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已經習慣浸泡在師生的愛戴、家長的尊重中,雖然我是個做人低調的知識分子,但不經意間還是有幾分欣欣然飄飄然。而一篇幾千字的文章突然使這番愜意化為烏有,虛幻的五彩羽翼全部褪去——兒子楊昊鷗一篇《我與父親的戰爭》先在《四川文學》刊發,繼而引起了國內幾十家報刊轉載,新浪、北大中文網等網絡媒體推波助瀾,尤其是擁有1003萬份發行數量的《讀者》還把那充滿火藥味的標題印在顯眼的封面,不用說,我這當父親的幾十年來修煉成的燦燦金身頓時污漬斑斑。朋友、同事的電話高密度轟炸,從云端重重摔在地上,惡名遠揚的父親形象疑點重重,面目全非。
“那時父親打我,我像一只小雞被他那雙練過舉重的長滿肌肉疙瘩的胳膊架起來,被打得哭天喊地 ……父親本著‘不打不成才’的戰略指導思想,問心無愧地毆打著他惟一的親生兒子。”
老師將信將疑地問他們的領導:“你真有那么厲害?”
學生充滿好奇,楊校長平時對他們如慈父一般呀:“昊鷗哥哥寫的該不是小說吧?”
記者都是老朋友了,他們對傳播的作用當然更明白,似玩笑非玩笑地對我說:“字字血淚勝斧鉞喲,哈哈!”
一向坦坦蕩蕩的校長我忐忑不安了,三人成虎,謊言重復一千遍都會變成真理,何況兒子文中內容完全屬實,字字句句鐵證如山。可是怎么解釋對學生慈愛有加,對兒子暴虐無情?慈祥與殘暴原本水火不容,校長是將“雙面性格”融為了一體,還是干脆是個“雙面人”?
我開始反躬自問,認真回想。對兒子施暴的鏡頭不斷閃回——
有一次是回老家,兒子白日與姐姐玩得歡快無比,忘了日記。夜間,父親一手擰著呼呼大睡的兒子的耳朵,一手噼噼啪啪暴打,白嫩的屁股青紅紫綠,夢中驚醒的兒子兩眼透出驚恐,聲聲哀嚎像寒冬雪夜中遭受重創的小動物的哀鳴,撕肝裂肺……
長期以來,要求兒子每天練習乒乓球,如哪一天沒有圓滿完成指標,那通常是有一頓“筍子炒肉”(竹片打屁股)等著,最厲害的是用跳繩抽打,繩子上身,血印條條,母親拍下兒子傷痕累累的照片,父親兇狠施暴的“罪行”,欲“廣而告之”,中了邪似的父親卻振振有辭,“不打不成才!”
兒子7歲那年,被父親我帶著橫渡大渡河,過了江,形勢發生了變化。回頭看,兩百多米的江面濁浪排空,暴漲的洪水淹沒了來時的線路。情況變得十分險惡,卻不料又有意外發生:一條隱藏在水中的鋼纜在兒子大腿白嫩的肌膚上劃開一條兩寸長的口子,霎時血肉模糊,“爸爸!”兒子眼中流露出驚恐,小小人兒有點吃不住了。我察看一下,完全無所謂地說:“大驚小怪干什么?游回去。”看著父親一張不通人情的冷面孔,可憐的7歲幼童無可奈何,只好轉身撲入激流。兒子在前,老子帶著救生圈斷后。兒子乏力求救,老子鐵石心腸,一個救生圈就是不給他,要將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用盡吃奶的力,兒子漂游一千多米才踉蹌靠岸,眼見癱軟在沙灘上的兒子,看著已被江水沖刷得皮肉翻飛的傷口,等在岸邊的母親嚇得面如土色。
在我們這個文明古國里,對父母傳統的定位為“嚴父慈母”,“慈”大同小異,“嚴”的程度有別,但“嚴”的內容中基本都有“暴力傾向”是不言而喻的,連我這個外面口碑很好的省級優秀校長也不能免俗。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封建的成才觀念根深蒂固,“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名言警句的滲透強度之勁廣度之闊匪夷所思,它不僅輕易穿越時空,并且在代代相傳生生不息中“發揚光大”,達官貴人愛之,布衣平民亦愛之,這種潛意識的愛詮釋的是人類生存社會的本能,這種本能體現的是讓子孫“聲名顯赫,光宗耀祖”。時下流行的一句話,“孩子的成功才是父母的成功”,如果孩子不學無術,游手好閑,或沉湎網吧不能自拔,或偷盜搶劫,或吸毒賣淫,父母縱有萬貫家財,縱然仕途平步青云,但日日面對敗家子少年犯,什么樣的榮耀也掩蓋不了心中的慘淡愁云,成功失敗冰火兩重天,于是父親們堂而皇之理所當然地“施暴”,于是千千萬萬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別無選擇地接受心理禁錮生理摧殘。
“寬是害,嚴是愛”,嚴父之愛往往是一種封建的情感異化,愛子之情超越一定界線就如真理超過一小步也是謬誤。細細反思嚴父的暴力傾向,也決不僅僅是讓兒子的未來一帆風順,未免就沒有包藏私心?兒子的出人頭地,未必不是父親茶余飯后甚至后半生夸耀的主要談資。
仲夏的夜晚,星星閃爍,黃鶯兒婉轉歌唱,一杯清茗,一卷新書,可書房中的校長沒了往日的氣定神閑的愉悅,不堪回首的記憶不斷在腦海中被重復疊加拷貝,靈魂的拷問讓忐忑不安的心愈發沉重。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請問你是昊鷗的爸爸嗎?”普通話親切柔和。“昊鷗的爸爸”?哦,是的,當然是。只是,難道這是一個名銜嗎?我的頭銜不是“楊校長”、“楊老師”、“楊先生”嗎?看來兒子出息了,我的頭銜就多出了一項。“是的,我是昊鷗的爸爸。就是被兒子張布出去的‘我與父親的戰爭’中的那個爸爸。”
電話竟然是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打來的。是《實話實說》欄目策劃王未先生。他在《讀者》上讀到昊鷗的文章,興趣盎然,他說他非常希望把父子故事搬上熒屏。
哦,在他來說,可能是找到了一個好題材;而對我來說,這難道不是在更廣泛的層面擴大影響、自墨自污?中央電視臺的實話實說啊,那影響多大!我不干。
暑假期間,一家三口頂著酷暑西藏游,跋涉在日喀則寺院叢林中,王先生再度打來電話相勸。兒子對上不上央視無所謂,讓我定奪。這小子不擔心負面影響啊,沒有心理負擔啊,先是把老子的家丑端了出去,現在又把皮球踢給了父親,他只管在一旁壞笑。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父親終于慷慨激昂,“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難,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匆匆結束了西藏之旅,帶著一身疲憊,滿臉的“高原紅”,按王先生的邀請, 8月3日直接赴京城錄制節目。
在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錄制大廳,面對著名主持人和晶的咄咄逼問,面對臺下眾多觀眾真誠的目光,父子再度演繹“戰爭”,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凄厲哀嚎,兒子先火山爆發后冰雪消融,父親反思“暴政”實話實說。多年來面對兒子的“成功”,社會的認可,父親洋洋自得之際,卻從未想到那是犧牲了兒子的所有童趣得來,為了一己之念,斷然變為缺失情感的“冷血動物”,強令兒子去實現自己未曾實現的夢想。在那樣的專制暴力下,怕天使都會變成魔鬼,這樣的成功實在不可取,更何況這也未必能保證“成功”,事實證明這樣的“成功”幾率屈指可數,絕大部分的孩子在拳腳棍棒下走向了厭學和逆反的無底深淵。
有些事理鬧明白需要很長時間,但人生易老,時不我待,不及時大徹大悟懸崖勒馬,幾十年光陰如白駒之過隙,而孩子的生命卻承受了許許多多不該承受的苦難。上個世紀20年代,魯迅先生曾大聲疾呼“救救孩子”,上個世紀70年代劉心武先生再次大聲疾呼救救孩子,兩者拯救的內容有別,但拯救的對象和目的完全一致,而今天我們是不是應該大聲疾呼救救嚴父,因為不拯救嚴父的靈魂就難于拯救今日的孩子。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從京都返鄉,校長自言自語,“今后我有了孫子輩,一定珍愛善待,一定精心設計多套素質教育方案……”
“如果我有了兒子,決不給你們帶!”已去廣州的兒子在電話中斬釘截鐵。
母親問:“還信不過我們?”
“隔代親,不嬌慣才怪。”
“哪你咋教?”
“打唄,不打咋成才?!”
父親握著另一個聽筒,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