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起毒刺就想笑。
當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的自控能力是非常差的。
“男的女的?”我脫口而出,他不知所措。
“大辮子,”我很老土地說,“你的兩個大辮子比我的還長。”
毒刺是個職業寫手,當然這是我給他的稱謂。“文學青年都比較怪異,”我指著他長及雙肩的頭發說,“文學青年比較愛標新立異。”
毒刺發過來一張苦臉,“你是不是讓俺也瞅瞅你,”他陰陽怪氣地說,“你都把俺看了,俺還沒看過你,俺比較吃虧。”
“你的發型太女性化,我男朋友說的,當然我也這么認為。”我笑不可抑,“你能不能整得雄性化點兒?”我笑得打不成字。
“你不可能失戀了!”他憤憤地說,“你這種人永遠不可能失戀!”他義憤填膺,似乎是個被誘拐的孩子突然明白過來。
“不哭了吧?很少有人看見俺還哭得出來。”望著毒刺的笑臉,我的眼淚滾滾而下。
我和男友相處兩年,他以忙為借口從不和我約會。卻終于讓我知道他在和別人約會,而且那個女人還追殺過來,對我大罵不止。我步步退讓,已退無可退,一氣之下,把男友休了,上網尋求安慰。
毒刺就這樣走進了我的生活。
我一直慫恿他過來看我,順便把我的個人問題解決一下。他流著口水說,好是好,俺可是不負責啊!我順口說著好啊好啊,我喜歡!
我不知道毒刺其實一直受著噩夢的困擾,他每晚做噩夢,白天無精打采地對我說困。而我往往是聊得一高興,就厚顏無恥地要求視頻。鏡頭前他常常是哈欠連天,手不離煙。我半真半假地罵他,他邊咳嗽邊說:“我有不下300個網絡老婆,沒有一個像你這么會管我的。”我也笑:“對啊對啊,要不你就要了我吧,我可以幫你存錢。”他一本正經地問我:“你會做飯嗎?”我說會啊,我會熬粥,還會洗碗。“那也行,我來做飯,你得收拾打掃房間。”我忙說好好好。他說那好了,咱們網戀吧。我的眼淚突然就掉下來。這么長時間了,似乎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來吧,咱們戀愛吧!
似乎覺察到我的低落,他說,俺可是一帥哥啊。俺正在減肥。俺吃很少的東西,俺要保持俺的形象。然后為了表示誠意,他居然打電話給我,電話里他在招呼著人家給他稱柚子,說可以減肥。我穿著厚厚的棉衣,瑟縮在電腦前,想著在那個遙遠的溫暖的城市,他一手抱著柚子,一手拿著香煙啤酒和可樂,光著膀子趿著拖鞋,還留著長長的頭發,被警察和一幫人圍觀,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
可是周末的時候他不上網,我留了那么多話給他,他還是不上網。他留言說他要睡覺,然后他說他看到正午刺眼的陽光,讓他有些陌生。他說許久以來他過的是黑白顛倒的日子,白天睡覺晚上醒著,是我讓他第一次有了白天上網聊天、期待一個人的沖動——突然就心疼起這個有些頹廢的男人,找出他的網址和相關鏈接,看他在網上的文章。那種寂寞到骨子里的絕望和灰暗讓我在正午的陽光下瑟瑟發抖。我猜得到他經歷了些什么。我說多在白天的陽光下走走啊——面向大海,春暖花開,多美好的日子啊,多看看太陽吧,以后我們還要在它的光芒下生活呢。
他終于肯上網,終于肯讓我看他,然后很艱澀地說:我老做噩夢,我特別害怕晚上,我不敢睡。
我知道他一直以來都在自閉,他不肯見人也不肯讓人去看他。他驕傲而脆弱地把內心包裹得密不透風。我想把他的內心拿到陽光下晾曬,可又怕不小心傷了他。
他說你一定很失望吧——我是一個這么頹廢的人。別讓我傳染你啊。
我笑:失望什么?失望你沒有變成一個壞人,失望你讓我在這個時候遇見你?我說其實我是很幸福的,在你最叛逆的時候,我不認識你;在你越來越好的時候,讓我撿了一個大便宜。
他不好意思地笑,說你不知道我的兩個鄰居小姑娘笑話我,說你在泡我,我沒有好下場的。我也笑:這還不簡單,你告訴她們,你閱人無數,從未看走過眼,比如選擇和她們同住。而且,我從不會泡人,我只會泡方便面。他大笑,得意地告訴我:她們直說你好厲害,問我你是做什么的。我大言不慚:做你老婆的普通家庭主婦啊。有你這么優秀的老公,哪里還用我拋頭露面?他的男性虛榮得到極大的滿足,對我大笑不止,然后又極不正經地流著口水說:行了行了,讓我看看你吧。
我猶豫良久,發了一張合影給他。然后我說:失望了吧?我不是美女,我知道;你喜歡美女,我也知道。所以現在大家扯平了。他久久不說話,看我說個不停,不耐煩地打斷我說:你別搗亂,我正看呢。比你龍的多了去了,你還不算太龍的。說完狡詐地大笑。
我喜歡他的這個狀態,我知道,他已經肯在陽光下自由呼吸。
他說他要去找份工作,他說他要掙錢養活老婆孩子,他說他現在又開始唱歌,又開始寫字,他說他每天看我的留言,每天被我溫暖。
他把他唱的歌發給我,我在他的歌聲里流連忘返。他寫歌詞給我,專門為我寫的詞譜的曲,我聽著歌都會有種心酸的甜蜜。他每次打電話都開心地笑個不停,他說他的長篇寫不成了,因為我讓他太開心,他的作品基調都改了。
他說他整個一個望夫崖,每天盼我下班和他說話,盼著聽我的聲音。我的心一點點沉淪,在他的信任和依賴里。
可他突然又灰暗起來,直嚷著要賣掉那個讓他睡不好覺的房子。我知道在他的心底,有一些東西一直沒有根除,我無能為力。我說你給我詳細地址,我馬上飛過去看你。他又怕了:不用,我真不習慣別人來看我。
我知道他幾年來一直一個人生活。我不知道離群索居的日子里他是怎么熬過來的,也不知道他怎樣打發那一天又一天漫長的時光。他說自己胖了,不想見人。以前他可是做過很長時間的老板,還是有名的DJ和駐唱。
我時時留言給他,我日日盼他能振作。到最后,我都不知對他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他開始正經地和我說話。他說我不介意你把我當作你轉移注意力和逃避傷痛的避風港,但你要對得起自己。傷好了你還是要回去的是不是?今天是周末,你去找你男朋友,看場電影,吃頓好飯,洗個澡,然后相擁著睡一覺,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我看著他的留言,眼淚不停地流。我說我的男朋友有人陪著吃飯睡覺看電影,那個人不是我。他從來就沒想著和我說話,他不肯給我承諾不肯挽留我,我不會允許一個男人對我這么猶猶豫豫,我不會給他機會了。你就要了我吧。原來我做人這么失敗,竟沒有一個男人肯要我。
他很認真地說:那好,來,說你愛我——用你認為最認真的方式。
我愣住了,我說不出來,我不是在愛他。在我心中,男友的影子從來未曾淡去。他笑了,說,你看,你自己都不能確定對不對?這樣吧,萬一最后,真沒人要你了,你還有我,這下你該放心了吧?去吧,把他搶回來,哪怕搶回來不要,你再踹了他。你可不是一個會輕易認輸放棄的人啊。
我又斗志昂揚起來。我日日歡笑如舊,沒人知道我經歷了失戀的痛楚。毒刺卻日日憔悴,他已經決定賣掉房子離開,我勸不住他。
那日,又見男友,我知道我們應該好好談談,可一年多來我所受到的冷落和屈辱,如電影特寫鏡頭,一點點從腦海中掠過,心便突然沒了溫度,目光便不自覺地游移。
透過人群,我突然看到一個酷似毒刺的身影一閃而過。我下意識地站起來,急急地向他沖過去。一輛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刺耳的剎車聲、男友的大叫聲、司機的咒罵聲,我充耳不聞。我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車站上人來人往,那個身影已不知去向。
QQ上,毒刺說:那日在你的城市,看到一個很像你的女孩子,瘋了一樣沖過馬路,差點兒被車撞上。她的男友死死地抱住她,我想他們不會再分開了。
電腦前,我的手顫抖得握不住鼠標。我想起毒刺說過,他的女朋友死于車禍,她的鮮血撒出去的時候很均勻,像一道只有紅色的彩虹。“那天是我22歲生日,她的身邊是買給我的玫瑰。從那天起,在我眼里再紅的玫瑰也沒了色彩。”
他發過來一朵朵的花,在我眼前優雅地飛舞。
算命的說過,我今年命犯桃花。屏幕上的花朵越來越多,我的心被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著,麻木得眼淚都流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