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了鑰匙

閨女嫁到了外州外縣，女人不怕路途勞頓，不遠千里前去伺候閨女坐月子。家里只剩下喜樂老漢一個人，一方面護院看家，伺候那些豬呀羊呀雞呀；一方面出工下地，伺候那些長得綠油油的高粱谷子玉米。喜樂老漢不但不感到寂寞孤單，反倒覺得自由舒暢了許多：想起就起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沒有了女人的聒噪和管束，日子過得跟神仙樣！

這天傍晚，喜樂從地里回到村里時，發現那一大串鑰匙丟了。

那串鑰匙很重要！那串鑰匙管著他的家，那串鑰匙甚至就是他的家。老漢十分著急，惶惶不安地在他自家大門口走來走去。

有人給他出主意，讓他趕緊寫一則尋物啟事，貼在十字街口。他搖搖頭說：不頂事不頂事，眼看天氣就黑了，誰還看你的尋物啟事？有人勸他，既然大門被鎖著，那就干脆從院墻上面跳進去，進了院子再說。他仍然搖搖頭說：不頂事不頂事，我那屋門鎖得硬邦邦的，進了院子我也進不了屋里！有人催他去找村長，讓村長給他在高音喇叭上廣播一下，或許就能馬上找到丟失的鑰匙。他笑了笑說：這個辦法不賴，我去找村長試試！

其實喜樂老漢早已經想到了去找村長，早已經往村長家里走了幾次，可是走一次返回來，走一次返回來，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村長特別好喝酒，而且特別好喝醉，喝醉了就耍酒瘋，有時候在街面上赤著腳“跳舞”，一雙鞋不知丟到哪里去了；有時候在村委會光著膀子“唱歌”，嗓音就像蹭鍋拉鋸；有時候從自行車上跌下來，摔得鼻青臉腫；有時候在大路中央倒頭便睡，身旁圍著一堆蒼蠅……喜樂嫌他有損本村的形象，今年春天選舉時就沒有投他的票，而把票投給了一位叫做梁樹橋的村民。事情本來是保密的，可是村長還是知道了。有一次他去請村長在一份材料上蓋章，村長笑嘻嘻地說：大叔，你走錯門了吧？你別找我，你應該去找梁樹橋！村長緊接著又說：玩笑，玩笑，大叔，你別當真！我這個人什么都會，就是不會搞打擊報復！

從那以后，他就覺得村長肚量太小，自己還是少找他為好：你既然不搞打擊報復，你說那話作甚？

猶豫再三，萬般無奈，喜樂還是進了村長的院子。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刻，村長正好在家。村長滿面笑容地把他迎進屋里，請他在沙發上坐下，先給他泡茶，后給他敬煙，又讓媳婦給他端來一盤水果。喜樂很受感動，心想鄉里和縣里的干部們來了，村長也不過是這樣招待，也不過是這樣熱情洋溢吧？

老漢的眼睛便有些濕潤，便覺得是自己的肚量太小。

村長說：大叔，聽說你鑰匙丟啦？你把情況說說，我給你在喇叭上喊喊，誰拾著了讓他們給你送到手里。常言講，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別人拾了也沒用處！

老漢的眼里便有了淚花，他沒想到村長的態度會是這樣。

村長卻發生了誤會。村長說：老人家，你別難受，別流淚，真要找不到鑰匙，你就在我家里住，在我家里吃；你是我的老輩子，你住到多會兒吃到多會兒，我保證不往外攆你！

老漢的淚水長長地流了下來，他沒想到村長這樣誠懇，這樣熱乎！

老漢說：大侄子，我和你說實話，我家里共有兩大串一模一樣的鑰匙，一串你嬸子帶走了，一串留在我手里。我那一串共有6把鑰匙，用一根鮮紅的頭繩拴在一起。其中那把最大的是開大門的，開不開大門我就進不了院子；那把扁扁的是開庫房的，開不開庫房我就拿不了米，拿不了面；那把又瘦又長的是開廚房的，開不開廚房我就做不了飯；那把鼓著肚子的是開我的屋門的，開不開屋門我就算沒有進家；那兩把格外拴了一截綠頭繩的鑰匙，最小，最管用，那是開櫥柜和抽屜的，我的抽屜里放了3000多塊錢，我剛剛賣了兩頭豬，那錢都是新票兒……

村長說：大叔，我明白啦，這串鑰匙對你很重要，這串鑰匙上的每一把對你都很重要！我先陪你在我家吃飯，吃完晚飯我就去村委會給你廣播！

喜樂沒有在村長家吃飯：一是他有吃飯的地方，用不著麻煩村長；二是他怕村長喝醉了酒，耽誤他的事情。

喜樂很快聽見了村長為他所作的廣播。村長很負責任地說：鄉親們注意，啊，鄉親們注意，現在廣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啊，廣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咱們村的梁喜樂大叔今天下午丟了一串鑰匙，因為老伴不遠千里伺候閨女去了，他一個人就進不了家！梁大叔的鑰匙有特點，有記號，一共6把，用紅頭繩拴著。其中那把最大的是開大門的，開不開大門他就進不了院兒；那把扁扁的是開庫房的，開不開庫房他就拿不出大米白面；那把又瘦又長的是開廚房的，開不開廚房他就做不了飯；那把鼓著肚子的是開屋門的，開不開屋門他就睡不成覺；還有兩把格外拴了一截綠頭繩的小鑰匙，鄉親們不要看它小，就認為無所謂，其實它起的作用最大，它是梁大叔櫥柜和抽屜上的鑰匙，它是梁大叔的家底，它管著梁大叔的家，開不開抽屜梁大叔的生活就沒了著落！如果有誰拾著了鑰匙，又是拾了一串，又是用紅頭繩拴著，又是又有扁的又有長的，又是又有大的又有小的，你辨認清楚以后，趕緊給梁大叔送去；將心比心，設身處地，別讓梁大叔遭難，剛才他在我家已經哭了！

村長反反復復廣播了三遍，村子周圍的山山水水都能聽到。

村長的嗓音十分洪亮，喊出了圓圓的月亮，喊出了閃閃的星星，喊來了習習的夜風，喊落了滿樹的露珠，但就是沒有喊來那一串拴了紅頭繩又拴了綠頭繩的鑰匙，盡管喜樂老漢一等再等。

喜樂很想去找村長，就他的廣播說些什么，交涉些什么；但他最終沒去，因為去了他無話可說。他很快找來一片葦席，在自己的大門口鋪了，脫下兩只鞋子當枕頭，就那么頭朝西腳朝東睡了。有人跑過來勸他，天氣太潮，你快到我家里睡吧。他說挺好挺好，不潮不潮。又有人跑過來拉他，說蚊子太咬，你快到我家睡吧。他又說挺好挺好，不咬不咬！

要說好夏夜真好，月亮真好，星星真好，那朦朧的山朦朧的樹真好。喜樂告誡自己別睡著可別睡著，但終歸還是睡著了；而且睡得很實很沉，鼾聲打起來，還驚飛了夜宿的鳥雀。

第二天早晨，他的大門開了，他的屋門開了，他的櫥柜開了，他的抽屜開了；他尋尋覓覓哪里也找不見的鑰匙，就好端端地放在他的寫字臺上；他的庫房和他的廚房，卻依然如故地鎖著。

喜樂想哭，眼里卻沒有淚水；喜樂想罵，卻不知道罵誰。

村長很關心喜樂老漢。村長給他送來了早飯。村長問他：大叔，你的鑰匙找見了？

他說：找見了，找見了！

村長說：找見了就好。你怎么說我就怎么給你作廣播，你說得很具體我跟你廣播得也很具體，所以我估計你的鑰匙丟不了！

他說：村長，我得向你報案！

村長說：老人家，你的鑰匙已經找見了，還報什么案？你可真會和我開玩笑！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