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來拯救你，我的弟弟

因為與人紛爭，弟弟一怒之下竟將勸解的嫂嫂誤斷生命，而立哥哥橫遭愛妻罹難，淚眼人何去何從？

哥哥在送弟入獄的同時，傾家籌款找尋律師保弟性命。弟弟判死緩后，哥哥再用手足親情冰釋了弟弟灰死的心，讓他揚起生命的風帆——

只因為半尺寬“地界”，一刀刺進嫂嫂胸膛

1997年5月26日，是安徽省靈璧縣漁溝鎮(zhèn)村民27歲的章亮悔恨終身的日子。這天，章亮很早就起了床，準備去地里整理雜草——他想著村西頭那塊自家的一畝多地就不順暢，那塊地與四叔家的地臨界，四叔愛占便宜，為了分地，叔侄倆沒少爭吵過。念于長輩，而且嫂子又是四叔的養(yǎng)女，每次都以自己的忍讓告終。

一到地里，他就看到兩地間的地壟又有了半尺的移動，章亮拿起鍬就重新挖起地壟來。他將挖出的土翻到自家地里，一直干到上午十點。這時四叔也來到地里，看到情形一邊阻攔，一邊嘴里不絕地罵章亮，章亮放下農具和四叔扭打起來……聞訊而來的章亮父親將二人分開勸開。叔侄倆商定各自回家拿標尺重新丈量界地。章亮返回家拿好標尺，越想越氣，看到菜櫥上一把三棱刮刀就恨恨地別在腰上。

剛到地頭爭議點，四叔就開口大罵：“你這個絕戶頭，老天不罰你罰誰？”這一罵，像刀尖刺中了章亮的心，他掏出三棱刮刀朝四叔左臀部就刺了一刀。

原來章亮結婚后，一直沒能生育，夫妻倆傷透腦筋。后來雖抱了個養(yǎng)女，但這一直還是解不開的心病，家中人平時誰都不敢提孩子的事。

隨同趕來的嫂子見狀急忙上前，橫身阻攔，章亮來不及收第二刀，一刀刺中了嫂子的左胸……

望著血流如注倒地的嫂子，章亮腦中一片空白，丟下刀倉惶逃離。一家人七手八腳地將受傷的嫂子送往醫(yī)院，嫂子由于左肺上葉支氣管動、靜脈被刺破，引起失血休克而死亡，頓時幾家人陷入悲慟之中，號啕不絕。

最為痛苦的莫過于章亮的大哥、死者的丈夫章明。夫妻倆已有了兩個孩子，大的已經上學。孩子失去了母親，自己失去了妻子，母親在屋中更是長哭不止。派出所民警仔細地問著嫌疑人的去向，嚴肅地敦促：知道去向，不能隱瞞。

夜幕閉合，章家燈火通明處仍是一片悲慟。章明看著母親的淚眼說：媽，您的兒媳婦已經走了，哭是回不來了，現在要緊的是小弟，要趕緊想辦法把小弟找回來，勸他自首。

母親沉默了一會，淚眼中露出同意的神色。章明說：小弟回家拿了點錢，但不多，估計不會走太遠，他遠近沒有什么朋友，我猜他可能是到江蘇宿遷他妻舅家去了，今天大家都休息吧，明天我到派出所和他們講，帶他們去。

長跪碑前，哥哥泣血罪贖——讓弟弟留下年輕鮮活的生命

第二天章亮被捕，隨即被關進縣看守所，等待審判。

一夜之間，章亮的父母蒼老很多。他們知道小兒犯下的是不可饒恕的罪，但仍想方設法，欲留下小兒的性命。他們向親家下跪、哀求，忍受來自親家的一切污辱。畢竟老人年紀大了，幾天下來，他們就難以支撐，臥床不起，他們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二兒子章明。

章明兄弟三人，老大二十歲時因病早逝，三十一歲的章明成了家中的頂梁柱。看著父母哀痛的眼神，章明的心在流血。他理解父母姐妹們的心情：讓他去阻攔和請求妻子娘家放棄原告，爭取留下弟弟的性命！

如何去接受這一個泣血的請求呢？他的神經幾乎崩潰，最終決定以死來解脫。于是兩次喝下農藥，想隨妻而去，都由于發(fā)現及時被救。母親拉著他的手說：“小明啊，你不能這樣啊，你要是今天死了，我明天也撞死在家里！”說完，老人老淚縱橫。

母親的淚水刺醒了章明。

天下起大雨，章明實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一路狂奔跑到妻子的墳前，跪在碑前，淚雨滿面。一邊是深愛于心、凄慘離去的妻子，一邊是一母同胞、生死未卜，同時又是殺害妻子的兄弟；一邊是傷心欲絕的父母，一邊是痛失愛女的岳母……

他仰天長慟，妻啊！你的恩愛我終身難忘，我們下輩子還做夫妻。可忠孝難全！我是你的罪人啊！你一定要原諒我！我要給弟弟找律師！

章明請律師給弟弟辯護的事傳到了岳母家。妻子70多歲的奶奶和岳母和小舅子涌進張家。眨眼間，家俱電視門窗變成了一片瓦礫。章明直直地跪在他們的面前，淚流無語。奶奶的拐杖砸在他的頭上，岳母的拳頭落在他布滿血跡的臉上。小舅子的話更讓他痛苦絕命：“想我姐弟自小失去父親，和母親相依為命，吃盡苦頭，如今剛過上幾天像樣的日子，姐姐卻被人活活打死，可是你……叫我們怎么能咽下這口氣啊！”

章明不顧親人的打罵，一次次請求妻家放棄原告；一次次地到縣法院為弟弟辯解，在檢察院來人調查時為弟弟求情。

一個月后，案子轉交檢察機關。幾經周折，章明找到了縣里的律師事務所，他賣掉了自家的耕牛，處理了脫粒機和一千斤糧食，終于湊足了五千余元的律師費用。經過批準，章亮與聘請的律師，邁進了森嚴的鐵門。

章亮哭著說：哥，我對不起嫂子，對不起你和我們這個家。不要辯護了，殺人償命，我愿用我的性命來償還嫂嫂，我罪有應得。章亮異常難過，說：小弟，不要這樣，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請律師也只是減輕你的罪錯，但不能改變你的罪過。希望你要好好協(xié)助法院的調查，爭取寬大處理。你有什么事，盡管和哥哥說，就是再難，二哥也一定為你辦好。

聽著哥哥的承諾，章亮的眼淚一顆一顆滴落下來。他告訴章明：你弟媳有孕一個多月了，那可是我的親骨血啊！可我現在這樣……

回來后，章亮立即趕到十五里外的弟媳娘家。弟媳娘家人又喜又悲，喜的是女兒多年不育有了結果，悲的是有了孩子，女婿又進了大牢，還不知命在何處。就是保住了，二十來歲的女兒帶著兩個孩子，這個家又怎么維持呢？

章明委婉地對弟媳和他父親說：大叔，我是章亮二哥，他的事我不會不幫的，孩子生下來，如果不方便，交給我和他奶奶養(yǎng)，弟媳不要擔心。在章明的真誠勸說下，他們的心暫時平穩(wěn)下來。

12月25日，開庭了，可章明沒去，弟媳生了個女兒，他要留在家為孩子接“送面”——“送面”是農村的大禮：孩子滿十天，娘家要送面，送雞蛋送紅糖，預示著孩子今后的生活會紅火圓滿。章明對父母說：弟弟不在家，我們一定要把這事辦好，叫弟媳娘家滿意，就是今天弟弟“走了”，他也會快快活活地“走”的。

這一天，章明接待了弟媳一家十幾個人，在場院里擺了二桌宴，放了鞭炮，晚上還請全村看了場電影。當天下午，章亮被判死緩，當他聽說哥哥正在家中為他接待孩子“送面”時，淚如泉涌。

千里拯救，決意赴死的罪弟終于站了起來

1998年9月15日晚，章亮立在監(jiān)房窗邊，借著星光看著手中遺書，他想起嫂嫂那年為了妻子的不孕，帶著自己和妻子多次到江蘇醫(yī)院，找關系托親戚治療，病治好了，自己卻把恩嫂打死；哥哥冒天下之大不韙，為自己辯護，還把自己的孩子“送面”辦得那么紅火，而自己都干了什么，自己給四叔、父母、哥哥和自己四個家庭造成了這么大的傷害，還有什么臉活在這個世上！他走到回形樓道邊——回形樓道像開井一樣中間沒有遮攔從三樓直通樓底，他雙手一攀，雙腳立在圓形扶梯上，眼一閉，跳了下去……

幸運的是，他只是摔成了左腿粉碎性骨折。

雪白的病床上，章亮醒來后大哭，恨自己怎么沒有死！

母親聽后，當時就暈倒在床，大姐和小妹整整哭了一個下午，章明立即連夜乘車，趕到病房：糊涂啊！弟弟！你這樣對得起誰，你這樣還是在殺人啊！你是在殺你的母親，在殺你的父親，在殺你的兩個女兒啊！

第二天，監(jiān)獄又安排了章明的探望，在警官的勸導下，章亮已經恢復了情緒。章亮的嘴在章明的眼前蠕動了一下，卻未說話，但他從弟弟的眼中看到了絲絲憂愁。

章明知道了：他是在懺悔，是在顧慮孩子。

二個月后，弟媳找到章明，說要離婚。章明看著弟媳憔悴的臉，說家里沒意見，弟弟也不會有意見：一切的不幸都是三弟造成的，干嘛非要連累你呢？離婚對你對他都是一個很好的解脫。但有一個事情值得商量，那就是孩子的歸屬，我們的意見是兩個孩子留下，這對你今后的生活，有很大好處。

弟媳舍不得親生的小女兒，決意法庭判決，她知道法庭會把小女兒判給她。開庭前30分鐘，章明把弟媳叫到庭外說：再商量商量，如果我講得不入理，再上法庭不遲，兩個孩子給我們——一是你們夫妻財產你盡管取；二是不要你一分錢的撫養(yǎng)費；三是想什么時候來看孩子隨時都可以。你想想，章亮判的是死緩啊！請你看在我們70老母的面，給章亮留下他的這個骨血吧！

弟媳終于哭著同意。章亮和家人又商量，為了輔助弟媳的困難生活，全家人到處借款，湊了1400元錢，塞在弟媳的手里。

監(jiān)獄里的章亮得知后，長舒了一口氣。

此后的章明卻更是咬緊了牙關，喪陪費、律師費、父母親的藥費、孩子的撫養(yǎng)費等等，讓他背上了近萬元的債務，章明只好在繁重的家庭事務后，常常出外打工掙錢，來支撐這個老少七口的家庭。

1999年5月，他到縣郊一個建筑工地打零工，晚上九點回工棚，由于太累，他的身子一路走得直打飄。突然他大叫一聲，藏在路上的一顆寸釘貫通了他的腳背，痛得他一頭栽在一旁的磚垛上，頭上、腳上頓時鮮血淋漓。工友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架到附近診所，又背回工棚。

半夜他擰亮了燈，眼前浮現出母親哀怨的眼神，他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在手心。他拿起一個鉛筆頭在記事本上摸索起來，一氣呵成，散文《母親的眼淚》在筆下流出……

——他曾喜歡寫作，記實《濃濃的鄉(xiāng)情》、散文《想你，清明節(jié)之日》、小說《分別》、故事《千紙鶴之約》……一篇篇悲情交加和親情幫教弟弟獄內自新的記實連連在縣電臺、日報等新聞媒體上刊發(fā)，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

人們?yōu)橹畡尤荩娂娚斐隽擞褠鄣碾p手。2000年7月，鎮(zhèn)婦聯主任和分管教育的副書記來到他家看望，鼓勵他們一家戰(zhàn)勝困難，渡過難關。鎮(zhèn)婦聯為他送來了“手拉手，心連心”結對捐助表，家中兩個失學的孩子開始重返校園；鎮(zhèn)政府為他家送來救濟物資，還免去了他家在農村中的多項提留。弟弟的養(yǎng)女也由村報到鎮(zhèn)，鎮(zhèn)報到縣，縣報到地區(qū)，今后將得到免費上學的待遇。

他被多家雜志和報紙聘為特約記者。在大廟鄉(xiāng)副鄉(xiāng)長張紹為的推薦下，還應聘為鄉(xiāng)里的新聞報道員。

“拯救”之路還很漫長，但哥哥不會言棄

從2000年開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將撰寫的每篇文章寄給弟弟，同時加大了高墻內外的信件頻次，他想，根據家里的經濟情況，一年也只能去近千里的監(jiān)獄探望弟弟一次，除此外，最便捷的就是信的聯絡，而且通過信可以鍛煉弟弟的文字和思考，也便于兄弟倆心靈深處的交流。

弟弟在心中自責，他就去信安慰：“不要每封信都說上那么多的對不起，死的畢竟死了，活著雖然很痛，但再苦再累也得生活下去。世上難買后悔藥，你不要在自責、自愧中度日，要珍惜政府給你重新做人的機會，感謝政府給予我們家的照顧。”

弟弟在改造中遇到困難，他就趕緊寫信幫他分析：“通過來信，我看到了你悔恨交加的面孔。監(jiān)獄是一個特殊的大學校。希望你遵守監(jiān)規(guī)，將功折罪，切不可自暴自棄。爭取早日回歸社會，這是你唯一的選擇。”

弟弟有了醒悟，他立刻寫信鼓勵：“祝賀又有了進步，希望持之以恒，只要努力定有回報。失去的雖然很痛，但得到的或許更多。聽說大墻內也有不少專業(yè)學校，要多充實自己，將來做一個對家庭對社會真正有用的人，父母最大的安慰就是能聽到你早日立功減刑的消息。”

章明還多次給弟弟的警官指導員寫信，詳細介紹弟弟的心理和過去在家中的生活情況，這些信大大輔助了監(jiān)獄有的放矢的教育。

一件件文章和信件，強烈地震撼著獄中的弟弟。每次看信，章亮都默念：我如果再不轉變人生和改造觀念，對得起誰呢？哥哥候鳥一樣準時的信件，也激活了弟弟的寫作夢，他暗下決心，哥哥放心，我已經沒有了任何心理羈絆，有的只是好好改造，早日團聚的實干了。我要和你比一比，寫出多多的好文章。

除了寫信，章明雷打不動地每年都到監(jiān)獄探望一次，家里再拮據，就是借錢，也要去。

2007年1月19日，這是他第八次到監(jiān)獄探望弟弟。那天他趕了個大早，走到靈璧縣新華書店，買了四本新聞寫作書籍和五本稿紙，到合肥到巢湖，等到了監(jiān)獄已是傍晚，他舍不得花錢住旅舍，吃點帶著路上吃的煎餅，在墻外的地面上過夜，雖然晚上被蚊蟲釘得滿腿滿手臂的包，當他第二天用省下住宿的錢給弟弟買下物品，遞給弟弟時，他心里異常高興。隔著玻璃網，他拿著接見的聽筒不停地囑咐：弟弟，苦呀！累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對痛苦和現實。人類最大的不幸是不能戰(zhàn)勝自己，必須要對生活充滿信心，不要自暴自棄，要堅信，我們這個家庭的嚴冬會過去的。

交談中，章明知道了弟弟當上了“獄友”的組長和“職務犯”，成了監(jiān)獄的報道員。他看著弟弟在監(jiān)獄新生報上發(fā)表的“哥哥，你在家還好嗎”的文章，淚花潑在了紙上，他想，這個淚花來自不易，自己和家庭這九年的努力沒有白費，監(jiān)獄警察們的教育沒有白費，弟弟的努力沒有白費。他握著一旁獄警的手，激動地說：謝謝！謝謝監(jiān)獄領導的關心和艱苦的教育，我的弟弟終于站起來了！

章亮經歷了九年心靈的“煉獄”，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2000年9月12日，他被改判為18年；2005年四季度又被政府減刑1年11個月。

章明告訴筆者，“拯救”之路還很艱苦漫長，但他不會言棄。

（文中主人公為化名）

（責編：古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