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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春暖

2007-01-01 00:00:00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7年1期

1

民生決定在本命年來臨之前結束北漂生活。這個本命年是36歲,而不是24歲或者48歲。前者毛嫩,后者衰微,多少有點像日薄西山。36歲,對于一個流浪漂泊的男人來說,無論如何不能算是一個光榮的歲數,幾乎已經是年齡上的極限,再繼續流浪下去,不光遭周圍人恥笑,也令他本人產生深深的人生挫敗感。放眼望去,早年間一同來北京漂泊的人群,多半已經打馬歸山。江湖幾經易主,現在市面上還在泡吧K歌的,已經是一群二十出頭三十不到的小仔仔。混跡于他們之間,胡子拉碴的民生一臉落寞,頗不自然。像他這種年紀的人,如今無不油頭粉面、挺著大肚腩,玩兒的都已是洗腳桑拿按摩的腐敗成人活計。

年齡這東西也有意思,35歲時,人們會說他才30出頭,而一到36,人們就說他30多歲快40了。其實只不過是一歲之差,卻如隔山隔海。街面上幾乎所有有點技術含量的招工廣告,應聘者年齡都限定在男35女28周歲。好像過了這個階段,男女都自動轉科不堪的中年,成為不齒于人類主流的狗屎堆。其實這已經算是好的了。相比起古代,這已經是錯把中年當少年,將類人猿后裔的青春期大大往前提了。

若從外形論,民生的相貌相當不錯,面嫩,少相,胡須收拾干凈之后露出一張挺像樣的白臉兒,一米八幾的大個兒,走起路來甩甩噠噠,有時又松松垮垮,自有一股藝術家的桀驁不馴或者是略顯頹廢勁兒。可惜他就缺一個專業特長,又沒受過什么正經職業培訓。求職方面總是處于劣勢。漂亮的臉蛋能換來錢嗎?那要看在哪兒,在北京就當然不能。在北京這么個人山人海人肉成堆的大都市里,美男帥哥遍地都是,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和人類。作為一個不管是漂泊在京還是原本居京的男人來說,關鍵是要在某個方面有點真本事,空有一副好皮囊,沒多大用,頂多也只能在求職面試時占點兒便宜,再就是能討女人喜歡,惹來的性騷擾強度大一些。其他的,什么也談不上。

民生來北京后,做過不少職業,都是打零工和短工,沒有哪一樣干得長。他原來在自己家鄉的小縣城里,有一份不錯的職業,在文化館當館員,也算是拿工資的人。高中畢業考大學沒考上,家里人咬牙供他復讀,第二年仍是差二分。就這二分就決定了他命運的走向。母親滿臉苦澀,捂著左邊的奶頭犯了心口疼,父親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臉皮耷拉得跟沙皮狗一般。

他們這個貧困家庭,三個孩子,老大是女孩腦子慢,學習不靈光。二小子大腦炎后遺癥,十幾歲了還經常把屎尿拉在褲子里。好不容易出了小三子他這么個精靈,學習成績在校里也是拔尖的,怎么一到關鍵時候就上不去呢?

民生也是,落榜以后,人生的自信受到巨大打擊。但是他不甘心就此回家務農當一輩子農民。通過一個遠房親戚二伯求人幫忙,拿著發表在報屁股上的幾行詩,民生以詩人的身份,進了縣文化館。先是負責編一本館級文學刊物,后來熬到副館長的地位。父母仿佛又看到一點希望,但愿他能干得好一點,從文化館能直接當館長、縣辦主任、縣長秘書,直至縣長、書記……一步步往上升。

而民生越往前發展,就越讓他們的希望一步步落空。俗話說性格決定命運,這話一點兒不假。作為一名鄉村文化小青年,民生天生憂郁、謙遜、自卑,農活什么也不會干,整個人身上浮動著一種夢游氣息。后來也不知怎么著,是因為語文學習成績好的緣故吧,到了高一下學期,突然狂熱地熱愛起詩歌來,在縣城的刊物上發表了一兩首詩以后,更加助長了他的空想姿態,導致他的數學外語成績嚴重下降,考不上大學也在情理之中。父母二位老人家,就怎也不明白,像他們這樣的家庭,沒有一點兒文藝細胞基因遺傳,怎么就產生了像民生這種憂郁氣質的詩人?除了敗家和沒用外,看不出他還能折騰出個什么勁道。

后來幾個北京權威詩歌刊物的編輯記者攜帶幾個聞名全國的詩人到當地來采風,順便給文學青年們講座。民生帶去了自己的詩稿給老師們看,其中一個腦門半禿,猜不出年齡的著名編輯老師說:你的詩寫得有才氣,想象力豐富,筆力靈動雄奇。好好努力,會有更大的發展。

就是這些泛泛的不著邊際的形容詞讓民生在沒用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民生感覺到自己的血直往臉上涌,他對自我的認知已經達到一個新的水平。他把老師說的“會有更大發展”聽成是“到北京發展”。于是他還真就順桿往上爬,把原單位工作辭了,只身一人,殺進京城里來。到了之后,首先去拜見那位夸贊過他的老師。老師已經認不出他來,經他一提醒,反倒嚇了一跳,說:其實,哪里都可以有詩情的啊!不一定非得辭職進北京。

見到老師這副德行,民生心里一沉:他的吃飯住宿還都沒有著落呢!出來時身上沒帶幾個錢,滿心希望著老師會收留他,幫助在北京落下腳來。這便如何是好?

開弓已經沒有回頭箭。沒聽說誰漂出來以后再無端返回去的。也只有閉著眼睛往前闖吧!他倒是也并不后悔。反倒是他的父母長吁短嘆,聽說他把好好的工作辭了,瞎晃悠到北京,知道這個兒子是白養了,得不上濟。母親犯了心口痛,父親的肺部紋理愈發粗重,整天干咳個不停。

說起來,那已是十年前的事兒。

詩人在中國各地都是一個很大的群落。尤其,他們埋伏在偉大祖國首都北京的角角落落里,像沙塵、揚花、空氣污染和負氧離子一樣,生命力強勁,時而有形,時而無形。季節好的時候,他們就出來顯一顯,比方說,陽歷四月,他們就會蓬勃叫春于北京東城的法源寺丁香詩會上,在當年泰戈爾與徐志摩、林徽因合影的丁香樹下盡情照相折騰,幾十年過去,那棵大樹仍然開滿沸騰的白花。秋分過后,他們又紛紛飄落于北京西山大覺寺的紅葉詩歌節里,踏著紛紛落葉,吃酒念咒,攪碎了一地寺廟的清幽。這些人的人數之眾,嘆為觀止,直教人感嘆我泱泱大國五千年詩歌傳統文化的深厚積淀。每逢各路英雄豪杰紛紛從地上地下冒出來聚集時,必定要整出點不大不小的事兒來,基本與詩歌無關,與風流韻事有關,打架喝酒或者分伙兒論戰,“土包子伙”和“海龜派”辯論得不可開交,以至于為正名達到要互動拳腳的地步。媒體女記者就一個勁兒的上前拉,往旁邊勸,拉也拉不開,勸也勸不住,最后就把他們葫蘆瓢一樣斗大的腦袋拍成特寫大照片,往報紙娛樂版頭條上一登,咦!眾人立刻舒坦,握手言和,推杯換盞,勾肩搭背,從頭再戰。

詩友相逢,親如一家,相互引薦幫襯著,不怕找不到事情做。民生很快就被發展加入到“土包子伙”下線,磕磕絆絆開始了居京漂泊生涯。他吃過不少苦,享過很少的福:居無定所、交不起房租、一年搬家十二回,有時到月底連幾塊吃飯的錢都沒有……等等等等。仗著年輕,禁折騰,那點兒苦一扛也就過去了。總體上來說,這么多年,雖然物質匱乏,但精神上基本自我滿足。來京后,他做過一些跟文化有關的活計,編過書也倒騰過書,就是買書號然后再賣出去那種,做過文學雜志、時尚雜志,主要就是吸引客戶拉廣告,還做過網絡編輯斑竹什么的,還賣過電腦軟件,在中關村海龍大廈替人看柜臺……反正都是力所能及不用花大氣力但也掙不到什么錢的活。最得意的是做盜版書那會兒,幾乎全國一條龍,有進有出,有批發有零售,賺了大錢。后來打擊得太厲害,還上升到犯罪進監獄的程度,他們才心生畏懼洗手不干。

在他決定淡出江湖前做的最后一項職業是做電視,就是做那種缺文化、少智慧、專門拿明星們的隱私開涮,把國民素質往集體白癡和弱智方面引的那種娛樂搞笑節目。

正是在電視臺他認識了美惠——他的福星。他那時的職務是節目的編導助理,主要任務是擺椅子打吊燈調耳麥,外加給編導拎包什么的。那期節目正好是訪談鐘美惠——一個成功女人,城市新貴,48歲的億萬富婆,網上評選“十大鉆石女王老五”名列第三。用高額數字說起某個女人的年齡來是多么的不堪!一旦見了真人面,事實卻大相徑庭。大都市的女人,善于保養,又勤于偽裝,再加上名氣、鮮花、掌聲的滋潤,通常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得多,今年40歲,明年18歲。

不光美惠這樣的明星女人是這樣,連民生這樣的都市流浪漢亦如此,極顯年輕,臉盤子跟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由于整日價游游蕩蕩,沒有家庭拖累,即便快到40歲了還仿佛28歲,臉上還有光,就是那種老單身漢肌膚里冒出的油光光。與此同時,與之不配套的是內分泌里卻往往生出單身漢的臭味。不知是身體里雄性睪酮激素協調得不好,還是沒有養成天天洗澡的習慣,總之,長期單身的男子,身上很容易發出動物園獅虎山才有的尿臊氣味。如果再跟廉價香水味一攪和,就更沒法使人靠近。

而一般已婚男人,拖家帶口,勤于洗浴,衛生習慣好些,又長期有老婆同睡,呼吸之聲相聞,屎尿之氣互通,內分泌里就會產生陰陽協調、雌雄不分的煙火氣,跟周遭廣大的世俗氣息同流合污,聞起來就很周正,就不那么刺鼻。

民生此時的體味就在體臭與油光光中糾纏著。好在他已經發現了這一點,拼命用辛勤沐浴和巴黎香水來找補。本來他這南方人就有沖涼的習慣,他將這習慣一直保持到北方。不管居住條件如何惡劣,每天的熱水澡或冷水浴總是必不可少的。他又從一個留洋海歸詩人身上得來經驗,知道了男人體味是吸引異性的法寶,香水一定要選用最好的牌子。他也就悄悄仿照人家,一瓶價格昂貴的巴黎“古奇”男士香水,點在身上,幽幽淡淡的,果然像粘蚊器一樣,讓女人蚊子般的嗡嗡嗡往他身上靠。

他沒想到這個氣味,還能粘住美惠——按理說,她那種成熟女人,久經沙場,閱人無數,是不可能輕易循昧而來,隨便咬鉤或甩竿的。

一旦魚和鉤或者鉤和魚相逢,便讓他的心在一剎那之間狂跳不止。

再看孀居多年的美惠,自從她二十來歲前夫去世后,反倒年輕自由起來,不必再吸納腐朽的老人氣息,一邊打理龐大的家族產業,一邊拿來來去去的年輕崇拜者當滋陰藥養著。她的臉面整得非常滋潤,看上去也不過是三十來歲。自把青春獻給一個如父如兄的老男人后,美惠就對比自己大的男人失去興趣,從一個中老年男人愛好者。變成年輕帥哥的忠誠粉絲,眼光總喜歡向那些小自己許多的男人乜斜。美惠在一些公開場合,比方在接受報紙采訪或做電視節目秀時,也毫不害羞大膽表達對足球少年和影視美男的熱愛。那一瞬間人們都感覺得到這位大款阿姨心態非常年輕,熒屏底下都紛紛猜測她的年齡。

民生在錄音棚的燈光下見到美惠綽約的豐姿和年輕的面貌時也嚇了一跳,在他的想象里,凡做生意的富婆,都應該珠光寶氣,肥肥嘟嘟,脖子上有十五道肉褶,手上有十個金鎦子,另外一笑往往還要露出兩顆金牙。但是他沒想到,這茬兒有錢女早已不是國民黨胖太太那輩富貴老太婆,她們是又一撥受過男女平等教育,掌握了知識利器的現代女性,都從鐵姑娘變回真女人,氣質風度俱佳,打扮長相都向希拉里和劉曉慶靠攏。在他眼里,美惠是個僅次于劉曉慶的漂亮女人。劉曉慶是他多年來的偶像,仿佛神仙姐姐,永遠不倒,也永遠不老。

當然,他不知道,美惠像所有頻繁出鏡、用臉很費的明星一樣,對自己顏面的修護達到了施虐的地步。她到韓國做過面部環切手術,就是那種叫做筋膜懸垂術的,從耳根和頭發接縫處開口,將臉部肌膚抻直、拉緊,割掉一些多余部分,然后再將傷口縫合、磨平。少了一部分肌膚贅肉的臉,就顯得緊繃繃,尤其眼梢部位,總是向上吊吊著,總給人一種揚眉凝睇的感覺,看上去很精神,好像戲臺上青衣花旦的吊眼兒。通常,人到了這個歲數,就應該鬢角根根白絲、三角眼、雙下頜,皮膚松弛,眼角眉梢都松松垮垮耷拉下來才符合常規。

明星和名人們,顯然是要超常規的。

一見鐘情——世界上果然有一見鐘情這種事情嗎?

35歲的民生,顯然還沒有修煉到成為中老年婦女愛好者的程度。他的眼波和肉體還是習慣性的往年輕美女身上撩騷。

但是,突然之間,有一種機遇以不可遏制的姿態和速度沖撞著他的肉體,順便嚴重打擊摧毀著他的人生價值觀和審美觀。有富婆美女向他甩竿,竿上的誘餌不是簡單的蚯蚓或膨化魚飼料,也不是床頭榻尾嗲嗲尖叫、滑溜溜的下半身和細細小蠻腰,而是日薄西山的胴體、搖搖欲墜的脂肪以及萬貫家財。咬?

萬貫家財哪!

他該怎么辦?上鉤還是不上鉤?咬還是不咬?

2

九月的微風暖洋洋地吹著,滿街彩色的單衣和夾克在正午的陽光下很是招搖。這一年間,持續了兩個月的夏季溽熱,讓都市里的人們都給活活壓在悶濕里喘不過氣兒來。立秋過后,好不容易從桑拿天兒里逃脫出來的人們,都在這秋高氣爽的時節盡情呼吸陽光和空氣的新鮮。

民生戴著墨鏡,背著雙肩包,大步流星的擦著一排排白楊樹的樹干,走在九月的艷陽下,看樣子心情很不錯。這一陣子,他跟美惠的關系進展十分順利。男女關系嘛,一旦上床,預先設想的那些艱苦卓絕與沉重不堪立即隨風而去,剩下的只是飄飄悠悠的美妙快感。種種跡象都表明,事情正在向他渴求的方向發展。

今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各單位只上半天班,下午就放假。民生他們那個組剛把十一過節期間播放的節目搶先做完了,節目已通過了終審,也發放了過節的獎金,接著還能休息七天,簡直全都是美事兒。他先要好好的睡上一覺,然后再想想怎么狂玩兒。上午他去點個卯領了錢,看沒什么事,打打招呼,就坐車往回返。回來坐在公交車上,忽見路邊診所的牌牌一晃而過。他驀地就起了下來看看的念頭。于是到了下一站,民生下車,往回走了半公里,循跡來到診所門前。

這是一家叫做“杏林春暖”的男性專科醫院。民生走進這家醫院(確切點說是家診所)之前,似乎還沒有做好完全的心理準備,或者說目的似乎還不是特別明確。反正也是順路,進去看看,問問情況,也察看一下環境,并不妨礙什么。

診所位于臨街拐角的位置,是一幢白色二層小樓。“杏林春暖”四個大字燙成紅色,立在樓頂,打老遠就能望見。下邊副標題“男性專科醫院”幾個字印成很小的白色牌匾,掛在門口右側的墻上,不走近看,還真看不出來。整個診所門口都很清靜,兩棵老槐樹高大茂密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蓋住了二樓的幾扇窗口。樹蔭下面的空地上停著很少的幾輛車子。周邊的環境看上去還不錯,至少沒有那些國營大醫院門前的雜亂擁擠,比如說像同仁、協和什么的,根本就不能去,門前掛號處的混亂程度跟菜市場差不多,全國人民都盯著北京幾所大醫院,半夜三更就來掛號瞧病,反倒讓北京人們有病也不愿意去那兒瞧了。

這家診所外觀上總體上給人的感覺是安靜、祥和。但是,話又說回來,人這么少,莫不是騙子醫院吧?

民生心里嘀咕。他是從報紙廣告上看到這家醫院的介紹。政策放開以后,北京像這種民營醫院那時節正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良莠不齊,質量怎么樣,是真是假都很難以斷定。

推開門,進得屋去,見大廳里窗明幾凈,幾盆綠植葳蕤茂盛。總共也沒幾個人,問訊臺、掛號處的臺面都不小,幾個小護士穿得漂漂亮亮,戴著護士帽,化著淡妝,規規矩矩站在那里迎候,看上去就像日本成人網站里的護士小女生。

一想到這里,民生的臉一紅,想必他已經快被網絡毒害得深入骨髓了,一見到美女就想到是網絡視頻上的歐洲大洋妞和日本女護士,簡直已經沒個美女活人的概念。他趕緊收攏心思,扭過頭去,墻上地上四處亂看。

放眼一看,大廳的一面墻上寫著本醫院治療男性泌尿系統疾病,不孕不育,前列腺,早泄,陽痿,性功能障礙,陰莖短小,不能射精,不能正常勃起……原裝進口美國魔力超級男根增長素,一個療程(30天)讓你的陰莖增大5厘米-8厘米……諸如此類,跟他在報紙廣告上看到的差不多。甚至連墻上貼的一長溜專家、主任醫生的照片都跟報紙上的一模一樣。

這會兒應是午休時間,掛號窗口前仍有一兩個人,并不是男的,兩個歲數很大的婦女,像是胡同里居住的居民大媽。民生就有點疑惑這家醫院到底是瞧什么病的。

民生莫衷一是地在這兒張望著,還沒打定主意是走是留。其中一個漂亮的大堂小姐(應該叫小護士)一見,就主動迎上來打招呼:先生您好!您想看哪一科?

這位小護士有著翹翹的睫毛,甜甜的嗓音,尤其頭頂上那個純裝飾性的三片瓦似的雪白護士帽,更襯出她肌膚的嬌嫩,形象十分卡通,愈發逼近網絡色情圖片的味道。民生一看,正是報紙廣告彩色大照片上那個小姐——她手里托著藥瓶,臉上掛著甜蜜微笑,櫻唇做出口形道:要性福?到杏林!

見到真人顯形到自己面前,民生平常在女人面前練就的那張巧嘴竟一下子語噎,不知說什么好,只說“來看看,問問情況。”

導醫小姐是不會輕易放走任何一個準患者的。她熱情洋溢,仿佛摸透了這些男人的心思,也不多問,只是說:不看不要緊,先生我可以先領您到我們胡院長那里咨詢一下,他是我們這里的主任醫生,會給您提供一些幫助的。

然后,不由分說,伸手做出只有日本或韓國婦女才能做的躬身謙卑邀請的姿勢。這樣一來,民生就沒法轉身出去了。只得乖乖跟著小姐身后上樓,感覺自己像被拍了花子,多少有點不由自主。

上到二樓,見幾間屋子都掛了“內科”牌匾。長椅上候診的是幾個大爺大媽,正在互相念叨又感冒心口疼之類。原來這醫院不單純看男科,為拉客源,什么生意都做。民生心里有些發沉。

小護士領他又上了三樓,到了一間寫有“院長室”的門外,請他在外面坐下稍等。她進去,一會兒出來,說先生您請進,胡院長在里邊等您。

民生想,院長還用親自坐堂嗎?疑惑著進去。因為是迎著陽光,一時看不清人影,明晃晃的一片。定了定神,才見里邊臨窗一張寬大的桌子,上邊整齊碼放一些書以及病歷文件之類。桌旁一個捂著白帽子、穿白大褂、戴黑色寬邊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那里。走近了一看,那男子膚色黝黑黝黑的,看樣子也該有個五十多歲快六十了,好像剛才在一進門的墻上看見過這人的影像。

民生在所謂院長的對面小凳坐下。那個胡醫生假裝忙著寫什么,故意頭也不抬,問道:怎么不好?

他這樣不抬頭發問,就有了一種無比繁忙與威嚴感。民生有點窘迫,頓了一下,才支支吾吾說,自己可能包皮有些過長,正準備結婚,想檢查一下。

院長仍舊頭也不抬地說,晤。解開褲子,檢查一下。

民生一方面覺得自己被怠慢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有點扭捏地站起來,磨蹭著拉開褲門。院長停下手里的活計,眼神從眼鏡框上方瞟過來,道:再往下褪。民生很不自然的把牛仔褲往下扒了一扒,把襠間耷拉著的那個物件全部露出來。院長這時才扭身戴上乳膠手套,又命民生近前,手觸到他那物件上,上下擼了擼,然后脫掉手套,道:是該做了。你這個樣子,我跟你說,就得馬上做,越到以后越麻煩,影響夫妻性生活,會造成妻子宮頸炎和宮頸糜爛,弄不好就是一個宮頸癌。

民生拉上褲門,明顯覺得里邊有點翹翹,被醫生給捏弄得挺不得勁。長這么大,他那物件還頭一次被男人的手撫弄,感覺怪怪的。他記得美惠頭一次跟他在床上翻云覆雨過后曾說過類似的話,跟醫生的話是同一個主題。其實她只不過是順嘴說說而已,而民生聽著卻格外刺耳,就把這話往心里去了。盡管他在床上盡心盡力的強度不減,可美惠的這句話多少對他的心理還是造成了壓迫感。回想以前跟他好過的那些小姑娘們,誰到了這種時候不是大呼小叫“你真厲害我不行了”之類,直夸得他飄飄欲仙干勁無窮恨不能成個永動機?!男人嘛,大都十分在意他們腿間那點玩意兒,尤其到了某種臨門一腳關鍵時候都格外敏感脆弱,除了聽聽好話夸贊、激勵催促著盡快帶球入門之外,稍不如意順耳的話都會對他的自我認知造成嚴重打擊。從此一蹶不振落下病來也說不定呢。

可鐘美惠才不管那個。鐘美惠女士仗著財大氣粗,一向在床上也頤指氣使,想起什么說什么,毫無顧忌。她本身在大學里就是學醫的,現在干的又是醫藥進出口的買賣,對人體器官構造有著解剖學上的敏感,就連手指愛撫人的動作都像是在摸人體骨骼架子或是搓揉一只解剖臺上的青蛙,誰長誰短,一上手就摸出來,還肆無忌憚脫口而出民生的表皮長度會造成對女方深度部位的傷害。這讓民生怎生經受得了?!

醫生見民生不說話,又添油加醋說:你沒見好幾個女明星都得宮頸癌死的嗎?怎么得的?就這么來的!都是男人們不負責任給害的!

民生囁嚅著說:咱……咱還是先別說那個,就說說對我自己個兒有什么不好的吧。

醫生說:當然,你自己個兒也容易得癌啊!包皮過長,細菌長期隱藏在內,不知不覺,變成炎癥,發展到最后,就會演變成癌,跟女人宮頸口癌變是一個道理。而且到了30歲后會演變得越來越快,你自己感覺不到。應該早發現早治療。你沒見非洲國家和以色列等國家就比咱先進,男孩一生下來就行割禮嗎?那就是防微杜漸、未雨綢繆,免除了今后的禍患。咱國家傳統片面強調身體發膚受之于父母,動也不能動,其實這是不符合科學的。你沒見有多少男男女女因此葬送了性命……

醫生還在夸夸其談,無限夸張而且不厭其煩地賣弄他那點醫學知識,民生卻已經聽得既有些倦也有點懼,對面前這人沒什么好感,想馬上站起身來走人。

見民生臉上已有倦怠神色,醫生馬上話題一轉,認真推薦起處置方法來,說你今天來,可真是比較合適,碰巧今天人少,往常來看病都要事先預約。你這病,好處理,只不過是一個小手術。我們引進了最先進的激光診療儀,無痛,不出血,二十分鐘就完,無須住院,做完可以立刻回家,大概一周就能養好。

醫生這會兒已經盡量輕描淡寫,見民生還在猶疑,又進一步蠱惑道:現在過節,正逢我們醫院推出優惠措施,手術費打對折,也就三百多塊錢的樣子,還免專家掛號費。關鍵是這個時間做手術比較好,長假過完,就能照常上班,什么也不耽誤。要在平時,還得請假影響工作,弄得盡人皆知,那多麻煩哪。

醫生這是摸準了病人的三寸。他說的后一點果真讓民生動心。如果七天以后就能好得跟沒事人似的,偷偷摸摸誰也不知道,倒也無妨。

民生在心底算了算,三百塊錢,二十分鐘,再休養一周,就可以一勞永逸解決問題。都是自己眼下可以承受得起的。正好放長假,正好可以在家養傷。美惠若問,只說是回了趟老家。等到“十一”過后他再見美惠時,已經雄姿高聳,跟她輾轉纏綿床上大戰三五個回合也可以不分勝負。她再不會因為這個勞什子對自己頗有微詞,也令自己心理上多有不適。

說了歸齊,不就是多余出來的一圈皮嗎?割便割了吧!

主意一定,便讓醫生給開了手術單子,先下樓去繳費,然后上來做術前準備。手術室就在這間門診室的里間。一個什么激光切割儀器靠墻擺放著,龐大的一臺機床,看著像一臺老式復印機。一張窄窄的病床靠在窗口,跟家里用的那種單人床沒有什么區別。那個胡院長醫生親自來操刀,見他戴好口罩、手套,把自己遮蓋完畢,然后令民生上床躺著,褲子褪掉一半,露出手術部位。民生遵照做了,羞答答將那物件裸露在九月的空氣里,蔫嘰嘰的有點孤單無助。一個戴三片瓦帽的小女護士進來給胡主任當助手,端著一個托盤旁邊站著,將民生那物件盡收眼底。這讓民生略微感覺有點難堪,不敢抬眼瞧她。小護士倒落落大方,沒事人似的瞧著。

醫生夾起酒精棉在待手術的部位周圍擦來擦去。民生感覺到一點涼颼颼的。對于自己身上的這個零配件,他也只有如廁或床上運轉的知識和技巧,至于保養和維修,他卻連一點醫學常識也沒有,如今只是茫然地聽從擺布。他叉著腿,頭偏向一邊,從半遮半掩的窗簾看過去,仍可以望見屋外很好的陽光,老槐樹的綠閃閃的葉子,枝頭幾只啁啾的小鳥快活地蹦跳,街市上汽車引擎聲一陣一陣響過……一切都昭示著九月快樂的生活。如今他卻要躺在這里讓人宰割。

在略感茫然無助的同時,民生心里也納悶:這哪里像個做手術的樣子呢?民生在電影、電視里看見的手術室,都是封閉密室,無影燈下陰冷恐怖,醫生護士手里長刀短劍,哪里像如今這般敞開透明,就跟躺在自己的屋里差不多呢?

涼颼颼的酒精棉擦來擦去,民生還在想,這可倒好,真是簡單,上來就做,事先也沒做做心肝功能測試、藥物過敏試驗或是血凝試驗什么的?記得他曾陪一個哥們兒到一家公費醫療醫院去割過痔瘡,大醫院手續特別繁瑣,事先做過好多身體測試,然后才上手術臺。難道果真如診所報上廣告所說,一個處理包皮的手術,就簡單到“無痛,不出血,二十分鐘即做即走”的程度?

也不容他再想什么,醫生消毒完畢,開始做局麻。針頭從敏感部位活生生扎進去,疼得民生齜牙咧嘴,道:不是說無痛嗎?

醫生說:吸氣,咬牙堅持一下,馬上就好。

好像扎了不只一針。待將嘴唇都快咬破之后,不多會兒,麻藥勁兒上來,他就沒感覺了,整個上半身和腿失去了連接,仿佛那個東西已經不屬于自己,頭腦也略微有些恍惚。大概是麻藥順血管回流到腦,將那里鎮定住。醫生在那上邊套上環,擠壓出需要切割的部分包皮,然后按塑膠環的邊緣環切下去。大概是切了三四次,因為能聽到電動儀帶動激光刀“嗡嗡嗡”啟動了幾回。

醫生還把切割下來的包皮夾給他過目了一下,然后再扔到托盤里,還說了一句,你看,夠長的吧?都是沒用的,不及時割怎么能行?

醫生給他的傷口敷上紗布,粘好,最后處置了一下,告訴民生可以起來了。民生艱難地從床上起身,慢慢站到地上,試圖提起褲子。醫生告訴他把褲帶放松,回去后盡量讓傷口部位裸露著,避免衣物摩擦。民生仍舊有點站不穩,麻藥勁兒沒有徹底過去。他把褲帶松了兩環,讓牛仔褲松松的掛著。醫生埋頭寫病歷。民生問:這樣就行了嗎?醫生說:給你開些消炎藥,要輸液,連輸三天消炎,等到炎癥消了,環會自動脫落。

民生心里納悶:不是說即做即走嗎?怎么又出來個輸液?醫生不由分說,刷刷刷大筆一揮就開了單子。民生拿過一看,曲里拐彎像外國字,胡亂爬爬著很難看,像天書,不讓人看懂。便問醫生開的什么藥,醫生說是頭孢類消炎藥。又要先繳費,一看價格是650元,這么貴!他忙問:這是一天輸液的錢還是三天的?

醫生說是今天一次的。明后兩天來了再現交費后輸液。

民生一下子有點傻了,問:不輸行不行?

醫生這回倒是說了實話了,說:不輸液消炎怎么能行?再小的手術也是手術,那也是在身上動了刀子,割下一塊肉去。不立即消炎,萬一術后感染引出并發癥,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搞不好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這陣子又把話說得血哧呼啦的,完全不是引他上鉤時的輕描淡寫了,仿佛不在這兒輸液立即就會死人。

民生急了,說,這么復雜的過程,你怎么不事先說清楚?

醫生不緊不慢,說,術后消炎,這是一個簡單的常識。我們這是本著為病人負責,才會這樣細致做到底。當然,你也可以不聽從我們的建議,回去以后自己處置。那樣的話,出了問題,我們可就負不了責了。

至此,民生才知道自己上了圈套。這就是如今民營醫院宰人的伎倆,打廣告時假裝降低手術費,并把看病過程說得跟玩兒似的簡單愉快。等到把病人按在床上切割完畢后,善后事情卻由不得自己,醫院在后期治療和在醫藥費上做足了工夫,治好治不好還得另說,光是這個藥費,病人你就等著大把大把往里扔錢吧!

事已至此,民生也只能自認倒霉吧!他還能怎么樣呢?誰讓他輕信報紙小廣告?誰讓他沒有公費醫療、沒上醫療保險、沒有醫學常識?關鍵是,誰讓他好端端的沒事兒來做這種難以啟齒的勞什子手術的?吃虧上當也是活該!

眼下想別的也沒有用,只想著該如何度過難關,先止痛消炎。民生的下半身還是麻的,走也走不了。他也只能再次任人宰割,開了輸液單子,掏出錢來讓小護士下樓去幫著交了。回來,引他躺到另外一間小小的處置室的床上,讓瓶子里的藥水一滴一滴注入手背靜脈血管中。瓶子一掛上,上面的中國字他看清了,無非頭孢、葡萄糖、生理鹽水類。好像以前感冒發燒也滴過同樣的消炎藥,記得一次也才100多塊。而他們這里一次就要650塊,三天光是輸液藥費就是兩千來塊錢哪!這才叫一個上了賊船!民生下半身雖是麻的,腦子被這繳費一刺激,卻異常清醒。前因后果,未免就一起涌上心頭。

我這么做,是為了誰呢?

為美惠?為自己?

到底值不值得?

可是……這是一個值不值得的事兒嗎?兩情相悅,心甘情愿,奉獻為先。可自己又能拿得出什么來獻給美惠——那個大出自己十幾歲的女人呢?

開始民生還以為自己年輕、有優勢,在美惠面前完全能拿得住勁,能蠱惑得住人家。可一旦交起手來,才發現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要美惠出現在面前,民生總是甘拜下風。

連他自己也奇怪:以前泡小姑娘時那個牛皮烘烘、愛搭不理的勁兒哪去了?那時他在床上稍稍使點功法,小姑娘就樂得嘰嘰啾啾的,拱在他懷里像快樂啼鳴的小鳥。他反倒要花好些手腕去拋閃甩掉她們,以防止她們中的哪一個黏糊上他。

可鐘美惠,每次床上被他伺候得心滿意足之后,卻懶洋洋連句多余的話都沒有,翻身把背部朝向他,身體一拱兀自舒舒服服睡去了。待醒來時,一摸他還在身邊,卻懵懵懂懂一句問:你還沒走?

就這一問,搞得民生無比傷心,也分外傷自尊,不甘心。看這意思是巴不得他干完活就早點兒自動出去,好讓她踏實睡覺補血,或是忙別的事務去。似乎她片刻也不想再與他沉浸于淫糜空氣中。這叫什么?午夜牛郎?使喚完人就踢嗎?

民生忿忿,卻又不敢表達出來。他想明明自己應該是占上風、占主動的一方。當初的被追求者也是自己,怎么說自己也是一個單身小伙兒,面對著的是一個半老徐娘,如今不知怎的,卻這樣被動。

當初他可是半推半就勉強咬鉤的。圖的無非就是個新鮮刺激,心里想著換個比自己年齡大許多的人玩兒玩兒不知什么味道。美惠正相反,下鉤時花了大力氣,對他頻繁相約,拋灑魅力,從五星級飯店的紅酒玫瑰燭餐晚宴,到西雙版納雙飛豪華游,送衣送物到直接送VISA卡……也是照準他的死穴下藥,用這些來俘獲窮小子的一顆虛榮之心。從另一個角度說,也足以證明了大齡女在小男人面前的不自信。財力能將她個人魅力虧損的那部分補足回來。每次勾引小男生時她都采取同樣的伎倆大把大把散財花錢。

這些,民生當然不知道,他是頭一次被富家女人這樣錢財濫炸,沒幾天就蒙了,乖乖就范舉手投降。以前他跟小姑娘玩兒,只不過玩兒感覺、玩兒情調、打發寂寞、宣泄“里比多”而已,跟現在完全不一樣。是鐘美惠把他帶入到完全陌生的戀愛形式當中,令他感到無比興奮和新奇。寫詩的人,一般比較注重和講究形式,容易上了形式的圈套。美惠抓住了這一點,對民生,這回更是格外下了工夫。在她眼里,民生比其他被她俘獲過的幾個都要強些。

民生外形俊逸,十幾年的京華生活的濡染,早已經沒有了外省人的土氣,過去是留長發、扎小辮,穿導演背心,現在又隨大流在腦袋上包塊頭巾,看著不是模特化妝師也像是個高級裁縫,充滿了藝術家氣質和時尚氣息。他的面色蒼白郁悒,個頭挺拔,腹肌結實,肱二頭肌時時閃現,總的說來,比較符合她心目中的英俊標準。就他的職業來說,對外名片上堂皇的寫著XXTV記者、編導,還印有鮮紅的臺標,明顯是官家人、娛記、電視人的樣子,現如今當紅的職業。帶著出門,拿得.出手,至少在她那幫生意圈的人面前不跌份。如果好好培養培養,能發展成為自己一個伴兒也說不定。對于她這個年齡的女強人來說,除了生意上的事情板上釘釘容不得絲毫馬虎與閃失外,個人生活上一般也就是個多方連線,總是喜歡騎驢找驢,摟草打兔子。

可惜的是,一旦把人弄到手,沒過多久,她那個喜新厭舊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大都市的后現代女白領,加入到忙忙碌碌職業大軍里,來來往往,磕磕絆絆,此消彼長,見人見得眼暈,跳槽轉會也是家常便飯,越跳、越離,就越成為個人有能力的證明,要想讓她們在各方面做到從一而終堅貞不渝,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吊死在一棵樹上,除了無能,簡直就說不出是為了什么。好多傳統觀念,在北京這個后現代古老東方都城都岌岌可危發生動搖。許許多多觀念摻雜在一起,有時也難免潑洗腳水時連孩子一塊潑了。

美惠從民生身上把對電視臺的好奇打消掉后,連同對電視人的好奇也隨之消失。像她以前對畫家、導演、大學教授、留洋博士、IT精英從感興趣勾引爾后又給甩掉的過程一樣,時間長了,對電視人萌生的厭倦情緒也與日俱增。這跟民生個人魅力值的下降沒有關系,與民生包皮的長短更沒有絕對的聯系。要是說到床上誰活兒好誰活兒賴、誰長誰短的那點事兒,對女人來說,并不顯得有多么重要,通常,大概齊也都是那個樣子。如果一定要追究原因,也純粹是美惠她自己喜新厭舊的心理使然。在更換男性方面她有本錢,有條件,有興趣。追新逐異一旦成了慣性,很難無端剎住,除非出現某種不可抗力,才能讓她在慣性下滑的道路上偃旗息鼓鳴金收兵。再者說,單純的性事,如果沒有其他背景做依托和約束,是持續不了多久的。一旦心理上失去新鮮感依賴感崇拜感,難免要覺得累贅,并開始向下一個新的目標覬覦舉進。

這就是自由的悖論。

而民生呢,此時卻生出了想占有她、想拿住她的勁頭。這里多少有點想往回扳分的意思。自己在女人面前被動、不受重視,這感覺還是頭一回有。從來都是他甩別人,哪里會有別人厭倦他的道理?同時,相處既久,美惠的經濟實力,也暗暗讓他心動。他開始心懷叵測,生出與她長相廝守,用她來終結自己單身漂泊生涯的念頭。

兩個逢場作戲的男女,如今,卻都向著跟自己初衷相反的方向緩轡徐行。

美惠甩他好甩,民生占住她卻不好占。他憑什么?除了比她年輕、床上功夫硬、殷勤獻得好,他還能有什么別的優勢?

所說的床上功夫硬,也是他自認為的,都是從以前那些被他壓在身子底下啁啾鳴叫小女朋友嘴里得到過虛浮的證實,是不是有所浮夸他也不清楚,總之是增強了百倍的自信和驕傲。就連這點床上硬功,如今也要被懂醫的美惠在他的生理構造上挑出短來,這叫他心里怎么平衡?

他也知道,他之所以在她面前低眉順目、處處被動,是因為自己已經暗暗謀算心有所求了。人嘛,這個東西總是無欲則剛,一旦有求,就會不自覺的降低身形,降到很低很低,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要想成功,進一步捕獲芳心,他想必須從改造自己的身體硬件開始……

輸液瓶里的藥物一滴一滴進入血管里。一陣陣的傷口跳痛把民生從夢里疼醒過來。睜眼一看,太陽已經偏西,窗外老槐樹的葉片已經有了老綠色的暗影。民生恍惚覺得夢里有一條七彩巨蛇纏繞著自己,蛇身上的巨鱗都是琉璃瓦的顏色,陽光下極為斑斕,刺得人睜不開眼。他很痛苦,像是腦仁里有根針在扎著,于是便使勁呼喊著,一著急,就醒了。

見自己仍躺在床上,手背上輸著液,瓶子里還剩一半的液體。麻藥勁兒一過,他的傷口開始疼了起來,下體十分腫脹。好像不光是傷口,疼痛的還有心里,心口的某個地方也開始隱隱作痛。他感到像是有些內急,喊了兩聲護士,沒人應,負責看護的小護士不知跑哪去了。他只好起身,用閑置的左手摘掉掛著的吊瓶,高高舉著,挪下床來,出門找廁所。樓道里靜悄悄的,此刻,人們已經紛紛放假回家準備過節了吧!民生的心里多少有些悲哀。他艱難地一步一挪走到樓道盡頭的衛生間,進去四處尋摸了一下,將吊瓶找到一根高處裸露出來的暖氣管子掛了,一只手操作著服侍自己小解。那里又腫又痛,排尿系統似乎給阻塞了,不好使,站了半天,沒解出來幾滴,卻又像沒排凈似的,萬分難受。

無奈,只好系上褲子出來,撇著腿,高舉著吊瓶,一步一步挪著。值班小護士終于在樓道里露面,盡管她頭上還是戴著那個雪白嬌俏的三片瓦護士帽,此時民生卻早已經聞不到日本女生色情味道,看到的都是一個個毒如蛇蝎的妖精小騙子。

小護士趕忙接過他手里的瓶子,扶他回房間里來。這回,民生的意識完全清醒,痛意大規模襲來,令他坐臥不安。他也顧不得體面,先后換了各種姿勢,撅著,趴著,躺著,側著,蜷曲或者放直肢體,以便減輕痛感。腫脹和尿意還是揮之不去,真是憋得難受。幾次想再去廁所排空,可一想到那個衛生間離病房還有好幾十米之遙,他也無法舉著瓶子頻頻如廁,不免氣悶,腎器愈發緊張,像是馬上就要失禁的樣子,恨不得邊上就有個馬桶或便盆,索性一直坐在上邊才得松弛。緊張之余,不得已跟小護士說自己總有尿意,問有什么辦法幫助解決一下沒有。

小護士看樣子也就20歲,說話還有外地口音,近處看清顴骨還帶兩塊高原紅,像是才從農村出來不久的小丫頭。見民生輾轉反側變換體態,遂脾氣很好笑吟吟勸道:別緊張,這就是麻藥后遺癥,忍一忍,疼過這個勁兒就好了。

民生明知道這話就跟沒說一個樣,但此時此景,畢竟也是一種安慰。想也許是她常護理這種類似病人得出的經驗吧!也就不再問,只向她要報紙雜志來看著轉移一下注意力。一會兒,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方才想起自己中午還沒吃飯。疼痛腫脹的感覺完全覆蓋住了饑餓感,小護士給了他一杯水,他接過來大飲了幾口,又覺得不對勁兒,喝多了又得上廁所。索性忍著,等到家再說。

好不容易等到輸完液,已經下午三點多了。此刻的診所完全清靜下來,幾無人影,像個魔窟。民生倉皇逃竄,簡直不知自己怎么就竟然走進來,又被人活活給割了皮的。荒誕!只能說是妖魔附體了!

艱難下樓,打上車回家。坐在副駕駛座上.屁股一沾椅,又是一陣劇烈的疼。他趕緊挪了挪身,用脊椎后位支撐在椅面上,傷口部位全都前翹、騰空。以艱難的身形強忍著,咬牙到了家,額頭已經出了微微細汗。

所謂“家”,不過是位于西三環邊的一個出租屋而已。一間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兩居,原先跟另一個朋友合租,費用均攤,后來朋友搬走,他也沒退房,也沒再招合租伙伴,獨自咬牙支撐每月房租。也是因為跟美惠往來的緣故,有個單獨的住處行動比較方便。近期收拾得比較整潔,時刻預備美惠某天突然來訪探班,住得干凈寬敞點面子上說得過去,不至于顯得自己太落魄窮酸。美惠的確干過兩回這樣的事情,預先招呼也不打一個,突然造訪上門來,說做就做,也不嫌棄,扯掉裙裝,便與他在床單皺皺巴巴的單身漢床上翻滾起來,圖的就是個新鮮刺激。多數時間,他們還是在美惠那個豪華別墅里糾纏幽會。

民生忍痛,進屋先是洗手洗臉,將衣褲換了,找了寬大的衣褲將下體兜上。翻翻冰箱柜櫥,四處空空,沒有什么吃食。他原本也沒想到會有一場這么個切割術,根本連一點兒必要的準備工作都沒有做。此刻才體會單身生活的悲哀,但凡有病,生活不能自理時,身邊沒個人照應,簡直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好在他也從不得什么大病。

一切也都無從怨起。好不容易翻出一袋方便面,燒上開水,煮著吃下。心情略好一些。上床躺下,見時間已經是傍晚薄暮時分,從窗口望去,已是家家點燈,戶戶廚房飄香。樓下有小孩子們的嬉鬧,又是一天親人們團聚的時刻。民生定了定神,努力擺脫世俗生活的侵擾,以免生出感世傷懷的情緒,使勁把心思凝結到處理當前境況上來。

下一步該怎么辦?除了養傷,還能怎么辦?無緣無故就把自己弄傷,唉!悔之晚矣!他想自己一向身強力壯,沒得過什么大病,這次也應該沒有什么要緊,能挺過去。過了今晚身體沒有什么大事的話,明天就不用輸液了,吃點消炎藥,待到炎癥自動消除,傷口便也愈合。平常自己偶爾有個感冒發燒,也都是吃幾片藥打發了事,好得很快。

他想起自己手頭連一點藥也沒儲備,消炎藥止痛藥也還沒有買。這會兒想來,終該有點才是,萬一深更半夜里疼痛發作,也好有個應急。剛才在診所,嫌那里的藥貴,650塊錢的輸液費,已經讓他大呼上當恨之入骨了,只是當時不好發作而已。醫生想給他開藥,他沒讓開,說自己有。那家診所,他是再不想去了,吃虧上當也就一回。如若再需要打針輸液什么的治療,他想他也就在樓下社區醫院里就近解決算了。

想到這里,又換了衣服,忍了痛,從十六樓的高度坐電梯下來,先到社區醫院。那里的坐臺醫生都已經下班回家,一時竟也無從請教。便在藥房買各種消炎藥和止痛片,又買了些清洗用的消炎粉,心說大不了也就這些了吧。又蹩著腿,到旁邊超市里采購了大量吃食,夠他一個星期吃用無須再下樓的。趕上人多,快過節的人們都跑來超市里搶購,就跟不要錢了似的。他推著購物車,排在冗長的隊伍后邊等待繳款,額頭上的汗出得一陣猛似一陣,到最后衣衫全都濕透了。

全都是虛汗。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扔下大包小裹的食品,心里略微生出幾許安全感。畢竟是饑饉鄉村出生長大的孩子,對待食物有超常的依賴和親切感,似乎只要有吃有喝、餓不著渴不著,一條小命就能活著。非常狀態下,人竟然能完全回歸成動物本能。民生感到悵惘。

重新換上家居衣服,將各種藥物吃下,心里感覺略鎮靜一些。斷斷續續接了幾個詩友哥們兒打來的電話,都是邀過節出去喝酒的,民生以忙為借口謝絕了,并且還沒忘在電話中語調強裝歡樂,仍像個沒事人一般。放下電話,心里重又充滿被人世棄絕的悲哀。一個小時后,止痛藥發揮了鎮靜效用,民生關掉手機,在電視里慶“十一”晚會的歌舞喧鬧聲中迷迷糊糊睡去了。

臨睡前他還想到,平時要好的幾個哥們兒電話都打了,美惠卻沒有給他打來電話。最近,她騷擾他的電話明顯減少。民生對這件事兒很敏感。也許她生意忙,顧不上。說不定她哪天自己忍不住,就會駕幸垂冷,不打招呼自己又跑上門來求歡了呢。民生暗暗往好的方面想。女人嘛,多少都有點情緒無常。

第二天,就是普天同慶祖國生日的日子。民生龜縮在他的出租屋里,眼看著自己下體腫得像茄子而無能為力。他自己估摸著,這應該是正常的術后反應。每次他感冒發燒扁桃體發炎或生口瘡后,無論打針吃藥都會潰爛,醫生說那就是白細胞跟細菌做斗爭后犧牲的尸體。只有到一周后治療才會見成效。民生蠻有信心的依此類推,他用吃藥和清洗兩種方式來對付疼痛。但是傷痛和炎癥還是讓他連接電話的情緒也沒有了,也忘記了追究或者懊悔自己這種行為的原因,只想著怎樣降低痛感,能挨過這漫長的一天。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第三天,炎癥不但沒有消除,反而還愈發嚴重。傷口開始化膿,他斷斷續續發起了高燒。想著應該去哪個醫院看看,卻又犯起詩人思慮過多的毛病,又一想此時是節日,正規醫生都休息,到哪里都是急診,值班的護士看不出個什么子丑寅卯來的,要想真正看好病也得挨到長假結束。這樣一想,又不免氣餒,將瞧病的想法退卻,一門心思的妄圖用自身力量戰勝病魔。民生只顧偎在床上,雙腿又著,裹著棉被發燒,忽冷忽熱,一會兒冷得哆嗦,一會兒止痛藥勁兒上來,又一身一身的大汗淋漓,身體虛得直打晃。實在燒得忍不住時,也曾想過讓哪個哥們兒過來幫忙帶自己去瞧病,又想最好誰也別知道,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傳出去不好。最好將此事的影響控制在最低限度。

燒得昏沉沉,已經不知是日是夜,偏偏這時手機響,他一看來電顯示,見是美惠打來電話。便不由分說摁斷,不接。他不想說話,也不想在這時見她。

要說美惠這女人,也是毛病不小,獨斷專行慣了,上趕去找她時,還不愛理;一旦人拒絕她,卻還不行,屬于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一類,高高在上,霸道得很。見民生不接她電話,越發來勁,狂呼不止。打得民生手機只剩一格電。民生知道這姑奶奶脾氣上來,拒絕是拒不掉了,他不得已,接了電話。那邊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責問。這是意料之中的。在聽完她的責問之后,民生強打精神說:哦,我回老家了,走時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

美惠說:你真回老家了?沒做什么事情背著我?

民生說:哪能呢。真的回老家。家里臨時有點事,過幾天就回來……

撒謊撒得不圓,露出破綻。美惠立刻抓住:回來?你現在究竟在哪里?聽著,給我個方位,我立刻過去!

民生想自己真昏了頭,如果此時在外省,應該說“過兩天我就回去”,哪有說“回來”的?明擺著是人還在此地。怎么發燒燒得連“來”和“去”都分不清楚?

民生說:我……我真的是有點事情,這兩天不方便。等過兩天我去看你。

美惠強悍道:不用你來看我,我這就去看你。我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不方便。說。現在在哪?

民生知道躲不過,只好有氣無力地說:好吧,在家里。我發燒了,病得快不行了……

沒等他說完,電話就斷了,也不聽他陳述。他悶悶地瞧了瞧手里電話,知道過不了多久,美惠就會風風火火撲上門來。她就是那么個母老虎脾氣,他已經再熟悉不過了。放下電話,不知怎么,他竟有種如釋重負感。反正這事瞞也瞞不住,如今也只好當面坦白。

他拖著輕飄飄的身子,下得床來,簡單清理了一下自己。又將屋子里的氣味開窗放了一放。在洗臉池前洗漱時他還在想,美惠這種強悍,事實上也是他給慣出來的。她覺得她豢養了他,便有權力在他面前頤指氣使。而他也一向對她卑躬屈膝,滿臉堆歡,曲意奉承慣了,慫恿放大了她的暴躁脾氣。

不管怎樣,這種局面眼下是改變不了的。

不多一會兒,美惠果然開車過來。民生強撐病體,拐著雙腿給她開了門。美惠一見,驚呆道,你怎么變得這樣?簡直跟魔窟里的鬼一樣!

民生也沒敢沾她身,躲遠遠的,請她坐,吞吞吐吐說了原委。聽他這么一說,她不由分說,立刻讓他臥床,要檢查傷口。民生初還不肯,抹不開面子。美惠哪里肯放,一把將他推倒,四仰八岔躺倒床上,扯下包纏著的那層紗布,一看腫成那副樣子,美惠立即就哭了,說:你怎么這么傻呀你!

民生也很會說話,極端委屈又無辜,眼神怔怔,望著她,說:為了你。

美惠一聽,更是嗚嗚嗚嗚,抱住民生,哭得像個小女孩一般。

她這一哭,民生心里很受用,兩腿問的疼痛瞬間似好了許多。這還是他頭一次見美惠在他面前哭,況且還是為他哭,足見她心里還是有自己的。就為這,他這幾刀,挨得也值。

這么一想,他自己臉上的淚水也止不住淌了下來。那是委屈、疼痛、撒嬌、感動什么的混合在一起的鱷魚眼淚。

美惠雖然在哭,臉上皮膚的表情仍然不夠用,還是瞪大了眼睛揚眉凝睇,淚也像是眼里擠了眼藥水然后流出來的。倆人相擁著哭了一會兒,見民生還在淚眼抹花的傻瞅著,她就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說:還傻等著干什么?走!趕快跟我去醫院!

3

鐵血丹心。天地動容。

美惠帶著民生去了正規大醫院。住院,清刨,消炎,治療。實施創口修復術,將切得不齊、縫得疙疙瘩瘩的地方重切。等于又重新做了一遍。

在醫院住院的幾天時間里,美惠天天來陪著,生意暫時給助手去打理,她只是用電話指揮。民生住了單問病房,還雇了特護。他不由感慨:有錢能使鬼推磨。以前類似這種高干病房是有一定級別的人才能進,現在有錢就行。再想想,自己因為嫌診所的醫藥費貴,沒去遵囑按時去用藥打點滴,結果差點兒把小命都丟了。

民生這次再不敢大意,嚴格遵醫囑,按時換藥吃藥,每天都是光著下身,岔著腿,偎在床上,只用毛巾被略略一圍,讓傷口通風透氣,一心一意養傷。

美惠這時表現得十分像女人,應該說很像個妻子,對民生照顧得周到,輕聲細語,噓寒問暖,一會兒削蘋果給他吃,又讓家里傭人給煲好了湯帶來,一口一口喂給他。其實這用得著嗎?他又不是上邊的嘴壞了,而是下邊的口壞了。然而美惠這時卻突然間顯得有點樂此不疲,顛兒顛兒的跑來跑去照應。也許是出于女人天生的惻隱之心吧!面對弱勢族群,她那母性的一面就表現出來,時時飽含巨大悲憫。

伴隨著這悲憫,愛情,這時也隨十月的秋風,滾滾而來!民生的這一舉動,簡直像一個為愛情而獻身的童話故事。她感動了。不過就是自己偶然間的一句話罷了,他還真就上心,并且還真就在自己身上動了刀子。看來他對自己,真是一心一意!這樣的人,這樣的情,還上哪里找去?可以說是百年不遇啊!他都能為自己如此,自己無論為他做點什么,也都是應該的。

民生岔著腿坐著,慵懶地看著窗外滾滾紅塵。天氣快進深秋了,醫院里的各種樹木葉子次第變黃,從深橙到通紅,色彩豐富,很有層次感,十分醉人。秋季里的鳥語花香,是人到骨髓深處的一點悵惘和款款情意,自有一番動人風姿。民生什么也不用想,也無須擔憂,只管每天吃飯、睡覺、吃藥、換藥。這是他一生中最無憂的好時光。

這回,他的刀口收得很好。半個月以后,已經完好如初。一個月以后,牛刀小試,果然令美惠淫聲浪語,紅帷帳中快活無限死去活來。

4

她決定跟他結婚了。

再精明的女人,一旦被叫做所謂“愛情”的那個東西蒙蔽住了頭腦,也會利令智昏,腦子里時時有一段真空,智商偶爾下降為零。這跟雌性的內分泌有關。而雄性荷爾蒙就很少犯這個錯誤,關鍵時刻,男人們通常明哲保身,不光情人,連老婆孩子也會一起獻將出去,只剩下一個唯我獨尊。

結婚可是一個很大的舉動,尤其對于一個鉆石級富婆來說,可謂一動而驚八方。幽會偷情或者包二爺養小的是一回事,締結具有法律效應并且還能分割對方財產的婚姻則是另外一回事。當然,他們倆人目前的身份自由,算不得偷情,除了年齡差異會引起一些議論外,其他的,一切都好像名正言順。

美惠的家人——那些繁縟的七大姑八大姨們,得知她竟要與一個小她十來歲的社會閑雜人員締結連理后,立刻持深刻的懷疑和敵視態度。盡管她介紹說他是XXTV的記者,但是,家族里的人,確切點說,是她前夫家族里的人,仍秘密進行了調查,他們知道了他只是某個娛樂節目組的打工仔。盡管他小白臉穿導演背心扛攝像機頭上還愛包塊布,他們仍然不把他看成藝術家,只按老派說法,把他定位于進京盲流一類。

他們這是個家族企業,做醫藥保健品進出口,她的那個死去的前夫在改革開放之初淘了第一桶金,后來又經過她的維持,不斷發展壯大。她也不賴,大學里學的就是醫藥專業,畢業實習時正在前夫屬下,被順便搞成第二任妻子也是自然的。前夫家里是老北京,一家子的胡同順民,只出息了前老公一個人。前老公撒手人寰后,曾有過一次遺產清算分割,那會子,一則是因為夫家人不懂,再則也沒有成長起挑大梁扛得起生意接班的人,還因為他們還有個共同的兒子方才五歲尚未成年,大家都念舊情,所以遺產基本上是一本糊涂賬,財產沒有清楚交割,只給前夫的前老伴和子女分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就都靠她打理,她也仍接納、照顧前夫家族里那些人在公司做事。

這回聽說她鐵了心要再嫁,矛盾立刻蜂擁而起,當然主要就是對于財產的擔心。夫家的人看阻擋無力,便又一次提出要求將公司股份債權等資產進行清算交割。他們家的侄子長大成人大學畢業,已經懂得經營,有能力獨當一面,跟她在法律上較真。

有財產的人,家庭風波早晚要起在財產上。

疙疙瘩瘩的阻力,并沒有阻止她要與他結婚的信心。他鐵血丹心,她傾情相向;他為她舍命,她又挽回他一條命。他們倆人這愛情真可以算得上以命抵命。兩命相抵,足以見證他們的情意。她相信他是真誠的。他一腦門子藝術,不懂經濟,不懂財產,在這方面簡直就是個白癡,不貪圖她什么。這樣頭腦簡單一根筋的男人,現在市面上已經很少了,可以讓她大大的放心。

美惠不顧家族人的阻擋,毅然決然忍痛割肉,將他們的要求一一滿足,把前夫家族的人員和財產徹底從自己名下分割出去。

這一分,就分過了秋冬兩季,也分得她的公司元氣大損。也好比是在哪個重要部位環切了一遍似的,時不時帶來陣痛、發炎。

這期間民生的表現十分到位,儼然行使了一位丈夫加保鏢、司機、仆人、服裝師、化妝師、營養師、床笫調劑師的職能,時刻陪伴美惠左右,盡職盡責對她呵護,以幫助她減輕壓力。美惠有了這愛情墊底,從內分泌深處感到甜蜜幸福,氣脈更足了,對待前夫家族人態度強硬,殺伐決斷,毫不手軟。幾經周折打磨,公司被切割過后的傷口,也很快就痊愈,生意又開始照常運轉。

民生心里有數,在一些諸如法律、經濟合同關系的大事上他幫不了忙,一點也不懂,但是干這些瑣碎的伺候人的事情,他卻可以手到擒來,做得頗為專業。況且他也知道,只要將美惠伺候好了,等待著他的未來將是個光明的前景。

那一天已經不很遙遠。所以他甘心忍辱負重。

等到清算完一干家族里的財產事務,二人臨近結婚登記需要出具法律文書證明時,美惠才發現,民生他的確只是個XXTV的打工仔,而非電視臺正式工作人員。那會子當前夫家的人提起這茬兒時,她正處于負氣之中,又剛被民生環切自殘的行為所感動,所以就本能地認為夫家人是在誣告,故意詆毀民生形象以達到阻止他們結合的目的。

現在,當她發現這的確是個事實時,已經晚了。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她當然希望他是個有扎實職業的人,至少,他在電視臺里是正式在編人員,那樣就更讓人心里踏實——但是,實際上這種想法已經非常老舊和過時,那里頭出現的許多明星名角不都是簽約打工的嗎?她這樣勸自己。他沒有牢靠的職業,又有什么要緊?哪怕某一天他失業,她也養得起他。一旦是,有時候,偶然一閃念時,她架不住就要想想,假如他是那幾個著名的胡子導演或者陰陽怪氣的名主持人里的一員就好了。名人配名人,或許更說得過去。

婚禮是在北京飯店舉行的。原想在人民大會堂舉辦來著,那里神圣的殿堂早已對民間開放,簡直令人無限向往。人民無不以在那里給自己開個會(無論演唱會或者婚禮會)為榮耀。至于說昂貴的場租和服裝道具組織費用什么的,對美惠來說不是個什么問題。假如她有興趣想花錢上航天飛機進太空旅行溜達一圈她也溜達得起。但此時,眼下,她還只對地球上的游戲項目感興趣。他們婚禮的時間正逢三月,國家大事很多,都要用得著大會堂里的議事廳,暫時租不出來。所以他們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北京飯店。

婚禮的場面弄得很大,邀請了各界社會名流,有商界人士,藝界代表,還特地邀請了好幾家當地媒體出席。婚禮主持人是XXTV里的一個男名嘴,平時有紀律約束很少出臺賣相,只有非常時期方才友情客串一把,出場費一般在兩萬到五萬塊錢左右。證婚人是工商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任副主席。還邀請了歌舞團的兩位著名男女歌星當堂獻唱。歌單也是美惠精心挑選的,沒有選擇當代流行戀愛歌曲,因為那些歌里凡是好聽一點兒的,都是嘰嘰歪歪表達失戀的歌,在這種場合哼出來不喜慶。于是他們唱了他們那代人熟悉的老歌,基本上是屬于忠貞不渝類和勵志類,像《一條小路》、《山楂樹》、《金梭和銀梭》、《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尤其唱到“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座上一大堆中老年男女們無比感慨激動,張開大嘴看那樣子都要跟著合唱似的。總體的場面看樣子不像是一場婚禮,倒有點像是一場聯歡會或演唱會,那豪華排場的樣子極像是故意和誰示威和賭氣。

和誰呢?也不知道,仿佛無形的敵人總是暗藏在四周圍的空氣中,隨時會跳出來實施暗殺和搗亂。美惠還事先雇傭了一隊專業高級保安負責整個婚禮儀式的安全。那是經過刑警大隊培訓過的武術高強的正宗人馬,擒拿格斗身手矯健,簡直可以把人當成沙包一腳踹扁。美惠叮囑他們時時警惕不明身份可疑人士進入場地。

她是在防范前夫家人前來搗亂。也擔心前幾屆被她甩掉的小情人,萬一哪個暗懷羨慕嫉妒,前來送挽幛花圈什么的搗亂也說不定。這種事情在他們那個大款圈子中曾經發生過。一位IT業老總的三婚喜宴,突然駛來一輛殯儀館的運尸車,說是有人打電話說,這里有死尸需要抬出去。一大屋子出席婚禮的貴賓聞聽色變。此事一出,平空給婚禮添了惡心,新娘子的母親當時犯了心臟病。雖然他們及時報警,但直到最后也沒查明電話源自哪里。此事也只有年過五十的老總自己心知肚明,他想這一定是小自己20歲的第二任前妻心里憤恨,私下搞出的惡作劇。盡管離婚時已經在財產上對她做了最大讓步,分割掉他一多半財產,幾乎已經達到能讓她和女兒下半輩子吃穿不愁的地步,也因此說好了要好合好散,但是女人心,孩兒面,總是說變就變。第二任前妻仍然咽不下自己被甩掉,老公又找上一個小他30歲的剛畢業女大學生結婚的惡氣。不這么在他婚禮上惡搞出出氣,她心理上不舒服。而作為曾經是她老公的IT老總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也難言。

還好,總算沒出大婁子,不該來的人都沒有來。在應邀出席的親屬方面,美惠的娘家人倒還很給面子,派了妹妹和哥哥當代表來出席婚禮。不管怎么說,畢竟是自己一奶同胞的親妹妹,管她嫁給誰,親妹妹的身份改不了,他們總是要來給壯壯場子。而民生的家人卻一個也沒來,爹媽嫌寒磣。民生爹娘萬沒想到,三小子到了京城不但沒長出息,反而還傍大款給自己找了個小媽。兒子墮落到這種程度,讓親人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樸實的老兩口也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在遙遠的家鄉沉默無言使勁把這消息在眾鄉親鄰里面前捂著壓著不讓擴散。

民生心里黯然。沒有親人祝福的婚姻總歸是有缺憾的。但轉念一想,算了,沒來就沒來吧。反正來了,也是土得上不了臺面。他這邊最后也只來了幾個總愛四處討吃的北漂詩友湊成一桌了事。他還事先囑咐過他們,禮錢就免了,只要哥兒幾個能來,穿戴稍微體面點,就算給足我面子,車馬費紅包我另發。經他這么一說,那幾個窮朋友大家哪里還有不來白吃白喝白拿的道理?

只有美惠,忙里忙外,滿臉陽光,風一樣掠來掠去,仿佛這婚禮只是她一個人的婚禮,恨不得像舞臺上芭蕾舞演員一樣顛起腳尖來走路,以顯示自己尚存青春腳步的彈性。民生這個男主角,也亦如芭蕾舞中男主角一樣,純粹是個陪襯,有了他在身邊托舉、抓舉、側舉,則把女主角愈發拋向半空當中,變得飄飄然不知所以。美惠穿西式婚紗時他配穿白西服;儀式完畢酒宴開始,當美惠換上一套中國紅旗袍出來敬酒,他就配穿一身酒紅色立領繡花唐裝;美惠送客時又換一套寶石藍色大褶綢緞裙,他配穿一套淺綠色LV休閑服。說是一對夫妻新郎新娘,但從美惠一個人那做派、氣度,怎么看,怎么覺得民生是她旁邊侍應。

民生跟在美惠身后,盡管像個保鏢和吹巴,但心中仍是得意的。面對八方來賓,他那一張充滿矜持笑意的臉上,布滿大大的潛臺詞:別看怎樣,這個女人,現在屬于我。哥們兒我有本事把她拿下。以后,有關她所有的一切,都歸我。

5

他們那個婚禮,在那一年成為一方美淡,當即上了報紙娛樂版頭條,網絡論壇上出現幾十萬條帖子。婚禮不光驚動了商界、藝界、詩壇,也足足掛在當地老百姓嘴邊上,關于他們倆的傳說就源源不斷地從各個渠道、版本提供而來,在飯桌酒肆上匯聚,茶余飯后閑談好幾個月不散。

娛樂版頭條上說的是:富婆詩人姐弟戀,引領時尚風潮轉。

老百姓們得出的結論是:吃軟飯的人屌都硬。

老百姓們還風傳說,那個富婆女人在家里實施性虐待,整天都不讓那個小男人穿衣服,令他光著屁股蹲在屋里供她隨時差遣使喚。

老百姓們把整個古代和現代的金瓶梅肉蒲團的想象一股腦兒栽贓到他們身上。

關于這些傳說,他們有可能聽見,也有可能聽不見。凡是關于這種風化閑談,一般來說當事人總是要落到最后一個知曉。再看他們倆,不管人們說什么,他們倆人似乎都渾然不覺,也不去辯護,人前每每出雙入對,故意牽手摟腰,做出種種幸福甜蜜狀,帶出些許野合的味道,總像是現代舞表演似的。跟這個歲數人理應尊崇的孔孟之道不相合。

開始人們對他倆在公開場合的黏黏糊糊膩一起的扮相還看不慣,都跟看耍猴兒似的,未免先離老遠觀賞,然后在背后指指戳戳。而對頻頻出現的那些小姑娘傍大款與老男人勾肩搭背,卻習以為常視而不見理所當然。如今富婆大姐姐挎小弟弟出現,太突然了,對人們的審美定勢造成震撼,人們一時半會兒還接受不了。時間一長,待他們倆就這樣摟著腰挎著胳膊把該出現的地方都出現上幾遍,人們也就不說啥了,漸漸適應,對他們失去興趣。人們嘴邊上又開始念叨新出現的其他名人的花邊新聞。

人們對風流韻事的說三道四也是有個時效性、新聞性的。過了一段時日,材料會自動失鮮。接著會有更新的緋聞爆料送到人們嘴邊供其大快朵頤。

人們見慣了,他們也大概演膩了。一段時間后便基本上退出公眾視線。生活又回到既定軌道,各自該干什么干什么。戀愛是一回事,雞毛蒜皮過日子是另外一回事。日子,畢竟不是靠表演過下去的。日子就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就是追求各自人生肉體靈魂的舒適度。

都說像美惠這個歲數的中年女人,極其惡毒的說法是“站起來兜風,蹲下去吃土”,形容是雌性激素亢進,如狼似虎貪婪享受,怎么也沒個夠。民生最初還真以為是這樣,心說雖然自己年輕力壯,又加上割了那一刀,把身上家伙兒磨煉得越發堅挺無比,一時半會兒在美惠身邊還勉強能夠陪侍,日子一久,也難免有個不能侍應的時候,那時可便如何是好?

后來他發現這種擔心完全是多余。民間那種說法純粹是在侮辱婦女。說不定是哪個孔老二的信徒編出來的。難怪拋棄儒家傳統時首先是婦女們跳將出來批得最來勁,她們實在是被侮辱與被迫害得太久了!就說大款富婆鐘美惠,也不過是個正常女人。一個正常女人跟一個正常男人在對待這種事情上沒什么區別,男女雙方如火如荼的蜜月期一過,性趣指數很快就隨之下降,各人該干什么還干什么,生意人又開始忙生意,游手好閑者又開始無所事事不務正業。美惠在忙得團團轉的時候,十天半月也不要他一回。遭了冷落,民生就有懷才不遇的想法,心說:早知道這樣,當初我何必要挨那一刀?

可是,反過來又一想:我若不挨那一刀,卻又怎能換來今天的悠閑幸福生活?

男人的閹割恐懼情結,逐漸被心滿志得所覆蓋。

她忙,他插不上手,索性當上了甩手大爺,任嘛不干,連電視臺的活兒也不再干了,仿佛徹底失業,一來他覺著跑來跑去的辛苦;二來,如今走到哪里,都被介紹和指認成“鐘美惠的先生”,后來還不忘要附上一句,“鐘美惠,就是那個,那個網上評選出來的億萬富……哦,女強人排名第三那個……”,聽著不光別扭,還略顯刺耳。人沒用“富婆”這個詞兒而用“女強人”來替換,已經是相當給了他面子。而民生卻不樂意,也不領情。他好像從此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當然,原先他也沒名,無名小卒一個,餓死大街上半個月都沒有人來尋找認領。而這會兒的失去名字,卻是被賦予新名。哪個男人被冠以老婆的名字,成為附屬和詞綴,都不是爽事。偏偏,他還要拿出一股軟飯硬吃的勁兒,以為自己還可以頂天立地呢。四處遭逢話不順耳,他干脆哪兒也不去了,待在家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里有兩個保姆伺候著,美惠將前夫的兒子送了寄宿學校,和他兩不相干。他自由自在待在家中,婚后的日子像個神仙。

以前他渴望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永遠都不會為交不起房租而發愁緊張,不會被房東攆得倉皇搬家而犯難,也不用上班去擠公交車、單位看頭兒臉色,做書受騙、賣書追款,整日價像乞丐似的辛苦賺一點小錢。總渴望著有一天,自己能夠衣食無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記得有一次拖欠房租被房東攆出來之后,他借了個三輪車馱著簡單的幾樣行李和書,從西城到海淀輾轉了三個地方,穿越大半個城市,從下午走到紅日西斜又走到深更半夜,愣是沒找到一個能收留他過夜的場所。他又困又餓又累,兩腿蹬車都蹬硬了沒法打彎,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在哪兒把身體放平躺下來休息一會兒。面對北京城郊灰蒙蒙的夜空,他止不住地哀嘆:偌大的京城竟然擺放不下我一張書桌!等以后有錢了,我一定天天躺著。

……那時節,他四處打工掙錢,每每挨了欺負、受了騙,他也都會捶胸頓足,毒誓鑿鑿道:等著,等哥們兒將來有了錢,一定自己開家文化公司……一定自己開家出版社……一定自己開家影視代理機構……一定蓋起高高的樓房……一定……一定……

他的這些“一定……又一定……”,在生活獲得安逸以后,卻一切都化為泡影。他現在已經有條件天天躺著,而且也正在天天躺著;他現在也有條件注冊開文化公司,代理點什么影視業務,但是,他卻閑得什么都不想干了。沒有了生存競爭壓力,也就沒有了那份追求,他就整日價逍遙自在,躺得自己精神萎靡,意志消退,脂肪增厚,血脂升高。每逢躺得腰疼難受坐起來時,他除了上上網,發發呆,翻翻報,逗逗狗,其他時間,都是在胡亂消磨,沒有什么事兒干。自己那些窮詩友也不好意思再去見,因為要面子,怕人當他面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偶爾的社交活動,就是陪美惠去這去那。美惠就像個又找到新玩具的孩子一般,特愛拿他顯擺,無論到哪去都愛讓他陪著,酒宴、生意場、打高爾夫、去賽馬場……凡是新貴們喜好出沒的場地,美惠都要帶著他前往露面,像牽著一條自己喜歡的哈巴狗那樣心曠神怡。

民生雖然對吃酒陪飯談生意這類活動不感興趣,卻也能勉強陪著。但見他白襯衫的小立領漿得雪白挺硬,身體坐得板板的,總對人笑,給足美惠面子。雖然他心里也明白,眾人此時肯定在背后指指戳戳:看哪!這小子,就是全北京最大吃軟飯的那位!但他仍挺起腰桿,假裝一點兒不覺芒刺在背,頷首微笑,睥睨眾人,一副大度能容的樣子。而到了游玩兒場地,民生則發揮出小腦發達、肢體協調度比較好的特長,把那些所謂高級燒錢的游戲一學就會。他的高爾夫揮桿動作瀟灑,賽馬場圈道上跑馬時故意使勁一勒韁,讓戰馬立起前蹄嘶鳴,做出馬背英雄成吉思汗狀,惹得富豪新貴眾人矚目驚嘆!美惠此時望向他的眼睛未免就潮潤潤的,充滿對心愛之人的驚嘆與自豪和滿足感。

等到把所有的游戲都玩兒遍、玩兒膩,該做的馬背上造型也做過了,他又對陪美惠出行失去興趣,再要領他出去,卻總找借口推托。美惠的愛好得不到滿足,不免偶有怨辭,說自己一天忙著養家累得腳不沾地一塌糊涂,他卻只一旁閑待著,一點幫不上她的忙。民生就左耳朵聽右耳朵冒,假裝沒聽見,用床上活塞運動時間的延長和稍加用力,就又把美惠對他輕微的怨懟攆到九霄云外。

他們就這樣又打發掉平穩和諧的新一天。

不到一年,民生的都市流浪漢脾氣就犯了,尋花問柳,與人私通,到底出了軌。他本來就是野生的,三十多年時光,毫無羈絆,自己闖蕩著,野貓野狗一般,垃圾堆里也能刨來食物,頑強堅韌存活成長。如今開始圈養,剛一開始,為衣食所迫,還勉強拘著性子吃嗟來之食。等到危機和新鮮感一過,自然收攏不住,重又向往懷戀野外世界,全忘了以前的屈辱落魄與風險。

而美惠說到底還是個傳統的女人家,一旦結婚,便收攏了心思,沒再紅杏出墻過。跟民生的這場婚姻,她付出的成本代價太大了:與前夫家族的決裂,她所支付給他們的每一筆資金與股權……哪一分一厘不是她的血汗?就為接納民生這么個新人,她就豁出去割給了他們。為此,她很怨恨,也很珍惜,恨那死鬼家族的人不講情面,珍惜她這披荊斬棘換來的又一場家庭婚姻。

可這些,民生能體會得到嗎?當然不能。一個人,終歸也只能是她自己,而不可能是別的人,她的七情六欲別人體會不到,別人的想法她也無從分享。若說她的福,別人能觀賞和分享,而她的苦,卻只有她自己能夠體會,一個人默默的含辛茹苦罷了!民生又能替她想到多少呢?民生結這場婚,沒有什么成本花費,除了環切掉一圈包皮贅肉,再就是花費掉一點弄她到手的心思。所以,得失衡量之間他的感覺跟美惠大相迥異。

這一回他沾染的女主角叫小葉子。是在美惠帶著去的一次酒會上遇見的,一個地產商帶來的女朋友。小葉子穿著一件波西米亞風格的碎花連衣裙,提著一個CD牌子的包包,走起路來招招搖搖,光滑細嫩的手臂松松垮垮地在地產大款胳膊上掛著,一看雙方那肥瘦比例、懸殊年齡差,就知顯然不是什么正經關系。進了屋子,撒開手后,每人拈一杯紅酒,各自找人搭閑話去。小葉子初來乍到,認識的人少,無聊落寞之中媚眼四下踅摸,一圈人里立刻瞄住了小伙兒民生。

每到這種場合,民生氣質容貌都特別突出,也可以說是特別出格,不同于大腹便便老板們那樣烏涂涂、累得酒糟鼻子黃疸血絲眼的樣子。民生閑人一個,整天養著,眼珠黑白分明,雞蛋清里裹著顆黑珍珠般,自是有股清秀在里邊。加之又有點怯,就把害羞、靦腆、憂郁等等表情藏在臉上。偶爾透露出來,鶴立雞群似的,就不像個商人和老板,反倒像個舞臺上唱戲的小生,或是同性戀里的女角。

那小葉子既已挎上一個大肚腩的萬貫家財老總,對世間腰纏千貫的小老板自然不上眼,但卻能一眼瞧上小白臉的民生,這也叫物極必反、取之所需吧!小葉子搞不清民生的來路,憑本能覺得他不像生意圈中人,以為他是被邀來湊趣的演員娛記之類,只憑那一張俊俏臉面便頻頻向他拋灑秋波。民生也正無聊,手托酒杯兀自郁悶,眼角余光中見小葉子拋來媚眼,便也順勢接住。幾個回合,倆人就已經對上眼。小葉子又落落大方自動近身前來,倆人一番寒暄,自是心照不宣,沒出幾言幾語,彼此就將對方拿下。男的生生撬了萬貫老總的行,女的活活鉆了億萬富婆的空。

地火在地下運行著,因而更顯壓抑沸騰,滾滾燃燒得迅猛熱烈。小葉子這個二十來歲、嗲兮兮、嬌媚媚、小嘴抹蜜的外語學院三年級女生,整個把民生迷得靈魂出竅。同樣的泡小姑娘經歷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但這次與已往又不同。民生此時已經不是自由身,做起活兒來更有叛逆偷情味道,于是就把所有無聊、氣悶全都發泄到小葉子身上去,用銷魂奪魄已經不足以敘說倆人在一起時的不要命感覺。自跟鐘美惠認識以后,民生迫不得已臥薪嘗膽忍辱負重,有許久不得接觸這種小蠻腰的不盈一握、小身板的滑溜溜、小姣乳的嫩俏俏了。青春女孩特有的清新潔凈氣息,讓他腰間的一桿長槍這才真正杏林春暖,發揮出了實效。一年,正是槍支彈藥磨合得最好使的時候,瞄準、射擊、出膛、勾射、連發都十分自如帶勁,槍口左瞄右閃左打右射,把個小葉子搞得吱哇亂叫花枝亂顫,民生自己也隨著這非人的叫聲神魂顛倒直入九天。

與之相比,美惠那松松垮垮的肉體、嘮嘮叨叨的神態簡直不值一提,甚至要引起他的反胃和憎惡。他每每取悅于她在她身上勉力操作時,總有被非法盤剝且只剩強弩之末之感。

兩個玩兒火的人,當他們知道彼此的掛靠身份后,一開始還十分謹慎,人前人后注意言行。后來不知怎地,可能從小葉子身上,民生又聞到了昔日野合的自由味道,體驗到被年輕女人崇拜、處處占上風的快感美妙,數度偷情、幾番盤算之后,民生卻在某一天向美惠攤牌,斗膽提出離婚,并拿出事先寫好的協議書來讓美惠簽字,并提出分割財產的要求。

地火竟然要到地表上燃燒起來。

原以為美惠會很震怒,沒想到,她竟然很平靜。她仿佛洞悉他的一切,只淡淡地說:

行。我放你一馬。你可以走,但休想帶走一分一毫。

那也有我的份兒,是夫妻共同財產。

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要想圖謀別人財產,也得先好好學學《婚姻法》。虧你還算是個文化人。說罷,美惠轉身拂袖而去。

他訕訕的,趕緊翻書去查。

《婚姻法》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解釋:在事前沒有約定的前提下,仍然有一些財產不屬于夫妻共同財產的分割范圍。如個人婚前財產:生活資料經過四年、房屋和其他生產資料經過八年才能轉化為夫妻共同財產。

他一下子傻掉了,覺得自己實在是魯莽。如果現在離婚,就真的是一分錢也拿不到。出去,又恢復窮光蛋一個。我怎么這么傻?他直想抽自己嘴巴。

他回頭又去找小葉子,問小葉子說:你能等我八年或四年嗎?

小葉子說:呸!

小葉子此時恨他恨得直咬牙。民生想鬧離婚,純粹是個人行為,事先并沒有跟小葉子商量一下。東窗一事發,小葉子的傍家眼看也傍不住了,她也得趕緊收拾東西給自己想出路。

民生這時才明白自己這是一廂情愿、鬼使神差、鬼迷心竅了。事已至此,民生必須得做出取舍:或者凈身出戶,重當流浪漢;或者低頭認罪,茍延殘喘,在這里等到服刑期刑滿八年,然后再圖謀。

一旦選擇面只剩下如此逼仄時,民生還是出于動物本能,選了對自己最為有利的一面。他舍不得這種富貴安逸。大丈夫能屈能伸,認個錯又能有什么呢。關鍵是,即便他認了錯,美惠還能原諒、收留他嗎?

民生一時如喪家之犬,心中忐忑,惶惶不可終日。

事情不知怎么傳到小葉子傍上的那個大款耳中。這種事情,不可能永久隱瞞。大款也是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倒不是為了小葉子,這種女孩子遍地都是,隨便一撿就一把;大款氣憤的是民生竟敢太歲頭上動土,自己尊嚴被嚴重侵犯了。盛怒之下,他想到要派幾個人做掉民生,至少要給他一個教訓。礙在美惠面子上,沒有倉促動手,而是事先打了一個招呼。因為他們兩家一直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在金錢、女人與復仇之間,他也必須得找好平衡。

美惠聽到大款同行訴說他的惱怒,先是放低身姿,多賠不是,然后長嘆一聲,說:我也是受害者啊。

話說到這里,兩個有錢人,似乎惺惺相惜起來。

他們開始談條件。最后是美惠應允放自己公司一點血貼補進對方一個大單,來息事寧人,保住民生全須全尾一條性命。雙方還保證這件花邊丑聞隨風而逝,爛在肚子里,往后誰也不提。

其實,民生不知道,美惠在經歷過跟前夫家族的兩場財產分割戰爭后,早已百煉成鋼。在跟民生結婚登記之時,就已將個人名下財產做了有效轉移和防范。有些資產,甚至落戶在自家侄子和外甥女名下。可見,在她眼里,婚姻關系,尚不及血緣之親更要牢靠。也不知這是生活帶給她的悲哀,還是酸楚經歷造就出她的成熟?

總之是無論民生怎么折騰,都不會占到她財產便宜的。

防范歸防范,防范是為了使事情盡量避免發生。她不愿想象民生有一天會對她背叛,希望倆人能白頭偕老不再折騰。但是背叛還是發生了,而且來得太早,才結婚一年還不到。由此她有理由認定民生這是蓄謀已久,婚前就已經謀劃好了。她傷心嗎?要說不傷心那是騙人的。民生的移情別戀,他那恬不知恥的財產要求,都重重的傷了她心。但是傷心的程度遠不及預計的那樣大。她的心,已經被傷過兩回了,受了傷,結了痂,有了一定的承受力。民生要想再在上邊用刀子劃一回,他還毛嫩,不夠硬,劃得不狠。

她將大款想要做了他的消息以及自己將事情擺平的結果告知了民生。

民生一聽,非但沒有感激、懺悔或愧疚,還脖子一梗,強硬說:你讓他來找我!事情是我做的,要殺要剮隨他便!

他的嘴上在強硬,但是他的腿腳實際上在顫抖。不停地顫抖。

面對他這軟飯硬吃的說法,美惠真是恨得牙癢癢,恨不能踹他幾腳方才解氣。美惠最了解他的色厲內荏,知道此時他真實的想法是什么。她有資格有理由將他一腳踢出門。但是美惠最后還是原諒了他。這里面有個重要原因,是美惠發現自己懷孕了。這是她更年期里最后的福音。盡管超高齡產婦生育要冒極大的生命危險,美惠還是決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為了孩子能有個原裝的父親,美惠妥協了,決定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寬宥民生這一回。往日的一切,一概都既往不咎。新生活就從雙方即將成為孩子的父母親那一刻開始。

民生這場離婚鬧得不了了之。

那個招風惹禍的小葉子,也被大款逼迫得在京城混不下去了,險些沒拿到畢業證。后來聽說跟了一個美國人遠涉重洋獨走他鄉。

鐘美惠在50歲上,生了一個女兒。她簡直如獲至寶,同樣對自己又增加了進一步的自信。現在她兒女雙全,兒子上大學后自己又得一女,簡直是人世間最幸福美滿的母親。那女孩子長得也真爭氣,作為超高齡產婦的仔仔,不但沒有任何毛病缺陷,反而聰明靈秀,繼承了他們倆全部的美貌和優點。得了女兒的美惠比當年得了民生更讓她有資本感到驕傲。美惠全部注意力幾乎都放到孩子身上來。幸福滔滔,其樂融融。

而作為孩子父親的民生卻蔫蔫的。孩子的出生,又沒有讓他懷胎九個月,也沒有剖開他的肚皮取出來,所以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幸福感和什么實質性的感觸。在這個家里,所有的幸福感都集中屬于美惠一個人。他只是個配角,只能領會那幸福的邊邊角角。現在又成了個棒槌,一點沒用。孩子一出生,美惠就不需要他了。更年期的尾聲,精力不濟,加之哺乳育嬰,沒有了床笫之間的需求。民生似乎成了家里一個擺件,變得可有可無。盡管美惠極力調劑,想法緩和夫妻關系,民生自己心里還是覺得悶悶的,現在他在家里的地位排名嚴重下降,不光排在女兒之后,也排在月嫂、保姆、廚子、司機之后。好像在這個家里,誰都比他有用,缺一不可,唯獨他沒用。

好。沒用就好。他在心里暗暗詛咒。反正我也是個沒用之人,到時候,走起來也落得個方便。吃了一次教訓,他在心里琢磨著,下次他可得事先籌劃好,耐心等著熬滿八個年頭可以分得一半財產時再提離婚。

八年,他想,自己大不了四十四五歲,正值年富力強、男人的黃金時代,手里有了錢財,還怕沒有小姑娘投懷送抱嗎?而那時候她有多大?她卻已經五十六七歲,完全是老太婆了,屆時她還能奈我何?還想再不放我、活活把我摽死不成?

有了孩子的日子過得快。一晃,他們的女兒上小學一年級了。

美惠的生意穩定,在福布斯富豪榜排名中仍占一席。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她,仍精神抖擻往來奔波,海內海外、生意圈名利場、談判做秀下單簽約、鏡頭媒體間晃啊晃,光鮮照人,一點也不顯老。他不知道,生完孩子那年,剛出滿月,美惠就打著去韓國談生意的名義,又去做了一次筋膜懸垂以及腹部吸脂手術。手術非常成功,回來時各處刀口已經完好如初。雖然又損失了面部肌膚八分之一表情,樣子卻又回復到三十多歲。人們背后都議論說,都因娶了個小男人滋的陰。

而他呢?他卻再也不能環切一回,再割一回身上的什么皮了。沒有了殺手锏,他連一點點要挾籠絡住她的資本都沒有了,除了年齡。而年齡到了這會兒又有什么意義呢?她也已經面部環切得跟他一般年輕,倆人站在一起,愈發帶出了般配的夫妻相,看上去他顯得比她還要滄桑憔悴,比她還要老似的。

他的體力和精力越發不濟起來,精神頭甚至還不如美惠。由于精神渙散,缺乏激情,無所用心,原來有的一點年輕人的機智和靈動勁都沒有了,安逸的家居生活養得他白白胖胖,逐漸發福成為一個典型的中年胖子。在北京,像他這樣的大白胖子有的是,可能跟當地水土堿性太大有關,中年男人一不小心就成了剛剛上屜蒸出來的發面饅頭,又喧又胖,個個都看著喜慶可人。而民生他由于被人豢養不動心眼,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整個人都是虛的,他那虛虛胖胖的脂肪里既沒藏有文人政客的機警雍容睿智,也沒有詩人藝術家的落拓放達,更是缺乏商人所具有嬗變和狡黠,只剩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一點點愚蠢和呆相。就連他那一根槍,也逐漸胖得虛浮痿靡了。要知道,金錢和地位才是男人的壯陽藥,光是包皮環切是沒有用的。

自從跟小葉子的那次翻船之后,民生也沒敢再出軌。他的業余愛好變成帶孩子和酗酒。對于美惠的重新接納和既往不咎,他心存感激同時更多的是恐懼。如果是平常人家的女人遇到這種事,哭哭鬧鬧哪怕是打架罵街摔碗砸盆也都并不可怕,都屬于是女人正常生理反應,其目的終歸是要拉回自家老公繼續過日子。而美惠的這種大度和平靜卻不知怎的,就是讓民生心里害怕。美惠可不是個平常女人,能把事業做大、把生意做到這份兒上的女人,早已經不是女人,殺伐決斷,下手兇狠。很難想象善良如大媽的女人能在社會上成事兒。美惠的冷靜讓他恐怖,總覺得她的話背后有著潛臺詞,不知潛藏什么更大的收拾他的更大陰謀。他時時等著這陰謀的爆發來臨。

在他一次回老家探親時,正逢那會兒太陽黑子活動頻繁,全球飛機失事很厲害。美惠好心好意勸誡他,沒事,放心坐飛機去吧。家里給他買了巨額人身保險。他聽得冷汗颼颼直冒,心說,我若死了,還要保險干什么?半晌,他核計過味兒來,這等于是警告他,在外邊你給我小心著點,別輕舉妄動,否則隨時都有可能出現人身意外傷害事故,小命玩兒完。不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做了屈死鬼的同時,還要讓家里的她們娘兒倆受益。

民生真是有口難言,說不出什么。只能忍氣吞聲,把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心說只要把女兒籠絡好了,拿女兒當護身符,看在女兒面上,美惠再恨再怨,也不至于真對自己下毒手吧?

光陰荏苒。他在心里算著,算著。等到他終于熬滿了八年,重又打起精神,乍起膽子,決意要離開身邊這張幾經環切揚眉凝睇的老太太臉時,這回他學聰明了,先去找了律師咨詢了一下有關法律。

律師告訴他,你說的《婚姻法》的那個規定早已經過時。那是1993年的司法解釋。2001年新的《婚姻法》否定了這個說法,新的司法解釋是:夫妻共同財產是指夫妻在婚姻存續期間,一方或雙方取得依法由夫妻雙方共同享有所有權的共有財產。

這么說我若離婚,分割財產,不用等什么八年四年的了?

對。倆人婚后的所有財產都應該視為共同財產,在離婚的時候進行平均分割。除非事先有約定的除外。

民生出來,仰天長嘯!

八年哪!等來的就是法律的這個修改?

法律說改就改,讓心存不軌又一切總愛想當然的人,心里徒生悲嘆。

責任編輯:張競毅

[作者簡介]徐坤,女,出生于沈陽。1993年開始發表小說,至今有三百余萬字作品問世,代表作有《白話》、《廚房》、《狗日的足球》、《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等。多次獲國內各種文學獎項,曾獲首屆馮牧文學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小說月報》第七、八屆百花獎等。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文學博士。北京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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