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四個“熱枕頭”

我是家中老幺，上面有四個姐。人人都說咱有福氣，用當地話說，頭頂四個“熱枕頭”哩。

可是，自小開始，我就被四個“熱枕頭”壓得喘不過氣來，撒泡尿也得請示，一點自由都沒有。最苦的事就是吃飯，我的生活自理能力還是可以的，兩歲多就學會自己吃飯了，但到了六歲還不能自由地吃一頓好飯，老被幾個姐抓著喂。那年春節，老媽做年飯時，我就趴在灶邊像只饞貓那樣偷吃得很飽了。正兒八經吃飯時，姐姐們喂飯的癮又發了，老大抓住我喂了一碗。我剛抹干凈嘴，老二琢磨我沒吃飽，對我說：“一碗咋夠呢？還得喂一碗。”柳眉一豎，我不敢不吃，又被強制性喂了一碗。剛緩過氣兒，我正打嗝，老三過來，不由分說又喂我一碗湯。可憐啊，大過年的，我坐在椅子上像個大肚子蛤蟆，動彈不得，更別說出去玩了。

如今，我娶媳婦了，老姐們也都有兒有女了。按理說，我算是熬到頭了。我天天哼著“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歡天喜地建設我那小窩。可小窩剛搞成個樣子，老姐們又呆不住了。今天老大光臨，明天老二來訪，后天老三老四又一塊兒駕到。我不怕，來了就來了，進門是客。故意加重語氣對媳婦說：“來客了。”幾個姐一聽，嘴巴扁得像瓢。“客？啥客？這里是咱們娘家。”我這窩又成她們“家”了。果然就像回家，菜自己買，飯自己做。吃飽喝足也就算了，閑下來還訓人。老大訓我沒疊被子，老二訓我盆里的衣服泡出味兒來了，老三訓我地板都擦不干凈，老四訓我書房像狗窩。然后就動手操家伙，將我的小窩弄得烏煙瘴氣，根本不把我這個一家之主放在眼里，也不管我高興不！

婚后一年，我當爸爸了，媳婦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我，當家長了。”給老姐報喜時，我沒直截說當爸爸，卻宣布我帶“長”了。我想，這樣的暗示，再傻的人也能聽懂的。

那天，為小兒請保姆的事，我第一次抖家長的威風。媳婦是個溫順角色，早被我幾個老姐招安，養成了遇事請示的習慣。請保姆這種家庭內政，又說要“請示”。我將胸脯拍得山響：“這事我做主了。請個漂亮妞來當保姆，讓我的丑兒自小受到美的熏陶，長大變得英俊些。”媳婦一聽臉都黃了，不同意請漂亮妞，要請個老婦人，說老婦人照料孩子有經驗，也耐心。又頗含深意地望著我說“也安全”。我再次將胸脯拍得山響：“就這么定了，皇帝老子反對也沒用。”

幾天后，我從附近鄉下請到一個18歲的小姑娘。小姑娘雖然面黑，卻長得亭亭玉立，十分迷人。

那天小保姆到我家報到，小腰扭得像春天的楊柳。媳婦見之就不悅，看上看下不放心。當小保姆甜甜喚我一聲“哥哥”時，媳婦頓時花容失色，趕忙對小保姆說：“孩子他爸已經是胡子一把的人了，該喚他叔。”我在一旁大吃一驚。我不過二十幾歲，沒那么老吧？竟然讓一個18歲的女孩子叫我叔，啥意思嘛？小保姆天真無邪，看我面嫩，臉一紅，反而將一聲“哥”叫得更加動人心弦。媳婦當晚就“病”了，并暗中聯絡我那幾個老姐，要一塊治治我的花花腸子，防患于未然。

第二天傍晚，老姐們一塊兒駕到。我直犯迷糊，不知今天是啥日子，老姐們到得這般齊整。瞧她們冷冰冰的面色，又好像我家發生了什么大事。媳婦心領神會地“病”在床上，不打照面。老姐們進門也不拿正眼瞧我，一字兒排開在客廳里坐下了。黑臉由老二來唱。老二是我家假小子，處理事情有男兒風范，我從小最怕她。老二將驚慌的小保姆叫到跟前，從人家祖宗三代審起，審得根紅苗正，才舒了口氣兒。然后就開會，“病”中的媳婦都被叫起來列席了會議，我卻被晾在門口不得入內。會議結束后，老大宣布說，小保姆不要了，另請老婦人。

這么重要的家庭決議，沒人跟我打招呼，連意見都沒征求一下，就讓小保姆卷了鋪蓋行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發火了，第一次在老姐們面前放肆了一回。我嚎叫道：“這日子沒法過了！”為了充分表達我的憤怒，我摔破了一只缺了口的茶杯，踢翻了一把已坐不穩人的椅子。老姐們對我的憤怒表示出了一種克制的態度，沒有一哄而上揍我一頓。她們沒事人似地談笑風生，喝茶。我一個人實在嚎得沒意思，只好閉嘴。

老大又開訓了，說：“如今這花花世界好狗仔都要變瘋。什么婚外戀、同性戀、多角戀亂七八糟，許多好男人毀在了這上頭。前不久有家刊物就報道說一個老教授戀上了小保姆……”我再一次被氣得跳了起來。幾個老姐覺得差不多了，扔下我勾肩搭背地走了。

老姐們痛快了這一回，晾了我半個月。這半月，我是愉快和自由的。我正考慮著怎樣將這快樂自由的日子進行到底，一晃兩月了，老姐們還沒回“娘家”，我就有點慌了。那天尋了點由頭，打電話給老大。“老大，你們沒生我的氣吧？”老大笑著說：“哪敢，你現在多偉大，家長啊！”

前年，我的婚姻出了問題，妻子帶著兒子走了。

在一個寂寞的夜晚，從不喝酒的我，在冷清的路邊攤喝了個半醉。到夜市買了一把鋒利的水果刀，帶回了家。

我挨個給幾個姐打電話，遺憾的是，老大老三老四都不在家，只有老二接到電話。二姐靜靜地聽著，忽然問：“弟弟，你的聲音為啥發顫，是不是在哭？”我趕忙咬緊嘴唇，壓下了電話。我不再多想，操起小刀就在手腕上來了一下。剛剛碰破點皮，就疼得冷汗直冒，再也下不了手。我從小就特別怕疼，蚊子叮一下也會起一身雞皮疙瘩。都是幾個姐給寵的，弄破點皮看見血就狂呼救命，姐姐們聽見了，就會爭先恐后跑上來哄我，用舌頭給我舔傷口……特別是老大，一邊哄一邊用力拍自己的大腿，故作聲勢地說：“乖，弟弟乖，不疼了。瞧，疼跑姐姐腿上了！”說著，就更加用力拍自己的腿。

我沒有勇氣自殺，迷迷糊糊睡著了，睡夢中，猛然被一陣抽泣聲驚醒了。睜眼一看，我四個姐姐一字兒排開坐我床前呢。大姐臉色鐵青，恨恨地瞪著我說：“想死是吧？那好，咱們今天都不勸你，想死你就去死好了。但是，咱們有一筆賬要跟你算算！”

我驚恐地望著大姐，又望望另幾個姐，搞不明白有啥賬要算。

大姐捋了捋已經開始花白的頭發，一字一句地說：“你好好聽著。你上高中時，我剛參加工作不久，一月只拿二十七塊錢的工資。你可能還不清楚，我每月除了留五塊錢生活費，全供你上學……可憐我跟你姐夫談對象時，還穿一條補丁褲。你曾答應我，長大后給姐買條最好的褲子，我一直記著，你肯定也沒忘，對吧？我一直沒找你要，今天我要了。”二姐接著說：“該我跟你算了。你小時候我打你最多，你可知道，每回打過你，我流的淚比你還多……你還我淚來！”三姐老實，不會說話直愣愣地說：“弟弟，為了照顧你，我九歲才上小學一年級。”四姐沒說話，就先哭了：“弟弟，你老問我為啥長這瘦長這矮，我都不想說。小時候，只要有點好吃的，就被你搶光了……為了你，我不知偷偷餓了多少次肚子！”

這一切，我都記得。但是，姐姐們的付出姐姐們的愛，又換來了什么呢？我喊道，“你們想過嗎，你們的心血你們的愛卻把我寵成了一個殘廢！除了你們，再沒女人敢要我啦！”

姐姐們大吃一驚，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房里一時靜得可怕。我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們！”

幾個姐姐怒不可遏，一擁而上，將我按在床上，七手八腳狠揍了一頓。這頓好揍，雖說遲到了幾十年，卻將我徹底揍醒了。我直挺挺地躺著，既沒吭聲，也沒反抗……

那天半夜，我鼻青臉腫地在姐姐們的眼皮底下寫了一份特殊的保證書。第一，保證不再輕視生命，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任。第二，保證在愛不能重來時，人生重來。從學做一頓飯洗一回衣服開始，重塑自己的人生……我將保證書抄了五份，自己貼一份在書桌前，然后將另四份交給了四個姐姐。

姐姐們捧著我的保證，一夜沒睡。她們在思考，在我今后的人生道路上，“四個熱枕頭”是該捂得更緊些還是該放松些……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