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的證明人

五十年前，我們北門鎮(zhèn)出了一起案子。一個名叫古潤身的小學教師，拿鐵鍬鏟傷鄰居萬仁富的臉，萬仁富被送往醫(yī)院，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事發(fā)后，古潤身作為犯罪嫌疑人，被公安機關(guān)抓獲，后來，經(jīng)法院審理，古潤身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這樣的案子原是不該被我們拎出來重提的。眾所周知，在任何一個年份，任何一個地區(qū)，這樣的刑事案件都是最普通的，與那些搶劫、投毒、縱火一類的大案要案，遠不能相提并論。但是，時隔半個世紀，我們將1956年的案子重新提起，就一定有重新提起的理由。實際情況是，古潤身從出獄的那天起，就堅持申訴，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努力。時光催人老去。幾十年的申訴，除了把一個三十八歲的青年造就成一個八十五歲的老人，把一個一頭黑發(fā)的小學教師造就成一個滿頭白發(fā)的無業(yè)者以外，還會有什么別的收獲嗎？

現(xiàn)在，完全失去希望的古潤身，一個人仄身在家里，仄身在他那間只有七個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這是一幢三層老樓，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建造的，木地板，走廊在中間，房屋分列于兩邊。放在五十年前，這樓無疑是華麗的，帶著“洋”的味道；可時過境遷，這么多年過來了，樓板腐朽了、裂縫了，磚頭磨損了、風化了，壞了修，修了再壞，兩相循環(huán)，終于成了如今這般模樣，不忍看了。老住戶們分了新房子，早已搬走，房子空下來，租給農(nóng)民工，租給做小生意的人，租給菜農(nóng)；也有一些房子長年上了鎖，沒人氣了。只有老古堅守陣地，一住就住了幾十年，大半輩子。

老古住在三樓，最高一層。在別人，這小房子僅僅是廚房，而在老古，這七個平方米的廚房是他的整個家。一張小床，一個小爐子，兩個小板凳，看得見的家當就是這些：沒有桌子。當然，所有這些，僅占了半間房屋；另有半間，是我們想像不到的，堆滿了從外面拾來的廢品，塑料瓶、破鐵盆、硬紙盒、舊報紙……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出這老人的生活習性和嗜好，并且猜想到他是指望什么來生活的。

看起來是完全失去了希望，但要從內(nèi)心來講，古潤身仍舊是抱著一線希望的，他一直寄希望于他的希望能夠?qū)崿F(xiàn)。

換一個角度，從古潤身的視角來看這個案子呢——

當時古潤身住在這幢樓的三樓上，除了這間廚房，還有緊挨邊的一大間帶一小間的兩個房間。一家四口人，條件是不錯的。這是鐵路部門在幾年前剛剛建起來的樓房，里面住的全是鐵路職工。古潤身是鐵路小學的教師，也有一份。萬仁富就住在他的隔壁。萬仁富性格要強，古潤身脾氣戇，針尖對麥芒，關(guān)系就不大好處；僅僅為了在門口堆放東西，誰家占了誰家的走廊地盤這點小事，兩家就產(chǎn)生了矛盾，甚至還打過一架。萬仁富有三個兒子，古潤身只有一兒一女，所以理所當然地，古家吃了虧。但那是兩年以前的事了，對后來發(fā)生的這起案子來講，僅可以理解為一個背景。

有一天，萬仁富去同事家喝酒，晚上十一點多鐘才回來，三樓走廊上沒有燈，一片漆黑。古家的一把鐵鍬戧在門旁邊的墻上，鍬頭朝上，鍬把立地。萬仁富喝多了酒，走路不穩(wěn)，從古家門口經(jīng)過時，一腳就踢倒了古家的鐵鍬，自己也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板上。那鐵鍬倒下去的時候，估計是鍬頭側(cè)立著倒下的，鍬頭著地，萬仁富緊隨其后也跌下去。巧事就發(fā)生了。萬仁富的臉是和鍬頭同一個方向倒下去的，鍬頭在先，萬仁富的臉在后，兩下挨得緊，還沒等鍬頭在地上擺平呢，萬仁富的臉已經(jīng)靠了上去。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銳利的鍬頭一下子就鏟破了萬仁富的半邊臉，把臉上一大塊肉都鏟下來了。萬仁富當時連喊了幾聲，喊聲慘烈。古潤身聽到喊聲，開門看，一看是冤家對頭，又迅速地將門關(guān)上。萬家的人全都睡著了，沒聽見。住在萬家對門的，是兩個青年工人，單身漢，聽到聲音也開門看，一看是萬仁富，臉上血污一片，急忙去敲萬家的門。后來萬仁富被送到醫(yī)院。由于醫(yī)療條件有限，治療中萬仁富受了感染，在醫(yī)院住了十一天，病情迅速惡化，終于身亡。直到此時，萬家的人才想起來去公安機關(guān)報案。公安機關(guān)出動警力，將古潤身抓獲。再后來，法院下了判決，判處古潤身有期徒刑三年，所定罪名，是行兇報復(fù)傷害罪。

以上說法，是古潤身在申訴狀中所描述的。如果這一說法成立的話，那么事件本身就無異于天方夜譚。我們不妨想一想，人把鐵鍬撞倒了，鐵鍬先倒下去，人跟著也倒下去，鍬頭恰好是側(cè)立著倒下去的，恰好又對著人的臉；也就是說，人的臉就是送到鍬頭上去的，不偏不倚，時間把握如此精確——有這么巧的事嗎？

從出獄的那天起，古潤身就堅持申訴，他說，事實就是事實，事實勝于雄辯。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我們國家的法院已在正常辦案，但人員少，內(nèi)設(shè)機構(gòu)不健全，可以依據(jù)的法律也不健全。對于古潤身的申訴，法院雖然受理了，但答復(fù)是簡單的。一個年紀很輕的審判員說：“打個比方吧，你家的鍬是周瑜，萬仁富的腦袋是黃蓋，周瑜打黃蓋的故事你總聽說過吧，一個愿意打，另一個呢，偏偏愿意挨。你想想看，萬仁富就那么傻，傻得比黃蓋還傻，一定要把頭伸給你家的鍬，任它宰割呀？這么簡單的道理，想一想就能想出來的嘛！”

古潤身去法院找了八十趟，那年紀很輕的審判員就給了他八十次“周瑜打黃蓋”的比喻。古潤身覺得審判員這比方打得太不恰當了，周瑜和鍬，整個風馬牛不相及呀！古潤身就想，這人語文水平肯定很差，不是一般的差。

到了六十年代，有一陣子，法院被“砸爛”了，古潤身再去找，已經(jīng)找不到法院了。他懊惱得很，心想法院還沒幫我解決問題呢，就被砸爛了，它一爛，我的案子不就更爛啦！

直到七十年代后期，北門區(qū)法院才緊鑼密鼓地重又開張。古潤身再次看到了希望。舊的申訴狀連底稿都找不到了，古潤身重整旗鼓，寫起新的申訴狀來。離開教育戰(zhàn)線已二十多年，文采顯然是不及以往的，但基本事實還能說得清楚。古潤身來到法院，遞交申訴狀。法院同志查了底根，說：“巧得很，我們剛剛復(fù)查了你的案子。我們主要是復(fù)查‘文化大革命’中的反革命案件，對一般刑事案件也進行檢查；你這案子，時間早了，是五十年代的，這次我們也順帶查了——沒問題，老古，我們查過了，你的案子沒有一點問題！”

古潤身說：“不可能的。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法院同志說：“沒問題老古，我說沒問題就是沒問題。你在公安局供認不諱，記錄上寫得清清楚楚，有你的簽名。既然你都供認了，你現(xiàn)在還怎么翻案？”

古潤身說：“你們搞錯了，不是我供認的。我開始不承認，公安說，你要是不承認，你就別回去；要想早點回家，就快點承認。又跟我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幾個公安都這么說，我沒辦法，就承認了。”

法院同志說：“那還是你自己承認的嘛！你是一個教師，是個有文化的人，知道在公安局講話的分量，如果不是你干的事，怎么能隨便招供呢？”古潤身說：“你不知道，到了吃飯時間，不給吃飯，叫你餓肚子，到了晚上，不讓你睡覺，連眼睛困了打架都不行。”

法院同志說：“那你認為他們是刑訊逼供？”

古潤身說：“也不算……不算是刑訊逼供。反正，就是不給你吃，不給你睡，一連好多天，叫你難受，難受得就想招供。”

法院同志非常地平易近人，把當年的案卷又調(diào)出來，拿到古潤身的跟前，給他看，一邊說：“你說不給你吃，這上面沒有；你說不讓你睡，這上面也沒有；你說你開始的時候不承認，這上面也沒有記錄。都沒有。只有你招供的內(nèi)容，和你的簽名。”

古潤身說：“他們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我不交代，他們就不記錄；我交代了，他們就拼命記錄。他們、他們……太不講原則了！”

申訴就沒了下文。

到了八十年代，古潤身再去申訴，法院的一位庭長給他指了路子。庭長說：“法院審判應(yīng)當重證據(jù)，不重口供，你講的話，我們也不是不相信，就是口說無憑，你要有證明人才行。你說的那兩個小青工，住在萬家對門的，你把他們找出來，當面對證。你把他們找來，案子才有可能起變化。”

古潤身思忖良久，說：“對呀！我怎么就沒有堅持找下去呢！”

關(guān)于找證明人的事，古潤身并不是沒有考慮過，只能說，他沒有認真考慮過。

那兩個青年工人，一個叫劉建，一個叫章魯京，住在萬家對門，是單位分給他們的單身宿舍。在萬仁富出事的大約一個禮拜后，單位抽調(diào)一部分人去四川，支援內(nèi)地鐵路建設(shè)，兩個人都報了名，并且都被抽調(diào)走了。當時萬仁富還在緊急治療中，萬家所有的人都撲在醫(yī)院里，只顧著救命，一時還考慮不到別的問題。古潤身也沒有把自己往壞處想，加上平時有點清高，不大搭理人，所以小劉和小章走的時候，他竟然關(guān)了門，沒跟人家打招呼。后來萬仁富死了，古潤身被抓了起來，在看守所里，他才突然想到了他們倆。古潤身有點后悔，后悔不該在兩個小青年面前擺清高。

古潤身不懂法律，不懂證據(jù)的重要性。如果懂的話，當時他就提出這兩個證人，請求公安局派人去調(diào)查；真要調(diào)查的話，很可能又是另一種情形了，結(jié)局肯定不會像后來這么糟。古潤身考慮的是：小劉小章跟萬家來往多，走得近，這時候提到他們，不見得會對自己有什么好處，提了尷尬，倒不如不提呢。正是出于這種想法，在公安局、檢察院以及法院的原審案卷里，始終都沒有出現(xiàn)劉建和章魯京的名字。

出獄后，古潤身有所醒悟；當然，這可能與他在勞改農(nóng)場與犯人整天打交道有關(guān)，他們普遍懂得證據(jù)的作用和維護自己權(quán)益的方法。出獄后的古潤身，一邊積極申訴，一邊四下打聽劉建和章魯京的去向。若不是因為老婆鬧著要跟他離婚，他還真的就撇下兒女，往內(nèi)地跑一趟了。老婆在他坐牢的時候就去法院，提出要跟他離婚，但是法院沒有支持她的主張。法院的人說，現(xiàn)在判離婚，不利于犯人改造，還是到以后再說吧。于是就結(jié)了案，把矛盾轉(zhuǎn)移到了他出獄以后。

離婚官司打了將近一年，古潤身最終還是抗不過老婆，離了。一兒一女，兒子判給了媽，女兒判給了他。先前是老婆拖后腿，如今是女兒拖后腿，古潤身沒辦法抽身，沒辦法去找那兩個證明人。當然，主要問題是，他還是吃不準，即便找到了那兩個人，他們又能起多大作用？

古潤身踏上找人之路，始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中期。那時，他已六十五歲了。

他先去劉建和章魯京原先所在的單位，鐵路公務(wù)段。公務(wù)段人事部門的同志問明了情況，表示同情，并查找檔案。可他們找遍了檔案室的犄角旮旯，也沒有這兩個人的一點資料。就說：“三十年了，到哪兒查去？”老古急忙敬煙，動作很笨拙。人事部門的人說：“時間太長了，老職工我們都不認識幾個了。”老古再次敬煙，動作更加笨拙。人事部門的人說：“那就幫你提供幾個退休職工吧，你把地址抄下來，找找他們，萬一他們知道呢。”

古潤身按圖索驥，去找那幾個退休工人。跑了幾家，有一個老工人真還留下了一封當年劉建寄給他的信，只有一個信封，里面已經(jīng)沒內(nèi)容了。看看地址，是四川，綿陽。老古記下了地址，第二天就坐火車去了四川。

老古是只身去四川的，對他的行蹤我們不甚了然；只是在他回來以后，通過他的講述，我們才得以知曉他在四川的行程與經(jīng)歷。拿他自己的話說，他把綿陽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茅廁都找遍了！——怎么會這樣呢？道理很簡單，那個單位在十幾年前就不存在了，古潤身只能“順藤摸瓜”。他去那個單位的主管部門，又去那個單位十幾年前的原址，還去了好幾個派出所的戶政科，遍查劉建和章魯京的資料。這期間，他跑遍了綿陽的大街小巷，說每個茅廁都被他找遍了，不會有假。

在綿陽呆了一個半月，古潤身風餐露宿，不住旅店，不進飯店，把自己當年的戇脾氣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沒有查到章魯京的下落，倒是查到了劉建的情況。劉建后來離開鐵路部門，轉(zhuǎn)到地方上，再后來，單位搬遷，他又舉家遷移，跟著單位去了陜西的寶雞。摸清劉建單位在寶雞的地址，老古一點也不含糊，立馬動身。然而到了地方，雖找到了那個單位，可他得到的信息是，劉建離開單位起碼有十年了，因為生活腐化，犯了錯誤，單位要開除他，他只好自己辭職走人了。

古潤身找了單位里的許多人，并且通過這些人找了好幾個退休的老工人，打聽劉建的情況，但是查不到。都說，劉建生活腐化，被單位開除了，他哪還有臉見人，聽說后來他離婚了，在外面瞎混，誰知道他去了哪兒。

那一趟，老古是豁出去了，把平時過日子的看家本領(lǐng)拿了出來，在找人的同時，他沿街拾撿破爛，四處打聽收購站，變廢為寶。他用完了女兒給他帶上的全部錢款，也用完了沿路賣破爛掙得的錢。最后，他帶著滿臉灰土和一身疲憊，帶著幾條有關(guān)劉建的不甚可靠的線索，只身回到了北門鎮(zhèn)，回到了我們身邊。

在以后的幾年里，老古又出去了幾趟。每回他回來，都要向周圍的人報告他的最新信息，諸如又去了山西和河北，找到了三個叫劉建的人但都不是真正的劉建，劉建其實根本就沒有離婚之類。他還帶著點炫耀意味地對人說，有了第一次外出找人的經(jīng)驗，他什么也不怕了；要說怕，他只怕一樣，就是自己客死他鄉(xiāng)。畢竟年事已高，七十歲的人了，萬一哪一天在外面遇到不測，別的事情都小，惟有一件，對他打擊最大，那就是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劉建了，他會為此感到終身遺憾的。

聽著他老邁的言辭，別人每每唏噓一回，不好表態(tài)；只有他女兒，當著別人的面就責備他，說你這一輩子都過來了，你還要干什么！他回答得也快：“我就是要打贏官司嘛，他們判錯了！”

所以，在找人的同時，古潤身沒忘了去法院，一次又一次地遞交申訴狀。

因為一次次地外出找人，一次次地寫申訴狀，一次次地回憶，隨著年歲的增長，后來的老古，非但沒有失去記憶，對往事的記憶反而更加清晰了。他清楚地記得，幾十年前的那個晚上，當他關(guān)上門以后，那兩個年輕人出來攙扶萬仁富，從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有人問萬仁富，你怎么跌成這樣啦？那聲音好像就是劉建的。萬仁富哭喊著說：“我不注意……把鍬弄倒了，他媽的古潤身，真不是東西！”老古記得這句話，這話好像就在耳邊，跳躍著，愈發(fā)活脫了。

一位負責接待的審判員說：“老古啊，你真可憐！你太犟了，要是放在別人身上，可能早就忍了，早就算了。這么多年下來了，我們一次次地復(fù)查，你講的這些，都沒有，沒有一行字的記錄。”

古潤身說：“既然你們看我這么可憐，那你們?yōu)槭裁催€不尊重客觀事實？”

審判員說：“你理解的客觀事實，和我們理解的客觀事實不一樣啊！在客觀事實無法復(fù)原的前提下，我們只能依賴于法律事實。什么叫法律事實？對你這個案件來說，就是案件記錄，就是你自己簽了字的記錄。”

古潤身說：“好，我再找，找劉建。我一定要找。”

有一陣子，老古差不多都要找到劉建了。那是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九十年代初期。

古潤身根據(jù)掌握的線索，又去了一趟陜西。結(jié)果，在西安北邊的銅川，他找到了一個人，這人名叫徐泗海，原先和劉建同在寶雞一個單位工作。徐泗海說，劉建確實犯了生活錯誤，把一個大姑娘肚子搞大了，差一點要被判刑，后來那個大姑娘出面，幫他講好話，單位又保他，才沒被處理，單位就叫他辭職了。辭職后，他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回了老家天津。徐泗海提供了劉建在天津的家庭地址，但是又說，這地址是十年以前的，現(xiàn)在到處都在搞建設(shè)，忙拆遷，你能不能找到人，我就不敢保證了。

回來以后，古潤身馬上動筆，老眼昏花地寫就了一封信，整整七頁紙，厚厚的。他鄭重其事地去郵局，把信寄往天津。

可是，一等就是半年，竟杳無音信。

有人提示他，可以去郵局查詢，他去了。郵局的人說，你又沒寄掛號，怎么查？郵局的人還向他透露了一個信息，那段時間有一輛郵車出事故了，車毀人亡，說不定他的那封信就在其中呢。

老古想，那就再碰碰運氣吧。于是再次老眼昏花地寫信，按那個地址寄過去。

仍是泥牛入海，全無消息。

老古就不再寫信了。但他并不停歇，他在繼續(xù)他的尋找，以別的方式。

事實上，古潤身后來和劉建聯(lián)系上了。當然，這時候已不再是九十年代初，而是九十年代末了。

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講起來事情有點蹊蹺，不是古潤身找到劉建，而是相反，是劉建主動與老古聯(lián)系的。有一天，古潤身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從天津寄來的，寫信人正是劉建。

怎么回事呢？——老古寄去的那兩封信，其實就躺在劉建家樓下的郵箱里，而那郵箱，是劉家廢棄不用的，這么一躺，就躺了整整八年。直到劉家的住房真的要拆遷了，劉建的兒女們才想起來去打掃戰(zhàn)場，兩封信才重新浮出水面。

古潤身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把這封三頁紙的信一連看了七八遍。末了，他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下樓，顫顫巍巍地去了法院。老實說，這時候的老古已經(jīng)不適宜跑法院了，主要是年齡和身體原因。接近八十歲的人了，患有胃病、哮喘、慢性支氣管炎、腸梗阻、動脈硬化等多種疾病，有幾年，還得過輕度肝炎。

但是，所有這些都阻止不了他的喜悅，他去了。

法院同志看了信，也陪著古潤身一道激動。法院同志甚至按信里提供的電話號碼，直接與劉建聯(lián)系。劉建在電話里如實反映了情況，說雖然事隔幾十年，本人也已經(jīng)七十歲了，但經(jīng)回憶，這件事也還記得，確實不是古老師所為，死者當時只埋怨古家的鐵鍬，并沒有說古老師要加害于他。為慎重起見，法院同志請劉建寫一份正式的證明材料，并附一張本人的身份證復(fù)印件，劉建當場答應(yīng)了。

不多日，劉建的證明材料即寄到了法院。不僅事情經(jīng)過寫得詳細、清楚，還在身份證復(fù)印件的旁邊，很正式地加蓋了社區(qū)的公章和當?shù)嘏沙鏊墓隆?/p>

到了這時候，法院卻拿不準了。

北門區(qū)法院的同志是怎么討論這個案子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他們確實是向上級法院作了書面匯報。過了近兩個月，市中級法院才作出書面答復(fù)，認為只憑劉建一個人的證詞是不能將原案證據(jù)推翻的。

“道理很簡單，”區(qū)法院的同志親自登門，對古潤身說，“你只找到了一個證明人，一人作證，是孤證，解決不了問題。你必須把那一個也找到。”

“你們說的是章……章魯京？”古潤身迫不及待地問。

“當時只有兩個證明人，那也只有他了。”法院同志說。

古潤身抖動著花白的胡子，有點吃力地說：“我……再找。”

……

后來的情形我們就不是太清楚了；只知道，隨著年歲的增長，老古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先是難得出門，后來，就幾乎不出家門了。雖然年邁，多病，但他也還能走動，不要人伺候。在走動的過程中，他有計劃地、分期分批地把家里的那些破東爛西逐步處理掉，變廢為寶，變破爛為鈔票。

據(jù)說法院給了他確切的答復(fù)以后，他又寫信跟天津的劉建聯(lián)系，想通過劉建來聯(lián)系章魯京。劉建后來也來信了，說跟章魯京多少年都不來往了，到哪兒還能聯(lián)系上？只能提供一個線索了，就把章魯京的情況寫了滿滿一張紙。雖然信寫得長，但已不像先前那么熱情，字里行間已經(jīng)有了些許冷淡。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精力有限。古潤身按劉建提供的線索寫了信去，沒有下落。他不依不饒，又給劉建寫信。

這樣來往反復(fù)，案子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時間卻在大踏步地前進，從春到秋，一晃，幾年又過去了。

轉(zhuǎn)眼到了2006年，古潤身的案子居然有了新的轉(zhuǎn)機。

這是春天，天還比較冷，老古仄身在他那間只有七個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一如本文開頭所說的那樣，沒有一點生機。可是，誰也不曾料到，傍晚時分，章魯京突然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在三樓，出現(xiàn)在老古家的門口！

這事來得太突然。一對老人見面，誰也不認識誰了。

“我姓章，我叫章魯京。”老人非常謹慎地自我介紹。

古潤身坐在床沿上，耳背，沒有聽清。

陪同老人前來的是個中年人，他走上前去，貼著古潤身的耳朵，大著聲音說：“您就是古老吧，我們已經(jīng)在樓下打聽過了。天津的劉伯伯和我們聯(lián)系的，他對我們講了您的詳細情況。我們現(xiàn)在住在福建，我父親早就想過來看看，看看老地方，一直沒有機會。這趟巧了，劉伯伯講了您的事，正好趕上我出差，父親說一定要來，就和我一同來了。”

古潤身似已聽清，又似未聽清。他表情木然，甚至有點古怪。他沒開口，只是用手指了指章魯京，帶著幾分疑惑地。章魯京便也進門去，提高了聲音，中氣十足地說：“我叫章魯京，你要找我呢！”

老古這下聽清了。他顫巍巍地站起來，木然的表情頓時活泛了，因活泛而使面部肌肉緩慢地抖動，表情因之而更加古怪，分不清是興奮，是狂喜，還是喜出望外，或者忘乎所以。他扶著骯臟的墻面，顫巍巍地走向章魯京，然后伸出兩手，一把就抓住了后者的手，緊緊地抓住。

“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小章啊……噢老章，老章啊……我找你，我……找你……這么多年啦，你就是……是我的希望啊……”他口齒不甚清楚地說，說得熱情洋溢，情緒從來也沒有這么好過。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松了手，竟然撇下章魯京父子倆，朝走廊上走去。父子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從小屋子里撤出身，看個究竟。古潤身扶著墻，腳步不穩(wěn)地往前走，先是到了隔壁一家，他推開門，連咳了幾聲，沒有咳出東西來，他含混地說：“我……找到了，找到……證明人了。”

他又轉(zhuǎn)過身，走向?qū)﹂T一家，推開門，說：“老汪，我……找到證明人了。”

然后，他又扶著墻，繼續(xù)往前走，走向再隔壁的一家，推開門，說：“我……我……我……找到啦。”

他持續(xù)著這個機械的動作，一直走下去。凡是走到的人家，都有人出門，站在走廊上，先是看古潤身，再回頭看章魯京父子倆。章魯京父子也看他們。看的人和被看的人神情都很復(fù)雜，在復(fù)雜中透出嚴肅。

后來，章魯京跟過去，對古潤身說：“老古，你注意休息，別太累了。我明天來，明天再來看你。”

古潤身清朗地說：“明天來……去法院。”

章魯京父子倆走了。

第二天，上午，當章魯京父子趕到古潤身家樓下的時候，他們看到，有人正從樓上往下面卸東西，卸的是床板、床架和鋪蓋，還有爐子，還有用蛇皮口袋裝的塑料瓶和硬紙板；有人拿著筆墨和黃紙上樓去。起初他們還不在意，當他們上到二樓的時候，章魯京畢竟年歲高了，要歇歇腳。這時，他兒子看出了端倪，急忙問一個下樓的人，上面出了什么事？那人回答：“人死了。”

章魯京聽得真切，本能地問：“是不是老古？”

那人說：“是啊，昨天精神特別好，沒想到，一夜過來，今天一早，人走了。”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