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我,因為是女孩幾乎被父母拋棄;幸運的我,因為有姥姥收留并得到她全部的愛。幼時,鄰居常逗我:“丫丫,你是吃誰的奶長大的呀?”
“我是吃姥姥的奶長大的!”看著他們哈哈大笑,我撓撓頭,覺得莫名其妙,這有什么不對嗎?我就是成天躺在姥姥溫暖的臂彎里,含著她那干癟的奶頭,甜蜜地吮吸。
姥姥則會笑得白發亂顫,臉上溝溝坎坎的核桃紋好像一朵盛開的菊花,刮著我的鼻子說:“丫丫呀,剛生下來的時候,咳,你可真是個白白胖胖的丫頭!你特別愛哭,特別喜歡讓我抱著,真是我的寶貝疙瘩喲……”我則脆生生地回答:“姥姥,等我長大了,掙錢了,我誰也不疼就疼姥姥!”
姥姥的眼里閃爍著淚光:“姥姥沒有白疼你,姥姥還說不定能不能等到你長大掙錢的那一天呢!”
怎么能等不到呢?姥姥時時刻刻都會在我的身邊。炎炎烈日的夏天,姥姥會用曬得溫暖的水給我洗澡,那雙長滿繭子的大手,摩挲得我直癢癢,我禁不住大笑,撲騰起快樂的水花;大雪紛飛的冬日,姥姥總是很早起床,讓我在被窩里躺著,當飄過來地瓜玉米粥香味的時候,她幫我穿上烤得熱騰騰的棉褲棉襖;姥姥總是不厭其煩地讓我猜同一個謎語:“紅燈籠,綠挑牌,誰要猜中誰是好小孩”我也不厭其煩地回答:“柿子”,然后我們開心地笑……
后來,父母終于生了一個男孩,并把我接到身邊上學。我走那天,哭了個天翻地覆。姥姥用她經常給我擦淚的袖子,不停地抹著她的淚水。上學后,我只能在寒暑假去看望姥姥。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現我越來越不喜歡姥姥了:她手腳不如以前利索;和她說話幾乎喊破了嗓子她才能聽見;她變得嘮嘮叨叨,而且一件事情和她說十遍也記不住。我不愿意她再提起我說是吃她的奶長大的往事,更不愿意她說我是她臂彎里的寶貝疙瘩……我對她發脾氣,威脅她要是再說這樣的話我就再也不來看她了。年少的我呀,怎么能懂得姥姥的心呢?
大學畢業后,我成家了,曾為青春叛逆期時說的話而自責,也曾想給姥姥買個助聽器,買根龍頭拐杖,買她愛吃的山楂糕,也想著實現我小時候說“長大要疼你”的許諾。可是,我一直都覺得以后有的是機會,不著急。今年元宵節后,媽媽打電話告訴我:“姥姥患了老年癡呆癥,不認識人了,趕緊回家看看吧。”我驚呆了,匆匆趕回了家中。
姥姥在床上躺著,渾濁的眼神里沒有一絲光彩。她表情麻木,兩手胡亂抓著,漠然地看著身邊的人。舅舅告訴我:“姥姥患病以后,一會清醒,一會糊涂。她稍微清醒時,總會走到村前送你走的路上。每當看見一個和你差不多的姑娘,都會喊上一聲‘丫丫’……”
聽著舅舅的話,我淚如雨下,眼前浮現童年的一幕幕,那個愛說愛笑的姥姥,那個為我洗澡,為我穿衣,給我猜謎語的姥姥,那個被我壓得胳膊疼了幾年,叫我寶貝疙瘩的姥姥……
姥姥忽然拉住了我的胳膊,就像小時候看我趔趄學步時,怕我摔倒那樣緊緊地抓住我,喃喃地叫:“丫丫……”我拼命點頭:“是我,丫丫,那個小時候說長大疼你,后來讓你傷心的丫丫,那個后來一直很后悔的丫丫……”姥姥笑了:“我的寶貝疙瘩喲,又是誰欺負你了,姥姥給你出氣去。”姥姥竟然清醒了,我哭得更厲害了。
我陪在姥姥身邊,一步也不肯離開;我給姥姥洗澡,穿衣服,就像小時候她給我洗澡、穿衣服一樣耐心和認真;我給姥姥猜謎語:“紅燈籠,綠挑牌,誰要猜中誰是好小孩。”“柿子。”姥姥有時候會猜到,我便會開心地笑,笑著笑著就會淚流滿面;我把姥姥抱在懷里,輕輕地拍打著她,看著她一如小時候的我一樣安靜、舒服和愜意地入睡。
我默默祈禱,請時間老人停下他忙碌的腳步,請再多給我些時間,讓我來回報姥姥的愛。因為,院子里那棵蒼勁的老槐樹知道,日復一日悄悄吹過窗臺的晚風知道,天邊的第一顆啟明星知道,每年春天如時歸來的燕子也知道,過去的我曾經是姥姥臂彎里的寶貝,現在的姥姥,也是我臂彎里最幸福的寶貝……
(編輯/李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