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六點五十五分，井松在那棵獨立的法桐樹下支好自行車，兩分鐘后他站在停車線的外側，移動公司樓頂的電子鐘報七點時，他將手中的小紅旗指向路心，幾輛疾馳而至的汽車帶著剎車聲緩緩地倒了回去，有個司機從車窗里伸出頭嘟噥著什么，井松微笑著用手中的旗朝路邊的“請給孩子讓條路”的警示牌指了指。井松知道，從現在開始到八點，這段路上是不能有機動車通過的，否則他就是失職。中斷機動車行駛是為了身后的那所小學的學生和接送他們的家長。算起來這段路每天有四個小時不能行駛機動車。這個規定是三年前兩會期間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的議案促成的。兩會還在進行，交警已經到崗，特別是富有人情味的那句“請給孩子留條路”的警示令女代表、女委員感動落淚。從那以后，這段路上再沒發生過學生被碰撞的事。一年后，交警隊長升任公安局長，兩年后這位能干的口碑甚好的局長因建辦公大樓受賄進了大獄。人們不明白前途無量的一局之長怎么就經不住區區三十萬元的誘惑。

空氣中的油煙味還沒有散盡，就有孩子們背著書包歡蹦著從他面前走過，時不時會有孩子恭敬地向他問好。孩子和送孩子的家長愈來愈多時，他知道他就是不制止也沒有任何機動車輛可以通過了。這時，他就會退到路邊。八點還差十分樣子，就沒有上學的孩子們經過了。但也不是絕對沒有，十天前一位家長送孩子來晚了，他騎的電動車就差點和一輛沖“關”的轎車撞在一起，他注意到那位家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為了避免類似的情況發生，現在他就拿著旗子在停車線上來回走動，全不顧過往行人帶刺的目光。

八點過兩分，他又回到那棵法桐樹下，從掛在車把上的包里拿出大保溫杯，喝了幾口溫熱的雞湯，然后倚著樹閉上了眼睛。帶有涼意的秋風帶走了身上的躁熱，汗濕的衣服使肌膚感覺極不舒服。淌了這么多的汗是因為身子太虛，加上氣溫這幾天少有的高。這場病來的真不是時候，他不明白為什么不提前一年，那怕是十個月也行，那樣兩萬多塊錢的醫療費他至少可以報銷百分之七十，要知道這幾年未報的醫療費在企業改制時一下子全給報了，現在這錢只好自己掏了，而這筆錢幾乎是自己目前僅有的積蓄。九個月前他所在的企業改制，文件規定，離退休不到五年或工齡滿三十年的可以不買斷工齡，年齡這道杠他夠不上，但他的工齡已滿三十年，于是他成了廠內退養職工。每月三百多點生活費和養老金從賣廠資金中預留，只是廠無能力為他們這批退養人員辦理醫保，政府答應以后設法解決。下崗后他好不容易找了份差事，誰知胃里長了腫瘤，先是懷疑胃癌后確診為良性，醫生說不切除就可能由良性轉成惡性，他知道自家的財政狀況說等等再做手術，無奈妻子女兒都不愿意，手術時才知瘤之多分布之廣超過原來的檢查結果，胃一下被切掉五分之四。醫生說以后要少吃多餐胃還可以撐大。出院后是胃不能多裝點食物還是消化功能問題，身體就是恢復不了，手術后三個月他才走出家門。

他知道現在是當班時間，他不能脫崗太久。離開那片樹蔭他立刻感受到陽光的溫暖。路上的車輛明顯多起來。現在他只要不讓路面堵塞就行。他上班到今天是第三十九天了，還沒有出現過一次堵塞。環城路與這條街在這里形成“丁”字狀的路口，他的位置就在橫豎相交的左邊。看到道路暢通，他把目光投向那所小學的門口，此刻的大門是封閉著的，他知道門里邊有四千多孩子。這所學校的歷史太長了，父親在這兒上的小學，接著是自己，然后又是女兒。他的這份工作就是他小學時的同學現在的交警大隊的教導員冉紅幫著聯系的。這個崗位是政府出的錢，被稱其為“四0五0”工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還可以叫形象工程，因為他的不少同事現在還在家閑著。管這么多干什么，反正他是這個工程的受益者。名額是冉紅弄來的，值勤員工作更是冉紅的一手安排。他上學時很晚，冉紅上學又早了一點，因此他們在年齡上差了好幾歲，或許是他年齡大一點，也許是上學放學時一路同行，反正冉紅總是跟著他屁股后面跑，他也像大哥哥一樣的保護他，這一跑就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他進了工廠，冉紅上了大學。要不是家里等著他掙錢他也許會和冉紅一樣考上大學，以后會不會在感情上發生點什么誰又能說得清。冉紅聽說他不上學進廠時哭了，冉紅說以后有人欺侮誰來保護她。冉紅這句話和冉紅說這句話的表情，他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再后來他成家有了女兒，冉紅也從教師改成警察，為戶口之類的事他還找過冉紅。廠改制時冉紅打電話給他，問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說每月有三百多元的生活費再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和老伴沒什么問題。冉紅說你才多大，什么老伴老伴的。需要幫忙時言語一聲。他說好。他出院時冉紅才知道他病了的事。冉紅帶來的營養品讓司機分兩趟才送上他在三樓的家，走時又留下裝有一千塊錢的信封。從那以后，過上十天八天的冉紅就會去看他。冉紅后來看到他在家呆不下去才幫他找了這份工作。每天從七點到十二點，有時是下午一點到六點。工作時間不算長，工資除政府那份交警大隊每月還要為他們補助一點，這工資比他在廠里上班時還多，加上三百多塊錢的生活費，吃藥加上必需的營養品還有點結余。

十一點整，井松揮動小旗阻斷了機動車通行，不大會，學校門口擠滿了來接孩子的家長。當他看到學校的大門打開又關上時，他知道今天的班上完了。他抬頭看看遠處的電子鐘還差八分鐘到十二點，八分鐘也就是在停車線上走個來回，他要堅持到點，這是在廠里多年養成的習慣，和他倒班的那位就沒有這個習慣，遲到早退是常事，這一個多月里，被查崗的警察批評過好幾次。當然這事他是聽附近擺水果攤的人說的。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在他身旁響起，猝不設防的他本能轉身朝旁閃去，他的目光轉過那只電子鐘時，離十二點分明還差兩分。你這個老不死的站在這兒算什么！他從對方的聲音中沒有聽出遇到突發情況時司機的那種憤怒，相反倒是充滿了調侃與嘲弄。這是輛“捷達”。他朝車牌號掃了一眼，就知道“捷達”是在使壞。他認識這輛“捷達”和它的主人趙捷達。這不是井部長嗎？對不起呀！趙捷達因得意眼中透著賊亮的光。趙捷達的語氣神態讓井松感到羞辱、憤怒還有無奈。他沒有看第二眼，就向自己的自行車走去。

他覺得身心是那樣的疲憊，他想自己騎車時會不會一頭栽倒在那兒。死了倒好，就怕弄成半死不活的讓妻子女兒遭罪。他和趙捷達是一個廠的，自己還曾是他的部長，不，應該說是副部長。六年前，廠里銷售滑坡，他被派去當副部長（部長是分管廠長兼）。兩年后，一商家對賬時發現少了四十萬元，一星期后才查出是財務人員大意把這個商家打來的貨款記到了趙捷達的名下，趙捷達把自己銷售的貨款挪出去做生意，同時還查出除此以外趙捷達還截留貨款三十多萬元。廠里讓他找趙捷達談話還錢，趙捷達推三阻四的，他停了趙捷達的班。

趙捷達是廠里少有的幾個精明人之一，自他當業務員起，廠里先后換了三任廠長，他和哪任廠長關系都鐵，照他的話說，他可以當廠長一半的家。廠里讓趙捷達限期還款，否則訴之以法。趙捷達象征性的還了幾萬塊錢，將家里一幢至多值十萬塊錢的兩層樓以三十萬的價錢抵給廠里，廠里又返租給他家住著（改制前趙捷達又以不到十萬的價購回），余下的錢到廠改制時還欠著。讓趙捷達限期還錢是廠辦公會定下的，與井松并沒有什么關系，誰知廠長私下告訴趙捷達，這個處理決定是根據部里的建議作出的。趙捷達對井松有了怨恨之心。事隔不久，趙捷達借酒發瘋打了井松，井松說理無門，憤而辭職。一年后黨委辦主任退休，井松去當了副主任。此時趙捷達家生意紅紅火火，賣了才買一年多點的“桑塔納”買了“捷達”，說話行事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改制結束時，政府又從內退人員中返聘幾個人清理債務，井松也是其中之一，趙捷達硬是通過關系把他擠掉。井松恨趙捷達恨得咬牙。井松也知道恨也是白恨，他怎么不了他。

井松推車到家時比平常晚多了，老伴已經去了女兒家。失業后女兒女婿租下一個店面賣鞋，老伴就經常過去幫著帶一歲多的外孫。老伴為他準備的午飯是清燉鯽魚和米飯。他喝了兩口魚湯，米飯連嘗都沒嘗。他只想喝酒，手術前有煩心事時他會讓自己喝個醉，一覺醒來，什么都忘了。他的酒量并不大，撐天也就是一兩樣子，只要一杯酒下去臉像紅布似的。現在，他學會了心理調節。年過中秋月過半，人過五十扯個蛋。他知道這是一種無奈，不平衡又能怎樣。但他就是調節不了趙捷達給他的屈辱感。他想喝酒，但他又不能喝。他明白自己的身體不屬于自己，是老伴和女兒的。他現在能做的就是不再給她們添加負擔，還有就是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煩心事。

井松一覺睡醒已是下午四點了。他去衛生間洗臉時看到自己的眼角有淚痕。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會喝了半杯水，想了想實在無事可做就去女兒家。

一歲半的外孫已經認人了，一見面就張開雙手讓他抱。井松把孩子舉過頭頂時，孩子的一泡尿也就到了。他嘴里狗東西狗東西地罵，一邊哈哈大笑。老伴邊幫他擦邊笑首說：童子尿去火。自從外孫出世。這孩子就成了他們夫妻倆的生活中心。他逗孩子玩時，老伴開始拾掇房間。魚湯喝了嗎？怎么和往天的味道不一樣。放點醋沒有？沒想起來。吃時放點醋味會鮮些。

老伴去廚房洗涮時，他打開電視機，與外孫一起看動畫片，看了一會想換臺時看到外孫專注的樣子又不忍心。一歲多的孩子還真不是狗屁不懂。他在心里說。

晚上怎么吃？老伴問他。他知道老伴不是征求他的意見；這些年只有他買菜做飯時他才這樣問老伴。老伴問他只是習慣，因為下一句就是決定。剛才毛蛋睡覺時我搟了點面皮，晚上用雞湯下行吧？他說能不能弄點清淡的。老伴想了想說，那就下素面皮吧。他說我現在就想吃。自從廠改制以后，他一下子變得沒了主心骨，大事小事都得問老伴。他的病剛有起色，女兒女婿就經常暗示他，要振作精神，說他五十剛露點頭正是干事的時候。他知道他們說的沒錯，可他就是覺得自己老了。他活著是對老伴和女兒的一種安慰一種義務，反正不是為了自己。

老伴給他下了一碗湯多面少的面皮，他一口氣吃下問老伴我是不是吃多了？老伴說，稀湯寡水的這還算多，醫生不是說了讓你盡可能多吃點，這樣胃才會撐大。他說：我去店里看看，幾天沒去了。

女兒的鞋店位置偏僻一些，好店面租金太高。位置差生意當然也好不到哪兒去，除去店租費用掙個溫飽。他告訴女兒剛剛吃了一大碗面皮，女兒搬過椅子讓他坐下。他說得活動活動，就幫女兒擦洗地面。女兒問站了一上午累不累，他說跟玩似的。上班一個多月了，他覺得身體比以前強多了。女兒說，晚上媽又不能回去了，有事一定要打電話過來。女婿出去進貨時，女兒得來看店，孩子就得老伴帶著。他說，晚上我來看，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女兒說真希望這樣，不過那得等你身體再恢復一陣子。女兒知道，照她爸現在的身體狀況是應該靜著的，冉紅阿姨來過幾次后說再讓你爸這樣閑著，他的精神會出毛病的。冉紅阿姨也說過他這個工作不需要出什么體力。這一個多月來爸比以前還真胖了點，臉上偶爾也會有笑容。

晚飯時井松在女兒家吃了多半碗的綠豆南瓜粥，他嘴上答應老伴回去休息，沒出門時就打定主意出去走走。月色很好，風兒輕輕。井松只是緩緩的走著，當他意識到這是去廠里那條路時，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這條路上他往返了三十多年，路兩邊的絲毫變化避不開他的眼睛。沒想到不到一年，竟有如此的陌生感。

廠的門樓還在，里面的廠房早已夷為平地，現在的建筑工地上燈火明亮，主干道上現在滿是沙石。憑記憶，他還是可以分辨出辦公樓、某車間的準確位置。巷海桑田。他腦子里閃過這四個字。或許他呆的久了，也許是因為他在東張西望，兩個穿著保安制服的年輕人朝他走來，先以疑問的目光盯著他看，繼而以安全為同讓他走開。

他在門樓那兒站下了，現在他不用回憶過去，因為空氣中那熟悉的氣味把他淹沒了，他也成為其中的一個分子。他離開是因為身上涼，還有是怕老伴和女兒打電話回家沒人接為他擔心。

回去的路走了不到一半，他覺得累了，就在離十字街道口不遠的一棵法桐樹下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二十年前，這個城市隨處都可以見到法桐，一些街區道路的上空，法桐長得對了頭，夏日在底下行走，無疑是一種享受。秋冬時節，路上滿滿枯葉，清晨走在上面柔柔的，傍晚時則是沙沙的響。這時，環衛人員就會在僻靜處將集中起來的葉子燒掉，空氣中就會有一股糊香味。后來，在短短的幾天里，這些法桐都不見了，高樓店鋪從濃蔭中閃現出來。當然也有漏網之魚，因為當時它們太小、太弱，以致人們對它們視而不見。沒過幾年，人們又懷念起逝去的綠蔭和清涼，對存下的也就呵護有加。無奈它們的數量太少了，再努力長大也成不了氣候。

透過閃爍的紅綠燈，他把目光投向左邊拐口的“隨緣飯店”，這家飯店幾經擴建現在除餐飲，又增設了住宿、洗浴等項目。它的硬件設施和規范服務現在已小有名氣。“隨緣”飯店的門他沒少進過，特別是最后這幾年，更是頻頻出入。黨委辦的副主任，主任又長期缺著，他簽單的時候也不少，幾百元一頓飯的單子簽起來并不輕松，要知道那可是普通職工一個月的工資啊！他想企業衰敗的眾多原因中，飯賬太多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下崗后，他再沒進過“隨緣”的門。“隨緣”“隨緣”，“緣”盡了自然不用隨了。

一輛黑色的轎車駛進停車場，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那車號，這是他一個多月養成的習慣，現在本城要人、富人的車他一眼就可以認出。真要讓他說出某人的車牌號十有八、九不準，同樣，要他描繪出某人司機的長相，他也做不到，但要在人群中認出那個司機，那倒不是什么難事。他想，這是不是就是書上說的潛意識在起作用。只是這個車號他是不會記錯的，因為今天上午它的主人還戲弄過自己。眼不見，心不煩。好不容易靜下來的心又被這可惡的東西給攪了。他正想站起來離開時，一陣快速移動的聲音從身后滑過，他知道這是輛轎車靠慣性前行，要不是身后這棵法桐，他一步跨出就怕要釀成一場事故。他惱火地朝這輛大燈都沒開的車看去，開車的是一個年輕人，這張臉似曾相識，車牌號告訴他這是輛外地車。這輛車徑直駛向捷達。一會，井松看到了閃動的刀光聽到獸似的慘叫。

井松上班不大會，就聽送孩子來學校的家長說昨天晚上趙捷達被人砍死在車里，他的情婦也被砍傷了。在余下的時間里井松還是身心愉悅。回家的途中心里隱隱的感到不安，甚至有點內疚感。趙捷達混蛋是真（自己的一家之見），但還不該死。他為昨天夜里就有的愉悅感到羞愧。中午，本市新聞報導了發生在“隨緣”飯店停車場的兇殺案，趙捷達并沒有像人們傳的那樣被砍死而是重傷。隨后，主持人采訪了本市的公安局長，局長嚴肅地表態說會盡快將兇手繩之以法，保一方平安。

眨眼間一星期過去了，井松的飯量雖說沒增加但也沒減少，但他的精神特別的好，說笑做家務把大病初愈的種種注意事項全給忘了。老伴女兒看他這樣比他還高興。

案發的第十天晚上新聞聯播結束時，電視里出現字幕，希望市民提供“隨緣”飯店門前兇殺案線索。過了兩天，提供有效線索者有了兩萬塊的獎金。井松知道，這個案子還沒有破。井松又失眠了，人也變的憂郁起來。女兒問他是不是身體不適，要他去醫院檢查一下，他沒好氣地拒絕了。隔了一天，冉紅開車經過他的值勤點。冉紅勸他要調整好自己的心態，說國企改革是一種社會變革，下崗失業又不是他一人，她也知道，企業是他的根，是他的靠山，現在不是走到這一步了嗎？想通了日子過得舒暢些，想不通也得過下去。井松知道冉紅是好意，冉紅說的也是對的。他也想通了，變革是國家民族發展強盛的需要，他個人只不過是運氣問題。井松沒有解釋自己一直煩著的不是這件事。他用目光送冉紅的車遠去時，心頭又增添了虛度一生、碌碌無為的自責。三十多年了，他也努力過，從一個工人到班長直至后來十多年的中層干部，他為此竊喜過。現在他終于知道自己的志向有多遠大了。他知道冉紅關心他除了童年時那份純真的友誼還有憐憫。

晚上，電視上又有字幕，趙捷達愿出資十萬元獎勵提供破案線索者。井松出了口長氣對老伴說：這種人的命怎么這樣硬。好人不長壽，壞人過百年。井松知道妻子比自己更恨趙捷達。趙捷達打他時下手不是太重，鼻破眼青別的地方沒有留下傷痕。沒想到這個柔弱的女人趕到廠里發瘋似的撲向趙捷達，幾個人都拉不住硬是讓趙捷達滿臉開花，被人強行拉開后流著淚罵他無用。讓一個女人保護自己，那一刻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個男人，后悔自己當時為什么不和趙捷達拼一下。自己比趙捷達大不到十歲，要真是拼了吃虧占便宜是次要的，起碼不會讓妻子傷心成這個樣子。當時還以為自己大小是個領導，現在想來是好笑。事后，他希望廠里能處理趙捷達，那怕認個錯也行，誰知只是批評了幾句了事，以致趙捷達當著他的面說：你想讓廠里處理我你知道我和廠長是什么關系嗎？實話告訴你我原打算權當換了兩只輪胎給你點醫藥費和精神補償的，沒想到連這都省了。

趙捷達的“狂”傳到社會上傳到冉紅那兒，冉紅讓人把他接去問了問情況又留他吃飯，陪他吃飯的除了冉紅還有幾個中隊長。接下來趙捷達的貨車、轎車頻頻違章被查處。趙捷達知道冉紅和井松的關系后告到紀委，紀委調查的結果是冉紅從未布置和暗示重點查處趙捷達的車，而每一次處罰都記錄在案，車輛確實違章。

老伴問他是不是為趙捷達擔心。井松說我擔心個屁。那天晚上，當警車救護車呼嘯著擁入“隨緣”的停車場時，他才站起來緩緩地向家走去。路過一家夜市排擋時，他找了個空位坐下，店家問他吃什么，他說什么也不想吃，就是想喝點啤酒。店家看了看他拿過一只杯子又給開了一瓶啤酒。涼潤的啤酒進入他的喉嚨時是那樣的舒坦。可他只是喝了一口，第二口喝進嘴里又吐掉了。

夜里，井松做了個夢，夢中趙捷達舞動著拳頭向他撲來，近前，他才看清撲向他的人頭發微微卷曲，細長的眼睛里閃著令人心悸的光澤。他大聲呼救，他的聲音連自己都覺得震耳，但圍觀的人正漠然的看著這一切。

井松上班時多了一項內容，就是尋找頭發有點卷，眼睛細長的人。在他的印象中這個人不止一次開車經過這個路口，除此以外他再想不起一點別的什么。有時他認為這是自己的錯覺，有時又仿佛只是在夢境中見過這樣的臉。該自己上班時他去，不該自己上班時他也去，一邊同他的同行聊天，一邊不放過一輛過往轎車司機的臉。時間一天天的過去，那張臉就是沒出現過。他想一定是自己弄混了，那天晚上自己什么都沒有看清。

與此同時，人們傳說新任不久的公安局長又要離開了，原因是他沒在自己定下的期限內破案。還有人說趙捷達在電視上打字幕出十萬塊錢征求線索是有意識的給公安機關施加壓力，電視臺的臺長讓宣傳部長批了。還傳趙捷達現在已聘了本市的散打冠軍當保鏢。

半個月后，井松終于發現了那張臉。

翌日，井松當班時聽身后的店家說電視上報導砍趙捷達的疑犯被抓住了。井松突然激動起來，身體里那久違的活力又回來了。自己老了是事實，但還沒有老到“朽”的份上。活著還是有價值的，也不全是為了妻子女兒。

法桐樹枯黃的葉子帶著優美的弧線不情愿地愿落著，風兒推著它打著旋劃過水泥地面時發出夸張的聲響，然后，落入路邊的綠化帶中。

責任編輯賀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