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潯陽柴桑人,東晉著名文學家、哲學家。《桃花源記》并詩表現(xiàn)了陶淵明的社會理想。
關(guān)于桃源理想的形成,有神仙說、小國寡民說及實地說等。魏晉以來,隱逸之風漸盛,神仙家言增多,頗道山中之事。《桃花源記》文末言及“劉子驥”, 《晉書·隱逸傳》載其事跡:“好游山澤,志存遁逸。言采藥至衡山,深入忘返。見有一澗水,山南有二石囷,一囷閉,一囷開,水深廣不得過。欲還,失道,遇伐木人,問徑,僅得還家。或說囷中皆仙靈方藥諸物,驥之欲更尋索,終不復知處也。”唐人對桃花源也多視為神仙境地,如劉禹錫《桃源行》詩:“仙家一去尋無蹤,至今水流出重重。”王維《桃源行》詩:“春來偏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宋人蘇軾反駁這種看法,他的《和桃源詩序》說:“世傳桃源事,多過其實。考淵明所記,止言先世避秦亂來此,則漁人所見,似是其子孫,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殺雞作食,豈有仙而殺者乎?”蘇軾之說后多從者。主張“小國寡民說”的引《老子》八十章為證:“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桃源是否實有其地? 陳寅恪旁征博引廣為之說:“真實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農(nóng),或上洛,而不在南方之武陵”,“真實之桃花源居人先世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嬴秦”。
判斷上述三說能否成立及作者的真實思想如何,首先需要認真解讀《桃花源記》并詩。根據(jù)文本,桃源世界有以下特點:第一,桃源人過著既耕且織的農(nóng)業(yè)生活。詩文中“土地”、“良田”、“美池”、“桑竹”等詞及“相命肆農(nóng)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余蔭,菽稷隨時藝”等句皆可為證,與神仙生活絕不相同。第二,桃源人重視古老禮俗,喜好交際,結(jié)成了一個倫理自治的社會。文句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余人各復言至其家,皆出酒食”等,詩句有“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諧”等。他們的好客、重禮皆與《老子》“小國寡民”中“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不同,也無老子毀棄文明的跡象。第三,桃源沒有君主、國家。記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詩云“秋熟靡王稅”,“草榮識節(jié)和,木衰知風厲;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宋人王安石也看出了這點,其《桃源行》詩說:“兒孫生長與世隔,雖有父子無君臣。”它與老子說的區(qū)別是桃源雖無君主卻不廢人倫。
其實,桃源世界的上述特點,來源完全出自陶淵明的農(nóng)村生活體驗。首先,耕織生活見于陶詩《歸園田居》(其一) 、《勸農(nóng)》等詩,如“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8943;#8943;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桑麻日已長, 我土日已廣”。其次, “殺雞作酒”的淳樸民風,也見于陶詩,如“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歸園田居》其五) 。最后,陶詩“氣變悟時易,不服知夕永”,“晨出肆微勤, 日入負耒還”, “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寒風拂枯條,落葉掩長陌”,表現(xiàn)了類似于上述第三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時間意識。
陶淵明的晚年,家鄉(xiāng)早已凋敝。桓玄、劉裕混戰(zhàn),盧循、孫恩起義,皆出沒江州,致使美好河山烽火連天。這段痛史,陶詩說:“種桑長江岸,三年望當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 今日復何悔!”(《擬古》其九) 慨嘆甚深。又說:“井口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荒途無歸人,時時見廢墟”(《怨詩楚調(diào)示龐王簿鄧浴巾》) 。紀實之作,不堪卒讀。
據(jù)上可見,桃花源不必實有其地。桃花源的基本素材來源于詩人農(nóng)村的苦樂生活,桃花源的社會理想所要表現(xiàn)的主要是詩人對鄉(xiāng)村生活的哲學反思,而這種反思與儒學傳統(tǒng)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
孔子說:“吾觀于鄉(xiāng)而知王道之易易也。”(《鄉(xiāng)飲酒義》)《論語·鄉(xiāng)黨》載:“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鄉(xiāng)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鄉(xiāng)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問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大學》說:“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暴,一國作亂;其機如此。”儒家重禮,又常習鄉(xiāng)飲酒與鄉(xiāng)射之禮。儒家政治,重視基層,修、齊、治、平,皆從下做起。鄉(xiāng)治觀念,在《孟子》中更趨明晰。孟子說:“死徙無出鄉(xiāng),鄉(xiāng)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黃仁宇謂:“孟子開始游說的時候,也正是商鞅受刑,蘇秦、張儀提倡合縱連橫之季。戰(zhàn)國七雄,已經(jīng)準備長期的廝殺。”(《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 孟子倡導過井田制,實質(zhì)上是托古改制,以王道與霸道對抗,其學說視鄉(xiāng)村自治之完成,為王道之實現(xiàn)。“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載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重視民事,涉及耕織及禮教兩個方面。
馬墣說:“淵明一生心事總在黃唐莫逮。”其實,陶淵明一生心事總在儒家王道。梁啟超說:“他雖生在玄學佛學氛圍中,他一生得力處和用力處都在儒學。”陶淵明“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符合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旨;“斑白歡游詣”、“設(shè)酒殺雞”也合乎孟子“頒白者不負載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之旨。陶詩說:“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于西田稻》)“悠悠望白云,懷古一何深。”他有強烈的道統(tǒng)意識,“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 一朝成灰塵。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飲酒》二十) 陶詩還說:“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十六)“談諧無俗調(diào),所說圣人篇。”(《答龐參軍》)“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 他念茲在茲的農(nóng)村生活和王道情結(jié)終于形成了《桃花源記》并詩中的桃源理想。
(作者單位:甘肅省天水市天水師范學院文史學院,74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