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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奴

2007-01-01 00:00:00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7年1期

北山

人們已經不記得信桃君隱居北山時的模樣了,他的草廬早就被火焚毀,留下幾根發黑的木樁,堆在一片荒蕪的菜地里。起初有人偷偷地跑到北山上去,向那幾根木樁跪拜,后來時間一長,那幾根結實的木樁也被人拖下山去,不知是當柴禾劈了,還是壘了誰家的房子。信桃君的墳塋雖然是個空墳,四季里倒是風姿綽約,冬天的時候坑里結一層亮晶晶的薄冰,登高一看,像一面碩大的白銀鏡子扔在坡上,映照出云和鳥的影子。春暖花開的時候,那坑里也開花,一大片粉色的辣蓼和白色的野百合花隨風搖擺,有蝴蝶飛來飛去的。夏秋之際山上的雨水多了,墳就躲起來了,雨水順著山勢涌進信桃君的空墳,懷著莫名的熱情,把一個墳塋喬裝改扮成一個池塘,經常有離群的鵝在這個水塘里孤獨地游弋,向信桃君的幽魂傾訴鵝的心事,而遠近的牧羊人到北山上放羊,會把羊群趕到塘邊飲水,他們自己無論多么口渴,也不敢喝那塘里的水。在北山一帶,什么泉水能喝,什么野果能吃,柴村的女巫說了算,人們所有的知識都來自于柴村的女巫,她們說那水塘里的水喝不得,誰也不敢喝,誰敢喝淚泉之水呢?柴村的女巫曾經帶著牛頭碗和龜甲上山,研究過那水半苦半甜的滋味,她們認定那是一潭淚泉,泛甜的是表面的雨水,而池塘底部貯藏著好多年前三百個哭靈人的眼淚。

北山下的人們至今仍然不敢哭泣。

哭靈人的后裔如今散居在桃村、柴村、磨盤莊一帶,即使是孩子也知道自己獨特的血緣。幸存的老人都已白發蒼蒼,他們懷著教誨后代的心情,手指北山,用整個余生回憶好多年前的一場劫難。孩子,別人的祖先都安頓在地下,我們祖先的魂靈還在北山上游蕩,那些白蝴蝶為什么在山頂飛來飛去?那些金龜蟲為什么在山路上來來往往?都是祖先的冤魂,他們還在北山上找自己的墳地呢!孩子,別人的祖先不是餓死就是病死,不是老死就是戰死,我們的祖先死得冤,猜,孩子你猜,他們為什么而死?你永遠猜不到的,他們為自己的眼睛而死,他們死于自己的眼淚!

好多年前的一場葬禮出現在無數孩子的夜夢中。老人的回憶冗長而哀傷,就像一匹粗壯的黑帛被耐心地鋪展開來,一寸一寸地鋪開,孩子們在最傷心處剪斷它,于是無數噩夢的花朵得以盡情綻放。老人說信桃君的葬禮驚動了國王,國王派來了數以千計的捕吏和郡兵,他們守在半山腰,監視著從山上下來的吊唁者,有的人從半山腰順利地通過,有的卻被攔住了,被攔住的那些人,他們的面頰和眼睛受到了苛刻的檢查,結果三百個淚痕未干的村民被扣留在半山腰上。捕吏按照村民的性別讓他們站成兩個巨大的人圈,男的站在上坡,女的都趕到下坡的小圈里,中間的一條山道,供忙碌的郡兵們通行。捕吏們嘴角上露出微笑,目光卻冷峻地瞪著他們的臉。他們給一些身強體壯的年輕人戴上了木枷,大多數人都用長繩串了起來,捕吏把一只只人手編在繩結里,繞一下,抻一下,再繞一下,編得很快也很順利,一會兒工夫哭靈者們便像一片片桑葉一樣,整齊地排列在繩子兩側了。一個捕吏拉住繩頭,毫不費力地把那些人拉下山,一直拉到囚車旁邊。老人們說可憐的哭靈者看見囚車才幡然醒悟,是信桃君的葬禮,是眼淚給自己惹來了殺身之禍!

國王不容許為信桃君哭靈,那是一條未頒布的法令。信桃君是被國王放逐到北山的,他的后背上刺了國王的賜死金印,國王讓他死于大寒,可信桃君拖延了自己的死期,直到清明那天才把白絹掛到了草廬的房梁上。

信桃君隱居北山的日子里,山下的村民聽得見從山頂草廬里傳來的笛聲,牧羊人經常循著笛聲上山,看見信桃君孤獨的身影在草廬內外游移不定,像一朵云。他們守在溪邊,專心撿拾信桃君故意散落在溪水里的一枚枚刀幣。那隱居的貴族在北山的溪邊樹下散盡千金,后來又把遲到的人領進他的草廬,山下桃村的村民接受了他最后的恩惠,一頭羊,一塊麻,一碗米,有的人拿了信桃君書案上的竹簡,把竹簡上的字洗去,拆了,做成一把筷子。老人們的回憶是瑣碎而精確的,他們說邪三百個哭靈人都死于一顆感恩之心,但有的死于溪水里刀幣的誘惑,有的死于一羊之恩,有的卻死得冤枉,是被一只筷子送了命。

哭泣

北山下的人們至今不能哭泣。

在桃村和磨盤莊,哭泣的權限大致以年齡為界,孩子一旦學會走路就不再允許哭泣了,一些天性愛哭的孩子鉆了這寬容的漏洞,為了獲得哭泣的特權,情愿放棄站立的快樂,他們對學步的抵觸使他們看上去更像一群小豬小羊,好大的孩子,還撅著屁股在地上爬,嚴厲的父母會拿著笤帚追打自己不成器的孩子,用笤帚逼迫他們站起來,遇到那些寵溺孩子的大人,那情景就不成體統了,做父母的坦然看著孩子在村里爬來爬去,還向別人辯解道,我家孩子是沒得吃,骨頭長不好,才在地上爬的。

禁止哭泣的戒條對男孩們來說比較容易堅持,好男兒淚往心里流,是天經地義的約束,即使遇到一些不守哭戒的男孩,哭泣也容易補救,他們從小就被告知,羞恥的淚水可以從小雞雞里流走,所以做父母的看見兒子的眼睛出現某種哭泣的預兆時,便慌忙把他們推到外面,說,尿尿去,趕緊尿尿去!最容易冒犯哭戒的往往是來自地上的女孩子們,這是命中注定的,從地上來的雜草,風一吹就傷心,從水邊來的菖蒲,雨一打就渾身是淚,因此有關哭泣的故事也總是與女孩子有關。

北山下的人們養育男孩的方式異曲同工,可說到如何養育女兒,各個村莊有著各自的女兒經。磨盤莊的女兒經聽起來是粗陋的,也有點消極,由于一味地強調堅強,那邊的女孩子從小到大與男孩一起廝混,哭泣與解手緊密結合,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也沒有什么羞恥之心,什么時候要哭就撩開花袍蹲到地上去了,地上潮了一大片,她們的悲傷也就消散了,別人懷著惡意說磨盤莊的女孩子的閑話,說她們那么大了,都快嫁人了,還往地上蹲!說磨盤莊的女孩打扮得再漂亮也沒用,那袍角上總飄著一絲臊臭!

柴村的女兒經其實是一部巫經,神秘而陰沉。一個女巫的村莊,炊煙終日筆直地刺入天空,村里的女孩子從不哭泣,也從不微笑,她們到河邊收集死魚和牲畜的遺骨,一舉一動都照搬母親的儀式,從少女到老婦,柴村的女子有著同樣空洞而蒼老的眼神,由于長期用牛骨龜甲探索他人的命運,反而把自己的命運徹底地遺忘了,即使是在喪子失夫的時候,她們也習慣用烏鴉的糞便融合了鍋灰,均勻地涂抹在眼角周圍,無論再深再濃的哀傷,她們也能找到一種陰郁的物品去遮蔽它,精密的算計和玄妙的巫術大量地消耗了他們的精神,這使柴村女子的面容普遍枯瘦無光,從河邊走過的人看見柴村的女子,都會感到莫名的沮喪,說那些柴村的女子怎么就沒有青春,無論是豆蔻年華的少女還是蓬頭垢面的婦女,看上去都像游蕩的鬼魂。

幾個村莊中,只有桃村的女兒經哺育出了燦爛如花的女孩子。母親們與眼淚抗爭多年,在長期的煎熬中探索了一些奇特的排淚秘方,除了眼睛,他們根據各自的生理特點,動用了各種人體器官引導眼淚。眼淚便獨辟蹊徑,流向別處去了。耳朵大的女孩從母親那里學會了用耳朵哭泣的方法,那眼睛和耳朵之間的秘密通道被豁然打開,眼淚便流到耳朵里去了,大耳朵是容納眼淚天然的好容器,即使有女孩耳孔淺,溢出的淚也是滴到脖頸上,脖頸雖然潮了,臉上是干的。厚嘴唇的女孩大多學的是用嘴唇排淚的方法,那樣的女孩子嘴上經常濕漉漉的,紅潤的嘴唇就像雨后的屋檐,再多的水都滴到地上去了,不會在面頰上留下一絲淚痕。最神秘的是一些豐乳女子,她們竟然用乳房哭泣,乳房離眼睛那么遙遠,外鄉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桃村女子的眼淚能從眼睛走到乳房,走那么遠的路!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桃村女子從來都不張揚她們乳房的事情,是那些做丈夫的說出來的。

這就說到了桃村的碧奴。碧奴燦爛如花,一張清秀端莊的臉,眼淚注定會積聚在那雙烏黑的大眼睛里,幸而她有一頭濃密的長發,她母親活著的時候給女兒梳了個雙鳳鬟,教她把眼淚藏在頭發里,可是母親死得早,傳授的秘方也就半途而廢,碧奴的少女時代是用頭發哭泣的,可是哭得不加掩飾,她的頭發整天濕漉漉的,雙鳳鬟也梳得七扭八歪,走過別人面前時,人們覺得是一朵雨云從身前過去了,一些水珠子會隨風飄到別人的臉上,誰都知道那是碧奴的淚,他們厭煩地撣去臉上的水珠,說,碧奴哪來這么多的淚?誰都在受苦,就她流那么多淚,淚從頭發里出來,頭發天天又酸又臭的,怎么也梳不好的,看她以后怎么找得到好夫家!

說碧奴的淚比別人多,那是偏見,可桃村那么多女孩,碧奴的哭泣方法確實是有點愚笨,她不如別的女孩聰明,也就學不會更聰明的哭泣方法,所以別的女孩子后來嫁了商人、地主,再不濟也嫁了木工或鐵匠,只有碧奴嫁了孤兒豈梁,得到的所有財產就是豈梁這個人,還有九棵桑樹。

豈梁雖然英俊善良,可他是個孤兒,是鰥夫三多從一棵桑樹下撿來的。村里的男孩們問豈梁,豈梁你是什么?豈梁不知道,回家問三多,三多告訴他,你是從桑樹下抱來的,大概是一棵桑樹吧。豈梁知道自己是桑樹了,就天天守著三多的九棵桑樹,做了第十棵桑樹。桑樹不說話,豈梁也不說話,別人說,豈梁你是個活啞巴,不肯出去學手藝,只知道伺弄那九棵桑樹,什么錢也不會掙,你以后砍下桑樹去做聘禮呀?看哪個女孩子肯嫁你?桃村這么多女孩,也只有碧奴肯嫁你了,碧奴是葫蘆變的,葫蘆正好掛在桑樹上!

所以碧奴嫁給了豈梁,聽起來是葫蘆的命運,也是桑樹的命運。

豈梁失蹤的那天中午,碧奴還只會用頭發哭泣。她站在路上眺望北方,發髻上的淚雨點般地落下來,打濕了青色羅裙,她看見商英的妻子祁娘和樹的妻子錦衣也站在路上,面向北方,緊緊地咬著牙齒,攥著拳頭,她們的丈夫也失蹤了。祁娘用她的耳朵哭,她的耳朵在陽光下發出了一片淚光,而錦衣仍然在用少女的秘法哭泣,由于她不久前產下了一個男嬰,正在哺乳期,她的淚水混雜著乳汁流下來,羅裙盡濕,人就像從溝里爬上來的。豈梁失蹤的那天下午,好多桃村男子都不見了,留下他們的妻兒老小在村里瑟瑟發抖。有人告訴碧奴,豈梁早晨打下的半擔桑葉還扔在桑園里,她失魂落魄地來到九棵桑樹下,果然看見了那半擔桑葉,她坐在那里數桑葉,怎么也數不清,手過之處,桑樹葉上滾落下許多晶瑩的水珠來,她發現她的手掌在哭泣,哭泣;她帶著那筐桑葉往蠶室走,通往蠶室的小路在太陽底下水花四濺,她不知道是哪來的水,脫下草履,突然發現她的腳趾在哭泣,她的腳趾也學會了哭泣。

豈梁不在,蠶室便顯得空空蕩蕩,碧奴把半筐桑葉倒在蠶匾里,蠶匾濕了,蠶從桑葉上倔強地爬過去,不吃帶淚的桑葉。豈梁昨天扎好的草把,一夜之間已經有好多蠶爬了上去,它們停止了結絲,悵然地俯瞰主人采摘的最后一匾桑葉,懷念著春天匾里的生活。碧奴把空筐子掛在木梁上,木梁上沁出水珠來,她看見豈梁的小襖也搭在木梁上,散發著微微的汗味,豈梁的一只草鞋落在蠶室門口,另一只卻怎么也找不見了。

碧奴一步一步地離開了蠶室,去找豈梁的另一只草鞋,從黃昏找到黑夜,不見它的蹤影。碧奴不聽旁人的勸阻,她堅信是暮色把另一只草鞋藏起來了。碧奴天天在桑園通往官道的路上走,一路走一路尋,村里人都知道她在找草鞋,他們遠遠地指著碧奴的身影,說碧奴的魂被豈梁帶到北方去了,路上的雞犬不明底細,碧奴一來,雞飛狗跳,紛紛躲避那女子執拗的不斷重復的腳步,而路邊的雜草已經清晰地辨認出那女子悲傷的足跡,碧奴所經之處,漫過一地看不見的淚水的風暴,茂密的萱草和菖蒲虔誠地倒伏下來,向碧奴袒露自己的領地,沒有草鞋,沒有草鞋!

碧奴去找豈梁的另一只草鞋,從夏天一直找到秋天,還是沒有找到。秋天的時候她在河邊遇到了一個浣紗的女子,那女子說天就要冷了,孩子們的冬衣還沒有著落,她恨不能長出三只手來,一只手浣紗,一只手織布,一只手縫衣,碧奴下到水里幫那女子的忙,水已經冷了,紗線在水里柔軟地漂浮開來,碧奴雙手握滿溫暖的白紗,看見的是豈梁在秋風中光裸的脊梁。她說,天說冷就冷了,聽說大燕嶺那邊管人吃飯,不知道管不管人穿衣?我家豈梁夏天就走了,走的時候還光著脊梁呢!

浣紗浣出了碧奴最大的心事,入秋以后路上便看不見碧奴的身影了。桃村的人們聽說碧奴不再尋找草鞋,他們以為一顆出走的靈魂又回到了桃村的生活圈內,女人們來到碧奴的地屋內,一方面是要與碧奴交流獨守空房的心得,另一方面也是探聽虛實,她們火眼金睛,看得出碧奴灑在灶邊鋪上的淚痕,她們的鼻子聞到了滿屋子淚水苦澀的氣味,從草秸屋頂上落下來一顆豆大的水珠子,打在一個女人的臉上,那女人抹了抹臉,驚嘆道,我的娘,碧奴的淚飛到房頂上去啦!一個女人到灶邊揭開鍋蓋,看見冷鍋里有半只南瓜,那女子嘗了嘗南瓜的味道,皺起眉頭說,南瓜湯里也有淚水,又苦又澀!碧奴你用南瓜煮淚水呀?你這是什么吃法?碧奴站在自己的淚光里,正在收拾一只巨大的包裹,包裹里有一套手工精美鑲有五彩大紋的冬袍,還有腰帶,還有兔皮靴。她們都猜到那是給豈梁的包裹,誰不想給匆忙離家的男人準備一只大包裹呢?他們問碧奴那么好的冬袍要花多少錢,碧奴說不上來是多少錢,她是用桑園里九棵桑樹加上三匾繭絲跟織房換的。女人們驚叫起來,說碧奴你把九棵桑樹三匾繭絲換了,以后怎么過日子?碧奴說,豈梁不在,這日子過也罷,不過也罷。女人們又問碧奴,你準備了這么好的包裹,是讓誰捎到大燕嶺去呢?碧奴說,沒人捎去,我自己送過去。女人們以為碧奴糊涂了,不知道大燕嶺在千里之外,碧奴說,有馬騎馬,有驢騎驢,沒有馬沒有驢就走著去,牲畜能走那么遠的路,人不比牲畜強?怎么就不能走一千里路呢?

女人們都啞口無言,她們紛紛捂著胸口從碧奴家逃出來,站得遠遠的,回頭看著那地屋里不停晃動的人影,有的女子感到莫名的沮喪,說,雖說不找豈梁的草鞋了,她的魂還是沒回來!有的女子很嫉妒,又不屑于嫉妒,就陰陽怪氣地說,一千里路送冬衣?天底下就她一個女子知道疼丈夫!有的女子一時說不清楚是受到了情感的打擊,還是被碧奴的哪句話刺痛了心,出來以后就嚷嚷頭痛,為了驅除精神和身體的雙重不適,那女子帶頭朝碧奴的地屋啐了幾口唾沫,其他人便效仿她,一起對著碧奴的身影呸呸地啐起來,她們的聲音引來了滿村的狗吠,那天夜里狗都對著碧奴的地屋叫起來,孩子們要從鋪上爬起來,小腦袋被大人們摁回草堆里,大人們對孩子說,狗不是吠我們家,是吠碧奴家,豈梁一走,碧奴的魂就丟啦!

青蛙

碧奴去板橋雇馬,板橋的牲畜市場卻消失不見了。秋天的河水漫上來,浸沒了馬販子們臨時搭建的船橋。沿河的草棚子里空空蕩蕩的,所有草料和牲畜的氣味都隨風飄散,只有滿地歪斜的木樁絕望地等待著馬匹的歸來,但看起來所有的馬都一去不返了。

水和雜草聯合收復了河邊的土地,劫掠過后的青云郡濕潤而凄涼。碧奴站在河邊,記起那些半裸的販馬人是怎樣牽著馬在河邊飲水,一邊對著遠處水田里的農婦一聲聲地喊,姐姐姐姐,買我的馬吧。碧奴現在要雇一匹馬,可那些來自西域或云南的馬販子一個也不見了,她只看見被他們遺棄在棚外的一口大甕,缺了口,盛了一半的雨水,一半的草灰,甕口上站了一只烏鴉。

碧奴提著她的藍地粉花夾袍在河邊走,河邊野菊盛開,一只青蛙從水里跳上來,莫名其妙地追隨著她往前跳。碧奴站住了看那只青蛙,說,你跟著我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馬,也不是一頭驢,去,去,去,回到水里去!青蛙跳回到水里去,輕盈地落在河邊的木筏上,那木筏不知被誰砍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已經腐爛,并且長出了灰綠色的苔蘚,正好做了青蛙的家。碧奴記得夏天的時候一個盲婦人劃著那木筏順流而下,她頭戴草笠,身穿山地女子喜愛的玄色秋衣,沿途叫喚著什么人的名字,誰也聽不懂她的北部山地口音,她像一只黑色的鷺鷥生活在水上,從不上岸。后來那些到河邊采蓮的人先弄清楚了,盲婦人是在沿河尋找她的兒子,沒有人看見過她的兒子,青云郡幾乎所有成年男丁都被征往北方了,誰會是她的兒子?有人試圖告訴盲婦人,要找兒子不應溯河而下,應該棄筏北上,還有人告訴她,秋天的第一場洪水快要來了,河上充滿了危險,可是她仍然固執地乘筏而下,對著河兩岸的村莊叫喚她兒子的名字。白天和黑夜,對于盲婦人來說沒有分別,有時三更半夜,那尖厲而凄涼的聲音便在河邊回蕩了。于是河邊的人們在黎明之前就被驚醒,他們在黑暗中聆聽河上的聲音,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那令人驚恐的聲音預示著末日的迫近,果然,秋天的洪水提前下來了,人們說是盲婦人把第一場洪水叫來了,洪水退后河邊的人們看見了那只木筏,木筏只剩下半截,浮在遼闊的河面上,人去筏空,那木筏上的盲婦人,已經像一滴水一樣消失在河中了。

那山地女子留下的半截木筏浮在河邊,看上去像是盲婦人做了半個噩夢,另一半夢留給了青蛙。碧奴沒有料到在板橋等候她的不是馬販子,不是馬,而是一只青蛙。也許青蛙等候很久了,它在岸上岸下傾聽碧奴的腳步,后來碧奴離開板橋,青蛙竟然跟著她在通往村莊的路上跳。青蛙的來歷和身份讓碧奴感到害怕,會不會是那個盲婦人變的呢?她回頭仔細地看了看青蛙的眼睛,這一看受了驚,那青蛙的眼睛狀如白色的珠粒,純凈卻沒有光澤,果然是瞎的!

碧奴提著袍子狂奔起來,嘴里驚叫著,是她,是她,是她變了青蛙!四周空曠無人,除了滿地荒草。碧奴奔跑的時候依稀聽見風從河畔追來,帶來了那山地女子沿河叫子的聲音,更奇異的是那含混的聲音突然清晰了好多,豈梁,豈梁!碧奴懷疑自己的耳朵,慌張的腳步慢慢地停頓了,她要問一問那山地女子,你兒子叫什么名字?青蛙疲憊地跳過來。你兒子叫什么?他也叫豈梁?我問你呢,你兒子到底叫什么名字?碧奴在桑樹下耐心地等了很久,最終確定青蛙無法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碧奴長長地嘆了口氣,叉著腰對青蛙說,不說就不說,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把我當木筏了,要跟著我去尋兒子!你倒是消息靈通呀,磨盤莊的人都不知道我要去大燕嶺,你個青蛙倒知道了,我家豈梁是在那兒修長城,一去千里路,雇不到馬我也去,你怎么去?這樣跳著去,小心把你的腿跳斷了!

回家的路上碧奴陡生煩惱。在村口她帶著青蛙拐了個彎,往九棵桑樹下走。九棵桑樹都被大水淹了,看上去仍然鎮定自若,像是天生栽在水里的。看見了嗎,多好的九棵桑樹,被水淹了,還長得那么好!她對青蛙說,九棵桑樹。喂了多少蠶寶寶的肚子,現在都是別人的了!趟著水走到一棵最大的桑樹下,碧奴站住了,指著纏繞著桑樹的葫蘆藤,對青蛙說,看見了嗎,我和豈梁,一個是桑樹。一個是葫蘆,還不如你呢,青蛙有腿,哪兒都能去,我和豈梁,要有地方安頓的,到了北方,也不知道那邊的土長不長桑樹結不結葫蘆,還不知道有沒有安頓我們的地方呢!

碧奴站在桑樹下,最后一次打量九棵桑樹的枝條,看見桑樹她便看見了豈梁,站在桑樹下,她便可以在日落時分憑空看見清晨洗臉的豈梁,可以在秋天看見冬天的豈梁,她雇不到馬,可她看見豈梁騎著一匹高大的青云馬從北山下來,穿著她送去的那套嶄新的冬袍,多么英俊多么威武,桃村出去的男人誰會比他穿得更好?東村織匠手制的青布棉袍,來自海陵郡的錦面麻鞋,還有那條用半斗米換來的鳳鳥彩紋腰帶,那腰帶還配了一個鑲玉帶鉤,愿意掛什么就掛什么。

碧奴從桑樹上摘下了一只葫蘆。摘葫蘆的時候她的手上流出了一攤淚,桑樹枝和葫蘆藤也哭了,濕漉漉地糾纏她的手,葫蘆離開桑樹的懷抱,就像碧奴離開豈梁的懷抱,藤不舍得,樹不舍得,人更不舍得。可是碧奴知道不舍得也要摘了,她必須提前安頓自己的來生。柴村的女巫已經為碧奴算出了人間最離奇的命運,自己也被那黑暗的卦運嚇得渾身顫抖。你是葫蘆變的,不該隨便出遠門!他們用驚恐的語調告誡碧奴,天下黃土哪兒都埋人,偏偏沒有你碧奴的墳!你如果死在外鄉,魂靈也變成一只葫蘆,扔在路上讓別人撿,撿去剖兩半,一半在東家,一半在西家,扔到水缸里,做舀水的水瓢!

桃村

坡上的人們看見碧奴抱著一只葫蘆回來了,身后跟著一只青蛙,看見她回來他們便哄笑起來,碧奴碧奴,怎么抱著個葫蘆,你雇的馬呢?怎么帶了只青蛙回家?

碧奴已經習慣了鄉親們的嘲笑,那只青蛙卻受不了男孩子惡意的態度,它在許多樹枝的襲擊下匆匆地逃到水洼里去了,剩下碧奴一個人,一個人往她的地屋走。碧奴一手提起被水打濕的袍裾,一手懷抱葫蘆,坦然地從坡上走過,就像經過一排愚蠢的桑樹。

碧奴習慣了孤立,所有的桃村女人都用一種冰冷的目光審問她,她們不愿意與她結伴北上,也許她們害怕柴村女巫的預言,害怕死在尋夫的路上。碧奴不怕,碧奴從葫蘆架上摘下最后一只葫蘆,帶回家了。她要挑選一個好地方,埋好葫蘆,埋好自己。碧奴的無畏反過來質疑了她們對丈夫的貞潔和愛,無意的質疑惹惱了她們,所以碧奴走過祁娘的棚子時,祁娘追出來,在她身后啐了一口,碧奴走過錦衣身邊時對她笑了笑,錦衣卻兇惡地瞪了她一眼,罵道,瘋女子,誰要你對我笑?

碧奴顧不上別人的恨,因為別人的恨無法匹敵她對豈梁的愛。她回到自己的地屋里,開始跪在水缸前洗葫蘆。洗完葫蘆,水不夠了,她就蘸著剩下的水梳了頭,梳了一半她把玉簪含在嘴里,跑到外面來看天色,人人都能從碧奴嚴峻的臉上發現某些端倪,她要做一件什么大事情了。鄰居們后來回憶碧奴在桃村最后的行蹤,說她的冷靜比瘋狂更令人難忘,所有忙亂的足跡掩藏了碧奴罕見的心機,一只葫蘆的落葬儀式,竟然舉行得如此嚴謹如此隆重。他們看見碧奴的頭發烏云似的鋪開來,一路滴著水,手里抱著那葫蘆,葫蘆鄭重其事地穿戴了一番,上端蒙了一塊半舊的絲絹,下面則系了一條紅色的線墜子。

走到老柳樹下她又看見了那只青蛙,青蛙膽怯地伏在柳樹下,懷著人的心事。碧奴看見青蛙也替自己傷心,村里那么多恩愛夫妻呢,丈夫一走,女的都流淚,可她們流幾天淚就開始盤算別的了,盤算自己和孩子的冬衣,盤算口糧,錦衣那么愛她的丈夫樹呢,可她說,樹是一個大男人,光著就光著,凍不死他的!祁娘平時那么疼商英,可是碧奴去動員她同行的時候被她推出了門,祁娘說,商英巴不得去筑長城呢,他一走倒輕松了,光吃不做的老爹老娘,還有天下最懶的小姑子,一大家人都丟給我養呀,我還給他送包裹去?送塊屎粑粑去吧!

桃村的婦人像躲避瘟神一樣躲避碧奴的游說。就是天上的大雁南來北往都排了雁陣飛,趕遠路的人都要找人結伴的,可碧奴從夏天找到秋天,一個同伴也沒有找到,倒是一只青蛙,打它也打不跑,一心要與碧奴結伴。

碧奴對青蛙說,你倒是性急,我還沒埋好葫蘆,怎么上路?你是青蛙,還到處跳著找兒子呢,我沒你命好,死了變葫蘆,我要不把自己埋好了,會讓人撿去剖了做水瓢的! 青蛙仍然伏在樹下,它在傾聽碧奴焦灼的腳步。碧奴抱著葫蘆圍著柳樹轉,看看東邊,東邊是下坡,坡下還積了一片水,幾棵樹的樹身都浸在水里,看看西邊,西邊地勢高,坡上有棵老刺柏,樹梢上還有一抹吉祥的晚霞,可不知道是誰把一群羊放在樹下吃草,就算把羊趕走了,那地方也不合適,村里人一眼就看見她了,看見她就看見了葫蘆墳。這么大個桃村,埋個葫蘆也不容易!碧奴最終放棄了想象中所有完美的地點,她怏怏地打量著眼前的柳樹,對柳樹說,就你吧,你不是什么庇蔭祈福的樹,我也不是什么榮華富貴的命,我們誰也別嫌棄誰!然后她看了看東邊的槐樹,又掃了一眼西邊的老刺柏,說,讓松樹柏樹大槐樹給別人去吧,我不稀罕,我就要這棵柳樹!

她終于在出門的前一天葬好了葫蘆,也提前把自己埋葬在故鄉了。

藍草澗

藍草澗一帶的山被過量的人跡所侵蝕,昔日陡峭的山梁變得平坦而單薄,山口人煙稠密,風過處,可以聞到空氣中飄散著炸糕和牛糞的氣味。已經是青云郡的邊疆地區了,離山口三十里地,就是傳說中的青云關,出了青云關就是平羊郡,平羊郡是無邊無際的平原和農田,他們說南下巡視的國王的車馬,正在那片平原上神秘地馳騁。

碧奴終于看見了帶輪子的驢車和牛車。馬匹是被征往北方了,耕牛與毛驢獲得了商賈販卒的重用,它們戴上了用銅皮敲制的鈴鐺,被人套上了車,聚集在路邊等候重物。牛和驢在藍草澗表現各異,牛離開荒涼的農田,發出了巨大的迷茫的響鼻聲,毛驢由于受到百般寵愛,其叫聲顯得輕佻而傲慢。一條通往山下的紅土路旁搭建了無數的臺狀房屋,分不清其主人是貴族還是豪紳,碧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房屋。半空中旗幌高懸,大多繪有彩色的漂亮的文字,碧奴不認識字,她問一個驢車夫,旗幌上寫著什么,看得出來那車夫也不認字,他眨巴著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猜出了那個字,輕蔑地斜視著碧奴,說,這字也不認識?是個錢字嘛,不是錢字是什么?這地方什么都要用錢的!

蓼藍草猶如黃金點綴了山口地區,在兵荒馬亂的時代,蓼藍依然在此瘋狂地生長,很明顯,藍草澗因為一種草而繁榮,悄然成為青云郡新興的集鎮。碧奴在路上遇見過好多帶著籃筐的婦女和孩子,她以為他們也是去北方,可他們說,去北方干什么,去尋死嗎?我們去藍草澗,采草去,十筐草賣一個刀幣!碧奴極目四望,看見山微微閃著藍色的光,那些蓼藍在陽光下確實是藍色的,而衣衫襤褸的采草人,他們沿著溪流尋找蓼藍草的葉子,分散的人影最后往往聚在一起,即使在山下,也可以看見采草人在山上爭搶藍草的身影,那些閃爍的怒氣沖沖的人影,遠遠看著像一群奪食的野獸。

你也是來采藍草的吧?怎么頭上頂著個包裹,你的筐呢,你的鐮刀呢?那個驢車夫頭裹青幘,黑髯亂須,看不出他的年齡,他斜眼注視別人的目光,一半是邪惡,另一半卻有點溫暖。

我不采草。他們告訴我藍草澗有驢車去北方。碧奴說,大哥,你的驢車去北方嗎?

去北方干什么,尋死去?車夫惡狠狠地反問,他的手怕冷似的插在懷里,腳卻光裸著,翹得很高。他斜著眼睛研究碧奴頭上的包裹,沒有得出結論,突然抬起腳來,在碧奴的身上踢了一腳,說,包裹里什么東西,打開來看看!

鄉兵讓我打開包裹,縣兵要我打開包裹,大哥你是趕車的,怎么也要檢查我的包裹呢?碧奴嘀咕著把頭上的包裹取下來,沒什么東西呀,她潦草地松開包裹一角,說,包裹看上去大,沒有值錢東西,就放了我男人的一套冬衣,還有一只青蛙。

什么青蛙?你包裹里還帶個青蛙?車夫有點驚愕,他的眼睛像燈一樣亮了,把包裹都打開,什么青蛙,讓我看清楚,你是黃甸人吧?人家黃甸人出門帶公雞引路,你怎么帶了只青蛙?你把青蛙藏在包裹里,它怎么給你引路?

我不是黃甸人,大哥我從桃村來呀,桃村和黃甸,隔著一座北山。我的青蛙也不會引路,它還要靠我引路呢。

你還說你不是黃甸人?聽你口音就是黃甸人,黃甸人到哪兒都鬼鬼祟祟的,包裹不值錢還頂在頭上?你那包裹里一定有鬼!

碧奴氣呼呼地抖開包裹。青蛙你出來,出來讓這位大哥看看,我包裹里有什么鬼?一只青蛙沒什么見不得人!又不是私鹽,私鹽才不讓帶,又不是匕首,匕首才不能放在包裹里!碧奴鼓勵青蛙跳出來做證,青蛙卻蜷縮在豈梁的鞋子里,它似乎習慣了鞋洞的柔軟和黑暗,怎么也不肯出來。它是嚇壞了,青蛙的膽子小,一路上這個嚇它那個嚇它,把它怕壞了。碧奴替青蛙解釋著,捧出那鞋子給車夫看,大哥,我不騙你,里面是一只青蛙,我帶一只青蛙去大燕嶺,犯什么法?

犯法不犯法你說了不算!車夫大聲道,我看你神神鬼鬼的樣子,一定是黃甸來的!我告訴你,國王已經到了平羊郡,黃甸人和蛇,統統要被消滅干凈!

我不是黃甸人,是桃村人呀!這青蛙也不是蛇,大哥你看清楚,鞋里是青蛙,不是蛇!

還說你不是黃甸人?黃甸人反朝廷反了三十年了,男男女女都出來做刺客做強盜,不是黃甸的女子,誰一個人滿世界走,誰把青蛙藏在鞋子里?這青蛙也危險,說不定是蛇變的!我好心才告訴你,只要你們從這山口下去,過了青云關,進了平羊郡就有你的好看了,國王最怕的是蛇,蛇怎么養也咬人,國王最恨的是黃甸人,黃甸人怎么管也管不服,天生就要謀殺國王,我給你提個醒,鹿林郡村村鎮鎮的草都燒過好幾遍了,蛇蛋都要燒干凈,跑到平羊郡的黃甸人,不管老少統統抓起來了,也是一把火,統統要被燒死!

碧奴嚇了一跳,她不是黃甸人,黃甸和桃村隔了座北山,可碧奴還是讓車夫嚇了一跳。她在慌亂中抱著包裹往路邊賣草籮的攤上走。籮攤上的人都來看碧奴的包裹,碧奴就憤憤地展開豈梁的鞋,大家都看看,這是青蛙還是蛇?明明是一只青蛙,那大哥非說它是蛇變的!那些人好奇地圍觀鞋里的青蛙,嘴里猜測著碧奴的來歷。有個人說,帶個青蛙和帶一條蛇有什么區別?這女子,不是個巫婆就是個瘋子!一個穿桃紅色夾袍的女孩子倒是喜歡青蛙,她上來把一根手指伸到鞋里,邀請青蛙出來亮相,青蛙還是不肯離開鞋子,那女孩便偷偷地拉碧奴的袍袖,問,姐姐你為什么放一只青蛙在包裹里?碧奴一五一十地對女孩子說起了北山秋天的大水,說起了那個沿河尋子的山地女子的木筏,當碧奴強調她帶的青蛙是一個尋子婦人的魂靈時,那女孩子面色慘白,呀地叫了一聲,就強拉著她母親的手逃走了。遠遠地碧奴聽見那受驚的女孩子在問她母親,那帶青蛙的女子,是不是個瘋子?做母親的拍著女孩子的背為她壓驚,說,看她的模樣不是,看她包裹里那些東西,應該是個瘋子吧!

在繁華的藍草澗,碧奴嘗受著一個人的荒涼。

碧奴不撒謊,可是這里的人們不相信她。她清白的身世一說出來,別人就聽得疑云重重,她說她不是黃甸人,是桃村人,兩個地方隔著一座山,口音也完全不一樣。可是藍草澗的人們根本不知道如何辨別桃村和黃甸的口音,他們問,那你們桃村出刺客嗎?碧奴說她是桃村萬豈梁的妻子,各位客官有誰見過我家豈梁嗎?藍草澗的人一聽都笑,沒有人認識萬豈梁,聽者懷疑地反問,萬豈梁是誰?他腦門上寫了名字嗎?他們說去修長城的人成千上萬,誰認識你家萬豈梁?有好多人對她頭上的包裹表現出了反常的興趣,他們不潔的手莽撞地伸進去,肆意捏弄著豈梁的冬衣,他們說,你千里迢迢去大燕嶺,就為了給你丈夫送這些東西?碧奴說,是呀,送冬衣去,不送怎么行?我家豈梁光著脊梁被抓走的!多么平常的話,他們偏偏聽成了瘋話和夢話。穿桃紅袍子的女孩子逃走后,碧奴決定不說話了。說什么你們都不信,還不如不說話。

那個車夫斜倚在富麗堂皇的驢車上,腿翹在空中,有意無意地擋著碧奴的去路,那半截腿從花面襦中探出來,干瘦而骯臟,卻比手更具侵略性,很蠻橫也很精確地戳在碧奴的臀部上。走,走哪兒去?他說,我聽見你那包裹里有刀幣的聲音,留下買路錢再走。

碧奴羞惱地躲避著,來回推那討厭的腿,她決定不說話了,可是人家用腳來擋她的道,她不能不說話。碧奴用手指在臉上刮了幾下來羞辱他,說,大哥我不想開口罵人,別人的手下流,你那腳比手還下流!

車夫對碧奴冷笑了一會兒,突然把掖在懷里的雙手舉了起來,說,手?手有屁用,我摸女人從來不用手,你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在哪里?

碧奴嚇了一跳,她看不見車夫的手,看見的是兩根枯木一樣的手臂,舉在空中,兩根枯木一樣的手臂,炫耀著它的斷裂和枯萎,手指與手掌不知所終。碧奴驚叫了一聲,情急之下用手蒙住了眼睛,她蒙住眼睛,還是忍不住地問,大哥,誰把你的手砍成這樣?

車夫嘿嘿一笑,說,誰砍的?你猜誰砍的?你猜一輩子也猜不出來,是我自己!我自己先砍的左手,抓丁的說砍一只左手沒用,那右手還能去抬石頭,我就讓我爹來幫我對付右手,告訴你怕嚇著你,差吏在外面敲門,我在地屋里砍手,我爹在旁邊幫忙,等他們把門撞開,我的手已經沒有啦!

我知道你的手沒有了。碧奴白著臉從指縫間打量著車夫,她說,大哥你沒有了手,怎么趕驢車呢?

沒有手我還有腳呢!藍草澗誰不認識我車夫無掌?我的腿腳名震八方。車夫無掌的腿充滿表演的欲望,它們緩緩地升起來,雙腳像手掌一樣嚴密地合攏,夾住了車繩,他回頭看著碧奴,告訴你吧,我是衡明君的門客,我要沒有腳趕驢車的絕技,衡明君怎么會收我做他的門客?

你看那邊,趕牛車那個駝背,他是駝背都沒用,人家說駝背去長城背石頭正好,不用彎腰,要不是他肯塞錢給差吏,還輪不到他在藍草澗趕牛車!

碧奴轉過臉去看牛車上的駝背男人,那駝背用木耙翻弄著半車藍草,一邊偷偷地窺視碧奴和車夫無掌,不知為什么他歪著嘴笑,嘴角上的笑容有點猥褻。碧奴一看他,他放下木耙,一只手按著腹部下面,對碧奴眨巴眼睛,碧奴問無掌,他有眼病吧,怎么眼睛眨個不停呢?無掌只是笑,沒說什么,那邊的駝背突然放肆起來,一只手往下面滑過去,做了一個古怪的手勢,嘴里喊起來,多少錢?碧奴不解地反問,什么多少錢?我又不賣藍草。駝背干脆就用幾根手指配合著,做了個更下流的手勢。碧奴羞紅了臉,朝他啐了一口,不解氣,又啐一口。駝背說,你啐什么啐,還假正經呢,這年月一個年輕女子在外面亂跑,不干這個干哪個?

車夫們看來也不是好人,一個把她當成刺客,一個把她當成娼妓。碧奴準備走,可就這樣輕易地從一輛驢車一輛牛車旁邊經過,她不甘心。她繞著無掌的驢車走,一只手留戀地在驢背上撫摸了一下。那是一頭青云郡特有的長腰白驢,驢掌被釘了馬蹄鐵,驢屁股里正涌出一堆灰色的糞便,一群蒼蠅圍著驢屁股飛。碧奴好心去揮手趕蒼蠅,長腰白驢卻不肯接受她的善意,驢突然傲慢地跳了一下,回頭向她咴咴地叫著,用屁股對著碧奴,又旁若無人地拉下一堆來。連藍草澗的驢也不尊重碧奴,可是碧奴對驢充滿了難以遏制的愛惜。

碧奴對車夫說,我問你一下,買一頭牛貴還是買一頭驢貴?

牛貴,驢也不便宜,比買個人貴,你肯定買不起。車夫說。

碧奴怯懦地瞥了車夫一眼。我知道現在的牲口貴,買不起就不買了。她試探著問,我有九個刀幣,大哥我能雇你的驢車嗎?

你是抬舉我呢?要雇我的驢車去北方?車夫無掌瞪著碧奴,突然氣惱起來,你沒有耳朵的,告訴你我是衡明君的門客呀,你沒聽說我還沒聽說過衡明君?人家是國王的親兄弟!我哪兒有這么好的驢車?你給我彎下腰來,看看這車軸,這輪子,是你用的貨色?看見這車梁上的豹印嗎,這是衡明君的徽印,普天之下蓋著豹印的東西都是衡明君的,連我的人也是他的,你懂不懂?不懂就轉過來,看看我的襖背,看見沒有,一個豹印!

碧奴轉到驢車那一頭,果然在無掌驕傲的后背上看見了一個圓形的豹徽。我懂,不是你的驢車你不能做主。碧奴賠著笑臉道。她注視著一架富貴逼人的驢車,越看驢子越高傲,越看車氅越奢華,她想象著更加富貴的車主人,怎么想頭腦里也是空白,就嘆口氣放棄了,她說,那人家有錢有勢,驢車打扮得比人還好,我就不雇他家的驢了,大哥你帶我去跟那駝背說說,把他的牛車雇給我。

他個爛駝背怎么會有那么好的牛車?無掌突然吼叫起來,他的人,他的牛車,都是喬家織室運藍草的!

碧奴看那車夫的唾沫憤怒地飛濺出來,有點手足無措,她說,大哥,你別出口傷人,雇不上驢就不雇了,我走路也走得到大燕嶺,我就是不明白,路上的人為什么都騙我,他們都說藍草澗有大牲口賣的。

那是你腦子笨,大牲口說的是人,不是牲口!車夫無掌對碧奴喪失了耐心,他用腳夾住一條鞭繩,高高拋出去,竟然在碧奴頭上甩了一個響鞭,閃開閃開,我在這兒接衡明君的新門客呢,馬上人家就下山了,你別在這兒礙我的事!去買大牲口吧,你自己往山口走,走下去你就看見人市了,要買也行要賣也行,人市上都是大牲口!

人市

暮色中的人市臨近曲終人散,那群人仍然站在路的兩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些打扮妖嬈的年輕女子。她們盛裝而來,也許是盛裝帶來了自信和優越感,從她們的臉上看不出多少亂世的悲傷,由于天色已晚,慷慨的買主仍然不見人影,她們像群鳥歸林前一樣唧唧喳喳地吵嚷著什么。散落而站的是赤足戴草笠的山地女子,還有幾個素衣玄服的長治郡的中年婦女,后者沉默著,以一種恰如其分的哀傷的姿態觀望著路上來往的車馬。而在路的另一側,上了年紀的男人們和未及弱冠的男孩們,懶懶地盤腿坐成一排,有的晨昏顛倒,靠在別人的肩膀上睡著了。一個不安分的男孩爬到了路邊的野棗樹上,他努力地搖樹,但野棗早被人提前采光,搖下來的都是干枯的樹葉。樹下有人吼起來,別搖樹了,你把野棗樹搖死了,以后遮陽的地方也沒有,讓你站在太陽地里賣,讓太陽曬死你。男孩受到威脅后放棄了搖樹的動作,他在樹杈上坐下來,很快發現一個頭頂包裹的陌生女子正從山口下來,他一下找到了新的目標,一邊從懷里拉出一個木頭彈弓,一邊緊張地朝樹下喊,又來_頭大牲口啦,給我石子,快給我石子!

他們看見頭頂包裹的碧奴從野棗樹下走過,甚至路那邊的婦女都聽見石子沙沙地打在她的身上,碧奴只是朝樹上的男孩瞥了一眼,說,你用小石子打我也傷不到我,你爬那么高,小心掉下來,傷著你自己!男孩沒有料及她的反應,那種冷靜善意的反應讓他覺得好笑,他怏怏地收起彈弓,對樹下的人說,這大牲口的腦袋一定有問題。

碧奴站在土路上,樹下是男人的領地.她不可停留,路那邊倒是一群女子,可她們雍容的裙釵風光在蕭瑟秋風中顯得突兀而曖昧,她不敢輕易過去,于是碧奴就站在路上,茫然地觀察著藍草澗的人市。那些盛裝的女子也在注視她,怎么把包裹頂在頭上?辛辛苦苦梳出來的鳳髻,也不怕壓壞了?有人說,什么鳳髻,是個亂髻,她們南邊的女子,不肯好好梳頭的!也有人專注于她的容貌和打扮,嫉妒而無知地說,南邊也出美人呀?你們看她蛾眉鳳眼楊柳腰的,是個美人么。旁邊有人刻薄地補了一句,就是不知道洗臉化妝,拿灰塵當脂粉往臉上抹呢,你們看看她臉上的土,可以種菜啦。

那群盛裝女子的飛短流長,碧奴不計較,是她們夾路守候的姿態讓她大膽地走了過去。從桃村到藍草澗,碧奴一直對路邊聚集的女子有一種錯覺,她以為她們都是等馬車去大燕嶺的,她以為會遇到來自他鄉的尋夫女子,她們可以結伴去大燕嶺。碧奴先是站到一個盛裝的正在吃餅的綠衣女子身邊,問,你們是在這里等馬車嗎?你們是去大燕嶺嗎?綠衣女子斜著眼睛看碧奴,嘴里嚼著餅說,什么大燕嶺?這兒又不是運苦役的驛站,哪兒有馬車去大燕嶺?你別在這兒轉悠了,趁天還沒黑透,趕你的路去!碧奴說,那你們呢,你們是在等什么?你們要去哪里?綠衣女子從腰帶里掏出一個荷包來,我們跟你不一樣!她舉著荷包在碧奴面前晃,看見沒有?是針線,我們不是大牲口,我們都是女織匠,有手藝的,我們等喬家織室的馬車來雇人,你站在這里干什么?碧奴聽出那女子對她的歧視,她說,大姐你不可以這么說話的,大家站在這里都是沒辦法了,誰是大牲口?會個針線活就嬌貴成那樣了?我們桃村的女子從小種桑養蠶,針線活粗,可你這荷包上的絲線都是從蠶繭上拉出來的呀,我認得出來的,是我們桃村的蠶繭拉出的絲線!綠衣女子眨著眼睛打量碧奴,我們荷包里裝的都是你家的絲線?你從桃村來?怪不得說話跟打雷似的!她突然得意地笑起來,我知道你是誰了,他們說桃村有個瘋女子得了相思病,帶著一只青蛙去北方尋夫,說的就是你吧!

碧奴又是一驚。她不知道關于她北上的消息傳到藍草澗,已經被路人篡改了,聽起來那確實是一個瘋女子的消息。她發現綠衣女子注視她的目光里開始有一種憐憫,很明顯是正常人針對瘋子的富于節制的憐憫,碧奴氣惱地拍著頭上的包裹,是誰在背后亂嚼我的舌頭?我是去給自己丈夫送冬衣呀,什么叫相思病?我才沒病,誰忍心讓自己丈夫光著脊梁過冬,誰才是得病了!

你沒病,那你快去送冬衣吧,去大燕嶺那么遠的路,你再不趕路大雪就要下來了,你丈夫就要凍成雪人啦!綠衣女子哧地一笑,甩著袖子向其他女織匠那兒擠過去,然后碧奴清晰地聽見了她欣喜的聲音,你們沒看出來?快來看,她就是桃村那瘋女子呀!

交頭接耳的女織匠們全部回過頭來了,她們都用驚愕而好奇的目光看著碧奴,就是她。就是她。相思病。瘋女子。那青蛙呢?青蛙藏在她頭頂的包裹里呢。碧奴站在她們針尖一樣的目光里,臉上身上都感到了說不出來的刺痛,她累得心力交瘁,沒有力氣去和那些女子理論。

路邊還有其他女子,幾個山地女子,沉默地站在人市一角,在暮色中就像一排樹的影子。碧奴離開了盛裝的女織匠,朝一個手執草笠的黑衣婦人走過去,那女子的身影讓她想起了木筏上的山地女子,也讓她想起包裹里的那只青蛙。她想問那女子從哪兒來,是不是從東北山地來,認識不認識一個乘木筏沿河尋子的婦人?但在這個充滿敵意的人市上,碧奴對交流失去了信心,她決定不說話,什么都不問,我不問你,你也別來問我。碧奴沉默著站在那里,和山地女子們站在一起,站在一起等過路的車馬。那黑衣婦人放下掩面的草笠,露出一張浮腫的灰暗的面孔,她一說話嘴里散發出一股魚腥草的氣味。你不應該站到她們那兒去,老的,丑的,病病歪歪的,沒有手藝的,應該站在我們這兒。我們不等織室的馬車,有人肯把我們買去拉套犁地就好,大牲口說的就是我們呀,可沒人要買我們山地女子,做大牲口都不行,嫌我們丑,嫌我們笨,我們等不到馬車的,我們是在這里等死呢,你要是也等死,就跟我們在一起。

藍草澗人市并沒有碧奴的位置,她不能站在女織匠那邊,也不想站在山地女子這邊了,她聽出黑衣女子絕望的話語不是挽留,更多的是拒絕。碧奴為自己感到心酸,連山地女子這邊也無容身之處,這樣一來她只好站在路的中央了。碧奴惘然地站在路的中央,和其他人一起等,等。他們守望著路過人市的最后的車馬。藍草澗的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來,山口吹來的風有點冷了,大路上偶爾會過去一輛車,兩邊的人群便隨之躁動起來,女織匠們撣衣整發,舉起五顏六色的荷包,儀態還算保持了一點矜持,對面的男孩子干脆就跑過去拉拽著車氅,他們想直接爬上車去,被趕車人的鞭子打回來了,趕車人說,不買人了,今天不買人!那些自卑的山地女子們在后面怯怯地追上去,大聲問,大牲口要不要?不拿工錢,管飯就行!車上的人回答道,不要不要,不要大牲口,光管飯也不行!

碧奴頂著個包裹在路上躲閃著車馬,她孤單窘迫的身影再次引起了樹下那些男孩的注意,他們朝碧奴頭上的包裹指指戳戳,說,去看看,包裹里有沒有一只青蛙?另一個粗啞的聲音聽起來是屬于某個老年男子的,看什么青蛙,去看看那包裹里有沒有刀幣!碧奴感到暮色中的這個人市有點險惡,路的中央依然不是她適宜停留的地方,她準備回到路的左邊去。野棗樹沙沙地搖晃了一陣,那個藏彈弓的男孩從樹上跳下來了,還有一個男孩也站了起來,向碧奴追過來。碧奴大叫一聲,說,你們要做強盜?小心官府把你們綁走!男孩們一時怔在那里,那個老年男子的聲音又陰險地響起來,綁走就綁走,綁到牢里有飯吃,比在這里餓死好!他們受到了明確的鼓勵,一個男孩鸚鵡學舌道,綁走就綁走,綁走有飯吃!另一個學著強盜的口氣說,留下買路錢再走!他們像兩頭野獸一樣朝碧奴撞過來。碧奴尖叫起來,她向那邊的盛裝女子們求援道,他們明火執仗呢,你們就這樣看熱鬧?盛裝女子們漠然地看著碧奴,一個藍衣女子指著路那邊說,孩子他爺爺就坐在那兒呢,他都不肯管,關我們什么事?碧奴轉而去抓一個山地女子的衣袖,那女子慌忙抽著自己的袖子說,別抓我,你快跑呀,也怪你自己,帶著那么大個包裹還站到人市來!碧奴走投無路地奔逃著,突然就遷怒于包裹里那只青蛙了,她一邊奔跑一邊拍打包裹,你還不出來,還不出來?我要是帶條狗還能幫我,帶了你你叫都不叫一聲,帶著你有什么用!

青蛙也許是被碧奴從包裹里拍出來的,也許是自己跳出來的。路兩邊的人們驚愕地看見碧奴頭上銀光一閃,那只傳說中的青蛙像一個從天而降的神跡,悄然匍匐在碧奴的頭上,準確地說是伏在那只包裹上。藍草澗一帶暮色濃重,他們本來看不清楚那包裹上的青蛙,可是令人驚嘆的是青蛙雙眼緊閉,眼睛周圍閃爍著一圈銀白色的淚珠,從來沒有人見過青蛙的淚水,那淚水是銀白色的,照亮了自己憂傷的黑綠斑紋,也照亮了它的主人碧奴蒼白憤怒的臉。

是毒蟾,別去碰它,會瞎眼睛的!路那邊響起了老年男子驚慌的聲音,別去惹那女子,她一定是個女巫。

碧奴看見了兩個男孩驚駭的眼睛,他們開始后退,帶彈弓的男孩尖聲說,青蛙是瞎的,一只瞎青蛙,它怎么會哭?另一個拽著他往樹下跑,爺爺說了,那不是青蛙,是一只毒蟾!帶彈弓的男孩說,這女子為什么帶一只毒蟾?另一個叫起來,爺爺說了,她是女巫,快跑!他們撒腿就往野棗樹下跑去。

在藍草澗的人市上,碧奴依靠一只流淚的青蛙獲得了尊嚴,盡管那是一種意外的女巫的尊嚴。碧奴在暮色中拾掇包裹的身影也散發出一絲神秘的氣息,那邊的盛裝女子先向她悄悄地圍過來,然后山地女子們也面露愧疚之色,親熱地站到了碧奴身后。人市上的婦孺老小像一群旱地上的魚游向一口泉眼,游向碧奴,懷著魚對水天然的尊敬。他們是來向她打聽自己的命運來了,碧奴起初有點慌張.她想脫身,可是轉念一想擁過來的都是窮人,都是可憐人,她的命運也是他們的命運,錦衣玉食的富貴命,碧奴不懂,饑寒交迫的窮命苦命,她是說得清楚的,龍鳳投胎的人,碧奴一個都沒見過,從水里土里鉆出來的貧賤之人,碧奴見得多了,預知貧賤的命運有什么難的?碧奴想到這兒就壯起了膽子,她挑了個干凈的地方放好豈梁的鞋子,再把青蛙安頓在豈梁的鞋子里,自己模仿柴村的女巫,在地上畫了一個圈,盤腿在圈里坐下了。

綠衣女子向碧奴獻出了她沒吃光的半塊餅,屈膝行了禮,說,看不出來你是個女巫呀,我丈夫也是夏天被拉到大燕嶺去的,一去就沒音訊,你給我占個卜,問問你的青蛙,看看他還活著吧?

碧奴瞥了一眼綠衣女子華美的服飾,在她綴滿珍珠瑪瑙的腰帶上抓了一下,說,你穿得這么好,你丈夫光著脊梁,等到北風一起,你丈夫恐怕就會死的。

他會被凍死!眾女子齊聲叫起來。

碧奴說,不,青蛙說了,他是心酸而死!

綠衣女子驚聲道,那我該怎么辦?

你回家去呀,回家把你丈夫最暖和的冬衣找出來,明天趁著太陽好,放到太陽地里曬一曬,曬好了就可以送到大燕嶺去啦。

綠衣女子瞥了一眼鞋子里的青蛙,羞斷地垂下頭,說,哪兒還有他的冬衣?讓我換了一袋谷子啦。我不能跟你比,你是女巫,見山翻山,見水趟水,我走不了那么遠的路,我身子骨弱,我去一定會死在路上的。

你怕死在路上,就不怕你丈夫活活凍死?

綠衣女子被問住了,過了一會兒為自己申辯道,他的日子苦,我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呀,有手藝也沒用,還不是在這兒等死么?

一個白胡子老漢佝僂著身子過來,獻給碧奴一顆酸棗,他呼呼地喘著粗氣,我兒子下山賣柴的時候被捕吏抓走了,村里人誣賴我兒子呀,說他偷了人家的羊才被抓的,我到縣上的公堂去,讓人打出來了,衙門里的人說就是我兒子偷羊,也沒空抓他,女巫大姐給我問問你的青蛙,我兒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到底被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碧奴告訴他,你兒子什么事也沒犯,他一定是抓到大燕嶺去修長城了,修長城是世上最苦最累的活,青云郡的男子是世上最不怕苦最不怕累的人,所以他們都去了大燕嶺。

那老漢臉上先是露出了一絲欣慰之色,隨后他憂心忡忡地打聽,從藍草澗去大燕嶺,還要走多少天?

碧奴說,靠兩只腳走,大約要走到冬天才能到。

老漢一下就絕望了,他說,那我也去不了啦,走個幾十里我就跟你一起去了,我一走路就喘呀,那么遠的路不能走。我要是再年輕個十歲,喘死也要去大燕嶺,去替下我兒子,可我快入土了,只好守在這里,熬一天是一天,等我兒子從身邊走過,就怕我已經在墳里了,兒子從墳上走過,我都看不見!

大燕嶺三個字像燧石一樣擦亮了眾人的眼睛,但所有的火花紛紛隨風熄滅。除了碧奴,沒人要去大燕嶺,碧奴清楚地知道在這個絕望的人市上,她是最后一個懷著希望的人,她的孤單也是命中注定的。

碧奴獨自站在風中,她把包裹頂在頭上,守望著通向山下的路,路在黑暗中越來越模糊,她聽見驢鈴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看見一個熟悉的舉腳趕車的人影,是那輛迎客的驢車穿越暮色,從山口那里沖下來了。碧奴攔車的動作非常突兀,也非常堅定,歸心似箭的車夫無掌用繩鞭打她也趕不走她,只好把驢車停下來了。

碧奴不說話,只是固執地攔著驢頭,她的一只手抬起來,從包裹里掏出了一個閃亮的刀幣,攤在手上,向車夫的腳遞過來。

大哥,我不停還能走,一停下來,腿再也邁不動了。你行行好捎我一段路吧,只要向北走,捎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車夫抬起腳,兩個腳趾麻利地夾住了刀幣,另一只腳也翹起來,上下晃動著。碧奴看懂了那只腳,遲疑了一下,又掏了一個刀幣放在他的腳趾間。她的手明顯有點發顫,我從來沒花過這么多錢,她說,豈梁知道了會罵死我的,搭個驢車花這么多錢,可我走了三天三夜了,今天再也走不動了。

你還嫌貴?也不看看你搭的是誰的驢車!車夫回頭看了看后面的門客,說,這位大哥心善,他同意我才能捎你呀!你還不趕緊謝過他?兩個刀幣就能坐一回衡明君的驢車,別人沒有你這么好的福氣!

碧奴對著車上的人鞠了個躬。她登上驢車,才注意到那個遲到的門客像一塊巨大的巖石,在驢車上投下了一大片陰影,借著最后一點光線,可以看見那個男子亂發垂肩,玄巾蒙面,身上隱隱散發出一種冰冷的麝香味道。

大哥你從哪兒來?碧奴怯怯地問了一聲,那門客好像沒聽見,車夫無掌卻回頭呵斥她了,不準多嘴!我車上的客人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我都不敢問,你倒敢隨口亂問!

那神秘的男子沉默不語。碧奴和他坐在一起,覺得自己是與一塊黑暗的巖石坐在一起。她盡量地不讓自己妨礙他,偶爾地隨著驢車的搖晃,碧奴的包裹觸及那男子的袍角,那包裹會瑟瑟地顫動,青蛙在里面咕地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碧奴把包裹抱回到膝上,低頭之際看見那男子袍角靴口布滿了一攤攤污痕,它們坦然地暴露在暮色中,一眼看去分不清是泥印還是血痕。她莫名地想到了黃甸,那個危險而可怕的地方,身體便離他遠了一點。碧奴有點慌,對旅伴的畏懼來路不明,也就無從排遣,偶然的匆匆一瞥,她看見玄巾上那人閃閃發亮的眼睛,她分不清那眼睛里的光芒,是傲慢還是仇恨,是仇恨還是哀傷。

百春臺

他們在天黑之前抵達了百春臺。

月光下的百春臺是一座奢華而明亮的孤島,在秋夜凄涼的青云郡大地上,這孤島高臺飛檐,燭影搖曳,縈繞著弦樂絲竹之聲,看上去是最后一頭狂歡的巨獸。驢車穿越了一片樹林來到水邊,車夫勒韁停車,回頭對碧奴說,下去,下去,拿你兩個刀幣,我帶你往北走了二十里,你該下車了!

碧奴沒有聽見車夫的驅逐令,她一路上努力地閃避蒙面客的眼睛,還有他袍下飄起的神秘的麝香和薄荷的氣味,驢車上的二十里路令她精疲力竭,蒙面客的眼睛在暗夜里猶如一盞燈,掃視著四周,她恰恰是在他燈火般的目光下迷了路。蒙面客冰冷的儀態以及他袍下扶劍的手勢,讓碧奴回憶起她小時候在北山上遇見的一個黃甸人,那人掖著東西在山上走,桃村的孩子追著他打聽,叔叔你袍子里掖了什么東西?那人笑了一下,袍子掀開來,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碧奴想起那個人頭便再也不敢看他的袍子了,在驢車的顛簸之中她覺得自己和一把劍一起在夜色中飄浮,她迷失了方向。

車夫粗魯地踢了她一腳,你是聾了還是睡著了?到百春臺啦,快給我下去,別讓人看見!

下了驢車,腳下的地面仍然在波動,碧奴發現她有點站不穩,人就蹲下來了。她蹲在一個陌生的夢境一樣的地方。水把百春臺和樹林隔離開了,一條壕河錦帶似的包圍著百春臺,對岸人影閃爍,一排豹徽燈籠迎風飄搖。鐵鏈和轤轆聲交叉地響起來,河上有一片巨大的黑影一閃,一座橋從半空中降落下來,那座半空降落的吊橋把碧奴嚇了一跳。

碧奴倉皇間彎下了腰,頭上的包裹跌落在地上了,她半蹲著拾掇包裹的時候看見驢車已經上了橋,便跳起來對車夫喊,大哥你不能把我扔在這里,你拿了我兩個刀幣,怎么就捎了我二十里地,大哥你得退一個刀幣給我!

車夫和蒙面客都回過頭,沉默的蒙面客仍然沉默著,只有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光。車夫罵了一聲,說,看你樣子傻,你倒是精明,拿你兩個刀幣,你還要我帶你進百春臺?也不瞪大眼睛看看,百春臺是你進去的地方?

碧奴沒來得及說什么,是那只青蛙在包裹里面焦灼地掙扎,青蛙從鞋子里跳出來,在碧奴的手背上停留了一個瞬間,留下一片反常的滾燙的熱痕,然后它就跳出去了。從桃村到百春臺,青蛙一直羞怯地躲在豈梁的鞋子里,可現在它大膽地跳出來了,碧奴驚愕地看見青蛙在月光下跳,跳,跳到了驢車上,從蒙面客躲閃的身體來看,青蛙是跳到他懷里去了。

別過去,他不是你兒子!碧奴突然明白了青蛙的心,她驚恐地叫喊起來,快回來,他不認識你,他不是你兒子!

碧奴對青蛙尖叫著,可惜她的制止已經遲了,蒙面客捉住了青蛙,她看見他的手輕輕地一揮,一個小小的黑影劃出一道弧線,墜落到水里去了。

吊橋那面響起一陣急促的鑼聲,是守夜人在催促驢車過橋,車夫的腳舉了起來,甩響鞭繩,碧奴絕望之中去追驢車,她的手在慌亂中順勢一拉,抓住的恰好是蒙面客的腰帶,在月光下碧奴看清了她手里的是腰帶,碧奴的手下意識地松了一下,松了一下又緊緊地抓緊了,慌亂中她對那男子叫了起來,那不是青蛙,是你母親的魂靈呀,你會遭報應的,你把你母親扔到水里去了!

蒙面客站了起來,袍飛之處冷光一閃,惶然之間,一把短劍已經斷開了碧奴的手和腰帶的糾纏,蒙面客拔劍割斷了自己的腰帶,他仍然像一塊巖石聳立在車上,車夫暴怒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什么母親?什么魂靈?車夫對碧奴吼道,你小心讓他一劍穿了心,他是衡明君請來的大刀客,他的刀劍不認人,不認親人,更不認鬼魂!

碧奴跌坐在地上,手里抓著一小截腰帶,借著月光可以看見織錦腰帶上的豹子圖紋,一片黑色的痕跡很蹊蹺地黏在上面,碧奴現在肯定了,那是一攤血跡。

驢車過橋后,對岸一陣忙碌,吊橋沉重地升起來,從河上消失了,壕河恢復了它的防范之心,把碧奴一個人隔絕在岸邊。

碧奴沿著河邊走,尋找她的青蛙。月光下的壕河水波粼粼,水面上依稀可見一葉浮萍,馱著一個小小的黑影向著百春臺游去,留下一串鏈狀的波紋,一定是那只青蛙。碧奴在河邊等了一會兒,她知道青蛙不會回頭了,那可憐的亡魂聞到了兒子的氣味,她便失去了唯一的旅伴,剩下的路,她要一個人走了。

青蛙一走,包裹清靜了,豈梁的鞋子也空了。碧奴在水里把豈梁的鞋子洗干凈,然后她在水面上照了照自己的面孔,月光下的水面平靜如鏡,可這么大的鏡面也映不出她的臉,她的臉消失在水光里了,她看不見自己,剎那間碧奴不記得自己的臉是什么樣子了。她努力地回憶自己的模樣,結果看見的是木筏上那山地女子憔悴蒼老的臉,那張臉上一片淚光,眼睛充滿了不祥的陰翳。

碧奴不記得自己是否哭過了,摸到了頭發她才摸到了淚。她突然想起來離開桃村之后還從沒洗過頭發,就拔下髻簪,把一頭烏發浸泡在水里了。她的臉貼著水,貼得那么近,還是看不見自己的臉。河里的小魚都來了,它們從未遇見在月下梳妝的女子,以為在水中浮蕩的是一叢新鮮的水草,小魚在水下熱情地啄著碧奴的長發。碧奴知道那是一群小魚,她想看見水下的小魚,但豈梁的臉突然從水面下躍出來了,然后她感覺到了豈梁靈巧的手指,它們藏在水下,耐心地揉搓她的頭發。她忘記了自己的模樣,但豈梁是不可遺忘的。她記得豈梁的臉在九棵桑樹下面盡是陽光,開朗而熱忱,在黑暗中則酷似一個孩子,稚氣靦腆,帶著一點點預知未來的憂傷。她記得他的手,他的手白天伺弄農具和桑樹,粗糙而有力,夜里歸來,她的身體便成了那九棵桑樹,更甜蜜的采摘開始了。魯莽時你拍那手,那手會變得靈巧,那手倦怠時你拍打它,它便會復活,更加熱情更加奔放,碧奴思念豈梁的手,也思念豈梁的嘴唇和牙齒,思念他的沾了黃泥的腳拇指,思念他的時而蠻橫時而脆弱的私處,那是她的第二個秘密的太陽,黑夜里照樣升起,一絲一縷地照亮她荒涼的身體。她記得豈梁的身體在黑夜里也能散發出灼熱的陽光,這牢固的記憶最終也照亮了異鄉黑暗的天空,照亮了通往北方的路。碧奴最后從水邊站起來,向北面張望,看見的是一片樹林,唯一一條通往北方的路,藏在那片樹林里。

樹林深處搭滿了零亂的草棚,黑漆漆高高矮矮的一大片,都在風中顫索,夜風吹來了混雜著人畜便溺的臭味,還有什么人疲憊的鼾聲。只有一座草棚檐下掛了一盞燈,碧奴想這是不是路人說的衡明君的鹿棚。碧奴往那棚走去。棚外面有個起夜的男孩在撒尿。他睡眼惺忪,一邊撒尿一邊抓撓著自己的肚子。碧奴站在暗處,一眼看見那男孩脖子上掛了一只小葫蘆,發髻上長出兩根奇怪的鹿角,更令她驚訝的是男孩的夜尿像溪流尋海似的追著她的腳,她往左邊躲躲不掉,右邊也躲不掉,一道清亮的水流長了眼睛似的,準確地追逐著她的腳。碧奴不敢驚動男孩,就捂著嘴退到了草垛后。可她的影子還是讓男孩發現了,男孩驚叫了一聲,一個女鬼!草垛里藏了個女鬼!

棚里擁出來一群男孩子,甚至還有兩頭大膽的母鹿,他們瞪著眼睛觀察草垛的動靜,有個孩子喊起來,拿火把來,鬼最怕火光!另一個孩子說,小心失火,衡明君收拾你,去拿棍子,大家拿棍子打鬼!

男孩們把碧奴逼上了梁山,她頂著包裹從草垛后鉆出來,臉上的笑容中慌亂多于懇切,你們這些孩子,誰聽說過頂著包裹趕路的鬼呀?我不是鬼,我從桃村來,到大燕嶺去,我是桃村萬豈梁的妻子呀!

一個孩子用一種世故的聲調說,誰是萬豈梁?衡明君的門客我都認識,沒有萬豈梁!

另一個孩子貌似聰慧,尖聲問,你怎么證明你不是鬼?我聽見你走路帶著風聲!

碧奴說,那是我的袍子的聲音,我風餐露宿的,瘦得厲害,我的袍子變得又肥又大,一走路風就灌進來了。

那個頸上掛著小葫蘆的男孩一直好奇地盯著碧奴的包裹,他說,女鬼也有頂著包裹趕路的,包裹里裝的是死人的骨頭,你說你不是鬼,把你的包裹扔過來,讓我們看看,里面有沒有死人骨頭!

那個建議獲得了男孩們的一致贊成,他們說,快,快,把包裹扔過來!

碧奴向后退,一邊搖頭,一邊更緊地抱著她的包裹。男孩們突然發出一陣整齊的幽幽的鹿鳴聲,雙手搭在額前兩側,像一群鹿似的向她跳過來,準確地說是向她的包裹跳過來了。盡管是一群瘦弱的男孩,他們還是輕松地從碧奴懷里奪下了包裹。那莊嚴而神秘的包裹被一些小手粗魯地打開后,顯得寒傖而低賤,五個深藏不露的刀幣沖破了冬袍的暗袋,隕石般地散落在泥地上,引起了男孩們的一片狂叫,碧奴看見豈梁的冬袍猶如驚鳥倉皇地飛到半空,又落下來,被好多手輕易地俘獲了,有人在爭搶袖子,有人在爭搶衣角。豈梁的棉幘被一個男孩戴在頭上,馬上又被另一個男孩摘下,戴在了自己的頭上,豈梁的腰帶被一個男孩揮舞著,發出狂亂的噼啪之聲。

碧奴尖叫起來,在凄厲的尖叫聲中她看見樹梢上的星空在搖晃,除了尖叫,她想不起任何語言了。在尖叫聲中碧奴的目光追逐著豈梁的冬袍,那袍子在男孩們的手中飛來飛去,她的魂魄也跳出她的身體,追著男孩們的手飛來飛去,而她的身體在下沉,膝蓋不知不覺地跪在泥濘的地上,她向一群孩子下跪,跪了沒用,他們干脆從她肩膀上從她頭上跳過去了,碧奴撐著膝蓋努力地站了起來,站起來也沒用,她追不到那些鹿一樣善跑的孩子。男孩們光裸的腿在樹林里跳躍,他們陶醉在一場掠奪附帶的競爭中,充滿了狂歡的喜悅。碧奴用盡力氣去抱住一個男孩的腿,你們不能搶我的包裹,你們會遭天打雷劈的!可是她的聲音被淹沒了,碧奴看不見她的包裹了,只看見頭頂的星空在搖晃,林子里的一大片黑暗也在搖晃,她向著那片黑暗俯下身祈求,還沒有聽見自己祈求的聲音,人便輕盈地躺下去了,躺下去了。

鹿人

男孩們把碧奴拖到了羊舍里,被吵醒的羊倌拿了根木棍來打人,看見地上的碧奴就把棍子扔掉了,他齜著牙齒笑起來,說,我以為你們抓了頭野鹿呢,沒想到是抓了個人來,還是個年輕標致的小女子!羊倌趕開了幾頭羊,把昏迷的碧奴拖到了避風的草堆上,他還想把男孩們也趕走,可是男孩們堅決不肯離開他們的獵物,他們說,臭羊倌,你的心思我們知道,別想得美,是我們抓來的女鬼,我們還沒審問她呢。

由于碧奴包裹里的所有東西都已經分贓完畢,他們安靜了許多,對贓物的態度也變得實際而挑剔起來。一個名叫樞密鹿的男孩很快脫下了豈梁的冬袍,嫌袍子太大,不合身,他拿著冬袍要換那只兔皮帽,兔皮帽的新主人慷慨地換給了他,但是他一轉身就意識到自己做了虧本買賣,反悔了,要去討回冬袍,頭上的兔皮帽又不舍得還人,于是扭成了一團,剎那間羊舍里又喧鬧起來。

趁著羊舍一派混亂,羊倌蹲在一邊欣賞著草堆上的女子,他故作神秘地研究了她的頭發、耳垂和脈搏,自信地說,她有脈跳,耳朵是熱的,這女子是人,不是鬼。羊倌又說,是不是女巫,摸了才知道!趁人不注意,羊倌把手探進碧奴的秋袍里,其他男孩一下都擁過來了,一邊旁觀一邊譏笑著羊倌。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你們沒見過衡明君替女子驗身?羊倌的手停留在碧奴的秋袍里,表情看上去很莊嚴,他說,你們什么都不知道,現在外面好多男人為了逃役扮成女子,這女子來路不明,我得查一查,她是不是男的!

碧奴在昏迷中輕輕地打著呼嚕,聽上去像是熟睡的鼾聲。她的塵封的秋袍被粗暴地打開,乳房被那羊倌緊緊地抓握著,閃爍著蒼白的疲憊的光暈。羊倌向男孩們介紹著他手里的乳房,他說,多好的奶子呀,她的奶子像一只碗,衡明君大人說了,沒喂過奶的女子,奶子才像一對碗!你們自己過來看,看看她的奶子,像不像一對碗?男孩們猶豫著向草堆上擠過來,有人反對道,不像碗,像一只饅頭。于是那羊倌受到了什么啟發,眼睛突然亮了,那你要不要來啃一口?來,來,啃一口!那男孩被按在碧奴的身上,他掙扎起來,耳朵貼在碧奴的乳房上,他的半張臉被一片苦澀的水濡濕了,眼睛感到一陣辛辣的刺痛,然后他聽見了什么聲音,腦袋抬起來,抓著自己的耳朵搖了搖,又向碧奴的乳房俯下身去,嘴里驚叫起來,你們快來聽,它在哭,它在流淚!

大多數男孩們看見的是一個昏迷中的女子,女人總是會哭的,但他們不相信一個女子能在昏迷中用她的乳房哭泣,他們起初懷疑那是滲出的乳汁,但根據他們孩提時代對母親乳房的記憶,乳汁是白色黏稠的,不是那么透明晶瑩的,那應該是汗液?可是這么個秋寒之夜,人披著麻片都瑟瑟發抖,她裸露著半個身子,怎么會流這么多汗呢?在普遍的好奇心驅使下,羊倌帶頭用手指蘸了蘸碧奴的乳房,塞到嘴里馬上吐出來了,苦的,比樹皮還苦!他說,你們誰嘗過別人的淚?過來嘗一嘗,看看是不是淚水?男孩們一時都愣在那里,誰也沒有嘗過別人的眼淚。有一個男孩平時哭慣的,是鹿棚里的哭鼻子大王,這時候被羊倌強行推到碧奴身上,男孩申明他知道自己的眼淚是什么味道,別人的眼淚,他的舌尖不一定能品嘗出來,他慌慌張張地在碧奴的乳房上蘸了一下,遲遲不肯把手指放到嘴里,結果手指被別人抓住,塞進了他的嘴巴,善哭的男孩打了幾個噴嚏,鎮靜下來,緊張地咂著舌頭辨別味道,他說,不光苦,還很澀,有點酸,像野山棗的味道。旁邊的男孩嚷嚷起來,你就知道吃,快說,到底是不是眼淚?那男孩被粗暴地推搡著,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什么,然后他便故態復萌,張大嘴哭起來了,他一邊哭一邊指著自己臉頰說,我嘗不出來,我不管了,你們自己來嘗嘗我的淚吧,比一比就知道了,她流的是不是淚!

他們陷入了僵局,也許是那男孩平時哭得過多的緣故,他的淚水味道平淡,僅僅帶著一點點咸味。他們不能通過這樣廉價的眼淚得到結論,所以那男孩被勒令停止哭泣,而且被推到了一邊。這時候那個頸上掛著小葫蘆的男孩站了出來,他勇敢地伏在草垛上,對著碧奴的乳房舔了一舔,然后他肯定地點了點頭,說,是淚水,是女子的淚水!在別人狐疑猜忌的目光里,他顯得坦然而自信,并且愿意與別人賭咒發誓,那是女子的特殊的眼淚,他告訴羊倌,離家前的那一夜他母親抱著他哭,她的眼淚淌到了他的嘴里,就是這種又苦又澀的味道。

羊倌快樂而猥褻的笑容是忽然凝固的,他的手匆匆逃離了碧奴的身體。這女子恐怕是個南方來的淚人,碰了淚人,一輩子都不會遇見一件高興事!他甩著手,眼睛里掠過一種莫名的恐慌,隨后對著男孩們叫喊起來,你們好大的膽,深更半夜把個陌生女子搬來搬去的!誰讓你們把她搬到羊舍來的?趕緊給我搬出去!

男孩們七手八腳地抬起了碧奴,碧奴已經滿身是水。現在男孩們確定從碧奴身上洶涌而出的是一種陌生的淚水,不僅僅通過品嘗,也通過了眼睛和耳朵的判斷,他們清晰地感受到那乳房強烈的震顫,是哭泣的姿勢,也是憤怒的呼叫。他們驚愕地偷窺著那不容侵犯的乳房,互相交流的目光都表達了一定的敬畏。然而敬畏之外,那哭泣的乳房也給他們帶來了更多的困擾,他們把碧奴安頓在雞窩頂上進一步檢查。有人負責脫下了碧奴破爛的草履,報告說,她的腳指頭走路走爛啦,只有血泡,沒有水!有人去握住碧奴的手,手心手背都細細察看,說,她的手跟死人一樣,冰冷冰冷的!有人說,搖搖她的手,晃一晃她的腳,看看她流不流淚!兩個男孩就奉命搖晃碧奴的手腳,搖著晃著,男孩們的臉上都露出了驚恐的表情,雞窩里的一只雄雞也在慌亂中喔喔啼叫起來。一個淚水的奇跡不僅震撼了雞窩旁的所有男孩,也驚動了睡眠中的雄雞,碧奴布滿血泡的腳趾間淌出了數道淚水的溪流,她攤開的雙掌剎那間已經淚水滂沱!

鹿人們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處置他們的獵物,他們的腦袋湊在一起,商量了一會兒,將軍鹿鄭重地對碧奴宣布了她的歸宿,我們要把你抬到我們鹿王那里去!

鹿王墳

后來他們抬著碧奴往樹林深處走,很明顯,鹿王住在樹林深處。

碧奴請求他們把她從木板上放下來。我不鬧,也不跑,她說,反正是要死,死在你們這幫孩子手里算是好死,我求你們放下我,讓我走著去,牲畜去屠宰才綁在木板上呢。

他們先是沉默,沉默過后異口同聲地說,不行,你是祭品,祭品都是綁在木板上的!

鹿人們抬著碧奴向樹林深處走。一路上他們七嘴八舌地向她炫耀鹿王的榮光,說鹿王已經跑得比馬快了,他已經讓衡明君挑進百春臺當馬人了,可他心甘情愿地留在樹林里和鹿人在一起。鹿棚里那么多鹿人,只有他放棄了當馬人的機會,他是所有鹿人私下推選出來的鹿王,是整個青云郡的鹿王。除了提醒碧奴對鹿王不得無禮之外,男孩們順便介紹了自己作為鹿人的身份。將軍鹿傲慢地對碧奴拍自己的胸脯,說,知道我為什么叫將軍鹿嗎?我跑得最快,力氣最大,鹿王不在,所有鹿人都歸我管!那個文靜的男孩不知為什么叫樞密鹿,臉上有一種老人的陰沉和滄桑。還有一個長相木訥的男孩不肯說話,就被將軍鹿推過來了,對碧奴說,你知道他是什么鹿嗎?他是面餅鹿!他們強行把面餅鹿的身體擺成一個大字,用手指著他手臂和腿上的圓形疤癍,讓碧奴數。你數數,數數他中了多少箭,他跑不快還要做鹿人,中了箭就哭,哭了衡明君就把面餅用箭射給他,他一天能吃三個大面餅,你看看他的肚子吃得多么圓!

他們來到一個隆起的小土墩前,那就是鹿王墳了。鹿王墳前堆滿了祭物,一看就是出自孩子之手,牛骨、銅鎖、貝殼、木彈弓,還有幾只干癟的死鳥。一個高大的稻草人穿了一件破爛的蓑衣,歪斜著站在土墩旁邊,手里還拿著一支箭,看上去它應該是守墓人。現在有了碧奴,那稻草人被無情地推倒在地,將軍鹿還在它身上踩了一腳,說,你就不肯好好守墳,看看鹿王墳上的干草,都讓鳥啄光啦。

將軍鹿從哪里拉了一條鐵鏈過來,他抖動著鐵鏈,命令鹿人們把木板與碧奴分離開來,碧奴的腿來不及松動,就被面餅鹿惡狠狠地抱住,拴在一棵樹樁上了。將軍鹿聽見碧奴尖叫起來,過來安慰她說,你別怕,你戴著這鐵鏈可以走十步遠呢,你可以走到林子里去摘野果吃,你要拉屎撒尿也別在鹿王的墳前,到林子里去方便。樞密鹿在一邊幫忙,他說,林子里有野豬,千萬別讓野豬來拱墳,也別讓鳥停在墳頭上,你摘來的野果,千萬別光顧自己吃,一定要給墳上祭一份!

孩子們竟然替她安排了這么一個歸宿!碧奴害怕了,她不怕死,但是她害怕這個古怪的歸宿。她開始一聲聲地尖叫,發瘋般地掙脫那條鐵鏈,可是所有的鹿人都圍了過來,他們細瘦有力的腿,一齊舉到碧奴身上,壓緊她反抗中的身體,不知是誰的手,為了阻止碧奴的叫聲,竟然別出心裁地伸到碧奴的腋下,撓她的癢癢。

他們也許不是孩子,是一群鹿。也許他們不是鹿,但有了一顆鹿的心。碧奴終于明白了他們身上為什么會散發出鹿的腥膻氣味,為什么他們走路不肯好好地走,總是像鹿一樣跳,為什么有的孩子發髻上綁了兩根鹿角,為什么他們的嘴里能發出群鹿的鳴聲。碧奴很害怕,不是害怕鹿,而是害怕他們那顆鹿的心,人心總能打動人心,可是對一群鹿,她怎么才能說動他們的心?碧奴在樹下尖叫,她叫喊著豈梁的名字,那悲慟的聲音使樹上的夜露紛紛墜落,她把樹喊得枝葉飛卷,可是孩子們冷酷的心還在沉睡,將軍鹿充滿鄙視地看著碧奴說,豈梁是你丈夫?你喊他有什么用?來了一起拴在樹上!碧奴對著一群孩子尖叫,固執地叫喊豈梁的名字,她聽見身后那棵老榆樹也尖叫起來,豈梁,豈梁豈梁——然后夜空中響起清脆的一聲,一根榆樹枝啪地折斷了,落下去,正好打在將軍鹿的身上。

將軍鹿渾身一震,拿起那樹枝,對其他鹿人驚呼道,這女子怎么喊的,她把樹枝喊斷了!

樞密鹿過去接過那樹枝,研究著樹枝上的露珠,說,不是喊斷的,是哭斷的,這樹枝上全是她的淚。

男孩們突然間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他們說不能再讓這個女子喊叫了,她喊叫的聲音那么尖厲,回蕩在樹林里,就像他們童年生病時母親上山喊魂的聲音,那聲音打開了回憶之門,讓他們記起了遠方的母親,記起母親便記起了家鄉,記起家鄉便記起了一個孩子討厭的負擔,良心、孝道和德行,那對于一個自由的鹿人來說沒有好處,對于他們從鹿人到馬人一路奔跑韻事業也是有害的,為了阻斷回憶,他們決定制止那女子的喊叫。

樞密鹿從墳上撿了一團麻線塞在碧奴的嘴里,他說讓你再喊,這是麻線,你越喊塞得越緊!樹下夜露如雨,樞密鹿抱怨老榆樹上的露珠打在他頭上,他的鹿角便疼得厲害,快從頭上掉下來了。將軍鹿也躲開了樹,他說他一踩到落下的樹葉,便感到腿腳酸痛難忍,幾個月來練就的鹿跳本領很可能毀于一旦了。別的鹿人也有種種不適的生理反應,其中一個鹿人的手在自己的胸口游弋不停,試圖摸到心的位置,而面餅鹿的眼角沁出一顆淚珠,跌在隆起的肚子上,趁別人沒留意,他慌忙擦去了。

男孩們封鎖了碧奴的聲音,便從她身邊跳開了,他們隔著幾步之遙研究著她的臉,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什么。碧奴的聲音消失了,眼睛成為潛在的危險。碧奴的眼睛瞪得很大,瞳仁里映出黎明半暗半明的天空,看起來并沒有多大的怨恨和憤怒,那眼睛讓男孩們聯想起母親的眼睛,只是那雙眼睛充盈著水光,很明顯淚水即將從碧奴的眼睛里流出來了,流淚的乳房,流淚的手掌和腳趾讓男孩們感到驚喜,而一雙流淚的眼睛卻令他們慌張,因此也引起一片莫名的騷亂。

眼淚,眼淚,她眼睛里流淚了!別讓她這么看著我們,把她的眼睛也蒙起來!

他們撲上去扯下碧奴的腰帶,蒙住了她的眼睛,然而他們沒有遮擋住碧奴的淚水,一片潮汐般的淚水從她的臉頰上淌下來,閃著晶瑩的光,并且輕盈地濺起來,濺在男孩們的身上。男孩們躲閃不及,他們預感到碧奴的眼淚充滿了魔咒,他們跳著尖叫著拍打身上的淚珠,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所有的男孩幾乎同時遭遇了罕見的悲傷的襲擊,思鄉病突然發作,遙遠的村莊,一只狗,兩只羊,三頭豬,田里的莊稼,爹娘和兄弟姐妹模糊的臉,喧囂著涌入他們的記憶,他們頭上的鹿角紛紛滑落,他們捏住自己的鼻子,蓋住自己的眼睛,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眼淚如暴風驟雨無法遏制,于是他們放下了碧奴,齊聲慟哭起來。

一共四個鹿人,將軍鹿彎著腰對著河岸的方向哭,哭著哭著他想起了另一條河岸,他家的茅屋就搭在河岸上,他的父親在對岸捕魚,他的母親在這邊浣紗,哭著哭著他還聽見他姐姐的聲音,姐姐從茅屋里探出頭喊他的名字,白薯煮好了,回來吃吧。樞密鹿對著一叢野菊花哭,他看見野菊花變成了湘妃竹,湘妃竹里鉆出了一只斑鳩,他去抓斑鳩,手上握著的是野菊花的花瓣,樞密鹿就攤開手掌尖叫起來,斑鳩呢,我的斑鳩呢?面餅鹿對著樹干哭,他記起自己曾是個鐵匠鋪里的小學徒,師傅打好的農具,他鋸好長長短短的樹棍,負責安上鋤頭柄、鐵搭柄和鐮刀柄,那時候他也吃得多,可他的肚子根本沒有現在這么大。第四個男孩頸上戴著小葫蘆,他是自稱葫蘆鹿的,葫蘆鹿對著碧奴哭,碧奴衣衫不整的身體一會兒讓他想起他的母親,一會兒又令他記起了祖母和姐姐,所以那男孩一邊哭一邊對著碧奴喊:娘!奶奶!姐姐!碧奴嘴里塞了東西,不答應他,男孩就急了,他把那團麻線從碧奴嘴里拉出來,又對著她叫了一聲,娘!

一共四個男孩,三個男孩先后記起了回家的路,一個男孩說他要向東走,回家去吃白薯,一個男孩說他要翻過青云關,回到山上的茅屋里去,第三個男孩說他要走到棉城的鐵匠鋪去,他要回去安鋤頭柄了,他們在太陽升起之前記起回家的路,匆匆地離開了樹林。只有葫蘆鹿守著碧奴,他年齡太小,記起了母親卻不記得回家的路,后來他替碧奴解開了眼睛上的腰帶,用一塊石頭砸開了鐵鏈,他對碧奴說,起來,起來,你也回家去吧!

碧奴淚流滿面,一片災難的白光照亮了她的臉,也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抬起頭看著老榆樹的樹枝,問男孩,我臉上是什么?是樹上掉下來的露珠嗎?

男孩說,什么露珠?是眼淚,你的眼睛也流淚啦。

桃村人的眼睛里流出淚,死期也就不遠了,孩子,姐姐快死了!碧奴看見男孩脖頸上的小葫蘆,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就暗淡下去了。她伸手捏了捏男孩骯臟的臉蛋,手被男孩甩掉了,碧奴凝視著男孩,嘴邊浮出一種酸楚的微笑,她說,是你呀,怪不得你守在我身邊,怪不得你帶著葫蘆,孩子,我在夢里就見過你了,你是我的蓋墳人,你是我的掘墓人!

什么蓋墳人?什么掘墓人?男孩愣在那里,他說,你還活著呢,活人怎么給你掘墓.你要把自己活埋嗎?

是死神把你送到我身邊的,孩子!碧奴說,我的死神就在這林子里,進了這樹林,我再也到不了大燕嶺了,到了也沒用,包裹沒了,我的心也碎了,見了豈梁,讓我拿什么東西給他?孩子,你就是我的掘墓人呀,趕緊去柴房吧,拿把鐵鎬來,再拿把鐵鍬來!

樹下

碧奴坐在樹下等候死神。

黎明時分,暗藍色的天光已經勾勒出樹林蒼老的線條,空氣里彌漫著苔蘚雜藤淡淡的腥昧,樹枝分割的天空很零亂,有的地方亮了,有的地方還沉在一片幽寂中。

碧奴坐在樹下,想起路上遇見過不少的好心人,他們勸她避開山路避開強盜,卻沒有告訴她樹林的危險,他們一味地提醒她提防狼群、毒蛇和蓄須的男子,卻沒有告訴她孩子也要提防,可怕的孩子,半人半鹿的孩子,他們用惡魔般的童真喚醒了她的眼淚,她的星辰墜落了,每一個桃村人都知道,淚水從眼睛里出來,那雙眼睛就要永遠地閉上了!

又一個黎明降臨了,碧奴坐在樹下等候死神。

一群灰鹿從樹影里跑出來,分散在鹿王墳四周,警覺地注視著樹下的女子,還有她腳上的鐵鏈,有一頭鹿以主人的姿態朝碧奴跑來,試探著地上的鐵鏈,很快鹿發現鐵鏈不是那女子的武器,它就用鹿角在碧奴的身上頂了一下,又頂了一下,很明顯,灰鹿們把碧奴看成了入侵者,它們要把她從鹿的領地驅逐出去。

碧奴看清楚那是頭鹿,她說,是鹿呀,你要把我攆哪兒去呢?我就在樹下坐一會兒,坐不了多久啦,我的死神就要來了。

樹上飛來了一對鷓鴣,它們肩并肩地停在樹枝上,起初兩只鳥很安靜,看上去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回味鳥類的愛情,很快它們發現了樹下的陌生人,兩只鳥便不安地啼叫起來,鳥糞帶著怒氣,準確地打在碧奴的頭上。

碧奴抬頭看著樹上的鳥,鳥也對著我的頭上拉屎呢,連你們鳥也來趕我走?她說,你們柄在樹上,我坐在樹下,我不礙你們的事呀。

兩只鷓鴣在頭上憤憤地叫了幾聲后飛走了,碧奴看見兩只鳥撞開的樹葉間露出了一小片湛藍色的天空,天快亮了,樹林的邊緣傳來了一些嘈雜的人聲。天快亮了,百春臺的人們都應該醒來了,碧奴卻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睡前抱緊包裹是她的習慣,可現在她懷里是空的,碧奴的手在地上盲目地抓取,抓到了一堆散亂的鐵鏈,她把鐵鏈拉起來,那聲音驚動了對面鹿王墳上的荒草,荒草颯颯舞動,一條布滿褐色花紋的蛇突然躥出草叢,向碧奴這里游過來了。碧奴來不及判斷蛇的來歷,慌忙跳起來躲到樹干后面,剎那間一種巨大的悲憤襲來,碧奴拿起鐵鏈舉在半空中,對著那條蛇叫喊起來,欺人太甚啦,我礙你們什么事了?這么大的樹林子都容不下我一個人,鹿來攆我,鳥來攆我,蛇也來攆我,你們到底要把我攆到哪兒去?

蛇冷靜地昂起頭,繞著那棵老榆樹游動,很明顯蛇不是碧奴的聽眾,它的任務就是驅逐碧奴。碧奴對蛇舉起了鐵鏈,鐵鏈剛剛舉過肩就從她手里滑落了,她聽見鹿王墳上的荒草瘋狂地互相拍打起來,那聲音使碧奴懷疑荒草下潛伏著一個陌生的鬼魂。她依稀看見風吹黃土,青煙升起,墳里鉆出來一個帶鹿角的少年,那少年長著鹿一樣水汪汪的眼睛,有著鹿一樣柔軟的毛茸茸的皮膚,他手指墳土對碧奴說,別埋怨了,來吧,到我的墳里來吧。

唯一一個善意熱情的邀請,偏偏來自墳下的幽靈,碧奴嚇了一跳,返身就向鹿棚的方向跑。鹿棚那邊鹿鳴呦呦,林間已經響起了男孩們晨跳的腳步聲,她不知道那個小男孩是否忘了鋤頭和鐵鍬的事。他是她的掘墓人,他是她的蓋墳人,碧奴一定要找到他。碧奴迎著樹枝上空的第一道曙光在林間奔走,一路走一路掩面而泣,裙裾過處一地淚水,枯葉殘藤和野蘑菇全部被一個南方女子的悲傷所感染,樹林里平地揚起了一場淚水的風暴。

馬人

天快亮了,百春臺的馬人們三三兩兩地走出他們居住的棚屋,他們在河邊清洗自己的馬鬃時看見了一只古怪的青蛙。青蛙沿著河岸跳躍,有時落在草叢里,有時伏在水上,帶著一股令人費解的慈愛在馬人們身邊徘徊,無論他們怎么驅趕,青蛙始終不肯離開他們的視線,后來有個馬人注意到了青蛙的眼睛,他突然笑起來,大叫道,你們看那只青蛙,眼睛是瞎的,還跳得那么歡!

馬人們大多已經成年,乍看是一群彪悍健壯的青年男子,細看他們的背、臀部,脖頸,還有裸露的腿部,都煥發著神奇的馬的風采。他們一齊彎腰在河邊清洗馬鬃時,看上去像一群飲水的馬,等到他們直起身子向河那邊眺望時,所有人的眼神里充滿著青年特有的模糊的欲望。他們看見過一個女子的身影,但那身影被薄霧籠罩著,忽隱忽現,后來干脆消失了,來到河這邊的是一只青蛙。

他們對青蛙的來訪起初并不介意,漸漸地隨著馬人雪驄的到來,他們才注意到青蛙的種種反常之處,那青蛙對馬人雪驄狂熱的追逐,看上去別有一番滋味。由于不久前一只紡織娘飛入馬人青皮的被窩,導致馬人青皮連續數夜夢見家鄉的妻子,并且夜夜夢遺,而馬人紫駒也在飯碗里發現了一只巨大的螞蚱,那螞蚱一朝一暮在碗里準時鳴叫,紫駒便能清晰地聽見老父的咳嗽聲,那聲音使紫駒無端地驚惶,他在別人嘲笑的目光中滿屋子亂轉,到處搜尋一把柴刀,說是要上山砍柴。那些神秘的昆蟲誘發了馬人們的思鄉之潮,因此水邊的盲青蛙最終引起了他們討論的興趣,有人大膽地猜測青蛙的來歷,說興許是一只尋親的青蛙,尋到雪驄這里來了。

雪驄已經為早晨的騎射做好了準備。他在肩膀上披好馬鞍,腳踝處套上了馬蹄,他把清洗好的馬鬃戴在頭上,甩掉了馬鬃上殘留的水滴,然后他突然站住,看著自己的腳不動了。那只青蛙正伏在他的腳背上。

雪驄厭惡地注視著腳背上的青蛙,你干什么?怎么又跳到我的腳背上來了?他告訴別的馬人,青蛙夜里已經來過棚屋,跳到他的肚子上站了很久,讓他趕走了。他還問紫駒,你就睡我旁邊,青蛙有沒有站到你身上去?

紫駒說,青蛙不認得我,怎么會站到我身上,它認得你才跳到你肚子上,認得你才站到你腳背上的。

雪驄仍然怒視著腳背上的青蛙,面有慍色。青蛙認識蟲子,不認識我!他說,你們沒見它是瞎的?是一只瞎青蛙,怎么認得人?

馬人們聽雪驄說得在理,一時都茫然地看著他腳上的青蛙,那青蛙依偎著雪驄粗糙皴裂的腳背,盲眼里滾出了一滴晶瑩的水珠。有人叫起來,它流淚了!一只瞎眼青蛙,它還流淚呢!馬人棗騮提醒雪驄道,雪驄,你娘不是瞎子嗎?那就是你娘,她死了變成一只青蛙,尋親來了!

我娘眼睛是哭壞的,誰說是瞎子?你娘才是瞎子,你娘死了才變成青蛙!雪驄勃然大怒,他把腳背弓起來,對青蛙吼道,到他那邊去,他才是你兒子!

他們看見雪驄一腳把青蛙踢到棗騮身上去了,可是青蛙也許不認得棗騮,也許它認為棗騮不是她的兒子,青蛙從棗騮身上落下來,固執地向著雪驄的腳跳過去。雪驄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惱怒,他從水邊撿起一只破陶碗,啪地一聲,青蛙被倒扣在碗里了,雪驄對著陶碗厲聲警告道,不準出來,給我待在碗里。再纏我,小心我一腳踩死你!

馬人們看見雪驄氣呼呼地離開河邊,他們蹲在河邊,透過陶碗的破縫打量那只被囚的青蛙。善良的馬人玉兔看見了青蛙的眼淚,那眼淚也被囚禁,像一顆珍珠在暗處閃閃發光,馬人玉兔被那奇異的光芒所打動,他打開了陶碗,把青蛙放了出來。

青蛙的一滴淚消失了,另外一滴淚涌了出來,它在馬人們的腳叢中探尋兒子的氣息,不知道是出于感恩,還是靈敏的嗅覺幫助它聞到了另一個兒子的氣味,哀傷的青蛙發現了玉兔,盲眼里的淚珠越來越亮,它突然高高地跳起來,跳到玉兔的膝蓋上去了。

玉兔是個善于奔跑而不擅言辭的馬人,他漲紅了臉蹲在那里,看青蛙久久地停在他的膝蓋上,看得出來,他覺得不舒服,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一只尋親的青蛙。

玉兔,蹲著別動!馬人們又騷動起來,玉兔,那是你娘,小心別摔著你娘!

它不是我娘!玉兔說,我娘是一棵樹變的,我爹是一塊石頭,他們的魂靈守在蒹葭山上,從來不出門!

馬人們都笑了,他們以為玉兔是在開玩笑,可是玉兔不是開玩笑,說起遠方的父母他的表情有點憂傷。玉兔捧著青蛙,一只腳踩到了河水里,他是最善良也是最聰明的馬人,最后把青蛙放在一片浮萍上了,他對青蛙說,你坐著浮萍四處找找吧,去河那邊看看,也許你兒子在河那邊呢。

而在河的對岸,那些年幼的鹿人也已經紛紛醒來,一夜過后他們失去了將軍鹿的領導,帶著自由和混亂組合而成的清新氣息,呼嘯著從樹林里跳出來,他們手執鹿角,聳身而立,像鹿一樣朝空中的吊橋張望,他們在等待百春臺上射獵的號角,射獵的號角快要吹響了,御河上的吊橋快放下來了。

掘墓

碧奴荷鋤,男孩扛鍬,他們在樹林里走。

你別走了,天亮了,沒地方給你掘墓了。男孩在碧奴的身后說,誰讓你不趁天黑時死的,現在好了,太陽出來了,他們都起來了,你在哪兒挖坑都會讓人看見的!

泥濘的空地上,鹿和孩子們的足印交織在一起,一片落葉旁有翻挖的痕跡,碧奴忍不住地停下來,用鋤頭刨了幾下,她知道鹿人們把什么都埋在地下,于是她抱著一點幻想,能不能把豈梁的衣服刨一點回來,哪怕挖出一只鞋,也是好的。

你看你還說要死呢?要死還刨你的東西?男孩說,我看你一點也不想死,什么眼淚流出來你就會死,騙人的,你讓我拿鋤頭和鐵鍬,原來是要挖你的包裹!

我沒騙你,我想再看一眼豈梁的東西再去死。碧奴說,孩子,我不甘心呀,一路上看包裹看得那么緊,躲過了強盜躲過了賊,就是沒躲過你們這些孩子!

不怪我們,是你自己跑到樹林里來的!他的眼睛無辜地瞪著碧奴,說,你什么也刨不出來的,包裹里的東西都分光了,每人都把自己的東西藏起來了!

孩子,你們把刀幣拿去我也不怨你們,碧奴說,你們不該把豈梁的冬衣也分了,豈梁是大人,他的袍子你們穿不上,他的帽子你們戴不上,他的鞋子你們沒法穿的!

蠢女子,不能穿怕什么?拿到集市上能賣錢的!男孩觀察著碧奴的一舉一動,突然跑過來把鋤頭奪過去了,他說,你要挖你的包裹就用樹枝,不準用我的鋤頭。我就知道你騙人,人人都怕死,你為什么不怕?別人埋到墳里還要鉆出來逃命呢,你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自己挖自己的墳?你不是挖墳,是挖包裹!

碧奴悲傷地看著男孩,她嘆了口氣,說,那好吧,孩子,我再也不挖包裹了,我們就挖墳,我也死心眼,人不死心就不死,還在惦記那包裹!干脆埋到土里,倒也省心了。孩子,我們走,找個向陽的地方去挖墳! 男孩對碧奴的挑剔不堪其煩,他把鐵鍬在地上重重地蹾了蹾,腦袋側向樹林外面百春臺的方向,什么向陽不向陽,向陽有什么用?你聽呀,射獵的號角吹響了,衡明君的馬隊就要出來了,熱乎乎的面餅也要端出來啦!他說,我上你的當了!你活又不肯好好活,死又不肯好好死,到底準備怎么樣?你還沒說呢,雇我做你的掘墓人,到底給我什么好處?你的包裹沒有了,做你的掘墓人。我還能撈到什么好處?

碧奴拍了拍她的袍子。除了這袍子,你們什么也沒給我留下呀。她看見男孩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表情,就從發髻里拔出了一根銀簪,我就剩下這一件東西了,是白銀打的,現在我怎么打扮也沒用了,梳什么髻子豈梁也看不見了,你拿去,以后送給你媳婦。

男孩嘟囔著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接受了碧奴的銀簪。他把簪子塞到耳朵里轉了轉,掏出一片耳垢,說,衡明君大人天天要掏耳朵的,有錢有勢的人都要掏耳朵的,我以后就用這東西掏耳屎,天天都掏!

為了兌現自己的諾言,男孩開始履行掘墓人的職責,他瞄準了一塊松樹下的空地,丈量了一下,用樹枝畫出一個方框。斜著躺下去就夠了,他說,反正你死了,不吃飯不要鍋灶,不怕冷熱就不要門窗,不怕風雨就不要屋頂,你長得那么瘦小,這塊地方夠安頓你啦。

碧奴端詳著那棵松樹下草草畫出的墓線,依稀看見死神在那個方框下欠起了身子,焦灼地等待著她。她不怕死,但死到臨頭她突然想起自己葬身在這樹林里,沒有人替她舉起喪幡,沒有人會到墳邊為她掉一滴淚,碧奴不甘心,她決定在死之前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于是她沿著那個方框走,一邊走一邊讓淚水盡情奔流。碧奴的淚水雨點般滴落在地,她烏黑的長發失去了簪子的束縛,在獲得自由的同時大聲嗚咽起來,發間淚珠像雨點一樣從頭發上瀉下來。男孩驚恐地叫起來,你在干什么?碧奴說,我在轉墳,我在哭墳,我死了沒有人替我轉墳,也沒有人來哭墳,我只好自己轉自己的墳,自己哭自己的墳了!

門客

百春臺最早以馬人聞名于世。

青云郡的王公貴族中盛行騎射之風,這優雅高貴的習俗流傳多年,遭遇了梨花年間的三年戰事,數萬匹良種青云白馬跟隨征戰的將士馳騁疆場,而西南邊疆狼煙未沉,北方的長城工事又在召喚所有幸存的馬匹,無論是駿馬還是病馬老馬,都隨北上筑城的人流而去。從未有過的馬荒,嚴禁私養馬匹的非常戒令,使王公貴族騎射的習俗幾成無米之炊,賀蘭臺、涌金臺、芳草臺的主人紛紛告別弓弩,只有百春臺主人衡明君是個例外,臺內三百門客都知道主人對騎射異乎尋常的熱愛,不騎射勿寧死,隨著馬棚里的好馬一匹匹地離開,主人面色憔悴,而在門客們敏銳的目光里,他失落的臀部比面孔更憔悴,門客們習慣了為主人排憂解難,針對馬的替代物,他們群策群力,創造和思考的熱情像潮水一樣在百春臺蔓延,以人為馬的發明應運而生。

于是騎射這本古老的書翻開了歷史上最華麗的篇章。百春臺以人為馬的創舉令人耳目一新,不僅在青云郡,七郡十八縣的王公貴族紛紛群起效仿,這種顧全大局的節儉風氣受到了朝廷的美譽,國王體恤下情,宣布各地馬人列入免征徭役的名單。消息傳出,城鄉各地的青年男子都開始為一門新興的職業而競爭,掀起了一場瘋狂的負重奔跑的熱潮,他們在山嶺之上馱著石塊跑,他們在樹林里馱著圓木奔跑,他們在家門口馱著年邁無用的祖父母奔跑,他們練習馬的步伐,馬的呼吸,甚至馬的嘶鳴之聲,像馬一樣奔跑,甚至比馬跑得更快。跑到青云郡的百春臺去,跑到北方的賀蘭臺和芳草臺,跑到南方的涌金臺去,去做四大王公的馬人,成為了所有青年男子的夢想。

騎人射獵的新風尚風靡各地的貴族圈子,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勢,但是新生事物的發展多少會遇到些阻礙,各地的森林山坡每天箭鏃不斷,野外大量的鹿、麂、野兔和黃羊從丘陵地帶遷徙到了高山上,飛禽不知去向,騎射之娛很快陷入新的困境,騎手枉有射月之功,馬人們枉有追風的速度,獵物絕跡,他們也只好空手而歸,眼看主人衡明君愁眉不展,百春臺的三百門客掀起了新一輪探索發明的熱潮。一個名叫公孫禽的門客有一天在藍草澗人市上發現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孩,他在樹下跑,樹上的孩子用草鏢射他,四處飛來的草鏢使那個男孩跳著奔跑起來,跑得像一頭鹿!天資過人的公孫禽眼前一亮,他買下了那個男孩。在去往百春臺的路上,那男孩尾隨著公孫禽,他膽怯地打聽自己的未來,大人,你把我買去做馬人嗎?你要不要騎在我身上試試?公孫禽直率地說,孩子,你的雞巴毛還沒長出來呢,怎么做馬人?你不是馬人,是鹿人!

鹿人們大多是未及弱冠的男孩子,作為野鹿和黃羊的替代品,他們的待遇與馬人不同,但其嚴格的選才過程,還有長時間與鹿為伍的訓練,與馬人相比并不輕松。由于青云郡北部尤其是藍草澗人市聚集著大批無家可歸的孩子,給公孫禽的鹿人計劃提供了方便,八九歲的年齡,靈巧的骨骼和天然的彈跳能力,使他們對鹿的模仿天衣無縫,相對于青年男子的馬奔,小男孩們的鹿跳無疑更加出色更加逼真,公孫禽有一天在高臺上手指河那邊的樹林,讓其他門客看那兒的鹿影,沒有人發現樹林里的鹿影其實是人影,所有門客都大喜過望,歡呼道,回來這么多鹿啊,趕緊通報衡明君!

這年秋天,百春臺意外地迎接了一輛來自長壽宮的黃帔馬車,南巡的國王仍然在傳說中南巡,不見其影,欽差使的車輦卻在官道上長驅直入,直奔百春臺而來。一個黃衣官吏拍馬來到壕河邊,舉起欽差使的旗幟,通告國王的嘉獎黃詔送抵百春臺。剎那間百春臺里一片嘩然,三百門客如同群鳥亂飛,飛到他們的主人身邊,黑壓壓地在河邊跪成一片。沙塵滿篷的黃帔馬車停在吊橋下等待放橋的時候,兩個橋工不知怎么惹的禍,他們無論如何也放不下橋來了,衡明君在轤車和鐵索尖厲絕望的碰撞聲中勉強保持了鎮定,而門客們則開始竊竊私語,以占卦術聞名的門客子康注意到晴朗的天空里飄來了幾朵烏云,他提醒衡明君看那幾朵云,衡明君卻拒絕了他的好意,他說,不用看天,我的心里已經飄滿了烏云!

欽差使疲憊的臉上除了倨傲之色,還有一絲難以琢磨的微笑。衡明君跪接黃詔的時候清晰地聽見那欽差使打了一個飽嗝,很明顯他們已經用過午餐,欽差使不吃百春臺的飯,是在路上吃的!衡明君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不祥的預感得到了更不祥的印證,誰也沒有料到國王嘉獎的內容,國王的黃詔上什么字跡也沒有,偌大的詔書上只留下了半個金印!在門客們焦慮的目光下,衡明君強顏歡笑,他虔誠地閱讀一紙空詔,還有半個金印,謝過大恩之后,命令下人燃放煙花,殺雞宰豬,而欽差使的人馬,被三百個恭敬的門客夾道迎進了百春臺。

那面孔蒼白神情陰鷙的欽差使讓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每個人都看見他一手帶來了鮮花,一手卻捏著毒藥。門客們分批分時去試探了欽差使的興趣愛好,欽差使對美酒和女色無動于衷,而金銀珠寶也不能打動他,衡明君見多識廣,他知道京城官吏時興豢養男寵,便猜想他一定好男色,結果又落了空!

欽差使像一個幽靈般地出現在所有不該出現的地方,他多次闖入河邊馬人們居住的棚屋,對馬人的來歷追根究底,他對馬人們跑得如何漠不關心,卻特別考察了他們使用兵器的能力。他長時間地觀察衡明君的煉丹爐,甚至想從爐工嘴里套出配方的秘密,他對吊橋的升降原理很好奇,纏住橋工,打破砂鍋問到底,而對遍布于百春臺各處的地窖、暗室和夾墻,欽差使更是表現出一種瘋狂的興趣,他用一根從長壽宮里帶出來的檀木龍杖,在這里敲幾下,到那里捅幾下,百春臺在他制造的種種回音里顯得深不可測,處處暗藏了機關。

衡明君對欽差使充滿了戒備之心,懷疑他擔負某項不可告人的險惡的使命。他派出了平時看管樹林的千里眼門客,日夜監視欽差使入住的西廳,可是西廳的窗子很快蒙上了厚厚的帷幕,千里眼非常慚愧地來稟報,他目前的功夫只能穿透白紗,還不能穿透那么厚的紫色帷幕。西廳懸掛的厚厚的帷幕讓衡明君茶飯不香,他隱隱覺得帷幕遮蓋的是磨刀霍霍的陰謀,門客們自然地要為主人獻計獻策,雞鳴之徒三更先生第一個站起來,說,不讓他們睡好覺,我二更天就讓方圓百里的雞都叫起來,吵死他們,讓他們睡不好覺!門客們平日最不屑三更先生的那點本事,這時群起攻之,你除了會學雞叫,還有沒有別的能耐了,那么早把他們吵醒有什么好處?讓他們三更天就起來密謀整治我們百春臺?三更先生坐下后,箭術高強百里穿楊的門客射月先生拍案而起,不就是個狗屁欽差嗎,再大的客人也是客,他居然敢在西廳掛帷幕,不把我們百春臺的規矩當規矩呢,看我一排箭把那些尿布片子打成個馬蜂窩!射月先生是衡明君最寵愛的門客之一,他犯牛脾氣,別人就不好當面頂撞。大家看著衡明君,讓他批評射月先生,衡明君一杯酒潑到了射月先生的臉上,讓他不得沖動,他說,你那排箭出去真的射了馬蜂窩了,他是國王的人,只能智取,不得動槍動箭!

門客芹素此時離開了酒席,像一只壁虎一樣無聲地攀柱而上,最后將身體倒掛在梁上,用自己的身體和懷才不遇的眼神提醒大家,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呀,你們怎么忘了百春臺養了一個梁上君子!

一個倒掛在梁上的身體終于令眾人的眼睛一亮,梁上君子芹素是最好的人選!公孫禽等一批智囊紛紛擁到衡明君身邊,帶著一半內疚一半逢迎的口氣夸贊他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門客引進制度,之前他們還對芹素的門客身份有抵觸情緒呢,認為堂堂百春臺養著個小偷做門客,不免讓人恥笑,也容易引來不必要的猜疑,這一刻他們盡釋前嫌,在衡明君的建議下,大家舉杯向著梁上君子芹素,敬了一杯。

第二夜好多門客躲在暗處,觀看了芹素飛檐走壁潛入西廳的過程,他們驚訝地發現芹素在平地上走路腳步拖沓懶散,到了墻上梁上卻是健步如飛,眨眼之間,那芹素已經隱身在西廳鬼鬼祟祟的燈光中了。

可惜芹素畢竟是芹素,他習慣入室偷點什么,這次不允許他偷,讓他看,讓他聽,他反而在欽差使的房間里迷失了方向,把一件好事弄得一波三折。

欽差使的房內有一種奇怪的香料味,讓人想打噴嚏,芹素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打出那個噴嚏,可是一只青蛙卻讓芹素感到心神不安。他是在西廳黑暗的回廊上遇見了那只奇怪的青蛙,芹素輕風般的腳步聲能安全通過人的耳朵,卻不能蒙蔽一只青蛙,他的潛入引起了青蛙的注意,芹素沒有料到青蛙對他的追逐如此熱情,如此固執,他從來沒見過一只追逐人的青蛙。他沿著回廊奔向欽差的房間,看見那青蛙尾隨而來,它的眼睛似乎是瞎的,芹素向青蛙擺手,還做出一些投擲的姿勢威脅它,青蛙置之不理,它只是追尋著芹素的腳步努力跳躍著,一對蛙眼在夜幕里閃著兩圈微弱的白光。

他攀上房梁,從空中看見欽差使已經吹了燈,人已在床榻上躺下,一張畫了地圖的絲帛鋪展在微暗的月光下,像一片脆薄而神秘的寶藏。他順著房梁潛入房間時,隱隱聽到了外面的一聲蛙鳴,一聲蛙鳴喚起了芹素孩提時代遙遠的記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梁上掉下來的,只看見眼前突然燈火通明,那狡猾的欽差使從簾幕后面出來了,床上假寐的馬弁也跳起來了,有人從床肚子底下鉆了出來,他們發出了得意的笑聲和喊叫,打小偷,打,打!欽差使揮起檀木龍杖,一杖就把芹素打暈了。

守候在西廳下面的門客聽見芹素最后怨恨的叫聲,哪來的青蛙?是誰把青蛙放進來了?門客們知道上面出了意外,但是再聰明的人也聽不懂芹素的怨恨,他們不知道竊取地圖之事與一只青蛙會有什么聯系。

芹素

百春臺好多人見到過那只青蛙,河邊的馬人說那是一只尋找兒子的青蛙,在其他門客們看來,馬人們對事物的見解是毫無參考價值的,馬人畢竟是馬人,血統低賤,談吐也就低賤,見解就像干草一樣雜亂無趣,否則衡明君就不會像對待馬一樣對待他們了,馬人們混居在河邊的棚屋里,門客們是有自己房間的,盡管是三五人一間,盡管那些房間沉在臺基下,一半見天,一半見地,但他們是住在臺里的,他們與主人住得近,心也貼得緊。有門客在臺上看見過那只盲眼青蛙,可是他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心里想的都是主人,誰會去注意一只青蛙呢?如果不是芹素將他的失敗歸咎于那只青蛙,他們絕不會去搜尋那只青蛙,百春臺已經夠亂了,芹素一句話,亂上加亂,害得三百個門客一起出動去搜尋一只青蛙,結果他們找了一個早晨,卻是一無所獲,那只青蛙來得蹊蹺,走得神秘,它似乎已經從百春臺消失了。

千里眼告訴公孫禽,他曾經看見那青蛙出沒在門客少器的窗前床下,甚至跳到那個初來乍到的新門客的鞋履里,新來的門客少器,他處理那只青蛙的方式也很新穎,千里眼起初看見他用劍柄拍地驅趕鞋子里的青蛙,青蛙不走,那新門客就用劍頭挑起鞋子,連鞋帶青蛙一起扔到了壕河里!

但他們沿著河岸四處搜尋,也沒看見青蛙的影子,公孫禽很自然地向新門客少器多看了幾眼,門客少器冷笑起來,別看我,我不知道青蛙的下落,只知道百春臺所有仇人的下落!

公孫禽他們路過河邊棚屋的時候看見馬人們坐在地上曬太陽,看上去無所事事,他忍不住地呵斥了幾聲,怎么都像木頭一樣坐在那里?什么時候見馬坐在地上的?你們算什么馬人,懶死了!還不快起來,活動活動你們的馬蹄!馬人們很不情愿地站了起來,那個名叫雪驄的馬人大聲說,公孫先生,弓箭房已經通知我們了,今天不騎射,衡明君大人沒心情!

公孫禽有點意外,抬頭看看天,說,怪不得,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升起來的!他從馬人們身邊走過的時候,突然想起什么,又回頭問,你們中間,誰是青蛙的兒子?馬人們都似笑非笑的,一個個搖起頭來。青蛙的兒子不在我們這邊!馬人雪驄突然說,在你們那邊呀,公孫大人你還沒聽說嗎,芹素就是青蛙的兒子!

門客們都應聲而笑,說得妙,那不中用的東西,他不是青蛙的兒子,又是誰的兒子?公孫禽也要笑,但他天生注重自己的身份和儀態,嘴唇一綻開就嚴峻地閉上了,手指遠處的黃陂馬車,厲聲道,不得瞎說,告訴過你們了,現在是非常時期,百春臺的大事小事,就是誰放一個屁,也不準走露風聲!

門客們后來圍聚在豹堂外面,隔墻陪伴著他們的主人。秋風吹來,風卷珠簾,卻卷不走豹堂的愁云。他們的主人正在豹堂里品嘗苦酒。當欽差使把五花大綁的芹素推上豹堂時,有幾個門客激憤地向芹素做出了侮辱的手勢,有人干脆就學著馬人的語言,粗魯地喊起來,芹素,你這青蛙養的東西!他們聽見豹堂里傳來衡明君羞惱的叫聲,他當場叫人斬斷芹素的手,外面有門客應聲舉手,我來!可是外面的門客不敢造次,他們聽見了欽差使陰沉的拿腔作調的聲音,他宣稱芹素已經是朝廷的罪犯,如何懲戒之事由不得百春臺方面做主,他要扣下芹素,把芹素帶回朝廷衙門三堂會審。

太陽升起來了,百春臺卻沉浸在一片巨大的陰影之中。寂靜壓迫著門客們的心,他們為主人效勞的時刻到了,飛檐走壁的盜徒出了事,還有力大如山的力士,吞火吐水的魔法師,倒弓射大雕的神箭手,精通催眠術的催眠老人,他們忠誠地聚集在衡明君的面前,可惜他們一個個擁進豹堂,都被主人揮手趕走了,很多時候英雄并無用武之地。芹素一出事,衡明君已經不敢輕舉妄動,他對門客們說,我情愿讓芹素死,也不能讓他們把他帶走。門客們清楚主人的言外之意,誰都知道一旦芹素被欽差使帶走,百春臺的某些秘密也將被帶到長壽宮去,那對衡明君是天大的災難,對于他們這些門客,也是危險的事。

門客們決定讓芹素去死。

起初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新來的門客少器的黑面罩上,盡管他在百春臺門客堆里身份獨特,白天也蒙面,只有衡明君可以看見他的真面目,但大家不用看他的臉也知道,他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刺客,蒙面的刺客少器站在角落里,除了一雙冰冷的眼睛,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他沒做什么表示,是衡明君讓大家不要盯著少器,他說,此等小事,何須動用少器先生的刀劍,少器先生現在不出馬,他另有重任在肩。

大力神門客自告奮勇,他要求去執行這項任務,夸口道只要他的手抓到芹素的脖子,就可以把他的腦袋擰下來,他的冷酷莽撞的建議立刻遭到了一致否決,暫且不論芹素是在欽差使手中,不易近身,即使讓大力神門客抓到芹素的脖子,也不宜蠻干,給欽差使留下新的口實,門客們認為讓芹素去死,最好是說服他自盡,所以文武之道中要取文道,衡明君同意這種觀點,就把大力神他們都勸下去了。

精通催眠術的門客谷不醒舉手道,他不用近身,隔著百步之距也可以讓芹素昏睡三天三夜,谷不醒是適合的人選,唯一的遺憾是他能讓芹素輕易地睡著,卻不能讓他直接去見閻王,如果芹素昏睡著,不正好讓欽差使方便帶回長壽宮嗎?門客們認為此事最終的關鍵在于物色說客,物色一個具有最燦爛的智慧和三寸不爛之舌的人,要把一個茍活的人勸到死神一邊去,不是易事,讓芹素自己死,死得要干凈,這樣的說客不是常人能勝任的,所以他們的目光最后都落在門客公孫禽身上,公孫禽號稱是百春臺的大腦,此時臉上卻頗有難色,他對著主人指指自己的喉嚨,衡明君一下就絕望了,事情純屬不巧,在最需要公孫禽著名的三寸不爛之舌的時候,偏偏他喉嚨有恙,身居高位帶來了強大的壓力,這壓力首先壓垮了他的聲音。

勸死

公孫禽帶著百里喬和一批門客來到西廳的窗下,看見被縛的芹素正憑窗眺望,監視芹素的是欽差使的兩個隨從,他們嘴里呵斥著什么,對芹素推推搡搡的,為了防止他用脫身術掙脫捆綁,兩個人在繩子的一端拴了塊石頭,可是石頭也不能阻擋芹素矯健的身手,公孫禽看見他們在東邊把芹素的頭按下去,一會兒那腦袋就從西邊堅強地浮起來了,芹素的下頜枕在窗欄上,向河那邊的方向張望。

門客們問,芹素芹素,你在看什么?

芹素說,看那只青蛙呢,不該來的時候它來了,該來的時候又不見了。是我家瞎眼奶奶變的青蛙,它不在水田里好好待著,跑來跟我要飯吃!我還要找你們算賬呢,是誰把我的瞎眼奶奶放進百春臺的?我走神失手,你們也有責任!

門客說,芹素你堂堂男子漢,怎么拉不出屎來怪茅坑呢?害我們找了一早晨青蛙,還把屎盆往別人頭上扣!守臺的兄弟也很辛苦,怎么看得住一只青蛙?青蛙是從河里游過來的,誰看得住它?你惹了禍,不會要找一只青蛙問罪吧?

青蛙一來,人也要來了,我們老家的青蛙會給人引路。芹素說,你們看河那邊,是不是我娘來了,是不是我娘在替我挖坑。

門客回頭,看見河灣那邊確實有一個女子荷鋤的身影,女子身后還有一個更小的身影,兩個人在水邊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干什么,千里眼門客說,芹素你看花眼了,那女子比你還年輕呢,怎么是你娘?

芹素說,那你們去替我問問她,她是不是我娘替我找來的媳婦?

門客們齊聲笑起來,芹素芹素你死到臨頭了,還在做桃花夢。

芹索說,那你們看那個小孩,是個男孩吧,他一定是我兒子。

千里眼笑得彎下了腰,芹素你比那女子還瘋呢,那是個小鹿人嘛,你沒娶上媳婦,怎么有兒子,兒子從你屁眼里拉出來的?

門客們哄堂大笑,欽差使派守西廳的隨從用一把木錘在墻上敲,對著下面的人大喊道,禁止喧嘩,禁止說笑,他是死囚,你們不能和他說話,更不能跟他說笑,等會兒我們大人回來,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下面的門客說,我們在自己的地盤上,怎么不能說話,怎么不能笑?等會兒我們還唱呢。公孫禽提醒門客們注意百春臺人的風度禮儀,給兄弟們送來一壺酒,喝幾口解解乏吧!他對上面喊著,讓人把一只籃子用竹竿挑上了西廳,監守大叫一聲,不得賄賂,我們不喝你們的酒!公孫禽說,喝幾口吧,我們的酒喝不醉!上面的人很快看清楚了,酒壺里盛的不是酒,是滿滿一壺刀幣,他們迅速把壺拿走了,籃子送了下來,于是木棰敲墻的聲音也停下來了。

在高處烽火臺上望風的人用旗語告訴這邊,出外游覽的欽差使已經在返回的路上,他們必須趕在欽差使返回之前完成這個使命。

公孫禽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塊方正的土地,地里畫了房子,房子周圍還畫了幾只雞鴨,門客們便喊起來,芹素快來看,給你一塊地,還給你大房子,還有雞和鴨養呢!

芹素探出腦袋朝地上看了看,嘿嘿笑起來,說,公孫先生呀,虧你想得出來,給我一塊地,讓我去死,我死了房子給誰住?地給誰種?雞鴨給誰養?

公孫禽把樹枝掰斷,抓了短的一截繼續在地上畫,這次他畫了一堆刀幣和元寶,堆得像一座山那么高,畫了一會兒他抬頭瞥見芹素諷刺的眼神,就把山頭上的幾個元寶擦去,畫了一壺酒,他覺得芹素的表情在鼓勵他,就又在酒壺旁邊畫了一盤肉一碗魚,門客們都清楚地看見芹素的喉結抽搐了一下,他咽口水了!芹素咽了好幾次口水,突然轉過臉去,說,狗眼看人低,把我看成什么可憐人了,只要不死,憑我這身本事,到哪兒混不到一壺酒喝,到哪兒能餓著我?

門客們憤憤地嚷起來,芹素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你吃了衡明君三年閑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號稱郡內第一偷,可一張地圖你都偷不來,讓人捉到了賊手,衡明君讓你自己死,是給你天大的面子,公孫先生許你這么多東西,你怎么就不領情,敬酒不吃偏要吃罰酒!

大力士此時走到一棵老樹旁,挑選了最粗壯的樹枝,他向芹素舉起了他的胳膊,示意他注意,芹素你看著,我怎么讓你腦袋搬家!他把胳膊向樹枝一揮,只聽見咯嚓一聲,樹枝應聲落下。在眾門客的歡呼聲中百里穿楊的神箭手也把背上的弓弩拉了下來,他一邊搭弓一邊問芹素,芹素,你要我射你的眼睛,還是要我射你的鼻子?

芹素一閃就不見了,在里面喊,射吧,你有本事就一箭雙雕,一箭射到我的眼睛不算本事,射到眼睛還要射到鼻子!

公孫禽見門客們都有點沖動,沖動于事無補,他讓門客們安靜下來,說服工作還是由他的樹枝來做,門客們看見他在地上熟練地畫了個人,是一個裸女,誰也沒料到不近女色的公孫禽有這手絕活,他畫的裸女如此生動如此逼真,那么寬大的臀,那么圓那么挺的乳房,雙腿之間雖只寥寥幾筆,卻是畫龍點睛,那女子幾乎要從地上站起來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完美的裸女,不知不覺的,好多人的腦袋都向著一個焦點聚攏,久久不肯散去,然后他們聽見芹素在上面叫了起來,閃開閃開,你們擋住我了,我什么也看不見!

門客們夢醒般地散開,把觀賞裸女的最好角度留給芹素,他們說,芹素芹素,這下你動心了吧,你長這么大,偷了這么多年,什么都偷,鮮靈靈的女子你偷不到手!看看這光屁股的女子,多漂亮!讓你睡一宿,死了也賺了!

很明顯芹素是動了心,他僵立在窗前看地上的裸女,時而目光如炬,時而忸忸怩怩,門客們從來沒見過羞澀的芹素,一個畫在地上的裸女,出人意料地俘虜了芹素的心,寡廉鮮恥的芹素,忘恩負義的芹素,貪生怕死的芹素,現在他臉紅了,他沉浸在一個燦爛細膩的想象中,這美妙的想象逼迫他投降,比什么都有效,他們注意到芹素瘦削的臉上一片潮紅,紅潮退去以后又變得蒼白如紙,他說,這是哪兒的女子?不會是歌舞班里的女子吧,歌舞班的女子,再漂亮我也不要。

他們從芹素的眼睛里看見了勝利的曙光,便趁熱打鐵地追問,芹素芹素,你要什么樣的女子?

芹素沉默著,抬頭朝烽火臺上的旗幟看,他哀嘆一聲,說,你們還是在哄我,那旗幟打得越來越急,什么樣的女子我都沒時間睡她了。芹素的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淚,他說,你們都小看我了,我其實不怕死,我是怕這么不明不白死了,我鄉下的老娘也會氣死,她還做著兒子衣錦還鄉的夢呢,我離家的時候答應我娘,混出個人樣就回家,我要帶一個好媳婦回去給她做飯,帶一堆兒女回家去給她梳頭倒尿桶,現在好了,我是可以回家去守著我娘了,可惜回去的是一口棺材!

門客中有人說,給你一口好棺材,你要石頭的也行,要柏木的也行,衡明君給我們門客打棺材,從來不省錢的!

一口好棺材打發不了我。芹素的臉貼在窗邊擦眼淚,他說,沒那么便宜的事,我芹素活著不能衣錦還鄉,死了一定要風光一場,風光給鄉親們看,給我老娘一個交代!

你要怎么風光呢?門客們焦急地仰望著芹素,問,你要吹鼓手吹吹打打把你送回平羊郡?那就為難人了,你不是不知道,藍草澗那邊村子里的吹鼓手全部拉了差去修長城了。要不紙人紙馬多一點?紙很貴的,不過貴也不怕,你要多少我們給你扎多少。

紙人紙馬打發不了我,我要活人,會哭會說的活人!我要活人給我哭棺送棺!

這又為難人了!孝子賢妻你都沒有,誰去給你哭棺送棺呢?門客們都撇著嘴,左右為難起來,他們說,你為難我們就是為難衡明君嘛。衡明君大人說了,要讓你死得體面,他要把最好的一套織錦壽衣給你穿呢,棺材你也放心,保證是一口大柏木棺材,可是芹素你也別過分,門客畢竟是門客,喪禮排場也不好太大,否則又讓別人抓了百春臺的把柄,說衡明君的閑話!

我不要排場,只要兩個活人!芹素叫起來,叫了一句聲音突然哽住了,眼淚又涌了出來,他羞于讓門客們發現他的淚,就把腦袋扭過去,歪著頭思考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暗淡的眼睛有點亮了,目光變得倔強,下面的門客們竊竊私語著,追溯他的目光,最后大家的腦袋也都扭過去了,所有人的視線穿越壕河的河水,落在對岸的河灣那一側。

你們看見河邊那兩個人嗎?一個女子,一個男孩,去把他們買下來!芹素說,那個女子,讓她做我媳婦,那個男孩,就算我兒子了,給他們穿上最好的喪服,把他們弄到我的運棺車上,一起運回鹿林老家去!

衡明君

欽差使扣留了門客芹素的棺木,那一行人守著個棺木滯留在百春臺,不說要走,也不說要留,百春臺上下人人心神不安。衡明君要公孫禽去打聽,芹素已死,回鄉的殯車早就套好,他們為什么扣著一具門客的尸首,讓百春臺陷入不仁不義之地。他們到底想要什么?

欽差使的回答讓公孫禽倒吸一口涼氣,公孫禽萬萬沒想到,欽差使索要的東西,恰好是主人最心愛的馬!在國王下令禁養馬匹的年月里,衡明君享受王公貴族特權,留下了三匹好馬,那個討厭的欽差使,偏偏只要那三匹雪山馬!

公孫禽愁眉苦臉地到衡明君帳前如實稟報,衡明君咬牙切齒地說,給他,今天給他三匹雪山馬,以后要他還我九匹汗血寶馬!

后來衡明君就沉浸在無邊的哀傷中了,我的寶貝馬呀,我的聚寶,我的江山,我的美女!他輪番呼喊著三匹雪山馬的名字,可憐我那三匹雪山馬,我不舍得騎它們,天天騎馬人呀,那么好的馬,沒想到明天早晨就壓在一個臭屁股下面了,今天我要夜獵,來人,準備弓箭馬鞍,今天夜里不騎馬人,我騎雪山馬!

那天夜里有人爬到高高的鐘樓上,一片寂靜中射獵的銅鐘被訇然敲響,百春臺射獵史上的第一次夜獵開始了。

吊橋史無前例地迎著月光放下來,河兩邊的馬人們首先從睡夢中被叫醒,馬人們得到一個奇怪的命令,他們今夜不用披馬鞍,今夜沒人騎在他們背上,他們只要像野馬一樣到樹林里飛奔。迷惘的馬人們走出棚屋,看見門客們已經早早地舉起火把,照亮了夜射的路,從百春臺到吊橋,一路紅色的火光。

他們看見衡明君騎在那匹江山馬上,他的臉在火光的映襯下,仍然殘留著不可名狀的悲傷,那養尊處優的江山馬高大威風,它馱著衡明君肥胖的身體,果然像一片穩固的江山馱著悲傷的主人,江山馬高昂著馬頭,向他們這些馬人發出了示威般的嘶鳴,而聚寶馬和美女馬被馬倌牽在手里,它們的馬鬃在夜風中驕傲地飄揚,馬蹄上的鐵掌熠熠閃光,瞥向馬人的美麗碩大的馬眼,充滿了真品對贗品天然的蔑視。

馬人們一時都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他們有的埋怨欽差使的來臨打亂了所有的秩序,有的埋怨他們辛苦多年做了馬人,今天還要嘗試被箭射傷的滋味,有的馬人肯吃苦,什么也不說,低頭想象著野馬奔跑的姿態和速度,一邊活動腿腳一邊還勸慰同伴,做野馬不是很好嗎?一樣有賞錢,省得背上壓著人了,跑起來更快更輕松嘛!

他們以為自己能像野馬一樣奔跑的,可是等到吊橋上一聲令下,所有的馬人都發現,背上沒有人的騎跨,加上夜幕的障礙,他們無法像馬一樣奔跑,更無法像一匹野馬那樣奔跑了,沒有重壓的奔跑令馬人們很不適應,盡管他們跑得不慢,嘴里也模仿了馬群的呼嘯聲,但不管是玉驄還是棗騮,再出色的馬人都跑得躊躇不決裝模作樣的,他們甚至不再像一群馬,更像是一群傻子在夜色火光中盲目地奔跑。

衡明君在雪山馬上搭好了弓,但由于馬人扮演的野馬跑得太虛假,人不像人,馬不像馬,他始終是引而不發,衡明君突然就怒吼起來,一群賤人,不騎他們的背,他們還就不會跑了!鹿人呢,讓他們來,我不射野馬了,射鹿!

靜候在樹林里的鹿人發出了一片感激的歡呼聲,也許是頭一次,他們在馬人面前揚眉吐氣了。鹿人們戴上他們的鹿角,安上他們的鹿尾,幾乎以一種炫耀的姿態從馬人們身邊跳過去,跳過去,有一個鹿人還趁機發泄以前的積怨,對著馬人棗騮罵了一句,笨蛋,你神氣什么?你們不馱人就不會跑,你們馬人哪點比我們鹿人強?

樹林里火光人影閃爍,卑微的鹿人們在自己的樹林里頭一次有了主人的自豪感,他們帶著一種翻身的喜悅跳,帶著一種改變命運的夢想跳,帶著熱情和一顆感恩之心跳,有的跳得像灰鹿,有的像麇鹿,有的像梅花鹿,勇敢的大小司馬鹿兄弟甚至故意地跑到衡明君的馬前,逗引他的追獵,強烈的刺激讓衡明君亢奮地尖聲叫好,他的榆木箭鏃像一陣呼嘯的風聲穿透了樹林,滿滿的箭袋一會兒就空了,他的江山馬在瘋狂的馳騁后也顯示了一點疲態,衡明君摸到了馬的汗,就喊了一聲,江山累了,換馬!

原來垂頭喪氣坐在地上的一群馬人,聞聲都站了起來。玉驄來了精神,幾個箭步沖到衡明君的馬前,彎下腰背說,大人你好幾天沒騎我了,請上馬吧。

你是雪山馬嗎?你只是個馬人!衡明君用馬鞭把玉驄趕走了,說,我說過了,今天不騎馬人,你們我可以騎一輩子,我的三匹雪山馬,今天不騎明天就沒得騎了,我要好好騎一下,一匹一匹騎!

馬倌牽過來聚寶馬,把衡明君扶上馬背。美人馬一腔醋意無處發泄,尥蹶子踢了雪驄一蹄。趁著派人回去取箭的間隙,門客們開始以火把引導,在樹林四處檢查夜獵的第一批成果,他們手執一枚朱印,拉起那些中箭倒地的鹿人,先看屁股,再看別處,并在中箭部位旁邊蓋上一個豹徽,中箭的鹿人大多是在屁股上留下了豹徽朱印,這引發了門客們的一片歡呼,他們都知道衡明君的仁慈,他不喜歡射出人命,為了孩子的安全考慮,他讓人制造了專用的榆木箭,而且他對自己的箭法也提出了嚴苛要求,射到孩子們的屁股,才是他認可的好箭,否則就是他說的臭箭,所以門客們在蓋印的時候偶爾夾雜著幾聲爭議,這不是大腿,是這孩子屁股太小了,屁股下來一點點,還算屁股,是好箭!

回弓箭房取箭的門客帶來一個令人掃興的消息,說榆木箭都用光了,只有鐵箭了。他們提著幾個箭袋,里面金屬撞擊的聲音讓衡明君罵起來,你們把鐵箭拿來做什么?你們要我用真箭射那些孩子嗎?

幾個取箭的門客說,看大人射得開心,怕大人不盡興,拿來以防萬一的。

我是沒盡興,三匹雪山馬我才騎了一匹,怎么木箭就用完了?是誰去箭房訂的箭?訂那么點木箭,哄孩子玩呢,還是替我省錢?

門客們不敢開口,都用眼睛去瞟公孫禽,其中含義很清楚,訂制多少木箭是他的事,不是我們的錯。公孫禽對他們的目光很惱火,將一個門客朝樹林里推了一把,你們眼睛往哪兒看?站在這里看我干什么?快去把木箭一支支找回來!

那門客回嘴道,現在是夜里,地上樹上都看不清楚,讓我們怎么把箭找回來?

公孫禽怒聲道,你手里的火把干什么用的?你的狗眼珠子看不見,火把什么都看得見。

還有一個門客小聲地嘟囔,大人何必對一幫小孩那么仁慈,本來就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用真箭就用真箭了,射到幾個有什么關系?

公孫禽一轉身就賞了他一記耳光,他說,你放屁也不挑個好時候,竟然敢給大人做主,衡明君世代禮儀道德之家,什么時候做過此等不仁不義的事情?你不怕真箭就把袍子脫了,把你的屁股撅起來,讓衡明君先射你一箭,熱熱身!

門客們有的開懷大笑,有的心里擁戴使用真箭,見狀不敢發表意見了,紛紛舉高了火把去樹林里拾木箭,公孫禽看衡明君一臉不悅,便走過去向他抖開了一軸竹簡,指著上面的記錄道,大人今天射得高興,平時三袋箭就夠了,今天五袋木箭都用光了,大人你知道嗎,今天射到了十六個鹿屁股呀!

這時候鹿人們那邊開始出現了一陣騷動,那群男孩也許是被衡明君的仁慈所感動,也許是出于自愿,也許是為了在那群失敗的馬人面前徹底爭得上風,他們突然開始用一片混亂而感人的聲音向衡明君表決心了,用真箭!用真箭,我們不怕真箭!膽小鬼才怕真箭,大人大人,我們鹿人愿意為你效勞!

衡明君完全被鹿人們的忠誠打動了,他一手按著新送來的沉重的箭袋,一只手慈祥地舉起來向他們揮舞著,他克制著激動的心情,說,好,好,好!公孫先生,快把孩子們的豪言壯語也記到竹簡上去!

公孫禽吩咐人打開隨身攜帶的筆墨竹簡,說,一定要記下的,大人請放心,大人對四方百姓的恩情,百姓對大人的感恩戴德之心,我會匯編成冊,收在東廳大箱子內,日后一定會有用的。

樹林里突然靜了一下,猛然響起一個門客的驚叫,打起來了,馬人和鹿人打起來了!

讓衡明君和公孫禽始料不及的是馬人們糟糕的表現,他們在鹿人的壓力下出現了集體性的失態,仗著他們年齡和體格的優勢,他們在夜色的掩護下對鹿人們首先發動了襲擊!

公孫禽高呼著馬人們的名字讓他們住手,可是精力旺盛的馬人還在追逐四處逃散的鹿人,馬人懷著仇恨對鹿人拳打腳踢,一個鹿人逃到樹上,玉驄在下面搖樹,竟然把那孩子從樹上搖下來,一腳踩在地上。衡明君射獵多年,馬人和鹿人各跑各路也形成了規矩,這種混亂的失去秩序的場面讓他感到震驚,震驚之后是無法壓抑的怒火,射!射!衡明君漲紅了臉,命令身邊的門客都舉起弓箭,你們也射,射鐵箭,射死人算我的!

疾風暴雨般的響箭射出去,樹林里先是一片尖叫,所有的鹿人和馬人都應聲奔跑起來,由于那箭雨聲帶著急促的催命的節奏,他們奔跑的節奏也比平時瘋狂了許多,在火把的映照下,所有的鹿人看上去都像一頭亡命的鹿,所有的馬人都變成了一匹匹馳騁如風的野馬。

河灣

夜獵的鐘聲驚醒了河灣里的碧奴,她在做死亡的夢,那陣鐘聲把她從夢里拉了出來。碧奴在半人高的土坑里醒來,看見一小片低矮的星空,含蓄地蓋住河灣,蓋住水邊的土坑,把死亡的所有細節也都蓋住了。看上去星空固執地挽留著她的生命,她活著,生命變成奇跡,這奇跡卻令人畏懼。碧奴的臉上凝結著幾滴水珠,她知道那不是露水,是夢里流出的眼淚。那么多眼淚流出來,我怎么還不死?她流了那么多眼淚,眼淚流出來三天了,早晨她預計自己會死于黑夜,黑夜來臨她以為會死于黎明,她以為自己死了三天了,一抬眼,又看見了滿天的星星!

碧奴站在她的墳里向河灣四處張望,鐘聲來自河那邊的樹林。月光遍地,水和雜草都泛出寒冷的白光,那個男孩正睡在坑邊。

河那邊樹林里的火把漸漸地映紅了半邊天空,風把人聲、鹿鳴聲和馬嘶聲都送到河灣里來了。碧奴不知道百春臺出了什么事,她又去推那個男孩,男孩終于醒了,他從地上跳起來,聽著遠處鹿哨的召喚,射獵了!他半夢半醒地眺望著河那邊的樹林,說,是夜獵呀,夜獵!我還從來沒趕上過夜獵,我不蓋你的墳了,我回去做鹿人了!

男孩在夜色中奔跑而去,碧奴看見他敏捷地從橫倒的鋤頭上跳過去,一會兒背影便消失了。碧奴拉不住男孩,便站在坑里看外面那把鋤頭,鋤頭在月色里閃爍著孤獨的光,男孩一走就只有一把鋤頭陪著她了。

河灣這邊靜悄悄的,遠遠的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兩聲蛙鳴,她猜是那只青蛙在草叢里,碧奴站起來去尋找那只青蛙,沿著水邊走了幾步,又懷疑蛙鳴聲是從路那邊傳來的,她嘀咕道,誰和你捉迷藏,去尋你兒子去,不稀罕你。她放棄了對青蛙的依戀。她們已經分道揚鑣了,她們不再是同伴。如果真的是一只青蛙一個人就好了,可以做個好同伴,可惜她們是兩個女子,隔了陰陽兩重天,話說不到一起去,活人尋夫,死人尋子,她們同路不同心。

碧奴決定回到土坑里去,那個土坑在月光下像一個未完工的墳窖,也像一個簡陋的家,坑里比外面溫暖,沒有風。她正要向坑里慢慢地滑下去,突然看見那只青蛙,青蛙正蹲在她的墳里,腦袋朝天傾聽著,幾天沒見,青蛙干癟了許多,盲眼里的白光看上去更加憂傷也更加絕望了,一滴淚在暗處閃著微黃的光。

河那邊樹林里的火炬漸漸熄滅了,射獵的聲音一點點沉在了水里,河灣旁邊的土路上則隱隱地響起了木輪吱吱吜吜的滾動聲。

運棺的牛車出現在土路上,在一群晃動的人影中,碧奴看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車夫無掌斜著身體,像一把弓倚在車架上,用腳夾著韁繩,站在車上的是那個男孩,歸來的掘墓人看上去是得勝凱旋了,他向碧奴揮著手里的一支箭,遠遠地報告著一個噩夢般的消息,他說,別死,快從坑里出來,我把你賣了,你現在是芹素的媳婦啦!

碧奴起初并沒有聽清男孩在喊什么,她還迎上去問呢,誰把誰賣了?那牛車上跳下來幾個彪形大漢,像豹子一樣朝她沖過來了,剎那間她明白過來,是她被賣了!那個男孩,他把她賣給了一個死人!

百春臺的幾個門客很輕松地把碧奴架上了運棺車,碧奴在他們手里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身上滲出一片一片的水來,他們看見她瞪著夜空,嘴里重復著一句話,下去了就好了,下去了就好了!門客們問男孩,她嘴里嘀咕什么?下去下去的,下哪兒去?男孩站在車上指著河灘上的坑,說,土里,她后悔沒早點下到土里去!一個門客說,下到土里也得把她掘出來,死了進棺殉葬,活著哭棺送靈,死活都跑不掉的!另一個門客一直被袍子上的水跡困擾著,嘴里喊道,這女子怕是投過水了,身上這么多水!男孩說,你們小心,那不是水,是她的淚,這女子是個淚人!門客們都笑起來,說,是淚人呀?怪不得芹素選了她,淚人給死人哭棺,正好!他們一邊甩著手上奇怪的水珠子,一邊手忙腳亂地替她穿戴起來,碧奴的秋袍外面套上了一件白色的喪袍,蓬亂的頭上戴了一頂白色的三角帽,一條白帶子纏到她腰上后,零亂的白袍看上去就熨帖多了。幾個門客仔細地打量一番喪服加身的碧奴,都說她穿喪袍特別合身,那精疲力竭的悲傷表情,也和她新寡的身份非常匹配,穿戴告一段落,他們開始忙著在棺材上釘一個鐵環,那邊的人把鐵環釘好,這邊碧奴腳上的鏈子也綁好了,鏈子鎖在鐵環里,咯噠一聲,碧奴的腳就被一口棺材銬住了。

芳林驛

正午時分,運棺車來到了青云關下,一面迎風飄揚的白色豹徽旗透露了棺材的來歷,從百春臺到青云關,二十多里的路途并不遙遠,但是那兩頭牛,三個人,還有一口新漆的棺木,看上去已經是風塵仆仆了。

離平羊郡越近,離山就遠了,山像水波一樣層層退去,最后變成一些朦朧的影子。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黃綠交雜,是豐饒富足的顏色,過了一大片莜麥地,草披屋式樣的村舍漸漸多了起來,許多雞狗在村里奔跑,人影卻很寂寥。溝渠邊一叢叢紫紅色的辣蓼,遠遠看上去是盛開的花。平原就是平原,天空寬大了好多,太陽則低下來,像火球一樣烤著莜麥地里的莊稼,田野里一片金黃。

這么好的莜麥,怎么沒人割?男孩在運棺車上大叫道。

這里鬧瘟疫,人死得差不多了,白天沒人割,夜里有人割的,鬼魂來割!車夫說。

你騙人,鬼魂不吃東西的,把莜麥割去有什么用?

我不騙你,等夜里到了芳林驛你就知道了。車夫說,這里的人種下莜麥,沒來得及收割,就成了死鬼,他們咽不下這口氣,又是勤勞慣了的,做了鬼魂也不閑著,夜里都下地,來割莜麥!

男孩說,那他們把莜麥割去堆哪兒呢,鬼魂沒地方堆糧食呀!

車夫說,你想讓他們把糧食往你肚子里堆?做夢去,這世道鬼魂也是顧自己的,他們往自己肚子里堆!

一望無際的平原讓碧奴感到暈眩,她迷失了方向,也不再需要方向了,她的腳依然銬在芹素的棺材上。他們告訴她,七里洞在北方,在去大燕嶺的路上。他們是在往北方去。車夫說,過了這平原,再看見山,那就是北方的山了,看見北方的山就看見大燕嶺了,看見大燕嶺就看見你男人了,你搭了這么好的順風車,千萬別再尋死覓活的,該知足啦!‘ 碧奴看見男孩骯臟的臉在棺材上晃動。他已不再是她的掘墓人,他不再為殘酷的死神做事,而去接受了百春臺卑鄙的使命,讓她與棺木在一起,讓她活著。男孩搖身一變,用一只小手緊緊地抓住她生命的尾巴,時刻監視著她,現在她連死的權利也失去了。

一路上碧奴對每一個路人甚至路邊的雞鴨豬羊哭訴,我從桃村來,我是桃村萬豈梁的妻子!所有嘶啞的哀訴都被別人當作了哭靈的內容。一路上碧奴撫棺痛哭,她為自己哭,為豈梁哭,她哭不出聲音,只有淚水沿途流淌,點點滴滴,都淌在路上的塵土里了。有多少路人從運棺車邊走過呀,可他們一律把碧奴當作了別人的寡婦,那些人眼睛明亮有神,卻對碧奴白袍下露出來的一截鐵鏈視而不見!

他們把她鎖在死亡的洞口了,站起來是生,跳下去是死,可是碧奴站不起來,也跳不下去。碧奴斜倚著一個陌生人的棺木一路北上,感覺她不在牛車上,是一只葫蘆在陌生的旅途上隨波逐流。你還尋不尋死了?你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嶺了?車夫和男孩重復的勸誘讓她疲憊,他們不知道,碧奴放棄了生,也放棄了死。早晨她的袍子上都是溫熱的陽光,那陽光讓她覺得活著很好,到了夜晚牛車沉在夜色里,棺木上一片寒意,北方也變成一團黑暗,她又覺得去大燕嶺的路比她的命更長,她放棄了死,也不許諾生。

那男孩時不時地過來揪她的頭發,說,喘喘氣讓我聽!你沒死不準裝死,快動一動,說幾句話讓我聽!碧奴把男孩的手推開了。男孩說,你就會推我的手!你不說話,不吃餅,連尿也不撒!怎么證明你是活的?你最多是半死不活!碧奴低頭看了看車上的干草,一大片干草都是濕的,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于是她說了一句話,她指著干草說,孩子,姐姐還在流淚,會流淚就證明我活著呢。

運棺車路過了瘟疫的發祥地芳縣,奄奄一息的村莊里連陽光都是蒼白的。他們在一棵樹下看見過一個小女孩,身邊圍著好幾條狗。狗朝著女孩吠叫不止,那女孩用樹枝打狗,打不走狗,就爬到樹上去了。女孩在樹上向運棺車招手,嘴里叫道,帶我走,大叔大嬸行行好,帶我走!男孩站起來去拉車夫,他想要個更好的女伴,車夫回頭瞪了他一眼,罵道,你想死?沒看見這村子滿天蒼蠅?沒看見村里到處是野狗?房子里都是死人,那女孩能沒瘟病?她上了車,我們就都沒命了!

男孩問碧奴,你的眼睛不是看得見死神嗎?看看那女孩有沒有瘟病,看看死神在不在她身邊?碧奴盯著那棵樹看了好久,說她看見了樹枝間的風,風是那女孩的死神,風已經在那棵樹下挖好了樹葉的墳。她告訴男孩,那是個樹葉變的女孩子,她跳不下那棵樹了,夜風吹下那樹上的第一片樹葉,那樹上的女孩子就會死去,變回一片樹葉落到地上。

運棺車在芳縣美麗的平原上不停地奔逃,半路上遇到一個瘋癲的老漢,他赤身裸體地從莜麥地里爬出來,半跪在水渠邊,向車上的人舉起一只白薯。男孩對車夫說,這村子里沒有蒼蠅,也沒有那么多狗,你停一停,他要給我們白薯,讓你搭他一程呢!車夫說,你要吃他的白薯你下車去,你沒看見他的腿都爛了,他那玩意兒都爛剩下半截了,吃了他的白薯,你也會全身發爛,你還要不要下車去吃?

男孩又問碧奴,你說你什么都吃過,樹皮柳葉都吃過的,那么大的白薯能不能吃?碧奴用白袍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蒙住了眼睛她還忍不住渾身顫抖。我不知道那白薯能不能吃。她對男孩說,我怎么看見那老漢把自己的魂靈抓在手上呢?一定是地里最后一只白薯,最后一只白薯是他的魂靈,他把手里的白薯給了人,魂靈也給了人,自己就沒有來生了。

一片死寂中他們穿越了芳縣西北鄉,噩夢般的天堂里飄蕩著糧食的清香,死魂靈在豐饒的莜麥地里游蕩。風吹莜麥,吹來莜麥葉子嚶嚶哭泣的聲音,那男孩瞪大眼睛聆聽風聲,聽得哭了起來。芳縣西北鄉喚起了他對家鄉殘存的一絲記憶,他被那絲記憶嚇著了,男孩一邊哭一邊指著莜麥地,說,那爬在樹上的女孩,是我姐姐,那拿白薯的老頭,是我爺爺!車夫無掌煩躁地打了男孩一鞭子,他說,那你趕緊滾下去,到你姐姐的樹上去,到你爺爺的身邊去!男孩不敢哭了,他閉起眼睛捂著耳朵,開始嚷嚷,我不要家鄉!不要姐姐,不要爺爺!

天黑前他們抵達了芳林驛。

遠遠的從驛站里跑出來兩個怪模怪樣的伙計,臉上畫著避邪的鬼符,鼻孔里塞滿灰綠色的蒿草末子,手上纏著藥汁泡過的布帶,他們擋住了牛車,聲稱死人棺材嚴禁進入驛站。已經是平羊郡的地盤,衡明君的路條到了這里不怎么管用了,車夫對攔路者發了一通牢騷,最后說,我這棺材不是一般的棺材,你們自己來看,棺材上還鎖了個人呢,棺材不進去,人怎么辦?驛站的伙計上來一查,果然看見碧奴的腳被鎖在棺材環上。他們驚嘆起來,這算怎么回事?驛站的伙計建議車夫把鎖打開,車夫猶豫了好久,回頭看看碧奴,說,不怨我不通情理,是這鎖開不得,不開委屈她一個人,開了連累的就不止我一個人了,說不定還連累你們!反正她也是半個死人,大家都動手,連活人帶棺木一起卸下來吧!

他們在車上車下忙碌了半天,暮色中芹素的棺木慢慢地臥伏在莜麥地里,碧奴也隨同棺木伏下去了。莜麥伸出了纖細的手,拍打著那口黑漆棺木,拍打著碧奴的白袍,也許莜麥地從來沒有接納過這么特殊的來客,出于好奇,它們把一口棺木一個女子通通慷慨地擁入了懷中,穿白袍的碧奴像一片云彩降臨在莜麥地里了。

芳林驛之夜,碧奴陪著一口棺材坐在莜麥地里。

她準備坐一夜。驛站昏黃的燭光消失以后,四周沉入了黑暗中。風吹莜麥,黑漆棺木已經融化在夜色中,唯有鎏金的彩色紋印閃著森嚴的光。起初她離開棺木很遠,可后來不知道是為了躲風,還是尋求棺木的陪伴,她慢慢地向棺木靠近過去。她倚靠著棺木,凝視著又一個異鄉之夜。無法消彌的恐懼,現在是夜色的一個部分而已。她陪伴著一個死人,那個死人也在陪伴她。碧奴瞪大了眼睛,等待著那些收割莜麥的鬼魂來臨,她看見了風的手,風的手狂躁地入侵莜麥地,莜麥側身而逃,她看見了月光的手,月光撫摸著莜麥,莜麥的麥芒上閃爍著鋒利的銀光。但她看不見手持鐮刀的鬼魂。

從桃村一路走到異鄉的平原,沒有人愿意聽碧奴說,碧奴準備向鬼魂訴說,可是鬼魂不來,她還是無人訴說。碧奴就去敲棺木,大哥大哥,你是叫芹素嗎?她對棺木里的死人說,芹素芹素,你是盜賊我不怕,我沒東西給你偷,你是死人我也不怕,我自己也死過好幾次了,我就是要問你一聲,天下那么多女子隨便你們捆隨便你們鎖,為什么挑我鎖在你的棺材上?碧奴一說話,風停下來了,莜麥也停止了颯颯的搖晃,說,說,說吧。可是碧奴只說出來幾句話,芹素芹素,你那么大的年紀沒娶上媳婦,也是苦命人,可是苦命人為什么非要選個苦命人?我是豈梁的媳婦,不是你的媳婦!說了這幾句話她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打在棺蓋上,朝四面的棺壁蔓延而下,那碩大的黑棺沐浴在她的淚雨里,起初還紋絲不動,漸漸地發出了不安的轟鳴聲。碧奴的手感到了棺材的震蕩。她按不住它。莜麥隨風趕來,拍打那口不安的棺木,莜麥怎么按得住它?碧奴聽見棺木深處響起了一個男子壓抑的哭泣,那聲音帶著一絲歉疚,也帶著一絲固執,向碧奴重復地發出一個悲傷的號令,去七里洞,七里洞,七里洞!

棺材里那鬼魂的聲音聽來傷感而固執,七里洞,七里洞,快去七里洞!

我不去七里洞,我從桃村來,我是萬豈梁的媳婦!碧奴對著棺材喊,喊一遍沒用,喊了好幾遍,活人的聲音終于戰勝了鬼魂。她聽見棺材里的聲音漸漸地沉下去,變成了一絲幽幽的嘆息,棺材不再震動了,她就坐了下來。

深秋的野地里冷風四起,碧奴把一叢倒伏的莜麥做了被子蓋在身上,寒風就走了。好多天來碧奴頭一次感到饑餓,她隨手掰了幾株麥穗塞在嘴里,起初她嚼咽著青澀的麥子,眼睛還關注著棺材的動靜,后來她想睜眼也睜不開了。她終于想睡了。在一個匆匆來臨的夢中,碧奴看見了傳說中收割莜麥的鬼魂,無數個陌生的鬼魂手執鐮刀,從夜色中浮出來,他們都戴著豈梁的青幘,穿著豈梁的冬袍.系著豈梁的玉石腰帶,地里洋溢著一片豐收的聲音,收割者的身影個個都酷似豈梁,她以為豈梁也在收割的人群中,可她喊啞了嗓子,那些收割者仍然沉默著,碧奴在夢里哭起來了,她一哭那些鬼魂都停下來了,有人帶頭抱著一捆莜麥向她走來,說,我不是豈梁,你別哭了,給你莜麥!后來所有的鬼魂都把捆好的莜麥朝她扔來,他們說,豈梁不在這里,你別哭了別哭了,給你莜麥!

第二天早晨,車夫和男孩從一堆莜麥捆里把碧奴拉了起來。

碧奴站在早晨的莜麥地里,懷抱一擱新鮮的麥子,在男孩喜悅的叫喊聲中,她回頭看見芹素的棺木也閃爍著豐收的光芒,一夜之后,那棺蓋上鋪滿了收割好的莜麥,莜麥上的露珠還是晶瑩剔透的。

七里洞

芹素的家鄉在七里洞。

有人告訴他們,七里洞應該往東邊走,在一片樹林后面,看見了煙霧,就看見七里洞了。運棺車往東邊走著走著,走過了那片樹林,樹林后面沒有村莊,甚至路也沒有了,只有一條河橫亙在前面,河上架著一座獨木橋。

河邊捕蚌的老翁不認識芹素,他讓車夫退回去,從西邊繞到七里洞去,車夫朝西邊眺望著,說,怪了:西邊也看不見煙霧,看不見個鬼村子呀!

老翁指著天空說,河汊霧氣大,你哪里看得見七里洞的煙霧?那村子你更看不見,你不知道七里洞的意思嗎?七里洞的人都住在洞里!

運棺車從河汊的迷霧里繞出來,穿越了一片墳地和一片樹林,終于發現了一個隱藏在地下的村莊。炊煙正從許多洞里裊裊升起,一些孩子的腦袋在洞口忽隱忽現,而在一個巨大的坑洞里,香火升騰,傳來了許多人齊聲頌禱的聲音。

車夫開始命令車上的兩個人,到芹素的家了,快拍棺材,快哭,快哭起來!

男孩拍了下棺材,看看碧奴,說,她是賢妻,賢妻都沒哭呢,孝子怎么能先哭?

車夫無掌瞪了一眼碧奴,看她憔悴的臉上表情漠然,知道這女子盡管淚如深海,哭聲卻是由她自己做主的,套在她腳上的鏈子已經解開了,他有信心管好她的腳,什么時候鎖什么時候放,他說了算,她的眼淚和悲傷,卻是他無法做主的。車夫這么想著,及時地放棄了對賢妻的要求,重點去整頓孝子的儀態。男孩咧著嘴笑,臉上明顯是游戲的表情,這使車夫又急又惱,他還是用鞭子說話,一雙靈巧的腳迅速勾起牛鞭,盤好了.啪的一聲甩在男孩的臉上,男孩的臉頰上頓時起了一道清晰的紅印,疼痛讓男孩真的大聲號哭起來,他一哭七里洞的無數洞口升起了人的腦袋,牛車上的人看見了七里洞人枯黃或者蒼白的臉,從煙霧里零亂地浮現出來,他們有著細長的眼睛,高聳的顴骨,微微下塌的鼻梁,無論男女老少,頭發都用一塊麻布高高地束起來,頭上好像頂了一個鳥窩。他們的容貌酷似芹素,可是從他們呆滯的眼神和抑郁的表情看,他們并不像芹素的親人。

地洞里的人大多把頭露到洞外面,身體留在洞里,他們多為婦女和孩童,膽怯而好奇地向牛車這里張望著。車夫無掌說,我們送芹素的棺木來了,誰是芹素家的人,快出來迎棺!

沒有人過來迎棺,看上去他們不認識芹素,對牛車上披麻帶孝的婦孺也不感興趣,倒是那口奢華的棺木,引起了幾個男子的好奇心,一個老人走過來摸了摸棺木上的黑漆,還用手指摳下了一點金粉,放到陽光下照了照。另一個麻臉男子拍了拍棺壁,埋頭聽里面的聲音,聽了一會兒說,是木頭做的米柜吧,里面怎么睡了個人?

車夫失望地嚷起來,不是米柜,是棺材,是芹素在里面呀!你們不記得芹素了?這女子和孩子,是芹素的妻兒,他們孝子賢妻送棺回家啦,誰是芹素家的人?誰是他老娘?你們倒是站出來嘛!

幾個老婦人爬出了地洞,遠遠地站著看熱鬧,她們都穿著蓑草衣,彎著腰,腿光裸在外面,看上去像地里趕鳥的草人,她們嘴里也像鳥一樣唧唧78喳喳地叫著,不知道在議論什么。誰的兒子叫芹素?車夫喊了好幾遍,老婦人們毫無反應,看來她們都不是芹素的老娘。車夫放棄了那幾個老婦。你們來看看芹素的手,都來看!他招呼著七里洞的男人,一邊示意男孩打開棺蓋,是七里洞出去的芹素呀,你們不記得芹素的名字,總記得他的手吧?

棺蓋被打開后,里面濃烈的香草味讓好多七里洞人打了噴嚏。沒有糧食,里面果然睡了個死人!一個麻臉男子踮著腳尖朝棺材里張望,說,這死人是香的!

不是死人香,是香草的氣味香!男孩抓起一把香草教育著七里洞人,他忘記了哭泣的任務,炫耀和賣弄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臉上。你們別擠,別擠,來看芹素的手!男孩吆喝著,一只手熟練地撩開死者的袖口,說,看他左手的字,看,再看他右手的字!

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么多七里洞人,老老少少,沒有一個識字的,有一個貌似睿智的長者擠上來,好奇地瞪著死者手腕上的字,問男孩,他手上畫的是一匹馬還是一條魚?

男孩忍不住笑起來,什么馬呀魚呀,是兩個字!

長者說,我知道是字,問你是什么字呢!

男孩叫起來,這兩個字也不認識?左手是個盜字,右手是個賊字嘛。

圍著棺材的人們紛紛向后退了一步,盜,賊,盜,賊,什么意思?他是個盜賊?是盜賊!那德高望重的長者首先反應過來,他氣得面孔泛紅白須亂顫,上來一把抓住了車夫的袍帶,你怎么敢把一個盜賊的棺材往七里洞送?我們七里洞窮出了名,可我們祖祖輩輩男不為盜女不為娼,我們這里不出盜賊!

車夫有點慌亂,情急之下用他的胳膊在死者臉上掃了一下,把那塊蒙面白絹掃掉了。芹素家的人死光了?車夫跳到車上叫起來,他老娘是不是死了?他爹娘死光了,兄弟姐妹不會死光呀,他兄弟姐妹死光了還有本家親戚呢,怎么就沒人來認認他?這是芹素,是你們七里洞出去的人,好好看看他的臉吧,你們誰是芹素親戚,行行好,快把棺材接下來吧! 他們擁上來研究死者的臉,死者的臉上有一種安詳的抵達故鄉的表情,而圍觀者的神情充滿了輕蔑和敵意。他們說,一個盜賊穿得這么富貴有什么用?都是偷來的!他們說,陪葬那么多泥俑,都是女子,怪不得他死了還合不攏嘴,這人多下流呀!一個孩子趁亂穿過大人們的胯襠,小手伸進棺木里,拿了個泥俑,被車夫一腳踩住了。死人不要,泥俑也別要!車夫突然發作了,一雙血紅的眼睛兇惡地瞪著七里洞人,說,我辛辛苦苦把芹素送回來,從青云郡送到這兒,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們連一壺酒也不請我喝,沒有酒喝也就算了,你們連一句好話都不說,連個接棺的人都沒有,狗都不咬自家人,你們七里洞怎么這樣對待芹素呢?你們狗眼看人低,芹素好歹也是百春臺的門客,你們還瞧不起他呢,看看人家的棺材,你們一村人的家當加起來,也不抵這一口棺材!

看起來七里洞人對車夫的話至多一知半解,有個披麻布片的瘸腿男人一直熱情地打量碧奴,他走過來,眼睛瞟著碧奴,嘴里對車夫說話,這位大人犯不著生那么大的氣,我們窮鄉僻壤,人命不如狗命旺,就是一個活人離家十幾年也沒人認得出,何況是個死人,何況他還是個盜賊!

你是芹素的哥哥?還是他的本家兄弟?車夫說,你一定是他本家兄弟,同祖同宗的,你把棺材接下來吧。

棺材我不要,那么大一口棺材,埋到地下去要找人幫忙呢,我替你把活人接下來行不行?瘸腿男人捅了捅車夫,說,那寡婦正好給我做媳婦,男孩給我做兒子。

車夫明白過來,氣得冷笑起來,我還以為你們腦子都不好呢,我瞎眼了,你比誰都聰明呢,不接死人接活人,白撿媳婦白撿兒子來了?做夢去吧。

又有個黃臉的中年女子過來拉車夫的衣袖,輕聲道,大哥呀,我一個婦道人家要了棺材也沒辦法下葬,那女子一定吃得多,我養不起,能不能就把男孩子接下來?去年我男人讓拉了差役,兒子也在河里淹死了,讓男孩子跟我回家,給我做兒子去。

男孩聽見了黃臉婦人的話,車夫沒來得及說什么,男孩受辱般地跳起來,啐了婦人一臉,你也做夢去!他說,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讓我給你做兒子?天天鉆在洞里,天天吃莜麥面,還不如給老鼠做兒子!

大多數七里洞人圍繞著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一邊商議著什么,一邊回頭打量遠方來的運棺車,有人注視運棺車上的人,有人注視著兩頭青云牛,也有一直對棺木的容積放心不下的,跑過來用手掌丈量它的長度和高度,最后對那邊的人群說,放三擔莜麥面,沒問題!

他們向車夫隆重地宣布了老人們的決定,棺木留在七里洞,可以儲存糧食,免遭霉爛,芹素的妻兒,愿留愿走,悉聽尊便,唯有死者芹素是不受歡迎的,你可以把他帶回去,可以把他下葬在任何地方,七里洞雖然貧窮,禮儀道德卻是頭等大事,一個盜賊,無論他是不是七里洞人,無論他從哪里回來,就是從國王身邊回來,也沒用,七里洞絕不容納一個盜賊之墓!

車夫在盛怒中不免出言不遜,他冷笑道,什么狗屁地方,貧賤還貧賤出光榮來了?你們不留死人,什么也別想留,最多給你們留幾道車轍印罷了!

牛車來得不容易,走得卻干脆,車夫啪的一鞭,活人、死人、牛和棺材說走就走了。七里洞之旅結束得如此倉促,完全出乎一車人的意料,車夫一路罵罵咧咧。

碧奴回頭看著煙霧中的七里洞,她受驚的眼神漸漸變得迷惘。從桃村到七里洞,她頭一次在路途上品嘗了別人的悲傷。所有悲傷的滋味都是苦的,冷的。碧奴心里對死者充滿了歉疚之情,她用手去輕輕拍打棺木,安撫里面的死者,芹素芹素你別傷心,不是你家人不認你,不是他們不要你的棺材,是你離家太久,沒人記得你了。

黑漆棺材沉默不語,芹素的靈魂在里面沙沙地呻吟。

碧奴說,芹素芹素你千萬別傷心,七里洞不收你,不收就不收,天下黃土哪兒不埋人?你反正有一口好棺材了,我們再找個向陽的好地方,給你做一個最吉祥的墳!

黑漆棺材聽不進別人的安慰。一個悲傷的靈魂不能自制,開始在牛車上醞釀一場巨大的風暴,碧奴心有靈犀,是她首先注意到棺木反常的躁動,在牛車自然的晃動中,那沉重的棺木正一點點背叛牛車的方向,悄悄地向后滑動。碧奴聽見了棺材里的風暴,她在慌亂中用肩膀頂住了滑動的棺材。芹素芹素你別那么傷心,不是你家,回去也沒用!她說,也許這不是七里洞,也許趕車的大哥走錯道了呢。

你在跟死人說話?車夫回頭瞪著碧奴,誰走錯道了?我趕車這么多年了,從來就沒走錯過道,要錯也不是路的錯,錯的是人!不是七里洞那些人的錯,就是芹素那死鬼的錯,他光惦記別人的家了,惦記別人家的金銀財寶,自己的家鄉也不記得啦!

運棺車返回了河邊,河漢里仍然濃霧彌漫,獨木橋下的老人還在霧中捕蚌。車夫氣呼呼地把牛車趕到橋下,似乎一切都是老人指路指出來的錯誤。老人向他們舉起背上的簍子,問他們要不要買幾只河蚌,那車夫沒好氣,說,我們還要賣東西呢,賣這口棺材,你要不要?

他們在牛車上最后一次眺望七里洞,那片貧瘠荒涼的土地已經被濃霧吞噬了,芹素的家鄉看上去若有若無,一次奇異的旅程也在霧中結束了,兩頭牛和三個人帶著一口無人認領的棺木,又回到了路上。

官道

初秋的洪水還奇跡般地滯留在鹿林縣的土地上,太陽朗朗高照,照著鹿林縣寂寥而寒傖的官道,路上雜草叢生,泥濘不堪,密布著來歷不明的水流和土坑,運棺車剛上官道便遭遇了一個暗坑的伏擊,隨著榆木車軸的戛然斷裂,運棺車突然分成了兩半,兩頭青云牛努力地穿越了那個水坑,卻把車輪和棺木留在了水坑里,碧奴和男孩都被掀下了車,他們從水里爬起來的時候,看見芹素的棺木一頭已經滑入了水中,另一頭也快要脫離牛車的羈絆了。

車夫甩鞭狂抽他的牛,他說,衡明君給我的什么差使呀,人為難我,水為難我,路為難我,現在連你們牛也敢為難我,看我不抽死你們!

碧奴說,大哥你別打牛,不怪牛,是棺材要跑!

棺材又不長腿,怎么會跑?車夫嘴里搶自著碧奴,沮喪地注視著水中的棺材,芹素我日你親娘!他突然罵了起來,芹素你就是個賤物,死了也那么賤,做了鬼魂還來為難我,給我的牛車下絆子!

碧奴說,大哥,也不怪芹素的鬼魂為難你,太陽地里走了三天,再好的棺材再好的香草也沒用,芹素在里面躺不住了,再不入地,香草蓋不住氣味,人要臭啦。

他人不了地怨誰去?怨他自己!車夫沖碧奴嚷道,我給百春臺送過十幾口棺材了,從沒送過這樣的棺材,從沒見過這樣的死人,明明到了家門口,就是沒人領!這芹素命賤呀,他不發臭誰發臭?

車夫踩著水走過來,一只腳踏著棺材,他的臉色因為過度的疲憊和憤怒,看上去是青白色的,他說話的時候鼻孔里流出了一些液體,嘴角上掛著蠕動的泡沫。車夫開始一腳一腳地蹬踢棺材,你不肯走最好,是你自己從牛車上逃下來的,你自己要暴尸大路我也沒辦法,老天有眼,我辛辛苦苦把你送到了七里洞,我對衡明君有交代!車夫說,早知道你喜歡暴尸大路,還要什么衣錦還鄉?還去什么七里洞?青云郡的官道比這兒的還寬呢,還沒有這么多水,早知道你的棺材沒人領,不出青云關我就可以把你扔下了,哪兒用吃這么多苦!

看得出來,車夫下了決心,他開始壓低車身,幫助那口逃跑的棺材更順利地投奔水坑。

再賤的命,也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扔在路上!碧奴忍不住上去抓車夫的袍袖,大哥你好事做到底吧,你手不方便,我們幫你把棺材卸到地里去,千萬別卸在路上!

車夫搡開了碧奴,沉重的黑漆棺木終于全部落入水中,發出一聲巨響。三個人都被那聲音嚇了一跳,一時都怔在那里,看見那棺木一半在水里,一半翹在路上,就像一塊飛來的黑色巨石,孤獨地聳立在官道上。死者那顆騷動不安的靈魂似乎也安靜下來了,他們幾乎聽見了積水嘶嘶地滲入木頭的聲音。

官道上沒有行人,也沒有車馬經過,牛車卸下了棺木以后,兩頭青云牛顯得輕松了許多,它們在路邊啃著枯草,等待著車夫把殘破的牛車套在身上。車夫忙了半天,終于放棄了那堆車轂和木輪,他哀嘆一聲,說,不行,我沒有手還是不行,腳能趕車,修車還要靠手。他對著青云郡的方向嘆了口氣,都是讓芹素害的,我趕著車出來,騎著牛回去,衡明君大人不知道怎么罰我呢,他罰我也應該,還有看熱鬧的人,他們還不知道怎么笑話我呢。

分道揚鑣的時刻來了,來得那么倉促。男孩看不出他的處境,他拿著那面白豹徽旗往牛背上爬,被車夫繳下旗幟攆下來了。車夫說,你個傻孩子,我都不一定能回百春臺了,你還想回去?你以為我帶你們出來扮家家的?衡明君大人把你給芹素做了兒子,我不忍心把你丟在七里洞,可百春臺的樹林,你是再也不能回去啦!

男孩的小臉露出了驚恐的表情,他抱住車夫的腿,不哭,也不鬧。車夫蹬了幾下沒有蹬開他的手,就拖著男孩往碧奴這邊走,各奔東西吧,他對碧奴說,我把你們也撂在這兒了,撂在這兒比撂七里洞好,這孩子,你愿意帶就帶,不愿意就把他當一頭鹿,隨便放了吧。

碧奴上去拉那個男孩,拉不開,手上被男孩咬了一口。碧奴按住手對車夫說,大哥你還有兩頭牛,你騎一頭,還有一頭牛,就捎這孩子一段路吧。

捎一段路捎一段路,你倒是會做好人!怎么不問問他,捎哪兒去?哪兒都不行,這傻孩子,他不記得家呀!車夫低下頭看著男孩,慍怒地喊,你還纏著我?東南西北,你倒是說個方向出來,讓我把你捎到哪兒去?捎給石頭,還是捎給鹿?

男孩突然松開了車夫的腿,他跑到一塊車板那里坐下,抹著眼睛里的淚水,賭氣道,哪兒也不去了,我就坐在這里,等鹽販子的車隊來!

這地方又窮又偏僻的,就怕鹽販子都不從這兒過呀。碧奴把男孩往車夫那兒拉,怎么也拉不起來,她就站在那里往北方張望,說,孩子你要沒地方去,就跟上我,去大燕嶺吧!

男孩受辱般地叫起來,傻瓜才去大燕嶺,你是傻瓜,我不是,死也不去大燕嶺!

這支奇特的送棺隊伍終究還是匆匆散了,車夫和兩頭牛在暮色中蹣跚而去,把碧奴和男孩留在了鹿林縣的官道上。一只信天翁從遠處飛過來,在官道上空盤旋了一會兒,落在了芹素的棺木上。碧奴站起來去驅趕信天翁,那鳥不怕人,它沉著地在棺木上拉下一攤鳥糞,然后飛走了。黑漆棺木一半沒入水中,一半裸露在秋天的夕陽中,昨天還盡顯奢華的棺材,現在落滿黃色的泥漿,看起來萎靡了許多,也顯出些許蒼老。碧奴決定把棺材從水坑里推出來,再從官道上推到路坡下去。

可是碧奴怎么也推不動棺材,那棺材就像一塊巨石長在水里了。孩子,你來幫幫我,她招呼著那個男孩,芹素再不好,也是父母親養的人,我們不能讓他的棺材停在路上。

他不是父母親養的。男孩說,他還不如我呢,什么七里洞,什么老父老娘兄弟姐妹,都是瞎編的,他也是石頭縫里鉆出來的人!

就是石頭縫里鉆出來的人,也不能暴尸大路!碧奴說,孩子,你快來幫我一把,芹素這么躺在路上,來世不是變成一塊土疙瘩,就是變成一塊小石子,躺在路上任人踩任人踢呀!

我才不推。男孩輕蔑地說。

柏木棺材沾了水就更沉重了,碧奴一個人踩在水里推棺材,人彎成一把弓,她的袍子全部被水浸濕了,無論她怎么用盡力氣,棺木還是固執地不肯移動一寸。她聽見從棺木深處傳來一些竊竊的聲音,仿佛是感激的話語,也仿佛是辱罵的臟話,碧奴分辨不清那含糊的聲音,她一著急就拍著棺木叫起來,芹素,你別在里面瞎嘀咕,你倒是幫我一把呀!

男孩不幫她,鬼魂也不幫她,碧奴推不動棺材,后來就放棄了。她走到路下的荒地里,撅了一根樹枝,對男孩說,孩子,你挖墓坑挖得多好,我們來給芹素挖一個吧,等男人們從這兒路過,看見挖好的坑就知道了,男人力氣大,他們會把芹素的棺材搬到坑里來的。

你自己的坑都下不去,還惦記挖別人的坑!男孩冷笑了一聲,指著天空的暮色說,你還是別管芹素的閑事了,趕緊上路吧,你沒聽說鹿林出強盜?再不走,小心路上遇見強盜!

我的包裹沒了,身上就這一件喪袍,碧奴扯起她身上的白袍看了看,說,不怕,我不怕強盜了。

你是個女子呀,沒東西搶,強盜還可以搶你的身子!

男孩的威脅終于對碧奴產生了作用,她三步兩步走上來,眺望著官道四周空闊陰沉的曠野,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恐慌之色。是該走了,芹素的棺材,只好留給哪個好心人了。碧奴說著去拉男孩起身,男孩卻甩開了她的手,朝她嚷道,你是聾子呀?我告訴你了,我不去大燕嶺!

我知道你不去大燕嶺,不去大燕嶺也不能坐在這里的,一眼都望不見個人影子。碧奴說,孩子,我不能把你一個人扔這里,我們得走到個熱鬧的地方再分手。

現在就分手,傻瓜才跟你走呢!男孩向碧奴翻了個白眼,你自己都管不了,還來管我!我就坐在這里,我等鹽販子的車隊來!

孩子,你要跟鹽販子去販鹽?那不是孩子干的行當,他們跋山涉水的,也是糊個肚子,不會帶一個孩子走的!

鹽販子不要我,我就等貨郎,貨郎來了,我就有吃有穿了。

孩子,你要把自己賣給貨郎?貨郎收舊貨賣新貨,不做人口買賣的!

我才不賣人!賣人也不賣自己,我有好舊貨賣,賣什么不告訴你!男孩突然賣了個關子,他的眼睛里有一團秘密的火焰燃燒著,灼熱的目光游移著,躲閃著什么。繞了幾圈,最后還是泄露了秘密。男孩的目光終于無法克制地落在芹素的棺木上。告訴你也不怕,我賣芹素的棺材!他用手比劃著元寶的形狀,聲音猛然高亢起來,我賣棺材!百春臺的人說了,芹素的棺材值一個金錠!

碧奴嚇了一跳,隨后她驚叫起來,也不知道是被孩子嚇的,還是被自己的尖叫聲刺痛了耳朵,碧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捂耳朵干什么?我賣芹素的棺材,又不賣你耳朵!男孩說著想起什么,挖著鼻孔觀察著碧奴驚恐的表情,他說,你們婦人就會大驚小怪!要是覺得吃虧,你也拿一份,把芹素的壽袍扒下來帶走,你丈夫不是沒冬衣穿嗎?芹素的壽袍都是綾羅綢緞,正好給你男人捎去!

碧奴不捂耳朵了,她臉色發白,一只手捂著胸口,用另一只手指著天,她還記得提醒男孩天的存在,可是過度的驚怵使她忘記了天的威嚴是什么,忘了天對人的懲戒是什么。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手指著天空,一邊往后退縮,她倒退著走路,離男孩越來越遠。

她看見男孩向棺木走過去,他像一頭鹿一樣縱身跳到他龐大的財產上去,熟練地把棺蓋移開了一點點,來呀,快來,你還裝什么好人!他朝碧奴嚷嚷起來,人還沒臭,現在不扒,以后再后悔就來不及了!

碧奴就是這時候開始狂奔的,跑出去很遠了,看見路邊出現了幾片圓形的窩棚,看見了窩棚邊農人的地鍋,看見鍋邊的一條狗一只雞,她才記起來這是人間。碧奴回頭向官道張望,濃稠的暮色已經蓋住了那個水坑,水坑閃爍著一縷脆弱的光,照亮棺材的一角,芹素的棺木看上去像一塊黑色巖石,被無情的群山拋棄在空寂的官道上。平原上落日輕輕搖晃,借著最后一點溫暖的光線,碧奴看見遠處有一頭小鹿的影子,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望,望見的還是一頭鹿,男孩的身影消失了,是一頭鹿,一頭鹿正站在芹素的棺木上。

五谷城

他們說走過平原再看見山,就看見大燕嶺了。碧奴不知道這平原這么大,怎么也走不到頭。碧奴走過了好多人煙稠密的城闕,她記不住那些地方的名字,而五谷城的名字她怎么也忘不了,通往北方的官道到了五谷城外,再也走不過去了。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多郡兵,他們在路上組成一堵黑壓壓的人墻,見人攆人,見車攆車,碧奴也被他們攆下了官道。

是官道封路了,國王要從五谷城過。所有的趕路人像羊群一樣被攆到了五谷城里。五谷城里盛傳國王的人馬早就來到了平羊郡地界,他的巡視日程根據天象和星辰的運行而變幻莫測,巡視的路線則追溯著一條傳說中的運河南下,傳說中黃金樓船造好的日子,也是運河通航的日子,可平羊郡人人都知道,南方三郡聯合奉獻的黃金樓船已經運抵京城,北方四郡負責的運河還沒有開鑿,不知道是誰吃了豹子膽欺騙了國王,一個畫師平空畫出了長達七丈的運河風光圖,那畫卷上的新運河百舟競發,帆檣林立,運河兩岸風光旖旎,人畜兩旺,國王被他的江山美景深深地打動了。一個奇怪的消息傳遍了平羊郡,消息稱國王的人馬帶著那幅運河圖出發南下,他們拖著一條黃金樓船在平羊郡地界尋找運河的碼頭,已經尋找了很多天了。

碧奴聽見了流民們談論的國事,她聽不懂。她看見好多人在朝城門上張望,她也朝城門看了一眼,第一眼沒看清楚,說,那一溜東西是什么?是瓜呀,掛得那么高?旁邊一個老漢笑著說,是瓜嗎?瓜還能吃呢,你再看一眼!碧奴再看一眼,突然尖叫一聲,她揮起袍袖蒙眼睛,袍袖中途墜落,人已經栽倒在那老漢懷里了。那老漢扶著個陌生女子,不知如何是好,就把她放在地上了,眾人都盯著他,盯得他有點羞惱。

也有好心人過來拍碧奴的臉,鼓勵她睜開眼睛,你是良家婦女,怕什么人頭?刺客和強盜才怕人頭呢。幾個好心人熱情地捉住碧奴的手,強迫她睜開眼睛,快把眼睛睜開來,睜開來再看一眼,以后就敢看了,看人頭不會變瞎子的,看看人頭對你有好處,以后說話做事情就小心啦!有個身寬體壯的婦人擠過來掐碧奴的人中,掐了幾下把她掐醒了。那婦人把碧奴的頭從地上扶起來,靠在她碩大的胸口上,向碧奴耐心地指點掛在城墻上示眾的那排人頭,一一介紹起人頭的罪名來,介紹得聲情并茂。她說掛在最高處的人頭屬于兩個過路客,他們投宿在南門的客棧里,本來已經搜了身過了城門關的,可是他們吝嗇,不肯給客棧的伙計賞錢,結果客棧的伙計夜里翻他們的東西,發現他們的褡褳縫了夾層,夾層里藏著刀!那婦女認為兩個過路客死得不冤枉,不僅是官府,老百姓看見那褡褳,也都斷定他們是潛入五谷城的刺客,伺機刺殺國王。其余幾個就有點冤枉,都是管不住舌頭惹的禍,一個貨郎死于自己的舌頭,是因為他當眾散布國王已經瘋癲的謠言,另一個訴訟成癖的老漢以為自己能說會道,騎著驢子準備去拜訪閏王,告郡守的狀,沒走到城外就被官兵拿下了,官兵說,我們把你接回去給你嘴里安個金舌頭,你再去找國王告狀!還有個女子的人頭昨天還在,今天不巧,剛剛換掉,你看不見了。她是我的街坊鄰居呀,賣豆腐的張四娘!她算個賬偏個秤比誰都精明,就是管不住嘴巴,聽到什么就傳什么。誰是奸臣誰是賊子我們老百姓怎么敢亂傳呢?這耳朵聽了,那耳朵就出去了,那張四娘不,到哪兒都要顯出她來,一個婦道人家呀,也不認識個誰,就在城門口指名道姓地罵這個大臣罵那個丞相,這下好了,官府的寒大人路過城門,正好聽見,說他倒要看看哪個長舌婦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造起朝廷的謠來了,她是舌頭太長才管不住的吧,我來替她管!這位大姐你猜猜,寒大人怎么管張四娘的舌頭的?

碧奴驚愕地瞪著那婦女,下意識地抿緊嘴藏起自己的舌頭,過了一會兒她憋不住氣,嘴又張開了,說,割舌頭!大嫂你不是嚇我吧?說幾句閑話還能把舌頭說丟了?我們桃村那兒不讓流眼淚,不流眼淚沒什么,我們習慣了,不讓人說閑話可怎么辦?豈不人人都成活啞巴了?

不是不讓你說閑話,看是什么閑話!那婦女皺起了眉頭,你這閑話就不好,什么活啞巴死啞巴的?官府聽見了,說不定又要問你的罪,反正要管住自己的舌頭,該說的才說,不該說的不說!

城樓上的大銅鐘敲響了,是催促人們進城的鐘聲。城門外的人流開始騷動,擁向不同的城門洞。男人排在大門洞口,女人和孩子則排到了小門洞那邊,碧奴就跟住女人和孩子,往小門洞那兒走。一個鄙兵朝著碧奴跑來,他打量著碧奴身上那件發黑的喪服,說,你家里死了什么人?喪服怎么會這么臟?碧奴正要說話,突然想起來要管好自己的舌頭,就朝北方的方向指了指,什么也沒回答。郡兵認為她剛剛守了新寡,他對碧奴的盤問是圍繞著死人展開的,你男人怎么死的?是打家劫舍讓官府殺了頭,還是夏天時候染了瘟疫死的?還是戍邊死在邊疆了?碧奴知道說實話會惹來麻煩,又不知道該怎么撒謊,干脆就咬著舌頭不說話,只是用手指著北方。你男人死在北方了?你是啞巴?怎么又來了一個啞巴?他端詳著碧奴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懷疑,見鬼了,今天官道上怎么下來這么多啞巴?給我到西邊去,啞巴,瞎子,瘸子,病人,外國人,都到西側門去接受檢查!

西側門里排隊的人不多,她的前面站著一個賣糖人的黑袍男子,那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高大魁偉,碧奴覺得奇怪,自從春天開始征召男丁去北方之后,路途上這樣年輕力壯的男人已經絕跡,人家都去了長城去了萬年宮,人家都在做牛做馬,他怎么能走來走去地賣糖人呢?碧奴趨步繞到他前面,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男子坦然地轉過臉來,這位大姐,你要買個糖人嗎?

碧奴看見了那男子憔悴而年輕的臉,一雙銳利明亮的眼睛,像鷹一樣冷靜,帶著莫名的威懾。她搖搖頭,往后退了一步,突然記起來一個人,她記得這個人的眼睛,是車夫無掌在藍草澗迎候的那個門客,那蒙面門客的身影也是這么高大,眼睛也是這么寒冷。她還記得那個蒙面的門客黑袍上散發的麝香和甘草混雜的氣味,現在風從城門里穿過,拂起男子的袍角,碧奴又聞到了那股奇特的氣味。

碧奴正要說話,忽然記起那婦人的告誡,就用袍袖把嘴遮住,用手指捅了捅賣糖人的男子。那男子再次回過頭來,眼神里已經充滿了厭惡。

這位大姐,你不買糖人就別捅我,看看你還穿著個喪服呢,沒見過你這么輕佻的女子!

碧奴讓他說得漲紅了臉,瞪著前面的背影,怎么看也是牛車上那個男子,為什么到五谷城來賣糖人呢?我不認識你才不會捅你!碧奴忍不住,該說還是要說,大哥你是百春臺的門客呀,怎么到這兒賣起糖人來了?她說,我捅你是要跟你打聽個人呢,那用腳趕車的車夫大哥,他回到百春臺了嗎?

什么用腳趕車用手趕車?我不認識什么趕車的,也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大哥!我的眼睛可靈了,別說是人,就是頭頂上飛過的鳥,今年飛去,明年再飛回來,我也認得出來,大哥,你也是要去大燕嶺吧?不去大燕嶺也不會從這五谷城過!碧奴說,走了這么多天,好不容易遇見個熟人呀,大哥你是去大燕嶺吧,等國王走了,我們搭個伴一起走,路上好有個照應。

我不去什么大燕嶺,也沒法照應你。我是個瘸子,你有兩條腿,我只剩下一條腿,一條腿的人怎么能照應兩條腿的人?那男子冷冷地注視著碧奴,突然掀開袍子,說,讓你先看我的腿,看看就知道了,我只有一條腿,我要是好端端韻,他們怎么會讓我到西側門來排隊進城?

碧奴疑惑地彎下腰,發現他的黑袍下面果然空空蕩蕩的,果然只有一條腿,另一條腿只有一截,用布綁好了懸在半空中。你有兩條腿的,我記得清清楚楚的,你從藍草澗的山上下來,跑得比馬還快呢。碧奴忍不住抓著那半截腿察看,嘴里驚訝地說,我從藍草澗過來,也就半個月的時辰,好好的你怎么把一條腿弄沒了呢?

沒見過你這么輕佻的女子!人賤手也賤,男人的腿,你也敢隨便抓?

碧奴的手被什么東西突然打了一下,是那男子用糖人架子打她的手,她抬起頭,注意到那男子冰冷的眼睛里已經露出了仇恨的火焰,他說,給我管住自己的手,管住自己的舌頭!我告訴你五谷城里很亂,殺一個蕩婦,比踩死一只蒼蠅更容易!

城樓上的鐘聲停了,進城的人流更急切地向城門洞涌動著。碧奴心有余悸地看著眾人的背影,人流向前動了一步,她也跟著邁一步。現在她不敢靠近那神秘的瘸腿男子了,隔著幾個人的腦袋和肩膀,看得見那男子的糖人架,架上的小糖人在半空中快樂地晃動,也只有那些彩色的小糖人,仙女神鬼和散財童子,向碧奴送來了一個個僵硬的微笑。

捕吏

官道還是封著,所有趕路客都被困在了五谷城,他們得到的是一個時間不定的回避令,靜待國王的人馬通過,城門口張貼的告示說,國王過了五谷城,官道將重新開放,但是從官吏到消息靈通的市井人士,并沒有人知道國王的人馬什么時候抵達五谷城。

城北的五谷塔位置得天獨厚,塔下有一片榆樹林,成為流民們的最佳宿營地。

早晨有人爬到高高的五谷塔上,守望著國王的人馬,他們看見的是一片深秋的曠野,在初起的北風中瑟縮顫抖,曠野無處可去,它也在默默地等待,五谷塔上的人在守望國王的黃金樓船,而曠野守望著一條在傳說中流淌的運河,國王來了,樓船來了,也許運河的河流也會奔騰而來了。

五谷塔上總有幾個頑劣的孩子,存心欺騙他人,他們在塔上虛張聲勢地歡呼,看,看啊,運河在流了,黃金樓船來了,國王來了!起初有人上了孩子的當,有的聞聲往塔上爬,有的則干脆撒腿直接奔向城門,后來任憑孩子們怎么叫喊,也沒人理會他們了,流民們開始聚集在塔下猜測國王的行蹤,大多數人持有莫名其妙的悲觀態度,懷疑十天半月之內國王是否能夠通過五谷城,也懷疑自己是否能夠活著離開五谷城,甚至有人怨天尤人地嘀咕,萬一國王發現運河沒有開鑿怎么辦?萬一他當場要在五谷城外鑿一條運河,那大家就遭殃了,還等什么開倉放糧的好事,誰也別想走,誰也別想回家,男女老少,都留下來做河工吧!

所有人登上五谷塔,都是為了搜尋國王的蹤影,只有碧奴擠到塔上來,是為了看大燕嶺的山影。霸占塔頂的孩子們都看見過那古怪的女子,早晨她被北門的守兵押回榆樹林,左手上蓋了一個黑色的徽印,中午她又被東關的守兵一路推搡著推到了塔下,流民們看見她右手上也蓋了一個黑徽印,好多人情不自禁地叫起來,你這死腦筋的女子,別再往城外跑了,左手有了,右手也有了,再跑就不蓋那徽印了,當場殺頭啦!碧奴后來不往城外跑了,她站在塔上向北方張望,一站就是一個黃昏!

碧奴抱著一件折好的喪袍來到五谷城南門。南門在混亂里仍然保持著繁榮。走到織室街街角,碧奴冷眼里瞥見有人在朝她張望,是那個賣糖人的瘸子,一條高大的身影在織室街狹長的背陰處半掩半藏,像一座山,兩天不見,那人憔悴多了,一張英氣逼人的臉布滿了陰云,看上去郁郁寡歡,碧奴注意到瘸子光著唯一的腳,他那只青云郡男子常穿的草靴不見了,而那糖人架子斜倚在墻上,昨天滿滿的糖人兒,一半不見了,另一半惆悵地站在架上。

碧奴開始想躲開那目光,她一貓腰就離開了墻邊。可是她走了幾步,又回頭了。那瘸子的眼睛昨天冷峻而明亮,像藍草澗山上下來的人,今天他的眼睛焦灼而憂傷,那目光讓碧奴想起了夏天蠶房里的豈梁,他不是豈梁,可他是從藍草澗山上下來的那個人,在舉目無親的五谷城里,一個牛車旅伴的身影無論多么冷淡,都比別人親切。碧奴猶豫了好久,終于走過去了,她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看著那男子光裸的腳,大哥,這么冷的天不能光著腳了,腿腳會得病的!

賣糖人的男子朝織室那里瞟了一眼,惡聲惡氣地說,天下這么大,五谷城里這么多的大街小巷,你這女子怎么偏偏就往我身邊撞?

碧奴瞪大眼睛問他,這話是怎么說的?出門在外,誰不遇見個熟人熟面?又不是你家的路我不能走,怎么是我往你身邊撞?

你這女子還敢多嘴,再多嘴,看人家不把你往斷頭柱前推!

碧奴被他兇惡的腔調嚇了一跳,你這大哥,嘴比砒霜還毒呢!碧奴氣得調頭就走,走了幾步不甘心,回頭說,誰稀罕跟你說話呀?我是看你賣糖人走街串巷,知道的多,就是要問你一聲呢,國王什么時候來?官道什么時候開?

國王什么時候來,問國王去!官道什么時候開,我都走不上了,不關我的事了!賣糖人的男子轉過身去背對碧奴,他對著墻說,五谷塔上的孩子偷了我的靴子!我大風大浪里走了這么多年,沒想到一世英名壞在幾個孩子手里,陰溝里翻了船,翻船啦!

碧奴在氣頭上,回敬了他一句,一個大男人,丟了只草靴就急成這樣,你就是一張嘴兇嘛,就是一張嘴出息大!

我的出息告訴你你也不懂,快走!那男子始終面對著墻,他說,你要是看見哪個孩子穿了我的靴子就告訴我,沒看見就走開,別跟我說話,跟我說話不如去跟閻王說話,賠上性命都不知道賠給了誰!

碧奴站住了,她說,大哥,我是在走開,你不愿意好好說話就不說,別拿死來嚇唬我,別人怕死,我不怕死的。碧奴憤憤地走了幾步,想起他剩下一條腿,又丟了靴子,惻隱之心涌上來,忍不住指指那邊的織室,指指他的糖人架,提醒道,孩子們都在看花樓機呢,你該去那兒問問他們的,孩子們也不是存心害你,他們嘴讒,偷你的鞋子還是為了肚子,要你拿糖人去換鞋子呢。

還換個狗屁,來不及了,現在拿什么都換不回我的鞋子了!賣糖人的聲音聽上去低沉而暴躁,他冷酷地回過頭來,瞪著碧奴,別怪我連累你,我告訴你了,我丟了靴子就丟了命,四下看看吧,你看不見有人在盯我的梢?你如果不想死就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碧奴朝織室街兩端望了望,看見幾輛運棉花的車停在街上,有車夫愜意地睡在棉花里,有修輪轂的捧著一手豬油坐在車肚下,給車輪抹油。添置了花樓機的那個織室門口圍著一群人,主要是一群吵嚷的孩子,還有幾個大人的腦袋靜靜地浮在孩子堆里,對著里面的花樓機張望。碧奴說,大哥,你不愛跟婦人說話是好事,我家豈梁也不愛跟婦人搭話的,可你說話為什么兇神惡煞的呢?你也是個流民,這五谷城的人都瞧不起流民,盯你的梢圖什么?人家沒看你,都在看那花樓機織布呢!

你這女子笨,笨得可憐了!我連累別人是賺的,連累你我不愿意,快閉上你的嘴,逃命去吧!賣糖人突然對著她的耳朵低低地吼了起來,記得北山嗎?記得信桃君嗎?告訴你我是誰你別哭,我是刺客少器!信桃君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滴骨血哦祖父已經連累了你們北山_一百個百姓了,我不想再連累你,你還不快跑!

碧奴一時旺住了,她不相信賣糖人的話,關于北山、眼淚和父輩的記憶已經離她而去,她不知道賣糖人為什么突然透露了這個恐怖的身份。信桃君留在南方三郡的家族成員,上到白發老人,下到新生嬰兒,早已經滿門抄斬,北山下長大的人,人人都知道信桃君留在世上的,只有山頂上的一個大坑。碧奴忍不住叫了一聲,隔墻有耳!大哥,你這不是在嚇唬我,是把自已往火坑里推呀!路兩邊的織室里有織工探出頭來,朝他們這里打量,碧奴緊張起來,壓低聲音對他說,誰要是冤枉你,我可以替你作證的,你不是信桃君的孫子!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的,你是青云郡衡明君的門客!

我是信桃君的孫子,才做了衡明君的門客!賣糖人失去了耐心,他朝棉花車那里看了一眼,說,天下再傻的女子傻不過你,再笨的女子笨不過你,你還指望給我作證呢,再不逃命,到時就沒有人給你作證了!

碧奴聽見那男子罵了句臟話,然后她驚愕地看見他舉起糖人架朝她砸過來,糖人散了一地,她尖叫著往東邊跑的時候東邊已經來了一群捕吏,捕吏們手舉狼牙棒黑壓壓地朝她擁過來,碧奴返身往西邊跑,跑了幾步便看見棉花車上的人都跳了下來,紛紛從棉花堆里抽出了槍棒,更遠的西邊已有騎兵馳騁而來,幾匹高頭大馬把織室街的出路封住了。

被圍困的碧奴死死地抱著那件喪袍,她仍然不知道災難因何而起。碧奴茫然地站在街上,看見那群捕吏從她身邊沖過去了,他們擒住了賣糖人,一個吏官模樣的人高聲命令,別讓他靠著墻,他會飛墻,抓緊他的胳膊,別讓他飛!在街兩邊織工、縫衣女和孩子們的驚呼聲中,捕吏們雜亂的紅色身影淹沒了賣糖人,一個捕吏從糖人架子里抽出了一把雪亮的長劍,刺客!刺客!抓住刺客了!

街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吶喊和歡呼聲。“刺客”兩個字讓碧奴跳了起來,碧奴開始奔跑,她一跑懷里的袍子就掉在地上了,碧奴停下來撿袍子時聽見有人在叫喊,那女子是同黨,別讓她撿,那袍子里有兇器!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所以她回頭喊了一聲,我不是刺客!然而幾個織工打扮的男子已經從織室的窗戶里跳出來,朝碧奴沖過來了,碧奴最后看見的是一條翻倒的織室街,滿天棉絮和絲絨從地面上飄起來,倒著看很像天上落下來的雪。

刺客

滿城風雨,雨水在五谷城里遍地流淌。刺客的故事也像雨水一樣遍地流淌。

男人們都在街頭談論那個賣糖人的刺客,或許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所以并沒有多少人去探討刺客的一條腿是如何失去的,他們眉飛色舞地談論刺客少器的靴子,那靴子的夾底里藏了毒藥和匕首,說青云郡的鞋匠手藝多么高明,竟然把一個瘸子的靴底做成了兵器庫!刺客少器的糖人架子更是一個奇跡,誰都覺得那架子形狀古怪,但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糖人架子彎起來就是一把弓,他的糖人有的賣,有的不賣,那些不賣的都是秘密,敲開外面的糖人殼,拔出來的是一支支箭!

人們對刺客少器的名聲早就有所耳聞。刺客少器的人生履歷雖然短促,卻已經寫滿了瘋狂和冒險,二十年亂世,他為刺殺國王而生,并且隨時準備為刺殺國王而死,有時候一腔沸騰的熱血對于暗殺大業是有害的,更多時候兩者構成一種尖銳的矛盾,刺客少器兩次行刺國王的計劃都由于缺乏周密的準備而流產,一次在國王的避暑行宮,錦衣衛兵們在獵場外的一棵大樹上發現了一個手執弓箭滿臉稚氣的少年,少年在樹上至少潛伏了一夜,他戰勝了睡魔,卻憋不住一泡小便,是一泡從樹上飛瀉而下的小便泄露了他的行蹤,讓早晨在行宮外巡邏的錦衣衛兵們發現了那棵樹。當錦衣衛兵們讓他從樹上下來接受檢查時,他們驚訝地發現那少年如同一只松鼠,穿行在樹枝間,疾步如飛,竟然像一陣風似的從獵場外的樹林里消失了。如果不是從少年箭囊中掉落的一支箭毒死了衛兵們的狗,沒有人會相信那唇紅齒白的少年是一個刺客,國王追查少年刺客和幕后人的工作持續了多年,直至收養少器的一戶藥農全家被推上絞架,那少年的蹤跡和真正的幕后策劃者仍然是一個謎。

刺客少器的第二次行刺也是有驚無險。正逢國王四十大壽,萬壽宮內外嘉賓云集,來自五湖四海的禮綱車幾乎壓壞了宮門外的青石路面。那時刺客少器已經是一個英氣逼人的青年,跟隨一輛從南方邊陲蘄來郡來的禮車混入了萬壽宮,他換上了宦官的紫袍,守在清靜的禮綱庫里,攀梯清點堆積如山的禮品,可是他英俊高大的相貌引起了宮女們的注意,宮女們都尋找各種借口到禮綱庫來看那個梯子上的美男子宦官。在萬年宮中,樹大并不招風,美女都屬于國王,一個散發著英雄氣息的美男子卻是危險的,舉手投足都是破綻,錦衣衛們從騷動的宮女們身上嗅出了一絲異樣的空氣,他們聞訊趕到萬壽宮禮庫時,最后幾個有幸窺見美男子的宮女還在門口,滿臉緋紅地談論著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和肩膀。他們進入禮庫,那來歷不明的美男子已經不見了,只有一件紫色的宦袍扔在后窗下。這一次刺客少器連累的是禮車的主人蘄來郡郡守和禮庫主簿,還有從遙遠的南方邊陲運來的翡翠石和一群孔雀,對人的處罰是舉手之勞,禮庫主簿和蘄來郡守一夜之間人頭落地,讓人難忘的是國王對翡翠石和孔雀的處置,他按照自己特殊的愛好,下令焚燒來自蘄來郡的所有禮物,宮役們只好把美麗而善跑的孔雀像囚犯一樣關在籠子里,籠子投入火中,而如何焚燒翡翠石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需要學習,需要取經,宮役們走遍京城尋訪所有技藝高超的鐵匠、窯工,最后勉強把翡翠石燒成了一堆綠色的灰。

五谷城滿城風雨,秋雨從好奇的南方奔馳而來,穿梭于城北的官商富豪之家和城南的煙花柳巷里,雨點屏住呼吸,偷聽錦簾花窗后的人們談論刺客,雨點偷聽到的,都是內幕,是刺客背后的那個人。已經有消息傳出,刺客來自青云郡的百春臺,所以他們在談論百春臺和衡明君,談論他富可敵國的財產,稀奇古怪的數百門客和遍布四周的機關暗道,而在燈紅酒綠的城南,一個酒醉的嫖客不知從哪兒聽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不停地向美人街妓寮里的老鴇兒宣布:國王永遠到不了五谷城了,江山即將易主,青云郡的衡明君將在冬天成為新的國王。那老鴇兒不知嫖客身份,被他嚇壞了,不敢重復他的酒話,也不敢告官,就動員幾個力氣大的妓女把他抬出去,說抬得越遠越好,幾個大力氣的妓女就抬著他在美人街上走,一直走到河溝邊,把酒醉的嫖客扔到水里去了。

滿城風雨中幾個歸隱的刺客、強盜和縱火者在無醉樓秘密集會,他們在雨聲的掩護下為一個年輕的刺客扼腕嘆息。他們一致承認刺客少器身手不凡,搭箭可以百步穿楊,俯身可以靴中跳刀,飛檐走壁是他的第二種行路姿勢,但他英俊的面孔和高大健壯的身形,還有他心中燃燒多年的憤怒之火,始終是刺客的大忌,一個刺客可以丑陋,但絕不可以英俊!一個刺客可以溫柔,卻萬萬不能憤怒!

歸隱的強盜自稱在南方常年干旱的孩兒山巧遇刺客少器,他像祖父信桃君一樣隱居荒涼的山間,守著孩兒山唯一一口水井,那口井被當地人稱為丑井。孩兒山一帶的人體形普遍短小精悍,容貌則丑陋不堪,都說是丑井之水哺育了他們,丑井之水令人年華倒退,常年飲用身體會越縮越小,眼睛會爛,鼻梁會塌,皮膚會變得像樹皮一樣粗糙發黑。刺客少器常年為自己的外貌而苦惱,為了讓丑井之水改變他的容貌,他蟄伏孩兒山多年,避不見人,遺憾的是丑井的水對于一個高貴的血統是無效的,它沒有縮小刺客少器高大的身體,也沒有能改變他俊美的面容,刺客少器每次經過孩兒山上的大栗樹,便要去查看樹干上的刻痕,每一次都是失望而歸,他的身體沒有萎縮,反而在長高,他多次蹲在丑井前,以水作鏡,觀察自己臉孔的變化,還是一無所獲,他僅僅在自己的眉宇間發現了一絲憂傷,在長長的亂髻里搜到了幾根早白的頭發,白發上結滿了歲月的風霜,還有他沉重的心事。強盜稱他的一個兄弟不久前在青云郡剪徑,還在山路上看見過刺客少器,說少器幾年的辛苦付諸東流,在無奈中他選擇了黑袍裹身藍巾蒙面,遠遠地看上去像一個打家劫舍的強盜,路人紛紛躲避,而他那位兄弟差點把少器當作搶山頭的同行。這時候縱火者聽出了傳說中常有的漏洞,他冷笑起來,還搶山頭呢,他剩一條腿在山路上蹦,誰還怕他?

無醉樓上冷靜的交流自此開始變得不冷靜了,爭議的焦點在刺客少器的獨腿上,人人都懂得獨腿是一張通行證,那也是美男子少器能夠順利混入五谷城的原因,可他到底是什么時候變成一個獨腿瘸子的?他是怎么失去的那條腿?一個刺客喬裝打扮是正常的,喬裝打扮拿掉一條腿,卻是不正常的,為此,強盜、刺客和縱火者開始爭論起來。

他們爭論不休的時候老刺客一直沉默不語,他喝下一盅酒突然長嘆一聲,說,你們沒當過刺客,不知道刺客的苦處呀!什么英雄斷腕刺客斷腿?都是放屁,最愛惜自己身體的就是做刺客的!斷了胳膊怎么舞刀飛鏢?斷了腿怎么飛檐走壁?那少器如果不是斷了條腿,憑五谷城那幾個捕吏,怎么抓得住他?少器這腿,斷得蹊蹺呀!

他們向老刺客求證少器的腿到底是怎么斷的,老刺客只顧在紅泥爐上溫酒,專心地撥弄著火苗,他說,我不是少器的師傅,也不是百春臺的門客,不知道他們留活條的規矩,我就知道這活條留得有學問!兩個同伴急得叫起來,什么活條死條的?

白發蒼蒼的老刺客第一次向同伴們亮出了他的腳趾,他的腳趾只有八顆,左腳右腳,每只腳掌上只有四顆腳趾。看看我的腳趾就知道我在說什么了!老刺客飲下一杯酒,娓娓道來,我年輕時候替牧城孫家辦事,拿了錢正要出發,孫家把我拉住了,說活條還沒留呢,要我留一個活條在孫府,我頭一次給大戶做事,哪兒知道什么是活條?以為要在什么紙上摁手印,等他們拿紙,一等等來了一個銅盆,盆里躺了一把刀!原來活條是腳指頭,他們不放心我,要我留下一顆腳指頭,那銅盆就是給我放腳指頭的!老刺客對著他殘缺的腳感慨著,看兩個同伴有點迷惑,說,你們不知道為什么要留腳指頭?講究大得很呢,有錢人雇刺客不光算計仇人,也算計刺客,他們怕刺客殺人殺多了敗露身份,牽連自己,都讓那刺客保證干一票罷手,剁你一顆腳趾,不傷你的本事,卻天天提醒你,不要食言!縱火者和強盜聽得嘴里驚叫起來,眼睛都看著自己的腳趾。過了一會兒他們在樓外的雨聲中鎮定下來,又討論起少器的那條腿,強盜感嘆世道變得快,以前是拿腳趾做活條,現在竟然要拿一條整腿了!老刺客還是比他們想得遠想得深,說,這少器跟我們又不一樣,他刺的是國王。成不成都是一票買賣,他那條腿恐怕不光是一個活條呢,還是衡明君的一條后路,事情要是敗露了,百春臺會把那條腿獻給國王,說早就識破了刺客的野心,斷下了他的腿斷了他的念頭,留下少器那條腿,衡明君自己也擺脫了干系啦!

城門

刺客的首級沒有掛在城墻上,城墻上的人頭還是老的,傳說斬刑要推遲到國王駕臨五谷城以后舉行。五谷城百姓沒有人知道刺客少器關押在何處,但那個青云郡女子的下落是人人都知道的,碧奴在城門口示眾,站在一只大鐵籠子里。

城門口雨聲激濺,守吏都去躲雨了,看熱鬧的大人都跑到了店鋪的屋檐下,只剩下一些孩子在雨地里跑,趁守吏疏忽,跑到鐵籠子旁邊來,向籠子里的碧奴打量一眼,塞一根玉米芯子進去,或者什么也不敢塞,那些膽大的孩子跑回人群里,宣布最新的消息,說,那女刺客也不知道害怕,也不怕雨,她在籠子里睡著了!

有知情的人耐心地告訴孩子,她不一定是刺客,是天生多嘴,在織室街和刺客多說了幾句話!她多嘴,偏偏讓捕吏抓住后又說不清話了,為什么跑到五谷城來她都說不清楚,說是走了一千里路給她丈夫送冬衣,偏偏又拿不出她丈夫的冬衣,她算是可疑嫌犯!官府把她關在籠子里等國王來,國王一來,可疑嫌犯就可以從籠子里出來了,那就是大赦天下!

綿綿細雨中有人身在城門一側,心卻在衙門口,那些看客對籠子里女子的身份,始終看法不一,也有人站在官府的立場,堅信碧奴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潛入五谷城的,說她要是清白為什么會站在籠子里?這些人大多不滿意捕吏們把男女刺客分開關押,既然是同黨,怎么一個在這里示眾,另一個卻關在衙門的高墻后,不見廬山真面目?有人看碧奴看厭了,突然對城門上的守兵喊,我們不要看女的,要看男刺客,把男的也押過來,讓我們看!

城門上的守兵沒好氣地對下面喊,你們算什么東西?看看女的就算有眼福了,想看那男的,除非你也做刺客,我們把你投到衙門大牢,你就能看見他了!

人們轉過了臉,很自然地去看籠子里碧奴的手,她的手被套在木枷洞里,看不清楚,她的發髻已經散成亂發,亂發滴著雨水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她的臉也看不清楚,幾個晚來的看客感到不滿,他們對城門上的守卒抗議道,示眾也得有個示眾的樣子,下這么大的雨,又關在籠子里,晚來一步就什么都看不見,臉都看不見了,示的什么眾?

一個守卒在眾人的強烈要求下披著片大樹葉從城樓上下來了,他隔著鐵柵,笨手笨腳地替碧奴整理著頭發,一邊向看客們埋怨道,你們就知道看,看!

看客們繁復的要求令守卒有點惱怒,他就用一根狼牙棒把碧奴粗暴地推醒了。你好大的本事,下這么大的雨,關在鐵籠子里,手和腦袋套在木枷里,你還睡得這么香!不是我不讓你睡,是老百姓不讓你睡,我也沒辦法,你就別睡了,反正是示眾,讓他們看個夠吧!

碧奴露出了一張蒼白而濕潤的面孔,婦人們在那張臉上發現了一個年輕女子俏麗的輪廓,只是她的美貌被疲倦和憔悴覆蓋了,變成了一小片蒼白的廢墟。碧奴在人們的目光中睜開了眼睛,她想說什么,但嘴巴被一只蝶形鐵嚼子扣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眼睛里彌漫著月光般皎潔的光華,那道白銀般的光華從臉上漫下來,大鐵籠子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人和籠子一齊閃爍著濕潤的光。籠子旁的守卒跳了一下,他看見一場豪雨過后,碧奴站立的鐵籠底下突然長出了一片暗綠色的青苔,她身體倚靠過的鐵柵上生出了星星點點的銹斑。守卒驚叫著往后退,他知道那不是雨水的緣故,是那女子的淚在作祟。不準流淚,不準流!守卒對著籠子里的碧奴喊道,我知道你冤屈,再大的冤屈也不準流淚,不準流,你把鐵籠子哭出了青苔我不管,你要把鐵籠子哭爛了就是我的錯了,你再哭就是為難我,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碧奴的眼睛仰望著天空,天空漸漸泛出了明亮的蔚藍色,鐵籠頂上仍然有凝結的雨點落下來,打在碧奴的臉上,從她的臉上無法分辨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傳奇的淚水。

也就是這時候,守卒聽見城墻上空滾過了幾個悶雷,看熱鬧的人群開始有了異常的動靜。

不遠處的五谷塔方向傳來了一片騷動聲,城墻上那幾個守卒也繞著旗桿慌張地跑來跑去,下面店鋪的臺階上有人在搭人梯,而樹上的孩子在往更高的樹枝攀爬,很快一片狂熱的歡呼聲在城門口上空回蕩起來,此起彼伏,黃金樓船來了,快看黃金樓船,國王來了!

運河沒有流到五谷城來,黃金樓船先來了,國王的人馬從陸路上拖來了那艘黃金樓船,國王真的來了!他們擠在茶樓前向官道那里極目眺望,官道上群鳥驚飛,天邊籠罩著一片金光,透過那片金色的朦朧的霧靄,他們果然看見了那傳說中黃金樓船的盤龍桅桿,騷動的人們在狂喜中鼓起掌來,有人眼尖,發現國王浩浩蕩蕩的車輦也像一條巨龍擱淺在官道上,華麗的盤龍桅桿停滯不前,只有一面黑地鑲金的九龍旗在雨后的天空中高高飄揚!

國王

五谷城屏住熱切的呼吸等待國王的駕臨,城門上九龍旗獵獵飛舞,城門下人山人海,鑼鼓陣沿著高高的城墻擺成了萬歲的字樣,城里最著名的舞獅人郭家班已經牽出了他們所有的獅人,米鋪的臺階下面,一個由官府出資的領恩米倉巍然聳立,散發著米的清香,已經有人拿著笸籮在米倉前排隊,等候開倉放米,而在冷清的石臺一側,兩個穿紅袍的劊子手靜立在鐵籠子旁邊,他們的表情淡泊安靜,手里的刀卻閃爍著尖銳的寒光,看上去有點迫不及待。

城門洞里夾道站立著五谷城的大員們,他們都穿上了黃色或絳色的官袍。

等候的時間如此漫長,漫長得可疑,官員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他們都用懷疑的目光盯著詹刺史,說,國王不到,御前軍也該到了,御前軍不來國王的龍騎兵也該到了,如果他們都不進城,總會派個官吏來的,怎么就沒個人來呢?

詹刺史一臉焦灼,由于急火攻心,他被嘴角上的一個爛瘡折磨著,時不時地發出幾聲呻吟。官吏來過啦,帶走了一車臭魚!詹刺史被問得急了,終于透露了來自國王的第一個消息,我以為是傳旨的官吏呢,結果是個要臭魚的!我問那官吏為什么要臭魚,馬上進五谷城了,國王要多少鮮魚有多少鮮魚,帶臭魚走干什么?他就是不肯告訴我!

官員們都瞪大眼睛,不解臭魚之意,紛紛說國王畢竟是國王,吃東西也跟常人不同,萬壽宮的好多秘密聽起來都是很稀奇的,也許吃臭魚是延年益壽的秘方呢。

那個官吏帶走一車臭魚后一去不返,給眾官員留下一個沉重的懸念。詹刺史派人上了城樓,時刻注意國王的人馬的動向,在他聲嘶力竭的重復下,所有人都記住了歡迎儀式豐富的內容,程序規定,那邊黃金樓船的盤龍桅桿一動,這邊的鑼鼓就要敲起來,獅子就要舞起來,米倉就要開閘放下領恩米,國王一到五谷城城門,兩個劊子手應該舉起刀來問國王,女犯的首級該不該斬,按照常理,國王會在龍座上回應,刀下留人——這是詹刺史唯一擔心的細節,由于無人可以冒充國王的聲音,也不知到時候國王心情如何,是斬還是不斬,這個顯示國王恩澤的儀式也就不好排練,只能等待最后的結果。所有的安排都根據萬壽宮的典章,結合了五谷城的地域文化制定,應該是細致而充滿特色的,天氣不幫忙也沒什么,雨后道路泥濘,國王的車馬將通過一條撒滿谷糠和草灰的路,去到衙門口,從地下通道進入行宮,主要活動都在室內,可以有效地防止不測,除了迎合國王為名山大川各城各縣題寫金匾的興趣,還有一個極大的驚喜會滿足國王發明新刑罰的愛好,別的地方五馬分尸,五谷城卻比別處多用一匹馬!刺客少器會推到國王面前,六匹膘肥體壯的公馬已經接受了半個月的訓練,它們將讓國王欣賞到五谷城獨創的六馬分尸的壯麗景象,那第六匹馬無疑是精華所在,它承擔的任務是特殊而艱巨的,除了詹刺史和訓馬師,無人知曉,打聽也打聽不到,是機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可是從城樓上傳來的消息仍然令人沮喪,國王浩浩蕩蕩的人馬像一條巨龍擱淺在官道上了,而且城樓上的哨兵說,官道上升起了炊煙,同王的人馬竟然在野地里自備膳食了!

詹刺史漸漸地渾身冒出虛汗,自備膳食是一個噩夢般的預兆,他開始憂慮國王對五谷城的看法,他是否被哪個小人誣告得罪了國王?

所有人都在等待國王。城門外已經戒備森嚴,連落葉都一片片地被人撿干凈了,凡是閑人,高處不得停留,茶樓上的流民們和住在樓臺上的達官貴人一律都被趕到了下面的街市,百姓們螞蟻般地堆在城門里側,堆成了人山,幾座人山在城門外發出空洞的喧鬧聲。米倉附近人最密集,也最難管理。有人莫名其妙地暈倒,有人隨地便溺,引起周圍人的一片指責,由于爭搶位置,米倉附近發生了不少意外,偶爾有被踩踏者的哭叫傳到城門洞里,踩死人了,出人命了!有官員一針見血地批評那些流民,這些窮鬼,哪兒是在歡迎國王?明明是在歡迎糧食!

米倉那里的危險訊號引起了詹刺史的警覺,詹刺史深知他的百姓熱愛國王,更熱愛糧食,百姓等待國王是有耐心的,可他們等待糧食的時候不免急躁沖動,他有點擔心放米賑民的后果,但是那一垛米是必須要放的,取消領恩米不知道會引起什么混亂呢,他不敢冒險,眼看守護米倉的士兵們已經無力招架,詹刺史只好打起城門洞里大員隊伍的主意,他挑了幾個官位卑微但身體強壯的官員,讓他們暫時加入守護米倉的士兵隊列,那幾個官員很不情愿地出了城門洞。

終于有馬蹄聲敲響了寂寞的官道,整個五谷城都側耳傾聽,三個龍騎兵策馬飛馳而來的時候,有人注意到他們手里舉著的不是九龍旗,而是一面粗糙的白幡,然后一個驚天之聲在空中炸響,跪下,都跪下,國王薨了,國王薨了!

城門口先是一片死寂,繼而慌亂的人山一座座地傾塌,國王薨了,薨了!人山邊緣的都順利地跪下來,苦了人山中間的那些人,他們逼仄的空間哪里容得下兩個膝蓋落地?只好跪到別人的腿上別人的后背上去了,誰也不敢開口,沖突在沉默中爆發,也在沉默中解決,人群中響起了一陣壓抑的喘息聲和咒罵聲,也有人在默默地撕打,跪著不方便,都用手抓用手撓,一個被抓到眼睛的再也忍受不了痛苦,突然尖叫了一聲,國王薨了,我的眼睛也瞎了!

米倉那邊的流民跪得心神不安,騷亂在悄無聲息地醞釀,國王的噩耗傳來,領恩米是否發放已成懸念,饑餓的流民們人跪在地上,心卻爬進了芬芳的米倉里。終于有個大膽之徒借口膝蓋跪在別人腿上,大家跪得不舒服,要跪到米倉上去。他把笸籮頂在頭上偷偷朝米倉上爬,有人提醒他,不可以跪得那么高的,小心把你當刺客抓了!那男子并不掩飾他的心機,說,高處低處都是跪,國王都薨了,還防什么刺客?要防的倒是官府,領恩米一取消,大家就抱個空笸籮回去吧。

一句話說出了人群最大的憂患,好多人都應聲站起來,嘴里說,我這邊也跪不下,我也跪到米倉上去!看守米倉的郡兵和官員們來不及懲罰誰,臨時米倉的蘆席墻就在多人的攀登下傾倒了,新打下的一倉白米像洪水一樣奪路而奔,涌向四周的人群,有人去抱米,抱不住多少米,就順勢一躺,把涌來的米牢牢地壓在身下,更多的是貪婪的人,他們笸籮已滿,仍然奔向米山中心,有人是從別人肩膀上跳過去的,有人靠兩只手無法豐收,腳也開始刨米,讓米貯藏在鞋子里,有人高聲叫喚失散的孩子,讓他們把米存在袍子里,吃虧的是一些老婦老翁,他們急躁地搖著笸籮,尖聲呼吁官府來維持秩序,可是以詹刺史為首的官府大員,已經被另一個沉重的消息弄暈了頭腦,他們再也無法顧及那個米倉了。

三個報喪的騎兵,兩個無精打采,另一個神情不安東張西望,就是那個騎兵自稱幼時在五谷城長大,他下馬跪在詹刺史身邊,輕聲打聽他家遺留在五谷城的房產,詹刺史說你在萬壽宮國王身邊,怎么還惦記著五谷城里的一間破房?騎兵說,萬壽宮我恐怕回不去了,只有五谷城的這問破房可以為我遮風避雨了。詹刺史聽他的話音蹊蹺,疑惑之下不顧禁忌,向他追問國王的死因,那騎兵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說國王三天前就死于途中,臭魚爛蝦再也掩蓋不了他的尸臭,國王的死訊已經泄露出去,天下大亂,萬壽宮內的九龍旗,已經換了玄武白虎旗,江山易主,是國王的胞兄成親王坐上了金鑾椅!

碧奴

萬眾下跪的時候只有碧奴還站著,站在鐵籠子里。碧奴被遺忘了。她的腿腳被五花大綁捆在鐵柵上,跪不下來。城墻下的士兵們把各自的武器平擺在身前,跪下來了,鐵籠邊的劊子手也把鬼頭刀插在刀鞘里,跪下來了。人們忘記了鐵籠里的碧奴,讓她獨自站在那里。

駕崩的國王靈輦停留在官道上,城門口的民眾朝官道方向跪伏,官道的方向恰好也是鐵籠的方向,看上去五谷城的人們都向一只鐵籠子跪伏著。一只烏鴉從五谷塔那里飛過來,飛過跪伏的人群上空,烏鴉有眼無珠,以為那么多民眾是向碧奴跪著,就飛到碧奴頭上盤旋了一圈,口齒不清地向這個女囚表達著敬意。碧奴不懂鳥語,卻能從鳥鳴中分辨鳥的悲喜,她分辨出那是烏鴉仰慕的叫聲,烏鴉仰慕她有這么多的請罪者,碧奴碧奴,那么多人向你下跪,他們在向你請罪呢!這個念頭不知道是烏鴉的,還是她自己的,碧奴嚇了一跳。她想轉過臉,看天也好,看城墻也好,不去看那么多的膝蓋,但是木枷妨礙了她的自由,她的脖頸無法轉動,碧奴就強迫自己閉上眼睛,閉上眼睛,淚水便流了出來,她想想自己的身份,也許流淚流的不是時候,別人跪著,她站著,別人流淚,也許她是不準許流淚的。她又睜開了眼,強迫自己不看人們跪地的膝蓋,也不看他們下垂的腦袋,看什么呢,就看人們的衣袍吧,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件喪袍,也不知道誰把它撿去穿在身上了。

柴村的女巫預言她會死在路上,那預言遺漏了多少細節呀,他們沒有告訴她,你死時兩手空空,冬袍永遠送不到豈梁的手上,你家豈梁除非會用北方的黃沙做線,會用大燕嶺的石頭織布,否則他將永遠光著脊梁。

兩個劊子手跪在鐵籠邊,跪得怒氣沖沖。起初他們低聲埋怨國王死得不是時候,千年難逢的籠邊好戲,排演了這么多次,一下就成了泡影。刀敲鐵籠的技藝不能展示,本來殺人有賞錢,放人也有賞錢,現在一樣都拿不到。城門口一亂,兩個劊子手的心也亂了,亂成這樣了,誰還有心思看我們砍人頭?米倉那里騷動的時候一個劊子手在地上惡狠狠地磨起刀來,另一個的膝蓋抬了一下,又重新跪下,說,我們不管趁火打劫的事,該捕吏去管,我們跪我們的。起初他們還堅持守在鐵籠邊,后來城門洞里的官員們魚貫而出,不知什么人在人群里喊,當官的怎么跑了?我們還跪在這兒呢,老實受欺負,我們沒有搶到領恩米呀!另一些男子的聲音則帶有強烈的煽動性,不跪了不跪了,當官的都跑了,我們還跪個屁,大家都站起來,領恩米搶光了,米鋪里有的是,我們去搶米鋪呀!兩個劊子手這時再也跪不住了,站起來向奔跑的官員厲聲質問,今天這刀到底還用不用了?快給個說法,再沒說法我們也搶米去了!他們的牢騷得不到回應,一氣之下就提刀走了。兩個紅色的人影離開了鐵籠子,一個隨人群朝米鋪擁進去,另一個卻被幾個神色激憤的老人和婦女追打著,老人說,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幾個婦人去拉他拽他,抓他手里的刀,嘴里哭罵著,你會砍人的頭,今天不放你走,看你敢不敢砍我們的頭!那被襲擊的劊子手不敢造次,就把那雪亮的刀高高地舉在空中,一邊奪路而跑一邊叫喊著,你們別以為翻天了,老國王死了新國王登基,明天我就替新國王砍你們的頭!

碧奴看見劊子手消失在人潮里。劊子手走了,她還站在鐵籠里。暴亂的人群淹沒了官吏和士卒們的身影,沒人管這個鐵籠子了,他們把鐵籠扔給了碧奴。碧奴不知道誰會記起這個籠子。她想喊,黑巾還堵著她的嘴,她想鉆出籠子,但木枷還是緊緊地鎖著她的身體。她看見人群從米鋪出來,又擁進了旁邊的布莊和鐵鋪,有人抱著農具出來,臉上鮮血直流,是爭搶鐵搭鋤頭留下的傷口,有人扛出來的綢布很快被人撕成條條縷縷的,等他突出重圍的時候,肩上只扛著一個光禿禿的布軸了。碧奴看見一些身有殘疾免于徭役的青壯年男子奇跡般地恢復健康,迸發出令人羨慕的體力,扛布出來的三個流民中有一個是瘸子,他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來一條腿,跑得比風還快,另一個綽號叫羅鍋的男子突然直起腰背,風風火火地往坡上的過家茶樓跑,過家茶樓已有準備,主人手持打狗棍居高I臨下地守在坡上,上來一個打一個,羅鍋被他們從坡上打下來,靈活地翻了個身,又起來了,誰稀罕搶你們的破茶樓?他一邊奚落茶樓的人,一邊高舉著手號召人們,城門口沒什么可搶的了,去城里搶吧!

去搶,搶,搶!人群里的那片聲音讓碧奴的血也沸騰起來,遠遠的碧奴看見羅鍋帶著一批流民沖進了城門,她聽見自己在指點他們的路線,羅鍋快去估衣街呀,去搶冬衣!替我去搶一套豈梁的冬衣!那聲音從心里情不自禁地跳出來,碧奴閉上了眼睛,眼角上滾下了新的淚珠,她知道,那是一滴羞愧的淚水。

碧奴羞愧地站在鐵籠子里,等待著暴亂的人群記起她來。她想再多的東西總有搶完的時候,也輪不到她去搶,她也不敢搶。只好耐心地等待來搶鐵籠子的人了。碧奴終于等來了幾個少年,平日里是在五谷塔下游蕩的,這時候他們向鐵籠子跑來,有人手里拿著石頭,有人拿了把鐵鋪里搶來的鐮刀,少年們眼睛里燃燒的是掠奪的火焰,她聽見一個少年說,木枷歸我,我拿回家做椅子!另一個說,鐵籠子歸我,我拖去賣給鐵匠鋪!

少年們對著籠鎖又砍又敲,終于打開了籠子。看中木枷的少年一把拉住碧奴,用鐮刀在木枷上不停地砍著,看碧奴一點也不配合,少年掏掉了她嘴里的黑巾,塞在懷里,說,你怎么一動不動,我來救你的命,你怎么像一個死人!

于是碧奴尖叫起來,木枷敲一下她便叫一聲。直到木枷離身,碧奴還在鐵籠里尖叫,少年們強行把她拽出了籠子,你這女子是傻的?還不快出來?我們要把這籠子賣了,你趕緊出籠子,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碧奴想坐下,但她的腰彎不下來了,也許在狹窄的鐵籠里站得太久太累,不知道該怎么坐下了,她拉著鐵籠,環顧城門四周,看得出來她想往城墻那邊走,走了幾步走不動,又蹣跚地退回來,扶住了鐵籠,好像找到了一個靠山。

少年們看碧奴妨礙他們推拉鐵籠子,過去把她的手扒開了,你這女子,還舍不下這籠子嗎?站籠子把你站傻了!他們一人架起一只胳膊,把碧奴往城門那邊推了幾步,大聲提醒她,大家都在搶,你為什么不搶?你也去搶呀!

碧奴被少年們從坡上推下來,推到了城門口混亂的人群里,不知道踩了誰的腳,有人從后面推她,有人用胳膊在前面捅她,倒把碧奴結實地夯在人堆里了,都是準備進城搶劫的人,男女老少的臉都被掠奪的熱情燒得通紅,呼吸急促,眼睛放光,有人泣不成聲地發誓,搶光五谷城,搶完了再燒,燒完了再殺,大家都別過了!那羅鍋被幾個人抬起來,浮在人群上空,聲嘶力竭地指揮暴民進城后的分流,搶糧食的往西邊走,搶富人家的去東邊,搶錢的去錢莊,要搶用的穿的直走,往南門走,別慌,五谷城富庶之地,搶三天三夜也搶不光!碧奴被人流裹挾著穿越了城門,人流是帶著碧奴往西邊的糧市去的,但她不顧一切地校正了方向,撲到了向南的隊伍里。

去估衣街的大多是衣不蔽體的流民。碧奴后來尾隨著幾個流民家的男孩,出現在估衣街上,看上去有別于其他情緒激憤的哄搶者,碧奴步履踉蹌,如同夢游,她站在角落里盯著一個舊衣攤,眼睛里充滿期待,也充滿了羞愧。她看見了那個賣舊冬袍的婦人,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嚇傻了,拼命地揮舞一根衣叉,一邊哭號一邊保護著她的舊衣,幾個男孩在一群婦女老頭的幫助下奪了那根衣叉,把那婦人按在一個舊麻袋包上了,不準她抵抗。反正都是些舊衣服,沒值錢貨,快來拿吧!一個男孩大公無私地招呼著別人,天馬上就冷了,什么暖和拿什么!攤開的舊衣和堆著的鞋履帽幘一眨眼就被哄搶一空,只有一件玄色滾青邊的舊冬袍掉在麻袋包后面,無人注意,碧奴幾乎是在一瞬間跨出了哄搶者的腳步,她彎腰弓背地沖過去,撿起那件冬袍抱在懷里,然而碧奴動手還是遲了,她自己的袍角被一只手抓住了,是那個販衣婦的手,那婦人不知怎么掙脫了男孩們的束縛,騰出一只手抓住了碧奴,她的眼睛憤怒地瞪著碧奴。也不知道她是否認出了曾經在估衣街徘徊的碧奴,是否認出碧奴是鐵籠子里的女囚,但她至少認出碧奴是個窮人,反天了,舊袍子也要搶!販衣婦尖叫起來,窮人搶窮人,大家下輩子還是窮呀!那婦人滿面是淚,呼天搶地,她的一只手緊緊地抓住碧奴,似乎要與碧奴同歸于盡,她的臉努力地抬起來,抬起來朝碧奴的臉上吐了口唾沫。

碧奴的臉上被那婦人啐到了,手一摸那口唾沫是紅色的,有淡淡的血腥氣,那婦人的嘴和牙齒一定被男孩們打出了血。碧奴不敢看那婦人的嘴唇,她在袍子上擦了擦手指上的血沫,眼睛一下就濕了,大姐你別拉著我一個人,快放開我!那婦人尖叫道,就是不放你,死也不放,你放下袍子我就放開你。碧奴被販農婦死死拽住,六神無主,聽見那兩個男孩一邊擒緊了婦人,一邊叫,你怎么這么笨?衣叉就在你腳下,拿它打,不怕打不掉她的手!碧奴抱緊了那件冬袍,看著地上的衣叉,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把衣叉拿起來了。她用衣叉在那婦人手上打了一下,婦人不松手,嘴里罵起來,你是那個死女囚呀,剛從鐵籠子里逃出來,不敢去打官老爺倒打起我來了,沒本事去搶富人,跑來搶我的舊衣攤,你們豬狗不如!碧奴被她罵得發愣,后面有人捅她,愣什么,打呀!碧奴對著那頑固的手又打了一記,這次打重了,那婦人號叫起來,還是不放手,也許她完全想起碧奴來了,你是那個送冬衣給男人的女人,你搶我的冬袍給你男人穿!她尖聲說,搶去也沒用,你男人死在大燕嶺了,死了,死了!他不要穿冬袍了!那婦人的詛咒讓碧奴變得瘋狂,碧奴揮起手里的衣叉朝婦人的手狠狠地打去,打得那手縮回去了,她還在打,旁邊的男孩提醒她,別打了,她松手了,趕緊帶著袍子跑吧。碧奴扔掉了衣叉,終于哭出來了,她抱著那件冬袍往街上跑,跑了幾步回過頭,朝販衣婦看了一眼,誰都看得出來碧奴的淚眼里充滿了歉疚,她跑到街對面,又回頭朝五谷塔男孩們看了看,大概是要表示一點謝意,但那樣的謝意難以啟齒,碧奴最后還是誰也沒謝,一溜煙地跑了。

五谷塔的男孩們看見碧奴的背影消失在估衣街街角。他們有幸聽見碧奴留在估衣街的最后的哭聲,在男孩們看來,那哭聲來得奇怪,被搶的人哭了,那搶人的也哭!

北方

多么奇怪的天氣,雨過天晴,天晴了一半,風沙就來了。

官道上的人如同洪水漫溢,在五谷城外的路口分成了兩股支流,一股人流衣團錦簇趕馬驅車,朝明凈的南方奔涌而去,另一股人流看上去皆為流民,他們呼兒喚女,黑壓壓的一片,像一群遷徙的烏鴉,頂著風沙向北方徒步走去。

風沙狂暴,有人頭上頂著鍋,鍋在黃沙的吹打下颯颯作響,有人拖著柴禾走,柴禾對北方的前程深表懷疑,掙脫了繩子,一片片地掉落在官道上,有人手里牽著羊,牽羊的繩子被風沙吹走了,羊就不見了,于是人群中有人往回跑,一邊跑一邊慌亂地喊,我的羊呢,誰把我的羊藏起來了?

碧奴也在路上。五谷城暴亂給她添置了兩件財產,一件玄色滾青邊的男人的棉袍,還有一只半青半黃的葫蘆,不知道是從哪兒撿來的。碧奴把那件寬大的男人的冬袍套在身上,葫蘆則綁在腰帶上,她把頭發束到頭頂,用一條藍布帶草草地綰起來,人像一根柳枝在風沙里飄搖。好幾個人從后面追上了那個柳枝般的人影,走近一看是那個站過鐵籠的女囚,他們說,你這女子命大呀,昨天還在鐵籠里等殺頭,現在倒跟我們一起趕路了!有個小孩發現她腰上的葫蘆,要跟碧奴討水喝。碧奴搖了搖她的葫蘆,葫蘆是空的,她說,我這葫蘆不是盛水用的,是收魂用的,萬一我死在路上,葫蘆要把我的魂靈收進去的!

旁邊的大人不準小孩去碰她的收魂葫蘆,他們氣惱地拉走了孩子,苦口婆心地告誡不懂事的小孩,她是剛從鐵籠里逃出來的!沒見她的面孔像草灰,走路走得像個鬼魂,就算她葫蘆里有水,我們也不敢喝!

一個衣不遮體的婦人用一只鍋蓋蓋住了裸露的乳房,她一直居心叵測地跟著碧奴,一邊拽拉碧奴身上的那件舊冬袍,說,你是個女的呀,都快瘦成影子了,怎么穿了件男人的大冬袍?你一個人里面外面穿了兩件袍子,也不嫌累贅,一定是搶來的吧?

碧奴感覺到那婦人的用心,她躲不開那只手,就站住了,把寬大的袍子卷了起來,不讓她拉,也不讓她碰。大姐,你眼紅誰都行,不該眼紅我的袍子!碧奴怒視著那婦人,你沒有袍子穿,可你還有一只鍋蓋呢!這是我家豈梁的冬袍,他沒帶冬衣就上了大燕嶺,我拿在手上怕丟了,打成包裹怕別人偷了,穿在身上最放心,怎么會嫌累贅?

那個假羅鍋現在挺直了腰,扛著一只大包裹在人流里趕路,他認出了碧奴,嘴里嘖嘖地叫著,沖過來推了碧奴一把,你命大呀,砍頭刀都架脖子上了,也沒死,要不是大家起來鬧事,你哪里跑得出那大鐵籠子?你也不知道謝謝別人的救命之恩,就知道悶著頭趕路,你這是趕路去哪兒呀?

碧奴說,去大燕嶺,給我家豈梁送冬衣去,大哥你知道到大燕嶺還有多少路嗎?

路是不遠了,九十多里路,就怕你搖搖擺擺趕路,趕不到那兒!假羅鍋打量著碧奴的臉,說,你去水溝邊照照你的臉,看看你自己的氣色,你病得不輕,還是找個村子歇下來吧,前面十里地,就是我家的村子!

碧奴說,歇不下來呀,大哥,天說冷就冷了,我得趕在下雪前把冬袍送到豈梁手里。

還在惦記你那個豈梁呢?他是人是鬼都難說了!假羅鍋說.上大燕嶺修長城的人,十個死七個,剩下三個都在吐血,天越冷吐得越兇,都快吐死了!

大哥你往地上吐三口,趕緊吐,你不能隨便咒人的!碧奴被假羅鍋的話嚇了一跳,她怒視著他,我家豈梁活得好好的.他干活干慣了,不怕累,不會累吐血的。

好好,你家豈梁是鐵打的漢子,別人吐血他不吐!假羅鍋草草地往地上吐了三口,一只手又來抓碧奴的肩膀,你個不知好歹的女子,我是替你想呢,這么亂的世道,誰還管得了夫妻情分?多少大燕嶺的活寡婦都跟了別人,就你個傻女子,還頂著風沙去送冬衣呢。

假羅鍋的花言巧語掩飾不了他的非分之想,碧奴閃開了他的手,站到路邊,讓那個男子訕訕地走到前面去了。前面有個老漢回過頭,面露贊許的微笑對碧奴說,幸虧你沒跟他走呀,那羅鍋暗地里是拐賣婦女的,前面有個村子,是瘋人村,他是要把你賣給瘋人做媳婦去!

碧奴說不出話來,跟著那老漢走了幾步,想起什么.就問他,大伯你知不知道國王死了,那長城還修不修了?

老漢說,怎么不修?老國王死了,新國王登基嘛,是國王都要修長城的!

大伯我還要問你呢,怎么那么多人都說吐血吐血的?我就不相信了,大家要是都吐血吐垮了身子,誰來修長城?

還是他們吐血的人修呀。我年輕時修過龍壺關的,吐了多少血在龍壺山上,你沒見過龍壺關吧?你要是到過龍壺關就知道了,太陽一照,關墻上的石頭都是紅的,血紅血紅的顏色,我們都叫它血壺關的!老漢只顧說著,看看碧奴的臉色很蒼白,就打住話頭安慰了她幾句,吐點血也沒那么可怕,窮人血旺,我不就活著下了龍壺山嗎?干苦力也有學問的,看你男人他會不會干活了,會干的藏了力氣,監工的還看不出來,不會干活的不惜力,吐血吐死的都是那些不惜力的老實人,你男人是個老實人嗎?

是老實人呀,我家豈梁是北山下最老實的老實人!碧奴幾乎是絕望地蹲了下來。趁她蹲下來,老漢像擺脫累贅一樣埋頭向前趕了幾步,嘴里嘀咕道,誰讓你嫁了個老實人?是老實人一定兇多吉少!

上過血壺關的老漢雖然腿腳不好,卻比碧奴走得快,很快就消失在風沙中,碧奴被他拋到一個噩夢里去了,站在路上,一動也不動。官道上的最后一支人流也從風沙里鉆出來,都是女子,頭上蒙著綠色或桃紅色的頭巾,她們很整齊地排成了一支縱隊,年輕的女子在前面,幾個年紀稍大的婦人在后面,令人不解的是每個女子的懷里都抱著一塊石頭。她們看見碧奴彎著腰站在路上,動也不動,就對她喊,你別站在路上呀,這么大的風沙,你要么趕路,要么躲到路下去,別在路上擋我們的道!碧奴往旁邊挪了一步,差點把一個婦人懷里的石頭撞在地上,那婦人正要罵人,隔著風沙認出了碧奴的臉,驚叫起來,你不是那鐵籠里的女子嗎?都說你千里迢迢去大燕嶺送冬衣呢,怎么站在路上不走了?你丈夫讓石頭砸到了嗎?碧奴啜泣起來,說,不是石頭,我家豈梁老實,干活不惜力,他一定吐血了!那婦人說,是他吐血又不是你吐,你傻站在路上干什么?碧奴說,他一吐血我的五臟六腑也疼得厲害,走不動路了!那婦人豁達地說,吐血算什么?男人上了大燕嶺不能心疼血,保住一條命就行,我們江莊的男人也都在大燕嶺呀,你看我們聚了多少人去大燕嶺!碧奴的眼睛在風沙中亮了起來,又暗淡下去,她說,你們江莊多好,我們桃村那么多女子呢,都不肯出來,就我一個人!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拉住了人家的袍帶,大姐你告訴我,怎么能保住我家豈梁的命?那婦人將懷里的石頭抱到碧奴面前,你趕緊去搬塊石頭呀!她說,空著手去怎么行?路人知道你的心,山神不知道你的心!搬塊石頭走上六十六里路,去獻給大燕嶺的山神,山神看得見你,看得見你就會保佑你丈夫,山崩地裂也不怕了,石頭不會往你家男人頭上飛!

從桃村到江莊,碧奴還是頭一次遇見去大燕嶺的同伴,可是江莊的婦人們不肯帶上碧奴一起走,也不知道她們是嫌棄碧奴站過鐵籠子,還是怕她走不動做了她們的累贅。碧奴去地里抱了一塊石頭,再來到官道上,江莊婦人的隊伍已經消失在風沙中了。碧奴抱著石頭追趕了一陣,明明知道她們跑出去沒多遠,就是看不見她們頭上的紅頭巾和綠頭巾。風沙送走了最后幾個北去的身影,官道上除了遍地飛沙,就剩下碧奴一個人了,碧奴看見衰弱的太陽光穿過沙塵,把她的身影投在路上,薄薄的一小片,像水一樣,卻無法流淌,那似乎是世界上最后一個人影了。

碧奴抱著一塊石頭獨自向北方跋涉,石頭越來越重,她覺得懷里抱著一座沉重的山。官道下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石頭,也許該換一塊小一點輕一點的,可是碧奴不敢換石頭,她記得那江莊婦人說,大燕嶺的山神看得見她懷里的石頭。北方的風沙像一匹奔馬,突然之間那馬的韁繩脫落了,被陽光抓到,勒了一下,然后風沙的呼嘯停止了,淡金色的陽光回歸官道,平原顯現了它野蠻而空曠的輪廓,很遠的地方,有一片灰蒙蒙的山影遮住了半邊天空。碧奴看見了那片山影,她抱著石頭站在路上,欣喜地眺望大燕嶺,山神也一定躲在山嵐深處看著她,碧奴知道見山跑死馬的道理,還沒有到大燕嶺呢,她不知道懷里的那塊石頭為什么突然按捺不住了,那塊被她焐熱的石頭,突然性急地俯沖下來,砸到了她的腳背上。

碧奴不覺得疼。她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右腳,沒有知覺,又撿了根樹枝用勁戳,還是不疼。碧奴知道她的右腳已經背叛了她,石頭沒有壓著左腳,可那只左腳也不聽使喚了,碧奴用樹枝打她的左腳,怎么打也喚不醒左腳行走的熱情。無論她怎么堅持向前邁步,兩只腳始終頑強地滯留在原地。碧奴放棄了她的腳,但石頭是不能放棄的。她坐在地上思考了一會兒,把石頭用腰帶綁到了背上,人匍匐下來,將兩只手平攤在路上,她準備爬,她決定要爬了。

陽光回到了官道上空,散漫地俯視著下面一個女子匍匐的身影。碧奴開始在空無一人的官道上爬。她看見自己的手在沙土里顫抖著前進,也許承擔了突如其來的重任,兩只手看上去都有點緊張,有點慌亂。碧奴也緊張,她的手比腳靈巧,可再靈巧的手也不是用來走路的,她不知道怎樣把她的手變成腳,牲口和貓狗才在地上爬,蛇和蜥蜴才在地上爬,她不會爬,她爬得還不如一只蜥蜴快。

碧奴背著石頭在官道上爬。她腦子非常清醒,怕路上的沙石磨壞了豈梁的冬袍下擺,就把它挽起來堆在背上,墊著那塊石頭。碧奴在官道上爬,向著遠處的山影爬。附近的村莊里升起了炊煙,荒涼的農田里偶爾可見幾個人影,沒有人到路上來,但有一只青蛙不知道從哪兒上了官道,她看見那只青蛙奇跡般地降臨在路上,在她的前方跳,跳幾步停下來,等著她。她認不出來了,那是不是與她結伴離開桃村的盲眼青蛙,它不應該在路上了,她記得青蛙先于她放棄了尋子之旅,還占了她辛辛苦苦挖好的墓坑。她定神凝視,看不見青蛙的眼睛,她不知道那是青云郡的盲眼青蛙,還是一只平羊郡的陌生青蛙,但她知道,那只青蛙是給她領路來了!

碧奴跟隨一只青蛙在官道上爬,她聽見青蛙輕盈地指點著她的爬行路線,這里有個坑,往那邊爬,那邊有糞便,往這里爬,爬,快點爬!碧奴聽從青蛙的命令在官道上爬,爬,爬,遠處大燕嶺的山影忽遠忽近,只有青蛙始終在她的前方跳躍,它的暗綠色的花紋在官道上非常醒目,看上去是一堆綠色的火苗。

十三里鋪

十三里鋪的農婦們在地里拾穗,她們驚訝地發現了在路上爬行的碧奴,農婦們不知道那女子為什么在路上爬,為什么把一塊石頭馱在背上。她們擁上官道圍著她,吵吵嚷嚷地提出了好多問題,碧奴說不出話來,指了指大燕嶺的山影,農婦們說,知道你是去大燕嶺,你男人肯定是修長城的嘛,我們問你為什么要爬著去,走不了就歇口氣再走,你這么爬什么時候才爬得到大燕嶺?

碧奴伏在地上,她的半邊臉已經是泥土的顏色,眼睛盯著農婦們的一雙雙大腳,羨慕地打量了一會兒,她的手突然伸過來,在一個農婦裸露的腳上摸了一下。

羨慕我的大腳丫子呢?可我的大腳丫子沒法換給你呀!那農婦閃掉碧奴的手,跳到另一邊,手腳麻利地解下了碧奴背上的石頭,扔到一邊。糊涂的女子呀,別人抱石頭,你抱不了就別抱,怎么還馱背七了?也不怕石頭壓死你!那農婦氣呼呼地說,一定是讓江莊那幫婦人的鬼話騙了,我也信過那套鬼話的,三天去大燕嶺獻一塊石頭,有什么用?孩子他爹還是得紅臉病死了,山神不看窮人手里的石頭,山神的眼睛也盯著有錢有勢的人!

碧奴說不出話來,也沒有力氣阻止那個農婦,石頭扔到她身后去,碧奴就往后退,要退到那塊石頭旁邊去。那農婦懷著對石頭盼憤怒,正要把石頭踢下官道,其他的農婦攔住了她,說,你對石頭撒氣呵以,別為難她,她非要獻石頭給山神,你就讓她獻去,烈馬攔得住,癡心的女子攔不住,為別人吃苦,吃多少苦都心甘情愿呢。

農婦們把碧奴和她的石頭一起抬到了草垛上,她們給她喂了幾口水,順便把她的臉也洗干凈了,幾個農婦一起動手,把碧奴的亂發擼順了,挽成了一個草把髻,和她們自己的發髻一樣。碧奴梳洗過后坐在草垛上,泥塵褪去,一張年輕的臉秀麗得讓農婦們嫉妒,她側臉眺望著大燕嶺的山影,恍惚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農婦們注意到她的手上已經血肉模糊,手過留痕,草垛上留下了一串紅色的血星星,她們說,沒見過你這么癡情的女子呀,我們十三里鋪的男人也都上了大燕嶺,這么近的路,也沒人像你一樣尋夫的,你家男人就是個下凡的神仙,也犯不上這樣爬,看看你的手,你的膝蓋,你自己在流血呀,你偏偏還要帶著這石頭,爬到大燕嶺就怕石頭還在,你人不在了!還是坐在草垛上等吧,看看有沒有去大燕嶺的驢車,捎你一段路!

碧奴坐在草垛上等,等了沒多久就下來了,她沒有耐心等待。農婦們從來沒遇見過這么倔強的女子,她情愿爬,還是要爬,爬,又往官道上爬過去了,有個農婦原本提著草鞋要追過去,勸她把草鞋套在手上再爬,追了幾步不知道是跟碧奴賭氣,還是不舍得草鞋,又退回來,憤憤地把草鞋穿回了腳上,說,隨她去,沒見過這么傻的女子,好像天下的男子,只有她家丈夫上了大燕嶺!

路上一個跳躍的綠影引起了農婦們的注意,她們發現碧奴是跟著一只青蛙爬,這么冷的天,路上哪兒來的青蛙呢?農婦們嘴里都驚嘆起來,Ⅱ也,看那青蛙跳得多歡,是給那女子引路呢!她們吵吵嚷嚷地議論起青蛙的來歷,說那青蛙來給人引路,怕不是個凡人,青蛙也不是水田里吃蟲的青蛙,也許是只神蛙!在一種莫名的敬畏感中,農婦們回頭觀察碧奴坐過的草垛,風從西邊來,那草垛上有干草娑娑地往北面飄落,人和石頭壓過的地方,干草聳了起來,閃著一圈濕潤的金色光芒。針對一個人帶來的所有異常的景象,她們開始反思碧奴的來歷,不知怎么幾個農婦都同時聯想起官道女鬼的傳說來,臉上的表情突然僵硬起來,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平羊郡北部地區到處流傳著官道女鬼的故事,誰沒聽說過?十三里鋪也有村民聲稱在深夜的官道上看見過那些女鬼,她們頭頂包裹在月光的照耀下向大燕嶺跋涉,人一喊那些鬼影就不見了。

一個農婦先捂著胸口叫了起來,怕是官道女鬼呢,她們白天也出來趕路了!

那嘴快的農婦把別人的疑惑說出了口,自然引起一片恐慌而熱烈的回應。我一開始就納悶的,一個大活人,怎么不知道疼不知道痛呢?鬧不好是個鬼。一個農婦大聲地說,是個人怎么肯受那么大的苦?后來還是一個農婦的話讓大家都釋然了,那農婦說,管她是人是鬼呢,這女子做鬼也可憐,不是鬼就更可憐!

十三里鋪善良的農婦們站在地里,目送碧奴的身影遠去。

官道上一道更奇異的風景引起了農婦們的一片驚呼,她們看見那女子所經之處,積沙向路下退去了,平地上流出一道細細的水流,那水流發亮,像一支銀箭射向北方,水流開道,無數來歷不明的青蛙排成一條灰綠色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向大燕嶺方向跳,跳,農婦們久居北方,她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青蛙,這么多青蛙明顯來自南部三郡的水鄉澤國,它們帶著水的氣息,踩著一個女子的足跡,向著大燕嶺的方向跳,跳,跳。蛙群還沒有過去,一群白色的蝴蝶沿著官道飛過來了,平羊郡也盛產蝴蝶,但農婦們從來沒見過這么碩大這么密集的白蝴蝶,它們飛得那么低,翅膀上還殘留著南方溫暖的陽光,看過去是一條白色鑲金的花帶在向大燕嶺飄浮。

簡羊將軍

飛鳥不識長城,一群南遷的候鳥在大燕嶺上空迷失了方向,它們在北風中哀鳴了一夜,直到早晨,一只灰色的小鳥撞進七丈臺簡羊將軍的帳篷里。

簡羊將軍每天夜里戴著國王獎賜的九龍金盔入睡,早晨金盔收攏了民工們的筑城號子聲,準時地把將軍驚醒,這一天早晨不同,他聽見金盔內回蕩著草原之聲,是風和牛羊的聲音,還有久違的草原長調如泣如訴的旋律。簡羊將軍醒來時發現自己在睡夢中流了淚,然后他看見了那只小鳥,小鳥死在他的枕邊。

侍衛端了一盆水來伺候盥洗,令他不解的是將軍反常的舉動,將軍懷里抱著那只死鳥,像一個受驚的孩子坐在黑暗中。侍衛替將軍洗好了臉,要洗手的時候遇到了困難,將軍握著死鳥不肯松手。將軍說,水是溫的。侍衛說,天冷了,將軍你已經用了好多天溫水了。將軍說。把溫水潑掉,救鳥要用冷水,去山泉邊打一盆冷水來!

侍衛奉命去取泉水,他不知道鐵石心腸的將軍為什么要憐惜一只小鳥,去得遲疑,將軍看出侍衛心里的疑問,他反問侍衛是否記得他來自北部草原,是否記得他說過的一句話,長城竣工之日草原上會有貴客騎馬而來,來向他奉獻祝賀的哈達。侍衛囁嚅道,將軍,今天還在筑城,也沒有人騎馬從草原來呀!將軍怒視著侍衛說,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你個蠢材就是記不住,草原上來人,鳥是報喜的信使!這灰嘴鳥身上有草原的氣味,有我家氈包的氣味,不信你來聞一聞,鳥身上還有酥油的香味!

簡羊將軍來到七丈臺上,他親手把死去的小鳥放在銅盆里,侍衛把銅盆放在堞墻上,被將軍制止了,將軍讓他端著銅盆,讓早晨的陽光照著銅盆里的泉水,他說,如果是從草原上飛來的鳥,等陽光把冷水曬暖了,鳥就復活了。將軍在七丈臺上瞭望長城外面連綿的山巒,蒼老的臉上有一種罕見的脆弱表情,他說,長城該竣工了,這鳥一定會在竣工日復活,它會引我回到草原,我該回一趟家了,看看我的父母,看看我的妻子,還有四個孩子!

侍衛端著銅盆站在風中,他想告訴將軍,即使死鳥復活,大燕嶺長城與月牙關長城仍然相隔百里,隔著一片荒涼的沙漠,兩段長城的合龍竣工仍然遙遙無期,所有還鄉的愿望都是水中撈月,將軍呀,也許你會老死在大燕嶺。可是他不敢說,將軍近來思鄉心切,喜怒無常,他天天幻想大燕嶺長城在一夜之間封臺竣工,自己可以策馬回返家鄉,他每天睜開眼睛都問,今天能竣工嗎?侍衛起初用各種措辭向他說明一個道理,長城不是一日之功,每次都引來將軍的咆哮,還挨了好幾個耳光,侍衛學聰明了,后來每次回答將軍的問題時,總是說,快竣工了,快了。

簡羊將軍撫摸著頭上的九龍金盔,抬眼看了看臺下的工地,對侍衛說,今天能竣工嗎?

侍衛躲開他熱切的目光,看著水里的小鳥,說,快了,今天不行就明天,將軍,快竣工了。

鳥在水中等待重生,而一個意外的悲傷的早晨還是來臨了。太陽升起來,簡羊將軍發現大燕嶺的悲傷也在噴薄而出。往日高亢嘹亮的號子聲在這個早晨沉寂下去,挑夫的籮筐在山路上發出孤獨的呻吟,砌工的瓦刀和石匠們鑿釬的聲音聽起來是那么沉悶,簡羊將軍聽得焦躁不安,從勞動的聲音中,他感受不到長城竣工前的喜悅。他來到瞭望臺上,看見山上山下涌動著筑城的人群,磚窯里火光熊熊,挑土抬石的人遍布山梁,石匠們在遠處的石場上揮舞著鐵錘和釬棒,簡羊將軍第一次從他們勞動的身影中發現了疲憊,發現了憂傷,他摘下頭上的那頂九龍金盔,更悉心地傾聽,聽見盔中有風聲,風中有隱隱約約的哭泣聲,他眺望磚窯,那哭泣聲在窯火的火光里飄蕩,他轉向石場,那哭泣聲便在石頭叢中輕輕地回響。將軍在七丈臺上焦躁不安,他對侍衛說,今天我怎么聽不見筑城號子?倒像有人在哪兒哭,哭個不停。侍衛說,將軍,這么大的風呀,是風把號子聲吹走了,你聽見的哭聲也是風,大燕嶺的工匠沒有誰敢哭,敢哭的一定是風。

將軍在疑慮中敲響了烽火臺上的銅鐘.監吏們都戰戰兢兢地上來了,上來就發出一片整齊的祝賀聲,快了,快竣工了!將軍說,筑城號子都不喊了,快個狗屁!他問工地上昨天是不是死了好多人,大家不敢盲目應對,縮在后面的蘆席吏被人推到前面來了,那蘆席吏掌管大燕嶺所有的蘆席事務,由于職位特殊,他最清楚死人的數字,蘆席吏有點茫然地揣摩將軍的用意,說,昨天就拿出去五條蘆席呀,一共才死了五個人!看看將軍面孔鐵青,又多嘴道,前一陣鬧瘟疫時人死得多,一天死七八十,蘆席都不夠用了,白天死的有蘆席卷,夜里死的就沒有蘆席卷了。將軍揮揮手不讓他說了,轉臉質問負責膳食的糧草官,工匠們一定吃不飽肚子,筑城號子才喊不動了,你是不是又克扣了灶上的糧食,背了麥子去窯子里嫖妓了?糧草官嚇得面孔發白,連連擺手,賭咒發誓他拿了官糧去嫖妓的錯誤只犯了一次,民工們的伙食標準已經從每天一干兩稀提高到兩干一稀,稀粥可以喝五碗,干飯可以盛兩大碗。將軍冷笑一聲,吼起來,既然吃了那么多,怎么號子都喊不動了?都像個啞巴一樣干活,這大燕嶺長城什么時候竣工?

眾官吏這時候才發現貌似粗獷的將軍對勞動的聲音那么敏感,他們紛紛表態,要讓大燕嶺的筑城號子重新喊起來,燒磚吏保證出磚時所有的磚工喊起《出磚謠》,搬運吏保證自己的挑夫運磚運石七山時要唱《上山謠》,采石吏說他分管的石匠們做的是細工,不宜歌唱,但他保證讓他們手里的鐵釬和錘子敲出最歡樂的節奏。

一個名叫上官青的捕吏垂手站在角落里,他以為將軍的憤怒與己無關,他只管抓捕逃跑的工匠,管不了工匠的喉嚨,正要偷偷地退下七丈臺呢,將軍喝住了他,你往哪兒跑?今天大燕嶺死氣沉沉,你也脫不了干系!將軍把上官青拉到堞墻邊,告訴他風聲中有人在哭,上官青說他聽見的是風聲,聽不見誰的哭聲,將軍讓他站到堞墻上聽,上官青不敢違抗,讓人扶著站到堞墻上,還是搖頭,說,將軍,是風太大,你把飛沙的聲音聽成人的哭聲啦。將軍揮起他的九龍金盔把他從墻上打了下來,你自己長了副豬耳朵,竟然敢不相信我的耳朵?將軍憤怒地說,國王都記得簡羊將軍從草原上來,你們這幫蠢材不記得,我聽得見帳篷外面敵人拉弓的聲音,聽得見十里外狼群的腳步,五十里外馬蹄的聲音,我聽得見百里外暴風雨的聲音,我說大燕嶺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是誰在哭,你給我去把他找出來!

上官青沒有料到他上七丈臺接受的是一個如此艱巨的使命,他從來都是追捕人的,這個倒霉的早晨,他不得不去追捕一個莫須有的聲音。

追捕

大燕嶺入海茫茫。上官青奉命帶著一群捕吏在勞動的人海里追捕一個聲音。

誰在哭?

誰哭了?你們這里誰哭了?你哭過嗎?

你們這里有沒有人哭?誰哭過給我站出來!

大多數工匠們木然地瞪著上官青,他們的眼神在提出各種各樣的反詰,誰哭了?你們看看我們的臉,臉上只有汗,哪兒有淚?誰瘋了才哭,白白挨上七七四十九鞭,挨完了鞭子還要多抬七七四十九筐石頭,誰想死了才會哭呢!我們為什么要哭?天生是窮人,抬石筑城是我們的命,一把骨頭累散架了,睡一夜明天就拼好了,還是干活,有什么可哭的?病號棚子里垂死的人們也坦然地面對這次追查,他們用劇烈的咳嗽和嘴角的血絲告訴上官青,我有痰,有血,有熱度,就是沒有眼淚!流眼淚干什么用?大燕嶺死人就那么幾種死法,逃役的被你們捕吏抓回來,示眾吊死,身子單薄的人斗不過石頭城磚,吐血吐死,運氣不好的人染了黑臉病,發燒燒死,幾個倔強而悲觀的人跑到懸崖上,跳崖摔死,就那么幾種死法,死都不怕了,還有什么可怕的,不知道害怕的人,哪兒有什么眼淚!

捕吏們怎么也抓不到那哭聲,都有點消沉,有的人開始輕聲議論起簡羊將軍最近的精神狀態來,上官青很惱怒,說,下級不準議論上級!將軍說了,他聽見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九龍金盔戴在將軍頭上,他的腦袋就比我們高明,別說要找哭聲,就是他要找風聲,我們也只好去找!

他們來到石場上,終于有監工報告,早晨有一個尋夫的女子在石場哭過。是運石頭的牛車從采石坑捎來的女子,那女子背著塊石頭在路上爬,車夫看她可憐,就讓她上了牛車。

上了車以后呢,那女子怎么了?

那女子奇怪,爬上了牛車還馱著那石頭,還有一只青蛙,跟著她跳上了牛車,車夫讓她鬧懵了,說石頭可以帶上來,青蛙不能上車,那女子為青蛙求情呢,說她們一個尋夫,一個尋子,青蛙是來尋子的!

什么青蛙?青蛙尋什么子?上官青大叫起來,說清楚呀,青蛙往哪兒去了?誰是那青蛙的兒子?

青蛙那么小,我也不知道它跳哪兒去了,我的眼睛主要管石工的,不管青蛙,青蛙的兒子是誰,我就更不知道了。監工看上官青滿面怒意,趕忙補充道,那女子是尋萬豈梁的,是他媳婦,我瞥見個背影,背著塊石頭爬,一邊爬一邊哭呢。

那女子呢,她從哪兒來?

從青云郡來,是萬豈梁的媳婦,說是走了一個秋天,走了一千里路才到了大燕嶺。

那萬豈梁呢,把萬豈梁叫過來!

叫不過來了,萬豈梁死啦!監工說,夏天山崩死在斷腸巖的,不是死了十六個青云郡人嗎,萬豈梁也在里面,讓石頭活埋了!

監工從腰后的布袋里找出一塊竹片來,給上官青看,那竹片上草草地刻著幾個字:青云郡,萬豈梁,采石場,兩干兩稀。人的籍貫、姓名、勞役地點和每日的定糧都標示得清清楚楚,但那姓名上已經畫了個紅叉。捕吏們看見那紅叉,都皺起了眉頭,七嘴八舌地說,已經死了嘛,還跑來干什么?把她領到野墳去,挖根骨頭給她,再給七個刀幣,打發走!監工收起布袋,面露難色,說,是按規矩打發她走的,她拿了這人牌可以去領七個刀幣,可她不要牌子,只要人,我哪兒有人給她,連骨頭也沒有,這萬豈梁的尸骨不在野墳里,他死在斷腸巖嘛,尸骨現在都埋在城墻下面了,除非把城墻拆了,否則我哪兒有骨頭挖給她?她在石場上哭,哪能讓她在石場哭,讓上面聽到是我的責任嘛,我就把她攆到別處去哭了!

你個自私自利的東西,別處也是大燕嶺,都不讓哭的!上官青憤怒地叫起來。

上官青帶人在石場附近搜尋那個青云郡女子的時候,聽見石匠們的鑿石聲有一種陰郁而悲傷的音調,他無意中發現好多石匠們的鐵釬下飛濺出來的不是石屑.而是晶瑩的水滴,幾顆水滴濺到了上官青的臉上,手一摸是滾燙的。上官青疑惑地上去察看,先看他們手里的鐵釬和錘子,再看他們的臉和眼睛,石匠們指著滿地濕漉漉的石頭說,你還是看看石頭吧,這石頭上一夜之間凝了這么多水,怎么抹也抹不干。

石頭果然像是從水里撈起來,閃著濕潤的光芒。上官青瞪著一塊石頭,說,夜里一沒下霧二沒下雨,石頭上哪兒來的水?難道石頭會流淚嗎?石匠們說,我們也不知道石頭是怎么回事,自從萬豈梁的媳婦來過之后,石頭都開始流淚。反正我們沒流淚,是石頭在流淚!

帶來了許多蹊蹺的水滴,那個青云郡女子卻從石場上消失了。沒有人看見那女子往哪兒走,上官青向石場上的每一個人打聽過了,大多數石匠的眼神顯示他們是洞察秘密的,但他們都堅定地搖頭,說,我們在鑿石頭,我們不知道她去了哪兒。也有人膽大,對捕吏說話也敢陰陽怪氣,是青蛙給那女子帶路的,我們又不是青蛙,怎么知道她去哪兒呢?

后來還是一個憨厚的老石工向上官青指點了迷津,他指著滿地的石頭說,你們順著滴水的石頭找她去吧,她爬過的地方,石頭都是濕的!

長城

北方的天空剪出一片連綿的山影,天空之下山巒之上,就是逶迤千里的大燕嶺長城了。長城在初冬的陽光下閃出鋒利的白光,把天空襯托得萎靡不振。長城其實是一堵漫長無際的墻,一堵墻翻山越嶺,順著群山的曲線向遠方蔓延,看起來像一條白色的盤龍,那白色的盤龍就是長城。長城其實就是一堵山上的墻,一堵墻見山便騎,騎在無數的山巒上,給山巒披戴上一排堅硬的峨冠博帶,那山巒上的峨冠博帶就是大燕嶺長城。

大燕嶺的民工們看見了萬豈梁的妻子,她像一個飛來的黑色首飾,小小薄薄的一片,鑲嵌在斷腸巖的峨冠上。

碧奴抱著一塊石頭,跪在斷腸巖上哭泣。那么陡峭的山峰,那么難走的羊腸小道,一個病歪歪的女子,懷里還抱著一塊石頭,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有人說是一只神蛙把她引到了斷腸巖上,其他民工都不相信,看見山鷹在那女子的頭上盤旋,說,斷腸巖那么陡那么高,青蛙都上不去,興許是山鷹把她叼上去的吧!

浮云從斷腸巖上飄過,在山腰上筑城的人有時能看見碧奴,一個小小的人影子,云一退就浮了出來。他們聽不清她哭泣的聲音,聽見的是風聲呼嘯,從斷腸巖吹來的風,每一陣風都在嗚咽,那風吹到民工們的身上,是濕潤的,像南方的風,有點黏稠。

運石頭的挑夫還在往高處走,挑夫們像云朵一樣向斷腸巖聚過來,很快又飄走了。他們在半山腰聽說一個青云郡女子拖著一道奇怪的水跡上了山,這些來自青云郡的挑夫追著山路上的水跡疾步如飛,很輕易地追到了碧奴,可是看見碧奴的淚臉,他們就搖搖頭走了,失望地說,不是我媳婦,我就知道我媳婦吃不了那個苦,不會是我媳婦!

有人在山下就聽說了,是萬豈梁的妻子上了斷腸巖,他們挑著石頭追那道水跡,像是追蹤自己的妻子,追到斷腸巖下他們都站住了,說,萬豈梁的媳婦,好可憐的女子!走了一千里路來送冬衣,哪里還有穿冬衣的人?萬豈梁骨頭都沒給她留一根,看那冬袍呀,穿袍的人都沒了,她還把袍子卷在背上呢!

所有的挑夫都像云一樣從碧奴身邊飄走,只有挑夫小滿從山下接受了一項特殊的使命,他挑著一對空籮筐,沿著路上的水痕一直追上斷腸巖,看見碧奴就停下來了,他匆匆地把路邊的石頭往一只籮筐里放,另一只籮筐一腳踢到了碧奴身邊。你是萬豈梁的媳婦吧,趕緊進這只籮筐來!小滿說,這么高的山,上官青大人爬不上來,他讓我一只籮挑石頭一只籮裝人,讓我把你挑下山去呢!

碧奴看了眼籮筐,她慢慢地把那件玄色滾青邊冬袍脫下來,放進了籮筐。

不是袍子!小滿說,讓你人進筐呢!

碧奴抱起那塊石頭,對小滿說,報應,報應呀,從五谷城搶來的冬衣,老天不讓豈梁穿!

小滿聽不清她在嘀咕什么,他把那冬袍拿起來抖了一下,說,很暖和的一件冬袍呀,你怎么丟掉袍子去抱石頭?抱石頭沒有用,人都死了,給山神獻多少石頭也沒用了!趕緊把袍子穿起來,進我的籮筐,我帶你下山去拿萬豈梁的號簽,你可以去領七個刀幣!

碧奴把小滿扔回來的袍子踢開了,她不肯再穿那件袍子,情愿抱著一塊石頭,她抱著石頭跪在堞墻邊,朝山谷里張望,她說,報應,報應呀,搶來的冬衣,豈梁怎么穿得上?

你別對著山谷說話,是我在跟你說話!小滿惱怒地走到堞墻邊,看見山谷里飄滿了淡藍色的嵐靄,他說,也就剩下這些藍煙了,自從斷腸巖出了事,這山谷里白天黑夜地冒煙,說是死人的魂,你跟煙說話有什么用呢?死人的魂煙你又帶不走!

碧奴指了指山谷,她開始張大嘴對小滿說著什么,但小滿聽不見她的聲音,只看見她滿面是淚,手指上也墜下了亮晶晶的水珠,雨點般地落到城墻上。

怎么流了那么多眼淚?碧奴的淚臉把小滿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捂了捂眼睛,大叫道,我從北山的雙龍寨來呀,跟你們桃村就隔一座山!北山下的人不可以流淚,死了丈夫,你得用耳朵哭,用嘴唇哭,用頭發哭!你的淚水怎么從眼睛里出來了?不可以從眼睛里出來呀!

淚水從碧奴的眼睛里奔涌出來,就像泉水沖出山林一樣自然奔放,看起來桃村的女兒經已經被她遺忘了,碧奴盡情地哭泣著,一邊哭泣一邊手指山谷,她在向小滿訴說什么,可除了刺耳的哭聲,驚慌的小滿什么也聽不清。

墳?你要個墳?小滿努力地從碧奴的嘴唇上分辨她的語言,他說,山谷里哪來的墳?這是長城呀,你以為是在你們桃村呢,隨便就給死人壘墳?西邊坡上有一個大野墳,大燕嶺死人都埋那里,你趕緊進這只籮筐,我帶你去大野墳,你到那里給萬豈梁壘個墳。

碧奴枯裂的嘴唇上也淌滿了淚水,她哭得更凄厲了,說話的聲音也急促起來,聽上去像噩夢中的囈語,小滿突然聽清了兩個字,骨頭,骨頭。骨頭在哪里?

哪來什么骨頭?你要去撿萬豈梁的骨頭?沒地方撿的!他們十幾個人是山崩死的,人都埋在石頭里了,上面的城墻一修好,人骨頭也做了墻基啦!小滿有點煩躁了,突然從懷里掏出一團麻線,說,不準哭了,看看這是什么?上官大人讓我堵住你嘴的!你不知道大燕嶺的規矩呀,再傷心也不準哭出來,住在北山不準哭,上了大燕嶺也不讓哭的!簡羊將軍最聽不得哭聲,怕把大燕嶺的人心哭亂了,耽誤了工程!小滿用手把籮筐掃了一下,然后將籮筐橫倒在地上,筐口對準了碧奴,進來吧,再不進來我要遭殃的。他說,大姐你別連累我呀,你是個女子,又是萬豈梁的媳婦,我跟你鄉里鄉親的,不好動手把你當石頭搬,自己爬進來吧。

碧奴推開了籮筐,調轉身,看見小滿抓起籮筐跑到另一端對準了她,小滿的另一只手摸了摸別在腰上的扁擔,看起來扁擔也快要派上用場了。小滿怒叫道,都是苦命人呀,不是你一個人死了丈夫,不是你一個人會哭,我們四兄弟一起上的大燕嶺,現在就剩我一個啦!你一個人流淚,不知道多少人跟你遭殃,你別逼我,我數一二三,你不進籮筐,我就動手了!

小滿抽出扁擔對準碧奴,嘴里數了起來,他數到一的時候碧奴的哭聲停止了,數到二的時候碧奴歪斜著站了起來,數到i的時候小滿發現碧奴是要跳崖,他扔下扁擔沖過去抱住她,抱到籮筐里,他覺得碧奴的身體像一片羽毛一樣輕,而她身上豐饒的水滴濺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被一層淚霧蒙住,突然睜不開了。小滿抹眼睛的時候聽見他的籮筐在格格地響,所有的柳條在淚水的腐蝕中發出了破碎的響聲。你別哭了,你把我的籮筐哭爛了,我們下不了山,下不了山你跳崖,我怎么辦?只好跟你跳!小滿抹不掉他的淚水,很快他發現那淚水是從自己的眼睛里流出來的,他努力地睜開淚眼,用扁擔穿進籮筐的耳把,扁擔一挑,那耳把就斷了,讓你別哭你偏哭,你把籮筐的耳把哭爛了,我怎么挑你下山?小滿怒吼著朝碧奴舉起扁擔,扁擔舉到半空中就掉在地上了,小滿看見一張世界上最熟悉的淚臉,像她母親那么蒼老,像她妹妹那么悲傷,那女子就像他母親和妹妹坐在筐里,對著他哭泣,她的眼睛里鋪開了一片濕潤的天空,那天空里下起了滂沱的淚雨。

于是小滿也坐在他的扁擔上哭泣起來。俯瞰斷腸巖的山谷深處,那些傳說中死人的魂煙大霧般地彌漫上來,整個山谷沐浴著一片淚水的白光,云和風在半空里嗚咽,樹和草在山坡上飲泣,石頭、青磚和黃土在城墻上垂淚不止。一只山鷹低低地掠過小滿的頭頂,幾滴冰冷的水珠打在他額頭上,小滿懷疑那是山鷹的眼淚。小滿聽見兩只籮筐相對而泣,一只籮筐率領著三塊石頭,另一只籮筐卻被一個女子率領著,柳條、石頭和人一起哭泣,一時分不出哪一只籮筐哭得更響亮,哪一只籮筐哭得更哀傷。太陽突然晃了一下,小滿正要搜尋太陽的眼淚,聽見北方風聲乍起,一陣黃沙飛卷著翻山越嶺而來,漫天飛沙中小滿看見豈梁的妻子爬出了籮筐,她把系在腰上的葫蘆解下來了。他看見豈梁的妻子在給一只葫蘆安排歸宿,那只葫蘆躍過城墻,沿著陡峭的山坡滾落下去,小滿分不清碧奴是把葫蘆獻給山谷,還是獻給山谷里豈梁的幽魂,他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見了葫蘆的爆裂聲,那只葫蘆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碎裂了,一注晶亮的淚水飛濺開來,像一道奇異的閃電,小滿看見那道淚泉發出寶石般刺眼的光芒墜向山谷,整個大燕嶺似乎都抽搐起來,長城在微微地顫動。莫名的恐懼讓小滿伏在坡上一動不動,他感覺到山崩地裂的種種預兆,于是小滿對著城墻邊的碧奴喊起來,要山崩了,你別站在崖上,快回到籮筐里來!

碧奴跪在風沙里拍打城墻,她終于喊出了聲音,豈梁豈梁,你出來!碧奴終于喊出了聲音,她跪在風沙里拍城墻,拍墻,拍,她說,豈梁豈梁,你不出來就讓我進去!

斷腸巖上的堞墻、箭垛和烽火臺都被一個女子的手拍響了,石頭和泥土在城下發出了壓抑的轟鳴,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黃沙打在小滿的臉上,比刀子還鋒利。小滿在驚恐中提起籮筐往山下跑,發現碧奴坐過的籮筐里,轉眼間蹲滿了一群濕漉漉的青蛙,青蛙發出了沙啞而整齊的鳴叫,小滿認出那是青云郡水塘田邊的青蛙,他扔下了籮筐,對碧奴喊了一聲,姐姐你別哭,你不可以哭,青蛙來替你哭了!小滿搶了扁擔往山下跑,看見滿地黃沙拾階而下,一大群金龜子頂著黃沙爬上山來了,小滿認出來那是會流淚的蟲子,春天它們在青云郡的桑樹地里偷食桑葉,吃一口便流出一滴懺悔的淚。小滿給金龜子閃開一條道,回頭對著城上的方向高喊,姐姐你別流淚了,你的淚要流光了,你不可以流淚,金龜子替你來流淚啦!小滿往山下跑,很快遇見了滿天飛舞的那群白蝴蝶,白蝴蝶翅翼上勾著美麗的金線,他認得出來,那是北山上特有的金線蝴蝶,傳說是三百個哭靈祖先的冤魂。小滿仰臉看那群蝴蝶飛過的時候,臉上滴到了蝴蝶溫暖的淚珠,小滿擦了擦臉,他橫過扁擔迎接祖先之魂的到訪,但蝴蝶沒有撲到他的扁擔上來,他知道金線蝴蝶不認識他了,祖先們的冤魂已經不記得一個離家多年的子孫,它們千里迢迢飛到大燕嶺,是為了飛上斷腸巖,跟隨豈梁的妻子一起哭泣。

小滿拿著扁擔一路飛奔下山,在一個烽火臺上他遇見了上官青和幾個失魂落魄的捕吏,他們手里拿著繩子,都爬在高處向斷腸巖的方向張望,看見小滿他們大聲地質問他,讓你去挑的人呢?那女子怎么還在斷腸巖上哭,哭得山都在顫!小滿甩脫了他們的手和繩子,一路飛奔下山,在一個箭垛前他看見一群工匠都丟下手里的活計,站在一起議論著什么,他們看見小滿就向他揮手,別跑了,別干了,簡羊將軍都不干了,他騎著馬跟著一只鳥回草原去啦!

要干也干不了啦,萬豈梁的妻子把長城哭斷了!小滿回頭指著斷腸巖說,你們聽見了嗎?聽啊,是山崩地裂的聲音,斷腸巖那邊的長城都塌了,萬豈梁他們要從地下跑出來啦!

(本文發表時做了刪減。閱讀全文請關注重慶出版社同名圖書)

責任編輯:唐嵩

[作者簡介]蘇童,男,1963年生于蘇州。1980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1983年開始發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米》、《紫檀木球》、《我的帝王生涯》;中篇小說集《妻妾成群》、《紅粉》;短篇小說集《傷心的舞蹈》、《祭奠紅馬》等。其中篇小說《妻妾成群》,短篇小說《人民的魚》、《私宴》獲本刊第四屆、第十屆、第十一屆百花獎。現為江蘇省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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