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古典小說《水滸傳》在活畫了梁山好漢群像同時,也塑造了一系列-g-,g悲劇形象。造成d,-/~中女性悲劇的原因大致有三個方面:首先是渴慕英雄的歷史淵源;其次是當時社會思潮;再次是英雄好漢觀的女性禁忌,導致對女性的恐懼、仇視心理。
關鍵詞:女性形象 英雄好漢觀 女性禁忌 仇視心理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04—15—4
《水滸傳》作為一部英雄傳奇體小說,成功地塑造了一組超凡絕倫的英雄群像。作者運用獨具匠心和如椽之筆,為我們活畫出一群栩栩如生的綠林豪杰的同時,也為我們奉獻了一個頗具時代特色的女性形象系列。和男性群像形肖畢現,搖曳多姿迥異的是,這組女性形象或形容嬌嬈卻舉止猥瑣,或尖嘴巧舌卻心地貪婪,或逞強好勝卻雌身雄化,或旦做良人卻無辜喪命,呈現出中國古典小說中女性的歷史慣有灰色人生。本文試圖就作者在小說中塑造的人物形象略作條理,并探析其悲劇成因。
一
根據小說中女性人物的特點及其命運,大致將其分為四類。
第一類是弱女子形象。
這類女子包括被高衙內父子逼上絕路的林沖娘子,被鄭屠強占的金翠蓮,被強盜搶掠奸污的荊門鎮太守的女兒及一些養娘、丫環。她們在小說中處于弱勢地位,是一群被污辱和被損害者,作為成就英雄壯舉的引子或表現英雄好漢仁義的道具,人物性格略顯扁平或程式化,是社會的零余者。
第二類是女英雄形象。
這類女性主要是指孫二娘、顧大嫂、扈三娘,她們是梁山上的巾幗英雄,屬地煞星之列。這類女子無論從其綽號、相貌及其行為,殺人越貨不讓須眉,是身著女妝的男李逵,雌武松。(扈三娘與顧、孫不同)。她們不僅外表“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而且“弄論使棒”,兼做殺人賣肉的營生。她們身上全無半點女性的溫柔之氣。在梁山這個男性世界中,她們徹底雄化,是符號化的女性,成了非男非女的人。喪失自我意識而不覺,這使我們不禁想起“文革”樣板戲《沙家洪》中的阿慶嫂,《漁港》中的方海珍,《龍江頌》中的江水英,都男性化女性符號的鐵娘子,鐵姑娘,其間的歷史相似性耐人尋昧。
第三類女性是虔婆形象。
這類人物主要指王婆和閻婆一類老年女性。她們生性貪婪,作風狠毒,極盡巧舌如簧之能事,其目的是“所許之物”,即愛鈔。這類人物身處社會下層,生活無依。王婆的公開職業是開茶館,其實“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實際是“專一靠些雜趁養口的虔婆,”具有相當深刻的社會典型性。
第四類女性是淫婦形象。
這類女性包括潘金蓮、閻婆惜、潘巧云、盧俊義妻李氏及白秀英等。這些女性是作者細致刻畫,著力表現,與英雄人物密切相關的人物形象。她們年輕貌美,多解風情,不安份于當時社會道德規范,被目為淫婦蕩娃,都做了梁山好漢的刀下鬼。作者在刻畫這類女子時不僅細摹其美貌,更突出她們內在淫蕩。最終的結局是“親夫卻叫好夫害,淫毒皆從一套來”。閻婆惜、潘巧云、李氏們皆因紅杏出墻或陷害親夫,或家破人亡,最后都命喪梁山英雄們的刀下。
二
任何一部作品中成功的人物形象塑造都是作者所處時代的社會思潮和內在創作心理的有機結合。《水滸傳》中女性悲劇形象形成有多重因素,現著重從歷史淵源,社會思潮,心理動機三個方面淺析其成因。
首先,渴慕英雄的時代需求是作者創作的歷史淵源。
南宋政治腐敗,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異族統治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間都養成了一種痛恨惡政治惡官吏的心理,由這種心理生出崇拜草澤英雄的心理。
宋末周密的《癸辛雜識》的贊及序中說:“盜跖與江,與之盜名而不辭,躬履‘盜’跡而不諱也。豈若世之亂臣賊子畏影而自走,所為近在一身而其禍未嘗不流四海?”再看他那些贊許的口氣,都有希望草澤英雄出來重扶宋室的意思。
歷史在每一個人的心靈上都會留下烙印。《水滸傳》成書的元明之際,社會動蕩,更有一股人心思治,崇拜英雄的思潮。作者深受史傳小說影響,借宋事抒己情,渴望在現實中有梁山好漢雄起云涌,推翻異族政府,殺盡貪官酷吏,平息社會不公。可見這種積弱積怨的草莽情結有其深遠的歷史淵源和現實因素,故小說中作者所贊許女子皆威猛雄化,無半點女子柔性,客觀上促成了女性形象的悲劇特點。
其次,時代社會思潮影響是左右作者創作思想的重要根源。
在階級社會中,任何一個作家都受其主流社會思潮的影響,作為寓教于樂的小說其承載的這種特點更明鮮。《水滸傳》成書過程正是封建理學臻于成熟,禮教也達到興盛的頂峰。在《水滸傳》中這種社會思潮主要表現在色即是淫、封建夫權、兄弟之義高于夫妻之情三個方面。這些是造成小說中女性悲劇的重要因素。
(一)色即是淫
“紅顏禍水”,中國自古認為美色與淫蕩往往連在一起。于是歷史上便有妲己亡商,褒姒滅周,西施誤吳,玉環禍唐的說法。唐代元稹在其《鶯鶯傳》中更借張生之口明確表述這種觀點: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便妖于人。施耐庵在描寫女性時正是繼承了這種“色即淫”的禍水論。在對潘金蓮的外貌描寫中,于美色中深含淫蕩,甚至連她周圍的風雪也沾染。美色必然產生淫心,在這種觀念的指導下,小說中其他稍有姿色女性如閻婆惜,潘巧云等無不如出一轍,或奸或淫,殺夫害身。
(二)封建夫權思想。
封建夫權思想是封建王權在家庭中的延伸與擴展。理學家們不僅提倡女性的“三從四德”,“存天理,滅人欲”,甚至標榜“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進一步束縛女性。婦女完全喪失了獨立的人格,匍匐在男權腳下,成為供人泄欲怨恨無門的生靈,甚至是隨意買賣和交易的犧牲品。金翠蓮被霸占委身于鄭屠,最后逃離虎口,做了外宅還謝天謝地。出身官宦之門的花榮妹,被許諾作為秦明安心上山的條件。同是梁山入伙的扈三娘的婚姻,宋江更是大包大攬。在打完祝家莊后,把武藝高強“天然美貌海棠花”般的扈三娘作為兄弟義氣,象禮物般配給丑陋好色的王矮虎。
與這種封建夫權思想相關聯的是不自主的畸形婚姻加劇了女性形象的悲劇色彩。
潘金蓮偷情毒殺親夫,罪該至死。但造成這場悲劇的真正根源是那場畸形的婚姻。潘金蓮出身使女,年輕貌美不肯依從主人糾纏,而未走《紅樓夢》中襲人靠主人云雨撈“半個主子”之路而導致主人懷恨在心,倒貼房奩,不要武大一文白白地嫁與他。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丑陋,頭腦可笑”,渾名“三寸丁答樹皮’’;二人的結合真是“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嘴中”。這種畸形婚姻是那大戶對她的罪惡目的(妄圖占有)和報復心理(嫁給武大)使然。這一情節客觀上揭示封建社會中夫權專制對婦女特別是下層女性造成的悲劇命運。
對這種畸形婚姻的反抗,潘金蓮首先是真心地愛上武松,卻被武松怒斥,落得個自討羞辱的下場。與西門慶偷情,既是一種被引誘,更是一種內心欲望的滿足。正如法國女權主義作家西蒙·波娃說:“妻子對丈夫的失望往往比對他怒恨,更促使她投入情人的懷抱;她若在婚姻中得不到滿足,那么她覺得年輕時所期望的歡悅都落了空,自然是不甘心的。女人在性愛上得不到滿足,在情感上不能獲得自由與獨立,這樣的婚姻不可避免地會令她走上通奸之路。”“宋江與閻婆惜的同居關系也籠罩著這種畸形陰影。他們之間只不過是宋江與閻婆間一筆以金錢換肉體的交易,一張“典身契”維系其間。所有這一切毀滅性的悲劇皆源自夫權導演的畸形婚姻。”
(三)兄弟之義高于夫妻之情的觀念。
封建社會極重視人倫道德,就封建家庭的倫理而言,父子、兄弟、夫妻之間的人倫關系是其支柱。為維護兄弟間的孝悌之義,叔嫂關系更受到高度重視。《禮記·曲禮》說“叔嫂不通問”;《禮記·喪服》規定“叔嫂之無服也,該推而遠之也”。這樣做的目的是盡量間隔叔嫂之間的情感,以免發其間發生性的糾葛。《金瓶梅》第三十二回寫韓搗鬼與嫂子王六兒通奸,被眾人捉住。陶扒灰說:“到官,叔嫂通奸,兩個都是絞罪。”可見無論是社會道德,還是法律條文,對叔嫂間的性關系,都是分外痛恨,處罰也格外嚴酷。潘金蓮愛上武松,正犯了封建倫理的大忌,這必然使她成為“貪淫不顧壞綱常”的名教罪人。武松尊兄如父,事嫂如母,也就不難理解其殺嫂祭兄手段之殘忍了。
梁山好漢高倡“四海之內皆兄弟”,多有“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的思想觀念。只要投機便結為兄弟,兄弟之義是好漢們的最高要義。花榮許妹秦明,宋江允婚扈三娘于王矮虎,其中楊雄因石秀殺妻最為典型。楊雄聽信潘巧云讒言,誤會石秀,后明白原委,楊雄便“特來尋賢弟,負荊請罪”。楊、石在石屏山對潘巧云割舌剖心,其罪因賤人讒言“壞了兄弟情份”是根本。這種殘忍手段既是對潘背叛丈夫的懲罰,更是對她挑撥兄弟間情義的報復。
再次,好漢英雄觀的女色禁忌導致對女性的恐懼、仇視心理,是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內在心理根源。
《水滸傳》中英雄們嚴于律己,深諳“萬惡淫為首”,可以殺人越貨,驍勇善戰,但在女色面前不敢越雷池一步。這里固然有重視名聲的原因,用宋江的話說:“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勾當”,“但凡好漢犯了‘滑骨髓’三個字,好生惹人恥笑”。但深究起來更有其心理的禁忌、恐懼,從而導致對女性的仇視。
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甚至連“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項羽在生死存亡的關頭,發出“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悲嘆。梁山好漢生活在一個強梁的社會,以比力氣大小和武藝高下論英雄。中國的傳統的男女陰陽觀念衍生了“蛾眉皓齒,伐命之斧”的說法。施耐庵也在《水滸傳》中宣稱“銷金帳里無強梁,喪魂亡精與女人”。晁蓋盧俊義雖是富戶巨豪,“平昔只顧打熬筋骨,不親女色”。宋江迫不得已討了閻婆惜,也是“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與不近女色相反,蔣門神在快活林被武松打敗,究其原因“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從反面突出女色之害。
因禁忌而造成恐懼心理,是好漢們對女性的內在心理癥狀。在人類兩性關系中,對男人來說,最大的誘惑來自女性的肉體。古代西方因美女海倫的特洛伊之戰,東方也有商紂妲己亡國;孔子曾感嘆:“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因此能否抵御來自女人的誘惑,經受住美色的考驗,成為能否成為一個響當當的英雄好漢的標準。但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這種本能畢竟很難遮掩。既使天真粗魯,殺人不眨眼的黑旋風,其潛意識也難藏其機。李逵曾因賣唱女子吸引眾人注意打斷話頭而戳傷女娘額頭,也曾大罵宋江“殺了閻婆惜便是小樣,去東京養李師師,便是大樣”。但是他內心也未嘗不懷有自我隱私。第九十三回寫李逵酒醉入夢,夢見老夫妻將被解救的女兒許于己,李逵大罵而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李逵的這種夢是否是其渴望女性,壓抑性愛的真實潛意識流露,我們不得而知。這使我們不由想起第七十三回李逵解救劉太公女兒的情節。與夢中不同的是現實中并沒有李逵救美后被許諾以身報恩的情形,于是李逵在夢中沒有忘記表白自己的“清白”,這種本能和禁忌在李逵潛意識中有矛盾的交織。由對女色的禁忌進而發展到對男女性愛的厭惡與仇恨,這在梁山好漢的心理中是順理成章的。第七十三回寫李逵在四柳莊為狄太公女兒“除鬼”,后來發現是狄的女兒與情人王小二在幽會。李逵怒起,把一對情人頭砍下,“一上一下,恰似發擂的亂剁了一陣”。在這殘忍行為的背后,是嫉妒的憤怒,還是性本能的發泄,令人深思。這種因仇視而嗜殺的血腥場面在小說中屢次出現:宋江手刃閻婆惜,武松剖嫂祭兄,楊雄肢解潘巧云,盧俊義凌遲李氏,對愈是美貌的女子,愈是殘忍。
梁山好漢在懲罰“淫婦”的態度和手段上,表現出驚人的一致性,在這殺戳中有多少因性壓抑而對女性的仇恨,含著因殺人而帶來的性刺激與快感的滿足。周作人曾指出:“《水滸傳》中殺人的事情也不少,而寫殺潘金蓮殺潘巧云迎兒處都是特別細致殘忍,或有點欣賞的意思,在這里又顯出淫虐狂的痕跡來了……一夫多妻的東方古國,最容易有此變態,在文藝上都會顯示出來,上邊所說的只是最明顯的一例罷了。”(周作人《知堂乙酉文編·小說的回憶》)
施耐庵在《水滸傳》中描繪了梁山好漢的男性世界和市井女子的女性世界。女性只是其英雄的陪襯和羔羊。正如西蒙·波娃的指出:“有時,女性世界被用來和男人的宇宙相對照,但我必須再次強調,婦女從未構成一個和外界隔絕的獨立社會,她們是團體的一部分,被男性統治著,處于從屬的地位。”正如有學者指出:在施耐庵看來,女性要避免被男性仇恨的局面,只有走另一條路,即像顧大嫂,孫二娘那樣變成“母老虎”,拋棄女性特征,向男性靠攏,使自己男性化。這樣男女性對抗也許會消失,然女性作為女性化特征也蕩然無存,這對于女性來說是更大的悲衰。
《水滸傳》中女性悲劇形象的灰色人生具有極其深刻的社會心理因素。這些女性形象的悲劇色彩既是當時女性生存狀況的真實寫照,又是作者浸淫時代思想的真實表露。它對我們認識那個時代提供了藍本,具有深遠的思想文化意義。
責任編輯 俞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