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糖，甜得哀傷

1綠色少年

烈日炎炎，頭頂鳥窩的我騎在單車上狂奔。我發誓不到傳達室去寄信了。17歲以后我老寄信給眾人眼中的怪丫頭：米里里。

在一個神清氣爽的早晨，傳達室張大爺叫住我：米里里你的信又來了。然后張大爺啃了一口面包說：小姑娘我說你怎么老給自己寫信啊?這不浪費郵票么？這……

我看見張大爺那嚴肅認真的面部表情，立馬一溜煙兒跑了。我無法跟一革命老前輩解釋得清楚哇。

給自己寫信怎么了？我管這叫浮動日記，像在剪輯電影的X個片斷。

我習慣于在有特別小人兒圖的韓國信紙上定格一些東西。

我不定時地寄信給自己，盡管有時信封里只有一個涂鴉有時什么也沒有。我喜歡看那個叼著煙的郵差少年騎著個老式二八車晃晃悠悠地把信交給張大爺，那個少年顛覆了我對郵差叔叔的傳統綠色印象。我總覺著那個少年有股深黑氣質，我喜歡他散亂的頭發，像團黑色的蒲公英，遠離世俗的一切。我關注他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長得像我曾經喜歡的某個人。

從小我就有個要當郵差的愿望。我還記得我站在樓梯上對著所有在場的小孩子說：我要是當了郵差，就每天寫恐嚇信給世界上的壞蛋，我要把炸彈都扔還給他們！

2心里的光

依舊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陳舊的黑瓦屋頂上有熱血青年在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有時跟55一起去擠公車，常看到一群人在路邊，然后一輛車停下來，馬上人去路空。

我們總是會被一些東西裝進去然后不見。我把這話說給55聽的時候，55說我希望我們永遠坐在這里車永遠地開下去。可車還是停了，上來兩三個人，其中一個是3班“班草”左遠。55激動萬分地捏我的手。我反感這自以為是的家伙，在學生會就只會發號施令。前不久學校藝術節，我跟那家伙因為節目編排的問題吵得天翻地覆，只差沒“互問老母”了。

自那以后，我倆一撞到就尊稱彼此為：左黑鍋，米傻冒，我后悔沒狠點兒叫他左蛤蟆。我把目光轉向窗外。不知什么時候一個黑影蓋住了我，然后“砰”的一聲，我腦袋被不明物體攻擊。我義憤填膺地抬頭大罵：你個左黑鍋敢在你爺爺頭上動土了!然后起身反擊。55呆在那兒不知所措。

55老說我對那個左遠有偏見。不，是左黑鍋！我說你別老胳膊肘子往外，烏鴉插上孔雀毛也是烏鴉。

我在7月里寫了一句話給自己：陽光只照在它該照耀的地方。

也許我還是習慣在暗中孤單地想象著各種各樣的光線照在那個綠色少年身上的故事。

3雨和眼淚

8月末，在一個大雨傾瀉的黃昏，我沖出校門去打車，忽然被一只從背后伸出的手阻在那兒。我內心閃過一絲恐懼，一個柔和的聲音讓我平靜下來：喂，你掉的英文書。

我轉過頭抬起臉，是他!那個消失了近一個月的郵差少年。我以為會成為某種模糊記憶的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又出現了!我終于看清躲在他散亂頭發后的那雙眼睛，像兩塊帶著水霧的大大的冰糖，微微泛藍。他把書遞過來，我忘了說謝謝。

你不當郵差了嗎?我問。

他搖搖頭說車來了。

那你叫什么？

——于以北——在我轉身前聽到那個讓我為之一震的名字。

我打開車窗望著那個被浸濕的墨綠背影，想那場雨是不是讓我們相遇的一場魔法。如果是，那么即使是濕嗒嗒的幸福我也照單全收。我耳邊清晰地響起The Beatles的《Rain And Tears》。

于以北于以北，我被這個名字搞得熱血沸騰。

4找一個人

于以北！是那個我童年最喜歡的小哥哥于以北嗎?是那個陪我跳房子的于以北嗎？是那個幫我揍胖李的于以北嗎？是那個贏光所有男生玻璃彈珠的于以北嗎？是他嗎？我有億億萬個為什么要問他。為什么你會當郵差為什么你的眼里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憂傷為什么你搬家的時候只留給我一只缺了耳朵的兔子？為什么為什么……

我沒有在英語書上找到他的指紋，就算找到了也無濟于事，我不是大偵探只是小笨蛋。

我開始在網上發貼尋找于以北，在電線桿上貼尋人啟事尋找于以北……是的，我連他的聯系方式也沒有。

那天我跟55在商場門口拿著尋人招貼。55說現今當前時下只有人在尋找周杰倫，哪像你個米大傻冒找什么于以北，貼完這幾張請我吃魚翅海鮮還是法式大餐哇?

一起去喝西北風。我拉著55就跑，商場的保安叔叔來掃蕩了!

5秘密外泄

什么狗皮招貼都沒讓我找到于以北，于以北就像我15歲時養的那只叫列寧的貓，一只走失的貓，一團潔白的棉花糖，再也回不來了。或者他只是整部電影中的一個友情客串，一個鏡頭就這么晃過去了。他說喂你的英語書，他說車來了，最后留下空殼式的名字，弄得我昏天黑地。

于以北你還記得那個抓著你褲腿哭著找玩具熊的米丫頭嗎?還記得那些肆無忌憚瘋跑的小游戲嗎?還記得曾經的一切嗎?

兩個月低沉地過去了。傳達室張大爺探出久違的頭對我說，米里里有你的信。不可能！我腦袋迅疾反映出這三個字。我沒什么書信往來的朋友，再說自從招貼事件后我都沒給自己寄過信。一來該死的學生會雜務太多，二來學習繁重心情低落，三來常受到那個邪惡軍團首領左黑鍋的人身攻擊。現在那家伙不叫我米傻冒了，一碰到我就沖我喊于以北。我真不知這家伙是哪聽來的小道消息，我想最好能用一顆炮彈堵上左黑鍋的烏鴉嘴。

關于尋找于以北的事兒我和55做得極為掩人耳目，除了留下聯系方式和虛名外什么也沒留。

6意外來信

我什么也沒多想，拆開那封沒郵票的信，末端那個名字讓我震了一下：于以北。

米丫頭：

你就是那個小時候嚷嚷著要當郵差的米丫頭對不對?一直覺得眼熟。我大專畢業了。父親說郵差這工作好，我覺得看上去也挺環保就回來了。郵差可不好玩，那車不聽話，我撞倒過一菜攤子，跑了，嘿嘿。又撞傷一人，跑不掉了，唉唉。

你以后別想著當郵差了，你也不可能當郵差的，小姑娘。

我回杭州了，和朋友一起在那邊開了室內裝修的公司。

張大爺說你老給自己寫信哦，真是個特別的孩子。張大爺是我爸的老戰友。別再貼什么尋人啟事了，我親友都問我是怎么回事兒。

誰把我的肖像畫得那樣逼真，害死我了!得橫下條心學習哦。放假了來看看西湖。

TEL：139XXXXXXX3

于以北

看完信后我既快樂又難過，真不知該笑著哭還是哭著笑。

7泄密的人

我把信給55看了。55說這還真神了，于以北，字挺漂亮的。我怎么就沒看到過那個帥哥郵差?我媽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沒用它來尋找綠色，這真是我即將結束的17歲的一大敗筆。

少掰了，我說，是不是你跟那個左什么遠的說了于以北這事?這可是我人生一大機密。

是，是我說的那怎么了?少做郵差夢了你。你怎么就不考慮一下左同學?

What?你說考慮什么來著？我一臉茫然。

你真是個大傻冒。誰會有事沒事從隔壁班過來跟你胡鬧廝殺哇?人家再怎么也是根班草嘛，地球人肉眼都能看穿的事，你個外星人還蒙在鼓里?55用手捏我的鼻子。我甩開55的手，討厭討厭，我討厭你們。

那個下午課桌上全濕了，我不知道桌子如果有命會不會得風濕。我不確定自己在哭什么，也許堆積太久的眼淚只是一直壓抑著的情緒的一種宣泄。那天我給自己寫了一段字：

我問自己；Why can't we beourselves like we were yesterday?然后我對自己說：What，sgonehasgone。

自55驚爆左遠探聽我的內幕消息后，我就不大理那個惡人了，我打死也不從隔壁班經過了，雖然每次繞道都得受55批。左遠來找我說學生會的事，我也愛理不理，心想你小子別想跟我套近乎。

后來這家伙由抗爭轉換為妥協，跑來跟本大人負荊請罪：以后我不叫你米傻冒也不會對你進行人身攻擊了，不藏你的橡皮也不獨斷專行了，我……我……對不起。

我說，你這是在跟領導做自我檢討哇，左同志?然后在我噴火的目光里，他紅著臉跑回了隔壁教室。沒想到這個惡人紅著臉還蠻可愛滴。

8倒霉單車

高二期末接連幾天的考試轟炸，弄得人神經失常。不知道又招誰惹誰了，我的單車天天被放氣。每個晚自習我這可憐蟲都只能邊拖著車邊詛咒那些吃錯藥的混球。還好每晚都會遇到左遠。自道歉以來這家伙的態度180度大轉彎，竟然主動幫我的車打氣，附帶聽我啰嗦的抱怨。這樣的倒霉狀況持續了近一星期，受我賄賂的調查專案組卻連元兇的影子也沒見著一個。我忿忿地丟下單車，擠公車！

為答謝左遠的辛勤打氣，我請他吃飯。吃飯的時候這家伙一反常態，沒多話。走的時候他從肩包里抽出張信箋遞給我——

米里里：

你單車的氣是我叫人放的。沒有偶然只有偽裝為偶然的必然。我高三要轉學去另一個城市了，不管我能不能成為你的所謂王子，我都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所有時光。

我在人民廣場出口等你。

左遠

我疑惑猜測猜測疑惑最后去了人民廣場。惡作劇我也不怕，我得去找那家伙算賬，居然敢放本小姐單車的氣！

我在出口處站了兩分鐘，一個小丫頭跑來仰起頭嗲聲嗲氣地問：你是米里里姐姐嗎?

我點頭微笑，小丫頭遞給我一個小盒子。拆開啊。小丫頭眨起眼睛漂亮得像個瓷娃娃。

盒子里是個小布娃娃，很好看。小朋友，誰叫你給我的?我一低頭，那小丫頭就跑遠了。

布偶下有個小紙條：

x，我在游樂場摩天輪處等你。

Z.Y

我一頭霧水地去了游樂場，在摩天輪處等了有五分鐘，拿著各式糖果透明快樂的小孩子們如魚來往穿梭。

想起小時候從秋千上晃下來成了只小熊貓，我忍不住傻笑。

這時一個小丑越過人群向我走來，小丑把手上所有氣球放到我手上，然后小丑摘下頭盔：我能成為你的王子嗎?

我捏住氣球有那么一瞬間感覺美好得不知所措，繽紛的色彩，懸浮于空的都是甜蜜的氣息。我有些慌亂，真不知這招是這家伙在哪個偶像劇里學的。

9甜得哀傷

就這樣我跟左遠走近了，可我清楚那與喜歡無關。我要的愛也許是深不可測的沉默。

我總是想起于以北，他滿頭黑色的蒲公英，他綠色的制服，褶皺的褲角，他交信的時候把煙放車座上……他是團綠色的幸福蜷縮在我心底的貝爾加湖，只是怕時間的風會讓湖變得干涸。55說我是不知好歹的老巫婆，我打她的西瓜頭。

我想我沒有任何答案給左遠。我只能說我要的那種最純粹的愛再也回不來，走失的小貓列寧回不來，保護過我的小于以北也回不來。

寒假里家人讓我去了杭州。去看了很多景點，沒去看于以北，我捏著他的電話猶豫過很久。我怕看到他變了會難過，也怕看到他沒變自己心里感覺變了也會難過。

我在電話里告訴55我長大了。關上手機，西湖邊的行人在我眼里開始模糊。

我們練習微笑，只是到最后我們還是哭了。而此刻的左遠正在去北方的路上用指尖為我傳送溫暖。

打開左遠送的禮物，泰迪小熊和各色糖果。

左遠說，你要頭頂鳥窩沿著自己的夢奔下去，要像記住那天的氣球一樣記住我。

我濕著臉剝開一顆糖想起一句詩：沒有幸福，只有自由與平靜。

我把寫在糖紙上的字投遞在了一個綠色的垃圾箱里，也許只有荒誕的拾荒者才能看到——

也許我們還會在某個地方微笑著擦肩。

插圖／吳卉 編輯／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