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問題

一

天色已晚，夜宿的雞群早跳上了矮樹枝，嘰嘰咕咕地說著悄悄話。牛兒笨笨地慢慢臥下，仰頭心滿意足地倒沫，弄得嘴角像是剛剛用牙膏刷過牙。馬兒不屑牛的懶散，堅強地站著，打著噴嚏，搖著茂密的馬尾睡去。

莊周家沒牛也沒馬，甚至沒有一只雞。潮濕的屋子里，幾只伏涼子不知藏在什么地方鳴叫。

燈一點上，伏涼子就不叫了。

伏涼子不叫是因為它們習慣如此。

過去它們在莊周點上燈的時候也叫，莊周就看不下書，于是拿起掃把到處尋找，欲置之死地。伏涼子后來明白了，就在燈一亮的時候停止歌唱，讓莊周有個安靜的學習環境。

今天伏涼子不叫了，莊周也沒心看書，因為實在餓了。

他往鍋里添兩瓢水，準備燒幾片薯干充饑。

可是薯干已經被老鼠擺了盛宴，只剩下一堆薯干的痕跡。

莊周嘆了口氣，有些惆悵。

院子里漸漸出現好多腳步聲，接著鄰居申不害大伯端著大碗走進來，后面有人捧著饅頭，他們把食物往莊周面前一放，說，吃吧。

莊周也不客氣，風卷殘云一樣吞下，拍拍肚皮說：還是比楚國宮廷里的飯菜好吃。

莊周提起宮廷是因為他剛剛從楚國回來，他被太子悝請去說服楚威王。楚威王讓國人皆習劍術，天天在宮廷里觀看劍客血腥廝殺，差一點引起全國性動亂。莊周以三劍之說說服楚威王，可當楚威王留他做官的時候他偷偷跑了回來。

申不害說：宮廷里哪一樣都比咱這東西好吃，今兒是你餓了。餓了樹皮都是好吃的。

昌順懷里抱著只小鳥，驚恐的小眼睛滴溜溜亂轉。

昌順說：你真傻，留在楚國當官多好，天天山珍海味，頓頓雞鴨魚肉，穿的是綾羅綢緞，坐的是六乘大轎。你準是又裝清高了，不愿意留在宮中。瞧瞧，回來怎么樣?連肚皮都填不飽呢。

莊周說：你家里喂著豬吧?

昌順不知莊周何意，愣愣地說：是啊，三頭，又肥又壯。

莊周說：主持宗廟祭祀的官吏穿著禮服，戴著禮帽來到豬圈邊，對圈里的肥豬說，好乖乖，多吃點，不要怕啊。我會用最好的食物喂養你三個月，用十天的時間為你上戒，用三天的時間為你作齋，到時候我會給你鋪上干凈的茅草，痛痛快快地給你洗個澡，然后把你的肩膀和臀部放在雕刻著花紋的祭器上，那該多好啊!你看它在圈里哼哼唧唧地曬著太陽，搖著短短的尾巴，瞇著眼睛酣睡的樣子，似乎好快活。

屋里的鄉親不知莊周將豬說了半天做什么，紛紛議論：豬就是養肥了吃肉的。

莊周走到昌順跟前，拿過那只鳥，忽然扔了出去。那鳥獲得自由，一下子不知所措，在屋里盤旋了幾周，忽然醒悟，急忙飛出，歡快地鳴叫著遠去了。

昌順著急地說：啊呀呀，你怎么把我的鳥兒放了，那可是我剛剛捕到的。

莊周不理他，繼續說：盡管死了會被放到好看的祭器上，它還是一頭隨時將被宰殺的肥豬。可鳥兒沒有人寵愛它，卻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你說，是愿意做享福的豬還是做自由的鳥?申不害說：當然是鳥，誰愿意任人宰割啊。

大家也都隨聲附和。

莊周說：留在楚國宮廷里，提心吊膽地伺候楚威王，就好比是被養在圈里的肥豬，什么時候他一不高興，就會把我像肥豬一樣宰割了。我還是像小鳥一樣飛回來吧。

正說得熱鬧，曹商和惠施走進來，扛著米面。

大伙兒安慰了莊周一番，紛紛散去。

曹商待人走盡，指著莊周說：你呀你，有福不會享，非要回來受窮，這叫自作自受。

莊周平靜地問惠施：你說呢?

惠施道：我知道，你肯定要回來，因為你不愿寄人籬下，更不愿意任人宰割。

莊周說：小雞孵出來之前，在蛋殼里露著小腦袋向媽媽嚷嚷，我熱啊，太熱了。可當它跳出蛋殼的時候，它又嘰嘰喳喳地叫，媽媽，我太冷了。你倆對我的去留見解不同，其實是各有片面罷了。

曹商道：小雞在殼里的時候，媽媽孵它的體溫還在，所以感到熱。一旦出了殼，那體溫不在了，當然感到冷了。

惠施說：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就會有不同的結論。不過，一己之見是言，如果將萬物的規律總結出來，那就是道了。

曹商搖搖頭：莊周你不是常常說道是泛存的嗎?那么，哪些道是隱蔽的，哪些是真道假道?什么地方道無所至?

莊周說：君不聞當下儒墨兩家論戰正酣嗎?你說我的不是，我說你的不是，唇槍舌劍，搞得市面上做竹簡的鋪子生意紅火得很，一卷竹簡比過去貴了五倍，害得我只好燒了泥條刻字。更要命的是大家不知道誰對誰非，無所適從。這就像今天說肥肉吃了有好處，可以健腦，提高記憶力；可明天又宣布，肥肉千萬別多吃，吃了就會膽固醇增高，血壓猛升，有生命之虞。孔子的弟子還在宣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墨家就反駁，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是要我們做奴隸，人家打我右臉一耳光，我還要伸過左臉讓人家再打，不干。國君也不干，聽你墨子的我還管誰去?不遵守新聞紀律，威脅國家安全，給我抓住他，砍頭!墨子嚇壞了，連夜逃出，跑到楚國做非攻的課題了。

惠施說：墨子先去宋國作調查，見城池矮小破爛，老百姓個個面露菜色，兵士使用的武器都生了銹，市面上的肉和糧要有票證才能買得到。到了楚國，看到高高的城墻，巡邏的士兵騎著高頭大馬，街市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老百姓個個興高采烈，一副日子美滿的樣子。墨子想，楚宋之間，天壤之別，楚國進攻宋國有什么意義呢?以強欺弱，好意思嗎?于是去找他的同學，主張攻宋的公輸般。公輸般知道墨子的來意，不高興地說，楚王下了令，我的云梯也都造好了，不打行嗎?墨子就要求去見楚王，解下自己的腰帶當城墻，讓公輸般拿木片當云梯。公輸般的云梯總也攻不上去，氣得扔了木片。墨子就說服楚王，說大王金銀財寶什么都不缺，還要去宋國搶他們的破磚爛瓦嗎?你吃的盡是山珍海味，還要去偷宋國糠菜做的餅子嗎?楚王被說服了，停止了對宋國的攻打。

曹商說：哈哈，這下子莊周可是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

莊周道：何以見得?

曹商道：公輸般攻不下墨子散發著酸臭氣息的腰帶城墻，墨子就跟他換位思考，讓公輸般守城，墨子拿木片進攻，公輸般又輸了。聽明白了嗎，不同角度結果一樣，不是你說的站在不同角度就會有不同結論。

莊周說：你這個傻瓜，看起來是公輸般輸了，這對于公輸般來說是同樣結果，可我要說的是墨子和公輸般兩個人，對于他們，結果是一個輸了，一個勝利了，這不就是結果不一樣嗎?

曹商嚷嚷起來：這是狡辯!

莊周又道：你平時崇尚為官之道，信奉孔丘那個學而優則仕。墨家卻不同，雙方就此論戰已久，針尖對鋒芒，你否定的，我非要肯定，此乃“是其所非”，你肯定的，我就否定，這叫“非其所是”。假如將他們兩家都招來，互證真偽，你再用儒家的肯定駁倒墨家的否定，用墨家的肯定駁倒儒家的否定，結果怎么樣?當然變的是無非，是無是，全駁倒了。那么就只好對他們說，別爭論了，天下無是無非，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惠施笑笑說：這哪里是狡辯，簡直是詭辯，天才的詭辯。莊周說了半天，不就是我至少無內，謂之小一的道理嗎?我聽說這個說法和希臘一個大學者的原子理論一樣，那小子說，無限的宇宙被分解成不可再分的粒子。這不就是我的萬物畢同理論嗎?萬物沒有差異，事物之間沒有差異性了。天與地卑，山與澤平，這樣解釋，墨家和儒家之間的爭論就不是爭論了。

莊周道：說得好啊，高與低、大與小之間沒有區別，這不就是我的齊物論嗎?誰說鳥兒的毫毛不比泰山還大?因為萬物一同嘛。

曹商嘆了口氣：唉，一對瘋子。

惠施繼續得意地說：照此推理，楚國郢都雖然小，中原雖然大，但比起無窮無盡的空間，渺小的二者無甚區別，郢都即是天下。太陽剛升到天空正中的時候，其實也就同時往西斜了；嬰兒剛生下來，就同時是死亡的開始，時間上對于任何事物是沒有差異的。我告訴你們，今天我去了越國，然后昨天我就可以從越國回來了。

莊周擺擺手道：這就不對了，雖然萬物一同，畢竟其間還有差別，石頭可以堆起山峰，面粉就不行。今天你去了越國，只能明天回來。

曹商厭煩起來，起身道：你們肚子餓不餓?

莊周和惠施一起說：真有些餓了。

曹商說：怎么樣，還是實際一些的好，說那些沒用的管飽嗎?

說著，大家動手燒火做飯。

惠施四下望望，拍拍莊周道：伙計，該成個家了。

二

莊周和惠施、曹商在低矮的茅草屋里爭論的時候，齊國棲木村的顏玉姑娘正和老母親逃難。

秦國軍事力量日漸強盛，擴軍備戰，招兵買馬，鑄造兵器的銅和鐵遠遠不夠，糧草也有些捉襟見肘，秦王就想到齊國拿一些。這和小日本當初進犯中國一樣的思路，鐵蹄踐踏著中華大好河山，燒殺奸淫無惡不作，卻還喊著中日親善，一邊早已悄悄將大量的煤炭鐵礦資源搶回本土去。于是秦王就出兵齊國，準備“拿”一些資源回來。

秦兵如風卷殘云般進攻齊國，齊兵卻不禁打，節節敗退。秦兵和日本鬼子沒兩樣，實行三光政策，見房就燒，見人就砍，見東西就搶，尤其見了美貌的女人，便如蒼蠅見血蜂擁而上。

顏玉年方十七，說不上沉魚落雁，閉花羞月，卻也是婷婷裊裊，楚楚動人，三圍肯定符合剛剛頒布的世界美女標準。據說去年周天子下令舉辦選美大賽，齊國入圍的就是顏玉。到了周王室決賽，顏玉只走了幾步，周天子就連連叫好，內定為冠軍。

顏玉家貧，只有老母陪伴。她又生性孤傲，不愿意卑躬屈膝，每日里不是下田做活，就是上山砍柴。閑下來紡紗織布，納鞋刺繡。她織出來的布，拿到集市上賣總是一搶而光。她繡出的花，騙得蝴蝶繞著花繃子翩翩起舞。母女相依為命，雖然家無隔夜之糧，卻也安穩度日。

不料秦兵來犯，離棲木村只有二十里了。據說秦兵所到之處，房屋盡毀，石頭過刀，斬盡殺絕，連不滿月的嬰兒也不放過。年輕的婦女更是遭殃，悉數被擄去做了隨軍的慰安婦。棲木村的人男男女女都收拾了細軟，驚慌逃難。

顏玉攜了母親，慌慌張張跑出了棲木村，一路隨逃難的鄉親奔跑。

逃難之時，白天在荒郊野外茫無目的地奔走，晚上隨意找個避風的地方歇息。人家有強壯男人推著小車走動，顏玉只能扶著母親艱難挪步，于是便常常落在逃難的人群后邊。

這一日，眼看來到宋國邊境，大家以為過了邊境線，就可平安無事。于是長長松了口氣，準備各自尋個地方安歇。顏玉攙著老娘找了處避風的林子，胡亂摟了一些枯樹葉鋪開，讓老娘躺下。一天的奔波，六十多歲的母親累得不免呻吟起來，顏玉眼見著心疼，撲簌簌滾下兩行熱淚。稍作喘息，顏玉拿出干糧，放到老娘手上，卻發現沒有水了，就拿起陶碗，囑咐母親好好躺著，她去找碗水來。

偏偏這地方就是缺水，林子邊連個水洼地都沒有。看著遠遠的有個村落，顏玉就向那里走去。

剛走到村口，忽聽背后隱隱傳來馬的嘶鳴和人的慘叫，顏玉心中大叫一聲不好，就急急往回趕。待她跑進林子，只見一驃秦兵的馬隊絕塵而去，留下遍地散亂的箱籠衣物，還有幾具咕嘟咕嘟冒著血的尸體。顏玉哭喊著“娘，娘”!一邊找到安頓母親的地方，老娘已經氣絕身亡，手中還攥著那塊干糧。顏玉撲在娘的身上大哭起來，只哭得樹上的葉子嘩啦啦往下掉，地里的蟋蟀、油葫蘆鉆出來悲鳴。天上的云彩也止了步，嘆了口氣，落下蒙蒙細雨。

哭了一會兒，顏玉用纖纖手指，在堅硬的土地上挖著，要將母親埋在這里。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顏玉的雙手早沒了指甲，鮮血染紅了黃土，她的眼淚滴在土坑里，坑底慢慢生出一層嫩綠的茸草。顏玉就把母親的遺體輕輕推進坑中，母親就安臥在嫩綠的茸草上了。

一個小小的墳包靜靜地立起，顏玉撮土為香，磕了九個響頭，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林子。接下來往哪里去?她不知道，反正是向著棲木村相反的方向走著。

到了一個有高高土包的地方，顏玉實在走不動了。掩埋了老娘遺體之后，她已經走了一天一夜，水米沒沾牙。她停了下來，看到山包里有清清的泉水流下，就急忙撲過去，伏下身子喝了起來。

清洌的泉水真甜啊，顏玉喝了一個飽，長長地舒了口氣。靜靜流淌的溪水里，倒影著她窈窕的身影，蓬頭垢面掩不住清秀的美貌。她散開頭發，想趁著泉水洗洗。一低頭間，她突然發現，倒影里，還有一頭惡狠狠望著她的野狼。

顏玉驚叫一聲抬起頭，那狼就在溪水的對面，前腿直立，后腿弓起，分明是將要撲將過來的架勢。顏玉沒有多想，拔腿就跑。那狼長嘯一聲撲過小溪，追將過來。顏玉已疲憊至極，步履踉蹌，眼看著狼離顏玉越來越近了……

莊周今天沒有像往日一樣，天蒙蒙亮就起床，到蒙山下割草，然后很快趕回家，打幾雙草鞋去集市上換幾枚鏟幣。昨天和惠施、曹商侃大山晚了，直到三更才各自散去。這樣莊周就上床晚了些。晚就晚些，放在平時他可以倒頭就入夢鄉，可今天怪了，怎么也睡不著。他不是想爭論的是非，倒是惠施的那句話總在他耳邊回響：

“伙計，該成個家了。”

TMD，平日怎么沒注意這個問題?

冰涼的被窩里莊周在想，如果身邊有個溫暖的胴體該是什么滋味?看看四壁空空的家，他想，如果有個貼心的女人收拾得干干凈凈該多好?

胡思亂想到雞鳴四起的時候，他才猛然醒悟，干想有什么用?不如多打幾雙草鞋呢。于是硬硬地睡去。

所以莊周今天起晚了。

于是他就拾了一個老婆。

當他剛剛俯身準備割草的時候，顏玉的驚叫就正好傳入他的耳朵里。那一聲驚叫讓莊周猛地起身，于是看到了一只野狼正在追趕一個羸弱的女人，而且已經追得很近了，那狼只須一撲，就可以輕輕地按倒女人，咬斷她的脖子。

莊周顧不得多想，飛出手中的鐮刀，朝野狼砍去——

只聽鐮刀嘩啦啦飛將出去，不偏不倚正砍在野狼的脊梁上，那狼嚎叫一聲，軟綿綿地倒下，翻了幾個跟斗，一瘸一拐地逃去。奔跑的女人也撲通倒地，仰臥在莊周面前。

莊周急忙彎下身，想扶起昏過去的女人。可一眼看去，只見女人上衣破碎，嫩白的皮膚顯露，一對美麗的乳房挺挺地凸起，讓莊周眩目。她的裙子也爛了，細膩富有彈性的大腿微微抖動著，一些泥土和樹葉沾在上面，猶如人體彩繪。

莊周哪里見過這陣勢，不知如何是好，嚇得想轉身逃走。又一想，不行，要是再有野狼來了，女子豈不正是一頓美餐?就是野狼不來，這樣的風吹雨淋，還不凍餓而死?莊周，你這會兒怎么信那個孔夫子的男女授受不親主義了，你不是偉大的齊物論者嗎?現在在你眼里，美麗的胴體應該和山丘樹木一樣，要是你竟然把她看成是一個女子惹火的軀體，那么就是你動了心。你應該把她看成是你的姐妹，看成你的母親才對。

莊周轉回身，脫下身上的衣服，包住女子近赤裸的身子，攙扶起來，將她的一只胳膊放到自己的肩頭，想扶著女子走回蒙澤村。可那女子根本無法站立，軟綿綿地扶不住。

莊周急了，看看周圍沒人，一咬牙將女子背起來，快步向村里走去。

正是吃飯的時候，村中沒有人走動，莊周揀僻靜的地方，左閃右躲，總算到了自己家里。

莊周用一只腳輕輕踢開門，慢慢把女子放到床上。

可他不知道是先把女子的衣服換一換，還是先喂她幾口飯，急得在顏玉身旁搓著手，來回轉了幾圈。

恰好此時顏玉醒轉過來，見自己竟然在一個陌生人家里，身上蓋著男人的衣物，不由猛然起身，叫了一聲。

莊周朝她擺擺手，將救她的經過說了一遍，顏玉赧然地說了聲謝謝。

莊周盛了碗熱好了的剩飯，遞給顏玉。顏玉也顧不得其他，端過來呼嚕呼嚕吃了下去。

莊周倒也懂事理，悄悄燒好一大鍋熱水，找來一個很大的盆子，然后悄悄走出去，輕輕掩上門。

顏玉朝這個好心男人的背影笑笑，下了床，將熱水倒進大盆，脫下幾天沒換的衣服，慢慢浸入熱騰騰的水中。啊，好舒服，數日的奔波勞累，幾天來的驚恐，都隨這輕輕波動的水拂去了。她閉上眼睛，認真地享受著突如其來的幸福。忽然，她睜開眼睛，心中升起疑團：這男人是誰?

他肯定是好人。

顏玉從男人的眼睛里讀出了真誠，信任。

莊周在院子里打著草鞋，口中念念有詞道：上大人急急如敕令，不近女色，心如磐石……不過，屋里傳出的撩水聲，女子因為舒服而發出輕輕的呻吟聲，還是讓他心猿意馬。

唉，人心都是肉長的，誰見了好看的女子不動心，那才是有毛病呢。不動聲色和不近女色是道德規范的約束，見了就要行茍且之事那是低等動物的行為。假如人如白癡，不知道男女之間的事，那么繁衍后代怎么辦?

莊周盡量不想女色，可躺在他床上那女子白皙的皮膚總在他面前晃動。

過了一會兒，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那女子輕輕喊道：你進來吧。

莊周走進門，抬頭望了一眼女子，這一望不打緊，他直直愣在那里：

女子洗了頭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見了熱氣的臉頰紅撲撲的，顯出了白嫩，雖然穿著莊周寬大的衣服，卻用絲帶束了腰，襯著大盆里升騰著的蒸汽，宛如云蒸霞蔚里的仙女。隱隱約約有歌聲在莊周耳邊回響，他想起這歌聲只在姑射山上聽過：

彩云繚繞在山之巔，

霞光閃耀在水之南。

女神縹緲在彩云和霞光里，

冰肌雪膚使人目眩……

女子朝莊周行了大禮，嗓音有些顫抖地說：小女名顏玉，棲木村人氏，謝謝大哥救我。

莊周猛然醒悟，急忙還禮道：哪里哪里，在下莊周，豈能忍看你在危難之中而不施救?你就安心將息幾天，待身體康復，我再想法送你回家。

顏玉嘆道；唉，我哪里還有家啊，秦兵已將我的家夷為平地，我的母親也被他們殺了。

莊周拍拍胸膛，說道：那你就在我這寒舍里住吧，只要我有一碗飯，就有你的一半。

顏玉又施禮道：謝過莊周先生。

顏玉就在莊周家里住下了，莊周天天去打草，顏玉就在家燒好了飯菜。莊周回到家，二人圍坐破舊的小方桌，熱熱火火地吃飯。

幾天過去，院子里竟然有了笑聲。

鄰家驚異，莊周向來獨居，家中不曾有過女人，近來怎么會有女人的聲音飄然而出?有人注意觀察，莊周出去打草的時候，他家的煙囪冒著裊裊炊煙。還有人看到，有位婷婷裊裊的女人在莊周屋里閃動。

大家對莊周的品德沒有懷疑，凡是看到炊煙和女人身影的都在狠狠批判自己，肯定是眼花了。

然而炊煙和身影繼續出現，于是就有人告訴給了惠施和曹商。

曹商咬牙切齒，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裝得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樣，卻是個男盜女娼的淫賊。

惠施疑惑地自言自語，不會吧?

去看看，探探虛實。

二人顧不得體面，悄悄翻越莊周矮矮的墻頭，躡手躡腳走過去，想猛地撞開房門，抓個現行。

不料曹商和惠施并肩撞門的時候，沒想到房門根本沒有上閂，所以他們一下子就沖了進去，重重地摔了個狗吃屎。

待二人哼哼喲喲地爬起來，果見一美女正站在莊周旁邊，看著他們吃吃地笑。莊周托著腮，一臉的得意。

惠施爬起身，指著莊周罵道：好一個重色輕友的家伙。

曹商直直地望著顏玉，說：你小子不夠意思，金屋藏嬌也不讓哥們知道。

莊周笑道：我早知道你們會來探究虛實，所以不閂門請你們斯文地進來，沒成想卻是如此魯莽。二位跌疼了吧?

顏玉朝惠施和曹商深深施禮，道：婢女顏玉，齊國棲木村人氏，只因秦兵入侵，流落到此，幸遇莊周大哥搭救。二位既是大哥好友，還望今后多多照顧。

顏玉一番話說得惠施和曹商沒脾氣，只好恢復斯文，撣衣正冠，與莊周分賓主坐下。

顏玉說要去燒水給二位客人，就進了里屋。

曹商嘆道：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我娶妻真是費九牛二虎之力，花費千錢，方將糟糠吹吹打打娶回。你倒好，打草順便拾了個老婆。

莊周道：你以為我僅僅是拾得的嗎?你沒看到我和野狼的搏斗。如果我的鐮刀沒準確地砍到狼的身上，那么受傷的可能就是我了。豈止如此，如果狼野性大發，它就可能吃掉我，還包括我救下的顏玉。所以我的付出是巨大的。

惠施說：孔丘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沒聽說女人是禍水的道理嗎?

莊周正色道：惠施，你這樣的大學問家也會如此斷章取義?你不知道后面還有一句話嗎?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先不說后一句，就論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句來說，你可是犯了大錯，低級的大錯。只有“女子與小人”難養，并非所有“女子與小人”都難養。我還告訴你，“女子”一詞中間應該斷開，當如“女、子”。“女”是什么?君主的妻妾啊，“子”是什么?君主的兒子呀。“小人”則是天天擁在君主周圍，獻媚邀寵的寵臣、佞臣、優伶、宦官之類。女、子、小人，這可是為三股政治勢力啊，我的惠施先生。當今天下，哪里君主的妻妾不悄悄參政，爭著為自己生的兒子繼承王位?那些“小人”，不過是演劇、跳舞、玩雜耍以供君王取樂，給的錢多，他就好好伺候，稍有怠慢，他就有怨言生出。現在我再說后一句，“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的“女子與小人”難養。對于那些妻妾和小人，待之近，則狎而不遜。遠，則怨恨必作。所以孔夫子的這句話應該這樣理解：“只有女人和小人才是最難同他們相處的。你對他們好，他們便不知天高地厚，試探你、冒犯你、攪和你；你對他們板下臉來，他們便埋怨個不停，說你對不起他。”

惠施驚叫起來：哇呀，我才說了一句，你就鋪天蓋地的和我理論。

曹商也說：這叫得理不讓人。

莊周道：你惠施不是號稱天下第一神辯嗎?自詡沒有人能辯論過你。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怎么就忘了老孔的后一句話呢?拿出你馬有卵的論點和我辯論啊。

惠施說：馬當然有卵生，和雞卵生同理……

莊周道：不要說了，現在我們辯論的是女子和小人的事。

曹商說：即使惠施說的你不聽，可也該聽說西村一個女子勾奸夫，害本夫的事吧?如果不是那女子淫蕩，能發生這樣慘禍嗎?女人是禍水啊。

莊周說：我不想再和你們爭論了，我只問你們一句，既然女子如此難養，還是禍水，那你們為什么都爭先恐后地娶妻生子了?

惠施和曹商被問住了，面面相覷。

莊周又緊追了一句：這叫站著說話不腰疼!

惠施還想爭辯：我們可是好心為你，我和曹商的老婆都是明媒正娶，這個顏玉可是半道撿來的，不知根知底啊。

莊周又笑了：哈哈，你娶老婆之前見過面嗎?知道未來的老婆多高多矮嗎?知道她愛吃炸醬面還是紅燒肉?知道她是溫柔型的還是潑辣型的?其實，你們直到掀開老婆頭上的蓋頭，才知道她是白是黑。

惠施被激怒了，呼地站起，拉起曹商就往外走。

莊周打開門，說：謝謝關愛，請慢走，不送!

惠施走出門，突然又轉回，氣呼呼地將一把鏟幣扔在破舊的幾案上，說：哼，再不理你了。

莊周目送惠施和曹商遠去，這才關上門。

顏玉端著兩碗水出來，見客人不在，不解地問：他們走了?

莊周接過水，放到幾案上，仔細看著顏玉，口中喃喃道：

顏玉，我要將你明媒正娶。做我的老婆!

三

村子里，黃土鋪了道，樹上扯起幾縷紅綢子，微微飄動。莊周的破屋子新泥了墻，扎了頂棚，一對大紅蠟燭跳躍著火焰，不時喜滋滋地崩出火花。

莊周穿了土布的新衣，寬大的袍袖鑲了紅色的滾邊，束了紅色的腰帶，借來的峨冠上也插上了一朵紅花。鄰人都來相幫，收拾著屋里院外，壘起幾個大鍋灶，忙著燒菜煮飯。

按蒙澤的規矩，新娘不坐著轎來是不行的，還得從外村接過來。于是，一大早幾個自告奮勇當轎夫的就抬著顏玉出了村，待已時再抬回家，算是莊周堂堂正正地迎娶了顏玉

吹鼓手在村口擺了桌子，嗚里哇啦地吹著，幾個調皮的孩子等不及了，散亂地放著爆竹。

惠施在莊周里屋忙著寫大大的紅雙喜，寫在墻上，寫在幾案上，寫在鍋臺上，寫在大門上。他一邊寫一邊罵罵咧咧：叫你重色輕友，叫你女人迷……

他看到莊周洗得干干凈凈的床鋪，突然靈機一動，濃濃地蘸了紅漆，在雪白的床單上也寫上大大的紅雙喜。

寫完，惠施得意地望著自己的“杰作”，鼻子里哼一聲，心下說：讓你小子上床的時候滾一身紅。

曹商在廚房里幫著切菜，也滿腹怨言。小子不聽勸，卻又反其道而行之，吹吹打打明媒正娶了。那好，捉弄你一下，給點顏色看看。

按蒙澤的規矩，新娘進門，新郎要喝一碗清心湯，表示以后忠實于新娘。這碗湯就擺在廚房的案板上。曹商找了巴豆粉，趁人不注意，偷偷撒在湯里。

村頭的鞭炮連串地響起來，大家知道新娘來了，急急簇擁著莊周去迎親。

莊周站在大門口，一臉喜悅。

遠遠的，他看到了花花綠綠的轎子向這邊走來了。

轎子上空，一團五彩的云慢慢飄動，慢慢擴大開，罩住了轎子，非常好看。莊周知道，這些其他人是看不到的，只有他能看得見。而且他還知道，這是姑射山上那位女神來了，來慶賀他的婚禮。

上次他朝拜姑射山，女神凝雪交給他一把神劍，那神劍讓他說服了楚威王。女神告訴他，逢到莊周有大事，她會隨時出現在他面前。

漸漸地，彩云里顯現女神凝雪。

凝雪朝莊周微微一笑，輕輕招了下手，莊周耳邊就響起女神好聽的聲音。

女神說：你要善待顏玉，她是上天的恩賜。數年之后，天招顏玉返回天界，她先你而去之時，你不可以淚水相送，謹記，謹記!

莊周望空便拜，口中喃喃道：上仙放心，弟子記下了。

眾人當然什么也看不到，見莊周向天上作揖，都笑道：

瞧，莊周學著拜天地呢!

看到抬顏玉的轎子來到眼前，莊周快步跑上去，掀開簾子，一把將顏玉抱起來，就往屋里跑。

村里的老老少少一起起哄：莊周沒規矩，莊周想媳婦急眼了……

屋里亂作一團的時候，惠施卻有些口渴，到廚房找水喝。見案板上有一碗湯，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一飲而盡，喝完趕回莊周房中，等著看莊周讓人扔在床上滾一身紅顏色。

里屋，顏玉戴著紅蓋頭，低頭坐在床沿。莊周站在旁邊，雙手不斷搓弄。

申不害清清嗓子，大喊“新郎請喝清心湯——”

曹商急忙去廚房里端，卻不見他撒了巴豆粉的那碗湯，心想壞了，不知那個傻小子偷喝了，活該他倒霉。便忙著胡亂湊了一碗，端了過去。

莊周仰脖喝下清心湯，申不害又喊：掀蓋頭嘍——

莊周上前一挑，顏玉美麗的面龐光彩照人地出現了，眾人不由驚嘆起來，紛紛夸贊。

新婚三天沒老少，這規矩大約就是那時候定的。

等蓋頭一挑，鬧洞房開始了。

惠施本來想讓幾個小伙子抬起莊周往床上撂，可沒容他說話，肚子里突然咕嚕咕嚕響起來，內急萬分，就急忙往茅房跑。這邊曹商倒想沾個便宜，縱身往顏玉身后的床上撲去，打算將顏玉摟過去調戲一番。可這么一滾，卻是滿身的紅油漆，臉上也蹭得都是，猛然一瞧，倒像是剛剛被宰殺的肥豬。眾人先是被曹商貿然的舉動驚了一下，待見到他一身紅油漆的樣子，頓時都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捧著肚子彎下腰。

惠施趕回來，一見這情景愣住了，沒捉弄成莊周，卻把曹商搞得如此狼狽，不覺也噴飯。可正想笑，內里又急，匆匆又往茅房跑去……

后來還是莊周將惠施和曹商請至家中，讓顏玉精心做了幾個好菜，打了一壺好酒，熱熱火火地說了幾句好話，算是感謝他倆的辛苦，惠施和曹商這才轉怒為喜，吃了顏玉做的干脩燒茄子，喝了黃花菜加小魚烹制的湯，連連稱贊廚藝精到，長這么大還沒吃過如此美味的佳肴。

酒至七分，惠施道，他和曹商已經準備出去謀官，他去魏國，曹商可能去楚國。憑他們的才學，混個一官半職不會有問題。

你也應該跟我們一起出去。惠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莊周仰脖又是一杯，道，可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你以為做了官就從此高枕無憂，可以安享快樂嗎?非也。國君是可以為所欲為的，他要魚肉老百姓，你就得想方設法去剝老百姓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奪下他們口中最后一粒糧食。他想讓天下最美麗的姑娘陪伴在身邊，你就得喪盡天良，到民間搶奪像你姐妹一樣年輕的姑娘，送到君王床邊供他淫樂。

惠施不高興了，說：天下總要有賢人治理，哪位國君能夠獨步天下?忠良輔佐，強將守護，方可保黎民平安。像你一樣只知藏在低矮的房屋里閉門不出，家國何在?

曹商也順著說：就是，我們一起研討國家方略多年，到了施展身手的時候了。國君再獨裁，只要摸透他的心思愛好，討得幸寵，還愁升官發財沒有機會?

莊周道：那是你們的事，穿著自己打的草鞋，吃著自己種的蔬菜，天天去蒙澤打草，看那百鳥自由自在地飛翔，我心也飛翔。見那魚兒在水中隨心所欲地游動，我似乎也在它們之間。回到家關起門來讀書，思考天地之外的事，這就是我的世界。外面的那個世界刀光劍影，爾虞我詐，皇親國戚腦滿腸肥，布衣百姓食不果腹。比較起來，我的世界多清靜啊。

曹商說：吃著豬一樣的食物，穿著魚網一樣的衣服，和山珍海味的飯食，綾羅綢緞的華服比較，哪個更幸福?

莊周說：你見過就要上祭祀堂的肥豬嗎?頭幾天要給它喂最好的食物，臨上祭盤的時候還要給它裹上紅緞子。豬十分得意地哼哼著，覺得很幸福，可它不知道馬上就要挨宰了。

惠施道：好好，莊周，人各有志，不可強勉。我知道說服不了你。明天我和曹商就要走了，你當好自為之。雖然你自恃清高，不屑與庸人為伍，我也要勸你一句，一個人倒還罷了，眼下你可是成了家，還有顏玉和你一起生活，這樣的好女子，難道忍心讓她一樣受苦?

莊周望著顏玉，恰好顏玉也正望著他，二人都沒說話。

惠施說：昨日我去宋城求見左相，說起你的學識，左相大加贊賞。我將你的家境和他說了，左相舉薦你任蒙澤漆園吏——你不要推辭，一來就在家門口任職，二來有俸祿若干，可補貼家用，免卻困頓。

莊周連連擺手：我說過決不做官的……

曹商道：你以為漆園吏是官員啊?太抬舉自己了，不過是個看管漆樹林的小頭目罷了，切!

惠施起身便走，口中說道：干不干由你，告辭!

惠施走出，曹商緊跟了過去，回頭道：莊周，等我謀得官位，當不忘回來看望你。

二人遠去，顏玉說：人家總是好心的，該送送去。要是做漆園吏比打草鞋多掙錢，除卻油鹽，尚可為我制新衣買發籫，不妨一試。

莊周瞪了她一眼——這是顏玉進了莊周家門之后，莊周第一次瞪眼，說道：試什么試，頭目也是官，總要有點小權，有權就免不得欺壓老百姓，不干!

顏玉不再說什么，轉身去補她帶來的唯一“嫁妝”，被狼撕破的衣服。

四

惠施和曹商都走了。

莊周沒去送他們。估計真的去送也不會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說不定又是一番沒有結果的爭論，搞得不歡而散，干脆不去，眼不見心不煩，走便走了，在心里送送他們也就是了。

惠施和曹商走的時候是一個清晨，莊周背著盛草的筐去了蒙澤湖邊，打他的草。他知道這時候惠施該離開家，家仆趕著馬車走上了村口的大道。他在心里默默念叨：惠施啊，咱們一見面就是無休止的爭吵，吵得臉紅脖子粗，可吵過之后覺得不爭吵就沒情分，幾天不吵便嗓子癢癢。你這么一走，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回來，我還跟誰吵去?天下之大，能在一起無憂無慮說話可只有你惠施啊!

莊周停手，閉上眼睛，想像著惠施如何靜靜地坐在馬車上，低著頭搖晃。家仆吆著馬匹，鞭子高高揚起，馬蹄得得，卷起黃土的塵霧。馬車漸漸遠去了，看著只是一個小小的黑影。

莊周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打了一些草，就往家里走。

今天打的草，明顯比往日少。

進了村口，看見自家房上煙囪在冒煙，便振奮起來，打起精神走路。

接連碰到了申不害、昌順，他們都告訴莊周，惠施走的時候，沒帶什么行李，卻趕著五輛馬車，車上裝的都是書簡。

學富五車啊!莊周說。

莊周回到家，顏玉已經擺上飯菜

莊周洗把臉，坐下來就吃，拿起餅子一咬，臉色就沉重，將餅子扔下。

顏玉小心地說：今天的面餅里野菜放得多了，不好吃是嗎?

莊周道：野菜固然節省些，卻是營養不夠，我怎么打鞋去賣錢。

顏玉說：我哪里會不知道。吃野菜長不了力氣。可你知不知道，咱家的糧食只夠吃三天了。

莊周愣了半晌，慢慢取過菜餅，大口吃著。

顏玉說，離收秋還有好幾個月，眼看著家里就沒糧食了，油鹽倒還有些，只是當不得飯。

莊周突然覺得，惠施走了，常常有的接濟也走了。

因為惠施和曹商經常送來糧食菜蔬，莊周沒有感到太多的困窘，而且過去只是他一張嘴。現在多了一張，惠施和曹商又走了，困窘是當然的事，只不過莊周不會算計。

莊周犯愁了。

地里的莊稼過去他很少過問，太信奉老子思想，順其自然。麥子稀稀拉拉，瘌痢頭一般，人家一畝收一百斤，他的最多二十斤。人家的玉米株長三只棒，他的只能砍下來燒火，沒有棒子。

莊周今天扛著鋤頭下地，他想給玉米除除草，也好收秋的時候多長棒子，免得秋后挨餓。

太陽很高，毒毒的，慘烈地烤著莊周的脊背。剛剛下了幾鋤，便有一股熱熱的水流過后背。鋤了幾壟，便覺體力不支，氣喘吁吁，于是倚鋤而立，擦擦汗，慢慢喘口氣。看看遠遠的申不害，正赤裸著上身，油亮的脊背閃動著陽光，不停地鋤著。莊周數數，他已經鋤了大約二十壟，還沒歇息。莊周自嘲地搖搖頭，心想申不害可是比自己大了二十歲呢。

“四體不勤 五谷不分”。他腦子里突然冒出這句話。

他看過老孔的《論語》，微子篇里有這句話。

莊周想，要是孔子來除草，說不定見玉米苗當草鋤去呢。莊周雖然力氣不濟，卻還分得清草和苗。

正想著，手下一松，一株玉米苗被他鋤掉。

莊周氣得扔下鋤頭，一屁股坐在田壟上，獨自嘆氣。

顏玉來了，提著瓦罐，婷婷裊裊地走過來。瓦罐上蓋著雪白的布，微微冒著熱氣。

莊周緩緩站起，走過去，吃飯。

還是摻野菜的粗餅子，今天的卻有些細膩，仔細品品，有雞蛋的味道。莊周仰臉問顏玉，哪里會有雞蛋?顏玉笑笑，說是申不害的老婆申大娘送來的。莊周疑惑地問，不年不節的，還送雞蛋，他家也不富裕啊。顏玉還是笑笑，沒說什么。

顏玉走進地里，拿過鋤頭鋤起來。

顏玉很熟練，倒著碎步，輕松地揮動著鋤頭，成片的草翻到了一邊，玉米苗旁邊的土疏松了。

顏玉的背影很生動，翠綠色的衣裙和禾苗大地一樣的色彩。她裊娜的身姿像風中搖擺的玉米苗一樣，讓莊周憐愛。

莊周停下了咀嚼。怔怔地看著顏玉。他竟然不知，顏玉還有這樣動人的身姿。

PLMM啊!

莊周恍然間覺得姑射山美麗的女神凝雪像是降臨在面前，朝他嫣然一笑。

莊周失去自制，扔下手里的菜餅子，站起身向凝雪走去。

凝雪卻突然緩緩倒下，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

莊周大叫一聲跑過去，雙手托起就要倒下的凝雪。

臂間的凝雪其實是顏玉，顏玉昏過去了。

申不害和申大娘見這邊顏玉倒下，急忙奔過來。

申大娘抱過顏玉，點著莊周大叫：你小子不知道媳婦懷上你的種了嗎!

申不害臉色鐵青，指著莊周大罵：你小子聽著，顏玉懷上了你的孩子，還讓她下地干活，累掉了怎么辦?你可真沒良心!

莊周愣住了，顏玉有喜了?我怎么就沒看出來?有喜就應該留在家里，小心伺候著，不要涼著，不要碰著，不要餓著，哪里還能讓她下地送飯干活!莊周，你好混啊!

莊周什么也顧不上，背起顏玉就往家跑。

申大娘在后邊可勁兒喊：你這個混小子，慢點，別顛著……

莊周再不讓顏玉做活，連燒火做飯的事他也承包了。本不會洗衣服的，這幾天下來，他捶洗漿補都會了。娘們似的端著木盆，到河邊搓洗，衣服里還有顏玉的內衣，花花綠綠地飄了一片。河邊是蒙澤女人聚集洗衣的地方，莊周揀了早，想快快洗好走人，免得讓人看了笑話。

卻是偏偏就有起得早來洗衣的女人，等莊周看到來人慌慌張張想收拾顏玉的衣服，那眼尖的女人早看到，捂著肚子笑得彎了腰，引來許多女人趕過來看熱鬧。誰能想到平日里邋里邋遢的莊周，不修邊幅的莊周，今日來這里做女人才做的事?

圍的人多了，莊周反而不害羞，干脆放開手洗將起來。

莊周邊洗邊說：你們知道什么?天下本沒有大小高低貴賤之分，女人和男人也都是人，萬事萬物粉碎到最小處結果都一樣。我洗衣和顏玉來洗衣也是一樣，有什么可笑的?

女人們開始起哄，把帶來的衣服紛紛往莊周面前倒，口中喊道：既然都一樣，那就把我的一塊兒洗了吧。

申大娘撥開人群，腳跺得啪啪響，指著那些女人的鼻子罵道：都別在這兒裝騷，你知道莊周的老婆懷了孩子嗎?你她娘的懷狗崽子的時候，你那破男人給你洗衣服了嗎?人家莊周就知道疼老婆，別瞎起哄了，回去教訓教訓自家男人吧。

申大娘這么一說，女人們收了聲，悄悄轉身離開。有幾個好心的，拿過莊周手上的衣服幫著洗起來。

回到家，莊周晾起衣服，顏玉已經做好了飯，還是吃摻子野菜的餅子。莊周吃起來，覺得好香。

顏玉不放心莊周洗的衣服，出去整理一下。莊周突然想起，這些天顏玉總不和他一起吃飯，說是吃過了。他疑惑地放下手里的餅子，走到廚房，揭開鍋一看，天哪，只有幾塊全是野菜捏在一起的餅子!

莊周的腦袋一下子大了，他沖到院子里，愛憐地抱住顏玉。

顏玉見他從廚房里出來，明白老公知道了餅子的秘密，便說道：你天天打草織鞋，不吃飽怎么干活啊。

莊周說：可是你有身孕的。

顏玉悲切地說：咱們家就要斷炊了。

莊周說不出話來，低著頭回了屋。

不能再去申不害家借了，誰都愁著收秋前糧食能不能接上氣呢。

要是聽惠施的話，做了漆園吏……

媽媽的，想這些干什么!

莊周想著明天起早些，多打幾雙草鞋，多賣錢買點糧食回來。

可老天偏偏和他作對，夜里就下起了大雨。莊周想，完了，計劃趕不上變化，草鞋賣不成了，上哪里弄錢買糧食?

只有先去借一些。

找誰借這是個嚴重的問題。

鄰居和鄉親是不能再張嘴了，如果他去找鄉鄰借糧，準能借到，但肯定會有鄉鄰替他挨餓。

監河侯!

他突然想到這個名字。

想到這個名字本不奇怪，三年前，那個監河還是個社會閑散，卻想著去當差。當差進官府要考試的，就像現在考公務員。監河侯的父親就把兒子送到莊周這里，老老實實學習了三個月。莊周覺得小子還算上進，就盡心教授。后來那小子還真的考了個差使，據說已經當了監河侯，負責管理水道。方圓幾百里的人用水灌溉，船只從這里通過，都要向監河侯交納費用，監河侯是個肥差。

憑著教過他幾日的交情，借點米糧該不成問題。

想著懷身孕的顏玉，莊周不再顧及面皮，決定去監河侯那里借糧。

第二天一早，冒著大雨，踩著泥濘，莊周踏上去監河侯家的路。

蒙澤一片雨霧，小山包也看不見。湖上水色與霧氣相融，朦朦朧朧。

五

監河侯家很遠，莊周走了幾乎一天才來到監河侯的大門口。

大門很氣派，厚墩墩的石砌門樓，鑲著锃亮銅釘的木門，吊著粗大的門環，虎頭的裝飾，很兇惡地望著來人。

莊周跺跺草鞋上的稀泥，拿下破舊的斗笠，上前敲門。

厚重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個爬滿皺紋的老臉，張開沒了牙齒的癟嘴，帶著氣問道：你……你找誰?

莊周心想，這不廢話嗎，到這里還能找誰?不過他還是謙恭地答道：我找監河侯。

癟嘴的看門人關上門，從門縫里擠出來一句話：他不在!

莊周氣得想朝大門跺幾腳，可自己是來借糧的，本就矮人家幾分，還耍什么態度?

莊周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莊周捏著嗓子大喊：快開門，易城河道來送管理費!

大門里那老家伙高聲回應：來了來了。

大門立刻大開，莊周趁機鉆了進去。

老家伙拉住莊周，不把風的嘴喊道：你……你怎么進來了，快……快出去!

莊周徑直往里走，說道：進來就不出去。

老家伙急了，踉踉蹌蹌地追著莊周，問：你是誰!

莊周說：我是監河侯的老師。

老家伙跟不上了，氣喘吁吁地說：沒聽說……監河侯有……老師……

正屋就有低沉的聲音問：誰這么大膽，竟敢闖入我的官邸。

莊周猜想這恐怕就是監河侯了，說道：蒙澤莊周是也。

那聲音猶豫了一時，說：既然你說是我的老師，就算是吧。請進。

莊周走進去，一腳下去，軟綿綿的，以為踩在稀泥上，趕忙高抬腿。仔細一看，天啊，竟然是虎皮縫起來的地毯。一個侍女拎過一雙拖鞋，讓他換上。屋子里家具大約是花梨木的，亮堂堂地顯現著華貴。監河侯就坐在正中的幾案前，華服峨冠，腦滿腸肥，像木桶似的堆在那里。

監河侯懶洋洋地睜開眼，說道：哦，哦，還真是教過我幾天的莊周先生。好多年不見了，怎么……怎么還是沒有先富起來?

莊周道：我可沒教你怎樣暴富，你不還是先富起來了嗎?我記得你一個字要背三天才勉強寫得下來，斂財的學問可是見長。

監河侯聽出莊周的話里不怎么客氣，有些不高興。

監河侯也不讓坐，冷下臉說：莊周先生不是來講學的吧?

莊周直截了當地說：眼前有些困難，想請監河侯幫忙。能借些糧給我，度過春荒的難關嗎?

監河侯哈哈大笑，想站起身，卻只是動了幾下。侍女急忙攙起他，一只肥肥的木桶立了起來。

監河侯指著莊周說：沒想到先生竟然不舍百里，到我這里借糧。好吧，我再怎么說也不能拂了你的面子。

莊周以為監河侯發了善心，點點頭表示謝意。

監河侯說：借給你三百石該可以吧?

莊周說：夠用的了。

監河侯突然陰下臉說：不過，要等到我土地的租子收上來之后，才有糧食借給你。也不會太久，算下來就是四五個月吧。

莊周腦子里轟然一聲，明白了，監河侯在捉弄他，后悔不該來這里借什么糧食。可莊周畢竟是莊周，稍稍鎮靜一下，低下眼皮說：

我來的時候，正下著大雨，路上滿是稀泥。我艱難地邁著步子走著，忽然聽得路旁有聲音在低低地喊我：先生，先生!我左右看看，沒有什么人啊!于是自顧走路。那聲音提高了在喊：先生，先生!我這回聽清楚了，聲音是從一個車輪壓過的轍溝里發出的。我走過去，低頭一看，轍溝的泥水里，有一條不大的鯽魚正在掙扎，嘴巴一張一合，分明在喊著：先生，先生!我就蹲下身問道：鯽魚啊，是你在喊我?鯽魚喘著氣說：是……是我。我就問：你有什么事嗎?鯽魚說：我是東海水族的一只鯽魚，一陣旋風將我刮到這里。東海離此千里之遙，轍溝里的水將盡，只有先生你可以討得斗升之水救我活命。我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莊周焉有坐視之理?好，你在這里等著我，我馬上去越國游說吳王和越王，請他們發發慈悲，準許我開鑿西江。等西江到這里的溝渠開鑿成功，我就引西江之水來迎候你，怎么樣?

監河侯聽得入了迷，莊周稍一停頓，他急忙問道：鯽魚怎么說?

莊周輕蔑地望了監河侯一眼，道：鯽魚大怒，罵道，瞎了眼的莊周，我已經失去往日的生存環境，沒有安身之處，危在旦夕，只須你去找幾升水便可救我性命，你卻說出這樣沒良心的話來。如果是這樣，那你不如早點去干魚店里找我!

旁邊的侍女和仆人似乎都聽出了話味，背過身掩面偷笑。

監河侯卻哈哈大笑，指著莊周說：荒唐，鯽魚怎么能說人話呢?

莊周冷冷地說：你想想看，像你這樣的人連人話都不會說，急得鯽魚都說了話。

監河侯猛然醒悟，氣得渾身哆嗦，發狂地喊叫：快來人，把這不知深淺的家伙捆起來，照死里打!

幾個粗壯的侍從闖進來，抓住莊周就按在地上，揚起了粗粗的藤條，正要打下，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一道閃電像一把利劍刺到院子里，一聲巨大的雷聲震得房梁嗦嗦發抖，嘩啦啦掉下土塊，嚇得侍從的藤條落地。

看門的老家伙踉踉蹌蹌跑進來，大呼道：老……老爺壞了……

監河侯一愣，怒喝道：什么，我壞了?

老家伙說：不是，滿場曬著的小麥都泡在水里了，足足千石啊!監河侯的老婆又喪著臉說：老爺，咱家的箱籠細軟正曬著呢，一道閃電燒得干干凈凈，這個家完了，完了!

監河侯跑到門口，望著瓢潑缸倒般的大雨，絕望地大叫：天殺我也!

莊周仰天大笑，朝天拂袖，暴雨立時停下，天空頓時萬里無云。他挺胸走出，卻發現腳上穿的是繡花拖鞋，急忙脫下，換上自己的草鞋，揚長而去。

六

莊周回到蒙澤已是傍晚，紅日西墜，蒹葭蒼蒼，小土丘的山包頂端染上晚霞，平添了幾分壯麗。

莊周真的很累，他的身子一挨到湖邊的草地，便如躺在細軟的地毯上，漸漸閉上眼睛，忘了天地，忘了饑餓，朦朦朧朧進入夢鄉。

一只蝴蝶在他身邊飛來飛去。蝴蝶披著雪白的衣裙，瞪著兩只圓圓的大眼睛，一會兒停在他的額上，一會兒停在他的胸膛上。這有些影響休息，莊周就伸手趕去翩翩起舞的蝴蝶，自顧沉沉睡去。

莊周夢見自己變作一只蝴蝶，在自由地飛舞。他忽然來到一金碧輝煌的所在，亭臺樓閣里，輕歌曼舞，隱隱傳來笙笛蕭管之聲；瑤池之內，蓮花帶露，荷葉田田。莊周好奇地飛了進去，但見閣里幾案上擺著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他狂喜地撲上去，心想這下子可以盡情享受一番了。

他停在一只燒得絳紅、冒著熱氣的雞腿上，正準備美美品嘗，猛地有人掐住了他的翅膀，拎到一張很大的臉前，一雙光亮的大眼睛死瞪瞪地望著他。他很恐懼，以為這人見他偷吃東西，要撕碎了他。可忽然看到一部熟悉的、像灶王爺一樣的胡須，他立刻認出這是惠施。

天哪，怎么到了天上也甩不掉這位冤家!

他拼命地掙扎，指著惠施道：你小子放開我，蹭我一點皮我打得你滿地找牙!惠施嘿嘿地笑著，說：你不是天天喊著齊物嗎，你這會兒是只小小的蝴蝶，總不能說你是座大山吧?

莊周大叫：你這是乘人之危，算不得好漢，有種你也變成蝴蝶，咱們在同等條件下辯論。

惠施不再說話，冷冷笑著，伸出手來，開始用力撕扯莊周的翅膀。

莊周大罵：惠施，惠施，你敢對我下如此毒手!

他用力掙扎，卻聽得耳邊有人大喊：莊周，莊周，醒醒，醒醒!

夕陽照在莊周的眼睛上，還有些刺眼。他醒了過來，摸摸手臂，不是翅膀，是手臂。他看看身子，是人體，不是蝴蝶鼓鼓的肚子。有人在身旁吃吃地笑，抬眼一看，真的是惠施，還拉著莊周的手。

惠施笑道：做什么夢啊，嘴里還喊著我的名字，是不是有好吃的不忘我?

莊周道：我剛才似乎在夢里，變作一只蝴蝶，翩翩起舞，任意翱翔，進了瑤池，好不自在啊!正想吃點好東西，你卻不合時宜地出現了，還企圖將我置之死地，撕扯我的翅膀，你好狠心啊。

惠施撫掌大笑：哈哈，你我可真是好兄弟，到了夢里還不忘我在身邊。不過，你不該將我想像得如此狠毒。好在只不過是個夢罷了。

見莊周沉思不語，惠施說：這個問題很清楚，你做了個夢，在夢中變成了蝴蝶。

莊周道：不，蝴蝶也做了夢，他在夢中覺得自己變成了莊周。

惠施說：你是不是又要闡述你的物我兩忘的理論?我告訴你，沒有糧食，你忘得了饑餓嗎?沒有衣服，你忘得了寒冷嗎?人們聽說了你的物我兩忘，不禁嗤之以鼻，認為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詭辯，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我說，咱還是先回去再說吧，天色已晚，馬上就看不見路了。

于是莊周起身和惠施一起往村里走。

惠施的兩個隨從遠遠跟在后邊。

快進村時，莊周忽然想起什么，問道：惠施，你不是去魏國做官了嗎?

惠施道：物我兩忘，你把我也忘了。我剛剛回來，就聽說你去借糧的事，就趕緊過來看看，沒想到在湖邊找到了你。

莊周道：你是回來光宗耀祖的吧?

惠施說：難道我就不能回來看望父母和妻兒嗎?你小子太不地道，剛剛回來，就來拜望你，不過是因為我們多年的友情。你卻無端猜度，以為我是想在你面前顯擺。這樣吧，你去我家看看，從魏國宮廷出來，我只是帶回我的五車書而已。

莊周道：噢，大約我還是在我的夢境里。

惠施說：不，你現在已經醒來，正在和我說話。

莊周道：不，我在夢里又從蝴蝶變回莊周了。

惠施說：那你只要變成蝴蝶一切就解決了嗎?其實，我的莊周先生，說了半天就是四個字：逃避現實。你痛恨皇親國戚的荒淫無恥，你惋惜仁人志士的無力回天，你太息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你憐憫老百姓的貧困。可你沒辦法改變眼前的一切，就只有逃避。

莊周不言語，慢慢和惠施走回家。

顏玉見莊周疲憊的面容，很是心疼，不禁流下眼淚，急忙去燒水，給莊周洗涮。惠施吩咐隨從將帶來的食物放在幾案上，還有一壺酒。莊周見了，也顧不得客氣，急急吃起來。

顏玉端著熱水過來，見狀忙說：怎么也不洗洗臉啊，看你那手上多臟。

惠施說：這就叫饑不擇食。

莊周拉過顏玉坐下，說：趕快吃一些，我知道，你也幾天沒吃什么了。

大約是吃得飽了幾分，莊周來了精神，抹抹嘴說：惠施——對了，你做了官，我該稱呼你什么?

惠施擺擺手道：你那脾氣我還不知道?當的官越大，挨的罵越狠，你還叫我惠施吧。

莊周笑笑說：惠施先生，你以為我是逃避?錯!我不過是在靜觀事態。你要知道，欲壑難填，見價值高的財物就想得到，見美味的食物就想品嘗，誰也無法免俗。這就造成了世上的爭斗，拼搶。唯一的解救途徑只有消除人與物之間的界限，我是物，物就是人，正像我可以是蝴蝶，而蝴蝶也可以是莊周一樣。假如大家都能做到這一點，那么人類的心靈和精神自然就得到了解放，你我就可以逍遙自在，世界上也就不存在壓迫和榨取，不存在戰爭和殺伐。你聽說過朝菌和寒蟬的故事嗎?

惠施拍了一下腦門說：嘿呀，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你過去給我講過這個故事。我到了魏國不到仨月，魏王就躍躍欲試準備攻打燕國，想多出一塊放馬的牧場。我知道魏國的經濟狀況，一打仗幾年喘不過氣。就想勸勸威王放棄攻打燕國的念頭。怎么說服沖昏頭腦的魏王呢?我突然想起了這個故事，就告訴魏王，糞堆上生長著一種蘑菇一樣的東西，早晨冒芽，到晚上就死去，只有一天的生命，根本不知道一個月的長短；樹叢里的寒蟬雖然拼命地嘶叫，卻不知道一年里還有春秋冬；而楚國南邊有叫冥靈的大龜，它把五百年當作春，五百年當作秋；上古時候還有一棵稱作大椿的樹，它把八千年當作春，八千年當作秋。彭祖據說至今還活在世上，以長壽聞名于世。朝菌和大椿相比，那是多么可悲，而我們和至今以長壽聞名的彭祖相比，不也是很渺小嗎?魏王很是聰明，聽我這么一講，他點點頭說，噢，我的想法太狹隘了，放棄狹隘，放遠眼光，無端的爭搶真是毫無意義。

莊周大笑道：哈哈，先生怎么順了我的意思?如果這樣的話，那么最了不起的爭辯就是不必言說，最仁愛的人不必向別人表示仁愛，最廉潔的人不必表示清白，最勇敢的人從不傷害他人，而真理完全在爭論中誕生那就不是真理。

顏玉掩面笑起來，說道：既然這樣，那你們兄弟何必一見面就辨論?還是大家一起來認真地吃飯吧!

七

曹商是第二天中午來拜訪莊周的。

曹商如今真得刮目相看，一派一夜暴富的得意。

他穿著質地良好的長袍，峨冠上鑲著一顆藍盈盈的寶石，冠的系帶周邊綴著一溜小小的珍珠，腰帶上也沒閑著，掛了大大小小五六個玉佩，叮叮當當地響。反正只要可以顯示尊貴的地方，曹商都沒放過。

其實莊周知道曹商回來，也知道他竟然帶著一百輛馬車炫耀。車太多，擠滿了蒙澤鄉所有的空地。幾百匹馬一夜吃完了鄉里所有的干草，喝干了所有井中的水，曹商只好讓人把車馬送回宋城。

他來看莊周的時候，帶來了幾匹上好的綢緞，幾袋南方的大米，還有一整頭殺好的豬。

走到莊周大門口，曹商的隨從就大喊：使臣曹大人駕到——

這意思是讓莊周出門迎接。

可莊周安然地在屋里打他的草鞋，動也不動。

曹商只好自己進來，朝莊周面前一站，問候道：先生別來無恙?

莊周頭也不抬，自顧編著鞋子。

曹商臉上有些掛不住，揮手讓隨從離開，自己搬了個墩子坐在莊周旁邊，先自殺了自己的威風。

曹商搭訕道：一別年余，你先生怎么還在打草鞋啊?沒找到發財的門路嗎?唉，早聽我和惠施的話，說不定現在也是青樓玉閣，妻妾成群了。

莊周似沒聽見，依然打草鞋。

顏玉過來，給莊周遞上一碗水。走過曹商身旁，卻像沒看見。

曹商不樂意了，站起身說：身居陋室，腳穿草鞋，食不果腹，面黃肌瘦，到了這地步依然作秀，佩服，佩服。滿腹經綸換不來一斗米充饑，卻還裝出一副清高至尊的樣子，這種心態我不如你。可我能夠依自己的口才，在宋君面前說服他使用我，并且委以重任，讓我出使秦國。秦王十分欣賞我的能言善辯，龍心大悅，一高興賞我上乘的車馬百輛。你該聽說了，鄉里這幾天到處都是我帶回來的車馬。就此，這便是我超過你的地方。

曹商覺得這一番話擊中莊周要害，肯定讓他啞口無言，于是幾分得意，撩起胸前掛著的象牙胡梳，理著嘴巴上的山羊胡須。

莊周終于打好了一雙草鞋，放到一邊，呷了一口水，慢吞吞地說：秦王的脾氣我知道，慷慨大方，揮金如土。順了他的意愿，城池都可以送人。不過，聽說他最近貴體欠安。

曹商莫名其妙，愣了片刻，說道：秦王病了?不對啊，我剛剛從他那里回來，見他面色紅潤，健步如飛，沒有患病的跡象。

莊周嘿嘿一笑，說：他真的病了，身上長了不少癤子，肛門生了痔瘡，以至坐臥不安，酒飯不思，好生難受。他召來御醫，下令道，誰能將我身上的癤子除去，一個癤子賞車馬一乘；誰愿意用舌頭治療我的痔瘡，每舔一下賞車馬五輛。曹商，看來你為秦王出力不少啊，不然你怎么能得到秦王這么多車馬呢!

曹商沒想到莊周竟然想出這樣的辦法挖苦他，一時語塞，半天說不出話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莊周一腳下去，踢飛了墩子，那墩子重重地砸在曹商身上，曹商踉踉蹌蹌地差一點跌出門外。

莊周指著曹商變色道：你這張臭嘴，作出如此齷齪之事，還有臉到我這清靜之地炫耀，無恥至極。趕快給我滾得遠遠的，我不想再看到你!

顏玉端著一盆刷鍋水出來，照著曹商腦袋不偏不倚地全潑下去。曹商大叫一聲，逃也似地飛奔出門……

曹商走后，莊周靜靜地坐著，半天沒話。顏玉很奇怪，他從來沒見過老公這樣靜坐。如果不打草鞋，他會坐在幾案邊看書，寫字。

顏玉輕輕走到莊周面前，溫和地說：你像是有什么心事?

莊周轉過頭來，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妻子。

顏玉也有些奇怪，干嘛這樣看著?不是天天面對面嗎?

莊周說：你伴我過著清貧的日子，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沒穿過一件好看的衣服，堂堂男子，心下有愧。想想，頗有不平。他曹商如此下作，竟可高官厚祿，博得君王賞識，駕得浩浩蕩蕩上乘車馬衣錦還鄉，我等有識之士，滿腹經綸，卻懷才不遇，只落得打草鞋為生。我想好了，今后我要對得起顏玉，讓你有吃有穿，也掛上金光閃閃的耳環，帶上叮叮當當的玉佩，出則有車，食則有魚。

顏玉笑道：老公不是又在做夢吧?就是做夢也是蝴蝶啊姑射山的，今天怎么夢到我了?

莊周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供不了你過得舒服，我還算個漢子?惠施說得對啊，食不果腹，還奢談什么主義?罷罷罷，聽人勸，吃飽飯，還是先謀個一官半職，有了俸祿養活身家，也就不管什么清高脫俗了。

惠施聽說莊周終于同意去做漆園吏，有些出乎意料，以為聽錯了。

待莊周一本正經地站在他面前，說真的是這個樣子，惠施這才撫掌大笑。

惠施十分高興，當下命人備車，帶上莊周去宋都商丘，面見宋君，請賜任命書。此時，韓國、趙國還有魏國都在忙著打仗，你占我一個城池，我搶你一片土地，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大軍過后，寸草不生。遺棄的戰馬將小馬生在了荒涼的郊外，悲哀地嘶鳴。小小的宋國持中立態度，任外面地動山搖，戰火紛飛，他卻安詳地自顧修筑境內的長城。宋國這時已經不再是過去位列于前的強大，國力漸弱，別說興兵討伐，就是保護自己不受侵犯都有些吃力，所以這些年不招惹是非，只是興修水利，安居樂業。一時沒了戰事，大家便置田買地，建造豪宅。樟木的箱子，鏤空雕花的幾案，粗壯的門樓，都離不開油漆。這樣子油漆市場就很看好，而油漆的原料生漆資源緊張起來。生漆是割漆樹得來的，一棵漆樹沒三年以上不成材。宋國內有不少漆樹林，老百姓自己管理的，國家征收四分之一的稅，夠重的，可還是很賺錢。政府也有大片的漆園，國營的，割了漆就送進宮廷，由政府賣出。沒有漆樹的，眼饞人家大把摟票子，著急了就設法偷割生漆。私人的漆樹有人偷，國營的就更有人偷。朝廷就派官員管理漆園，嚴加防范。

蒙地漆園吏恰好退休，看在惠施的面子上，國君就很快任命莊周補了缺。

有了俸祿，莊周的糧食問題就此得以解決。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