高樓大廈的垃圾通道里弄出來的散發著各種各樣惡臭氣味的東西運到我們的隔壁。一到了夏天,那些東西就總是用它們的氣味把我們這個大院包圍得密不透風,你只要在我們這個大院里停留上半個小時以上,等你離開后再走到別的地方去,你的身上所散發出的惡臭就會讓人對你另眼看待。大院的對面是一家民營的粉絲廠,那里面每時每刻都向外面排泄著那些經過發酵后被榨干了淀粉的洋芋和豌豆的渣滓。而大院的東面則是一個騾馬市場,每天一大早,各種牲畜的叫聲就此起彼伏,那些不諳人間事理的家伙們總是在我們大院的門前留下許多令人惡心的糞便。我們這個大院的前身呢,它本身就是一個廢品收購站。收購站在許多年前因為搞了一次承包,承包人在經營了兩年之后就給自己買了一套商品房,然后這個收購站就被宣布破產了。大院就被零零星星地租給了我們這些來自各種各樣的地方的有著各種各樣的出身的到城里頭來淘金的鄉下人。這個大院像是容納廢品一樣把私奔的、逃計劃生育的、被公安部門通緝的,還有各種各樣來路不清的盲流全部都吸納了進來。這些人從事著五花八門的白道或者黑道上的職業,成為我們這個縣城里的一道奇異的景觀。因此我們這個大院在我們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縣城里被那些自以為是真正的城里人的人稱之為“龍須溝”。只要一說誰誰誰是住在我們這個大院的,立刻就會遭到另眼看待。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早已發了財有了遠比許多有錢的城里人還要有錢的胡安名卻寧可繼續住在這里每天都去聞那些惡臭也不愿在真正的縣城里為自己買上一套像樣點的樓房。

我從西安回來以后,就再也不把任何一個同學帶到家里去了,尤其是在我認識了吳玉之后。

我對吳玉實際上并沒有太深的感情,但是這并不妨礙她成為我的第一個戀人。而且在我們僅僅相處了不到一個月之后,我們就偷食了禁果。

那是在我剛上高一的那個寒假。因為快過年了,我們一個個都顯得很興奮,各種各樣的娛樂活動隨著節日氣氛的加重而深深地吸引著我們。我和吳玉的約會也頻繁了。我們利用大人因為節日的來臨而對我們的管束有所放松的機會,就時不時地出入一下那些法律規定只有成年人才允許進入的場所。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和吳玉在參加了一場舞會后又去看了一場錄像。當第一個武打片放完之后,老板又為觀眾放了一盤A級片。我和吳玉在那個片子剛剛開始的時候就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錄像演完之后,已經是凌晨時分了,我和吳玉卻依然久久地在黑暗的街頭徘徊,誰也不肯提出來明天再見的話。后來我們就又一次走進了一家舉辦通宵舞會的地方要了一個包廂,走完了我們的童貞時代。

不過我和吳玉后來又和和平平地分了手,我們相互之間似乎也都沒有什么太深的遺憾,因為我們很快就又各自有了新的情人。而且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個玩電腦游戲的高手了。許冬他們那些干部子弟也成了我的跟班。我經常利用葉小花的疏忽而悄悄地為自己收集一點零錢去游戲廳里一玩就是一整天。而許冬他們卻不行。他們經常囊中羞澀,不得不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揀拾我扔給他們的骨頭。在我成為男生們的大王的同時,一些城里的女孩子們也開始跟在了我后面,可是我對她們已經煩透了。

我最瞧不起這些城里的女孩了。她們大多數的人家里并不富裕,但是這卻并不妨礙她們一個比一個愛慕虛榮。她們清一色地都喜歡濃妝艷抹,但是她們又清一色地口袋里沒有多少錢。因此她們就瘋狂地把那些劣質貨往臉上抹,脖子上和手上還戴著一些幾毛錢一副的鐵片打制的首飾。因此在我和又一個女孩分手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沒有再急著為自己尋找新的女朋友,這一狀態一直持續到今年八月里的那個燥熱的下午,我的一個遠房堂妹胡小芳走進了我的視線。

那天我正在一種極度的厭惡之中幫著葉小花數啤酒瓶子。那個頗有幾分妖氣的地質隊上的大學生則一邊飲牛一樣地往自己的肚子里頭灌著啤酒,一邊口里噴著臭氣大罵著政府。我努力地躲避著他的臉部,一邊懷著一種鄙夷看著眼前的那些瓶子們正被葉小花分門別類地排成一隊隊士兵的樣子。而等待出售瓶子的隊伍則顯得比瓶子們站得還要有耐心。最后,那個妖氣十足的大學生告訴我說第五紀冰川就要來了。我在心里頭狠狠地罵了一句真他媽的是個神經病,就起身向著家里走去。胡小芳就在那個時候走進了我的視線。

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去過爛泥塘子村了,就連胡安名和葉小花最近兩年也很少回去了。他們是太忙了,而我是太煩了。至于胡剛和胡小鳳,一提起回爛泥塘子走個親戚簡直就跟殺了他們一樣。不過爛泥塘子的親戚們倒是把我們記得很牢,他們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到胡安名的家里來坐上一會兒。有時候要是他們到城里頭來趕集,在街上冷不丁地和我們打個照面,他們會用很高的嗓音喊你的小名,那陣勢好像他們遇到了一個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恨不能讓旁邊的人都能夠注意他們。因此上他們中的人大多數我基本都還認識。但是胡小芳與我們的血緣關系實在是太遠了,兩家人從來就沒有走動過,我也就沒有見過她。

胡小芳進入我的視線時,她正在大門口向蘭蘭問路。院門口擺了一臺大磅秤,那是馬貨郎和胡雙菊出售或收購廢銅爛鐵時的計量器。穿著時髦的蘭蘭正無所顧忌地坐在磅秤上吸吮自己那臟兮兮的手指。

在我的印象里,蘭蘭渾身上下只有兩個地方是干凈的,一個是她的眼睛,另一個就是她總是在不停地吸吮著的她的右手大拇指。馬貨郎和胡雙菊顯然非常地有錢,因為蘭蘭總是擁有我們這里最為流行的時裝。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蘭蘭只要一穿上這些衣服就會在最短的時間里把它們給弄臟。而且蘭蘭還從來就不洗臉更不洗手。這與她已經快二十歲的年齡和女孩子的身份極不相符。

當時蘭蘭一邊木然地聽著胡小芳向她問路,一邊繼續咂吮著她的手指,一邊就把頭向著里面擺了一下。胡小芳的頭也就隨著蘭蘭的頭的擺動向著里面擺了過來。我們的目光就遭遇了。

一種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我想。

胡小芳徑直地朝著我走來。我被一股沒有被任何化妝品所污染的少女身上所特有的氣息給震懾了。我的呼吸也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中斷。這是吳玉和那些城里頭的女孩子們的身上從來就沒有過的氣息,更有別于在西安時見到的那個放肆地與胡剛公然當眾調情的女人身上的香氣。直到后來我終于有機會把頭探入到那一對小巧卻結實而又飽滿的乳房上去的時候,我才得以弄清楚,那原來是青草和野花雜糅的氣息。

在我弄清楚了胡小芳的身份以后,我竭力希望她能夠在我的家里住下來。她手中所持的一封信也清楚地表明了把她推薦到我們這里來的一位族人的愿望和我的希望完全一致。胡小芳是她家里的獨生女兒,因此她有幸被送到鄉里頭上完了初中。她的母親在前年跟她們同村的一個后生跑到新疆去了,她的父親在今年春天得了絕癥,不久前剛剛去世。寫信的人是我們族人中的一個元老,他在信中代表胡小芳的父母請求胡安名能夠將這個孤女收留下來。

當我滿含著喜悅對葉小花讀完了這封古文體的書信之后,目不識丁的葉小花一臉的茫然。

“他們希望我們能夠收留她。”

我向她做了最為直白的解釋。葉小花的臉上立刻像是蓋了一塊臟布。

胡小芳在我們家僅僅住了三天之后,她就搬到了她所就業的那家名叫秦淮河的酒樓。秦淮河酒樓在我們這個縣城里的名氣可以說是比杜十娘還要大。縣電視臺所錄制的本地新聞里每天都要出現她的芳名。因為縣里的領導每天都要在這里召開各種各樣的重要會議。

胡安名也是那里的常客。這一點經常可以通過他那張酒氣醺天的嘴說出來。不過,當我第一次走進秦淮河酒樓,在昏暗的卡廳里見到胡安名摟著一個小姐走進了一間包廂時,我還是吃了一驚。八月里的那個酷熱的下午又浮現在我的腦海里。葉小花短而粗的手指像是在撫摸嬰兒一樣滑過那一個個泛著油脂樣的光澤的啤酒瓶子的情景像刀刻一樣在我的心頭一閃。我突然感到自己對葉小花也就是我自己的親生母親已經沒有了原來的那種輕視,一種好像是骨子里頭與生俱來的親情深深地攫住了我。

我是利用送瓶子的機會私自窩藏了一點錢才得以進入秦淮河酒樓的。為了這一天,我將近半個月沒有進過游戲廳。我進入秦淮河酒樓的目的自然是為了胡小芳。時間已經是深秋了,我已經有一個月沒能見到她了。我的腦子里已經裝滿了她的影子,再不處理,我的大腦肯定會爆炸。

深秋的小城格外多雨,酷暑幾乎在一夜之間就遠離了我們,代之而來的就是已經略顯刺骨的寒意了。

胡小芳已經換上了一身酒店里統一發放的工作服,站在吧臺后面的她顯然已經有了一絲風塵女子的氣息。她見到我時的神情顯得很漠然。因此,在我有話沒話地找她聊一些自以為比較時尚的話題時,她的嘴角露出一抹略顯蒼涼的嘲笑。我不得不故做瀟灑地開始玩弄一只一次性使用的汽體打火機,忙里偷閑地抓起一聽啤酒玩酷地灌向胃里。然而一股強大的向外涌出的氣流卻嗆得我一口就將還沒有完全下肚的啤酒又給噴了出來,而且恰恰就噴在了坐在吧臺后面的幾個小姐的身上。她們立刻對著我發出了一陣叫罵。胡小芳的嘴角的那股嘲笑更加強烈了。我感到自己的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發燙,急急地向著外面走去。

我是在剛剛轉身的一瞬間里看見胡安名摟著一個小姐走進包廂的。要是放在平時,我想我或許會當場就對此做出相應的反應。因為胡安名對于我來說畢竟和胡剛有著一定的區別。然而,偏偏就在此時,我又看見了投影機里放出的一段幾個幾近裸體的女人在跳舞的鏡頭。我快速地低下頭向著門口奔去。在我沖出大門的時候,又和一對男女撞了個滿懷。那個男的一把揪住我就做出了一個要打架的架勢。但她身邊的女人卻趕緊拉住了他,并且迅速地和他一起消失在了舞場里頭。我慌亂地逃出了秦淮河酒樓很遠之后才突然想起來剛才那個女人好像是胡小鳳。

在冬天即將來臨的那些日子里,我突然養成了坐在大門口發呆的習慣。這期間,我惟一的伙伴就是蘭蘭。

那時侯,我和穿著時髦卻一身骯臟的蘭蘭總是背靠背地一起坐在馬貨郎和胡雙菊用來稱廢銅爛鐵的大磅秤上,任憑滿地的黃葉從我們的腳下流水一樣地淌過。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蘭蘭始終一言不發地吸吮著她自己的手指,仿佛我壓根就不存在似的。而對于那些從我們跟前走過的人們的好奇的目光和曖昧的微笑她更是熟視無睹。事實上這樣的目光對于蘭蘭來說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因為整個縣城里幾乎沒有人不知道胡雙菊與馬貨郎和蘭蘭以及綠帽先生王喜的故事。蘭蘭就是在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與一個同學發生了口角被對方罵了一句有關這方面的極為難聽的話之后,回家取了一把菜刀砍掉了對方的一只耳朵之后永遠地離開了學校也永遠地離開了人群的。

我和蘭蘭的那種一言不發的相伴是被蘭蘭首先打破的。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第一場寒流一夜之間把世上的一切綠色一掃而光。我穿上厚厚的羽絨服后依然感到凜冽的寒風在我的骨頭里鉆來鉆去。我木木地走到大門口走向磅秤。蘭蘭早已經坐在了那里。她一看見我出來,就非常燦爛地向著我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蘭蘭露出如此美麗的笑容。那一刻,我才驚訝地發現,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如此美麗的笑容。

“嗨,我已經把他們給結果了。”

蘭蘭開了口。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鈍器所擊中。我看見她腳下放著一把斧頭。

“看,就是用的這個。”

蘭蘭拿起斧頭比畫了一下,做了一個砍的動作。我看見斧子上頭沾滿了已經發黑的血斑。

蘭蘭的供詞非常簡單。那場寒流的到來加強了馬貨郎和胡雙菊之間的欲望。在他們進入到巔峰狀態的時候,他們忘記了躺在炕的另一頭的蘭蘭,他們發出了愉快的聲音。而此刻的蘭蘭早已被他們的愛情所加在自己頭上的恥辱的烙印折磨得幾近瘋狂。

“我是在他們最快樂的時候下的手。”

蘭蘭用這句話結束了她的交代。爾后,蘭蘭就永遠地陷入了沉默。

我和胡小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單獨在一起吃飯是在一個周日的下午。

那天,一個也是我們這個大院里的以在街上賣麻辣燙為生計的女人找到了葉小花。那個女人拿出了一本有著胡小鳳簽名認可的賬單向葉小花索要餐費。這時候葉小花才知道胡小鳳在輟學后的兩個多月里已經因為吃麻辣燙而欠下了一大筆錢。那個時候胡剛已經被關進了強制戒毒所。就在幾天之前,我還和葉小花一起去那里探望了他。胡剛已經瘦得失去了人形了。為了防止他發生意外,他的皮帶也被沒收了,因此他那細得像麻稈樣的腰根本就掛不住他那原本寬大的褲子。在我們見到他時,他不得不把一只手始終放在褲腰里。他那泛著灰暗的死光的臉上掛著像狗一樣的笑容望著我們。

“求求你們,下次來的時候能不能給我帶上點白粉?”

葉小花哇地一聲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胡小鳳六月份初中畢業沒能考上高中就不再去上學了。她在一家發廊里學習理發和按摩。我就始終想不通這年頭到底是怎么了,連我們這個小縣城里的發廊都泛濫成災了,幾乎每一個角落里都能找到它的影子。前一陣子縣公安局在嚴打中一次性地關掉了許多家打著發廊的旗號干著另一類勾當的鋪子。但是沒過幾天,那些地方又恢復了營業。因此我對胡小鳳的選擇始終抱著一種懷疑的態度。我經常看見胡小鳳獨自一人長時間地在街頭上閑逛,那些擺在馬路邊上的小吃攤點更是她經常光顧的地方。而且自從那次在秦淮河酒樓的卡廳里遇見她以后,我還發現她經常出入一些成年人專用的娛樂場所。我相信,每一次都肯定有人替她埋單。在我們這個小縣城里,每天晚上都有一些初高中的女生把自己打扮得介于雞和良家婦女之間的樣子往舞廳歌廳的門口一站,等待一些無聊得發狂的成年男子把她們領進那個燈紅酒綠的場所去時尚一下。所以我在面對胡小鳳的那一堆賬單時并沒有像葉小花那樣顯得大驚小怪。

葉小花在大發了一通脾氣之后,又請求債主寬容幾天,因為家里的經濟大權沒在她的手里,這樣大的一筆錢必須得通過胡安名才能得到解決。當天晚上,胡小鳳在被葉小花美美地打了一頓之后就離家出走了。

在胡小鳳剛剛出走的第三天,替她還錢的任務就落在了我的頭上。但是我拿著由葉小花好不容易才湊好的錢卻并沒有把它們交到債主的手里。

初冬的小城陽光很好,街頭上的一切都因為過度清晰而顯示出一種強烈的無聊。幾個打扮怪異的女人在街頭上懶懶地散步。這些女人如今被安上了一種動物的名字——雞。雞們總是在凌晨才能得以入夢然后在下午時分起床。因此每當到了午后,街頭上就總是能夠看見那些領導著時裝潮流的雞們。

那幾只雞的步態很悠閑,仿佛是行走在巴黎的大街上的中世紀的貴婦。她們的著裝與破爛的小城格格不入。在我與她們交會時,她們之中的一個很空兀地朝著我笑了一下。我的血液立刻就全部凝固了。

是胡小芳。

我沒有走向那個賣麻辣燙的女人的小攤去給她還胡小鳳欠下的賬。我像是一粒細小的鐵屑,在胡小芳強大的磁場的吸引下來到了一個小飯館直接就走進了包廂。關于此后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就像雖然強烈卻十分蒼白的光,使我的記憶機器里只留下了一片清晰而混沌的幻影。當我像是離開一個巨大的胃一樣離開那家小飯館回到了堆滿了啤酒瓶子的大院時,葉小花像是瘋了一樣撲上來對我又打又擰。原來那個賣麻辣燙的女人在我走了三個小時后就又一次來到了我家。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了我的輟學生涯。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是像丟了魂一樣在街上茫然地走來走去。胡安名在胡小鳳失蹤之后始終就沒有回過家,家里只有葉小花一個人了。葉小花已經停止了收購啤酒瓶子的業務,她瘋狂地沒日沒夜地在搜索著我們的這個小城。我對葉小花的那種瘋狂絲毫也不感興趣。我幾乎像是一個幽靈樣在外面浮游。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那場整整下了一個冬天的大雪來臨的那個晚上。

那天晚上,我終于在秦淮河酒樓里又一次見到了胡小芳。但是我卻感到自己從此將有可能永遠地失去對性的要求。胡小芳已經被別人搶先一步地占領了。占領者不是別人,正是胡安名。

大雪在我走出秦淮河酒樓之后就下了起來。雪飄到我的肌膚上,使我感到一絲很奇怪的溫暖。我感到自己累極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最好是能夠讓我休克過去他一兩百年,然后讓一切從頭再來。我就一直朝著家里走去。葉小花在我走進家門的時候已經收拾好了行囊。

“你自己一定要吃好飯,別餓著,實在不行你就上街上去吃,錢我都給你準備好了。再有,你一定要照看好那些啤酒瓶子。你將來娶媳婦就全靠那些啤酒瓶子了。”

葉小花簡單地向我交代完,就蜷縮著身子走進了已經是漫天飛舞著鵝毛大雪的黑暗之中。

我什么也沒有說,關上門躺到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呼嘯的警車剛剛把我吵醒的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經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只是感到腦子里頭一片空白,周圍的一切看上去都顯得那么陌生。窗戶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經消失了,只有一個完全空白的巨大空間在等待我去認識和書寫。

難道第五紀真的就要來了嗎?

我在心里頭對自己說。我盼望持久的寒冷能夠使我擺脫狂躁,并且進入一種冬眠的狀態。但是,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卻逼迫著我不得不去開門。

警車直接把我拉到了法醫的工作間里。法醫已經工作完畢,胡小鳳正躺在工作臺上,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樣,她被裹在一件厚厚的老式棉襖里頭,臉色發青。

是一只牧羊犬首先發現了胡小鳳的。當時,這只牧羊犬正被主人當作獵狗驅使著跟隨主人進山打獵。牧羊犬在打獵方面顯然是個外行。主人的槍聲一響,在兔子應聲倒地的時候,它卻一頭鉆進了一旁的一個雪堆。憤怒的主人抓住它的尾巴一邊怒罵著一邊要把它給拽出來,希望它能夠趕快去把遠處的兔子給叼回來。當主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牧羊犬從雪堆里給拽出來之后,它的嘴里正死死地叼著一只人的腳。

驗尸報告顯示,死者全身僅僅被一件老式棉襖所包裹,除此之外再也沒見其他任何衣物。死亡時間在半個月以上,死亡原因是窒息。死者生前曾與三名男性發生性關系。死者的身體上有多處傷痕,可以判斷為先遭強暴后又被殺害。從尸體的包裹物來看,發現尸體的地方并非殺人第一現場。

三天的大雪已經使我們這個小縣城在一點點地浮腫起來。我木呆呆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走著,與我相伴的只有咯吱咯吱的踩雪的聲音。后來,我的眼淚淌了下來。我開始了近乎瘋狂的奔跑,任憑淚水在我的臉上飛揚。

突然間,我感到自己被一種早已經淡忘的東西給武裝了起來。我什么都不顧了,我也已經沒有了任何擔憂。我只是想著要快點去秦淮河酒樓把胡安名找到并和他一起回到我們的家里去,在寒冷最終毀掉我們的家庭之前,我要和他共同地坐在一起,等待著葉小花的來臨。哪怕有更為嚴酷的東西在靠近著我們,我們也要死死地守在一起,莊嚴地等待著與它的相會。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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