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山刑案背后的故事

3月9日下午，云南保山金田拍賣事務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金田拍賣公司”）總經理水中文涉嫌偷稅罪、行賄罪案在保山市隆陽區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

這起看似普通的案件，背后卻隱藏著撲朔迷離的4起案件。隆陽區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李茜直言不諱地告訴記者：“按照保山市政法委的指示，我們要把這四起案件辦成‘鐵案’。”

李茜“有罪推定”的說法已經鎖定了這四起案件的最終判決結果，但同時也是一種危險的信號。

檢察官“被打”的三個版本

2006年4月10日晚上，隆陽區民政局局長安鴻云、金田拍賣公司總經理水中文來到升陽賓館一包間，酒后的安鴻云倒在沙發上很快睡著了。賓館的老板王權過來打招呼，提到隆陽區人民檢察院批捕科的檢察官張永寧當天下午在他的火鍋店里與人發生爭執，等張喊人來時，對方已經離開，便砸了火鍋店的一些器皿。水中文便說：“我與張永寧認識，我馬上給他打個電話叫他過來，大家當面溝通一下。”

幾分鐘后，張永寧一進門，王權就問下午怎么回事。“我就是砸了你的火鍋店，你有脾氣就喊人來打我嘛。”張永寧回答。雙方在爭執過程中，張一腳踢到王權的膝蓋。氣憤當頭的王權則順手抓起煙灰缸和啤酒瓶向張砸去。張的頭被砸破，流了很多血。

水中文在勸說中，被推倒在沙發上，壓著了熟睡中的安鴻云，這時安鴻云才被驚醒。在水、安的勸說下，王和張停止了打斗。張同時撥打了“110”報警。“110”巡警來后，張永寧對巡警說：“此事與安鴻云無關。”

然而，張永寧“被打”一事還有兩個不同的“官方”版本。

隆陽區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楊捷在接受采訪時稱，當晚，張永寧在升陽賓館查辦一起與王權有關的賭博案件，安鴻云、水中文則充當說客，在說情不成的情況下，王權就動手打人。

而后來保山市中院、昌寧縣人民法院對王權的有罪判決載明：“2006年4月10日21時許，被告人王權與水中文、安鴻云在王權經營的升陽賓館七樓KTV包房內閑聊。期間，水中文打電話邀約受害人張永寧到該包房內玩。后王權與張永寧在包房內發生爭執，王權遂用茶杯、啤酒瓶砸向張永寧的頭部及左肘部，致使張永寧頭部、左肘關節受傷。”

這兩個官方版本不但不能形成證據鏈，反而相互矛盾。

打人事件定性為“涉黑”之后

據一位知情者透露，張永寧“被打”的第二天，隆陽區人民檢察院向隆陽區委匯報稱：張永寧在查辦一起賭博案件時，被“涉黑”人員王權打傷，而作為民政局局長的安鴻云居然也在場。據稱，隆陽區委當天就召開了緊急會議，并作出了重要部署。

4月12日凌晨2點左右，隆陽區公安分局局長普興旺打電話給安鴻云，讓他到公安局有重要事情研究。

據安鴻云的父親安俊說，安鴻云到公安局以后就被直接帶到了刑警隊。當時，區委主要領導劉某和其他單位的主要領導也在場。劉某直接問安鴻云：“安鴻云，你把涉賭的問題交代一下。”安鴻云回答：“我在哪里涉賭，有什么證據？我從來沒有賭博過呀！”劉某又改口道：“不是涉賭，是涉黑的問題。”

“我涉什么黑呀？領導，說話要有證據。”

劉某又問：“你不涉黑，為什么成天與那些壞人一起混？”

“我怎么知道他就是壞人？”安鴻云用這句話頂撞了劉某之后，劉則說：“我不跟你說，你跟公安局說去。”

劉某丟下這句話之后，安鴻云則被刑警帶到一個房間，單獨接受訊問，其間，刑警隊的警察這樣開導他：我們已經查實王權、水中文等人涉黑，你把王權、水中文怎么阻擾張永寧執行公務，又是怎樣設圈套毆打他的過程陳述一下就沒事了，在這起事件中，你只是作為一個證人身份。安鴻云便把他所知道當天的實際情況進行了全面、客觀的陳述。

4月12日早晨，隆陽區委組織部到民政局宣布了“停止安鴻云民政局局長職務”的決定。12日下午17時許多，安鴻云才被“釋放”回家。

4月19日晚23點，安鴻云接到保山公安分局戒毒所的通知，稱有人舉報他吸毒，讓他到戒毒所進行尿檢。其尿檢結果為“陰性”反映，表明不存在吸毒問題。

4月22日下午17時許，隆陽區人民檢察院三名檢察官再次將安鴻云從家中帶走，以后安鴻云就再也沒能回家。據附近的一些目擊群眾介紹，安鴻云被帶走大約40分鐘之后，50名全副武裝的警察將安家團團包圍，對他家進行了搜查，后經證實，此次搜查未查到任何安鴻云有罪的證據。5月7日，安鴻云被宣布正式逮捕。

據記者調查，此前的4月12日凌晨，安鴻云在接受公安局訊問的同時，王權因“涉嫌故意傷害”被刑事拘留，水中文也被隆陽區公安分局關押，理由是“強制戒毒”。水中文在被“強制戒毒”期間，5月14又因“涉嫌偷稅罪”被刑事拘留，6月20日被逮捕。

雖然隆陽區人民檢察的檢察長楊捷聲稱“王權、水中文”等人“涉黑”、“安鴻云是他們的保護傘”，但后來三人被起訴的罪名中卻沒有涉黑因素。

“涉黑”人員的非“涉黑”罪名

2006年11月30日，昌寧縣人民檢察院以王權涉嫌窩藏罪、賭博罪、傷害罪向昌寧縣人民法院提起了公訴。

窩藏罪：2001年，王權到緬甸原始森林某林區從事管理工作，認出了曾在保山市隆陽區殺死過人的4名嫌疑犯（在林區打工，后伏法）。由于該林區處于無政府的真空地帶，既無緬甸政府的警察，也無中國警察進入，所以王權沒有向有關方面檢此4人的行蹤。

賭博罪：2004年10月16日，保山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對電腦城進行查封，對現場利用電子游戲以記分的形式進行賭博的王權等18人進行了治安處罰。昌寧縣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顯示：2006年11月30日，當昌寧縣人民檢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訴的前十天，也就是11月20日，保山市公安局撤銷了2004年10月16日對王權的治安處罰，以“賭博罪”名義再次提起公訴。

傷害罪：即王權致傷檢察官張永寧。

2006年12月26日，昌寧縣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三罪并罰，判處王權有期徒刑十年零六個月，并處罰金5萬元。

王權上訴到保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07年2月12日，保山中院作出終審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水中文在“強制戒毒”期間的2006年5月14日，因涉嫌偷稅罪和行賄罪被保山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6月20日保山市檢察院批準對其執行了逮捕。于今年3月9日下午，在隆陽區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目前尚未做出判決。

“濫用職權”和“受賄”

在安鴻云涉黑、涉賭、吸毒等罪名都不成立的情況下，隆陽區人民檢察院改以“涉嫌濫用職權罪”對其進行了逮捕。

隆陽區人民檢察院指控：2004年5月至2005年11月期間，安鴻云利用擔任隆陽區永昌鎮鎮長并主持鎮黨委、政府工作的職務便利，在拍賣該鎮上巷街57號處房地產時，未經領導班子集體討論，擅自決定“超出拍賣底價的價款部分，拍賣人按照40%提取”；在拍賣永昌鎮下屬的保山市第一建筑公司委托的房地產權時，明知委托合同未約定支付傭金，擅自決定用鎮政府的23.706萬元企業發展基金支付給了拍賣人。

根據相關書證顯示，在拍賣上巷街57號處房地產前夕，永昌鎮政府與保山市建設銀行下屬的一家評估機構約定，拍賣公司所得傭金由兩部分組成，一是拍賣總價的3.5%，二是超出底價部分按40%提取。最后成交價為261萬元，比拍賣底價（160萬元）超出了100萬元。最后，永昌鎮政府實際只按160萬元的3.5%和100萬元的40%給拍賣公司支付了傭金（記者注：按約定，100萬中也應該支付3.5%）。

在拍賣保山市第一建筑公司委托的房地產權時，拍賣合同中的確未約定支付多少傭金，但《拍賣法》第56條規定：……傭金比例未作約定的，拍賣成交的，拍賣人可以向委托人、買受人各收取不超過拍賣成交價5%的傭金。拍賣人收取的23.706萬元傭金是成交價790.2萬元的3%。同時，對兩處房地產的拍賣均由區國資部門批準。

根據訊問筆錄顯示，2006年4月22日，安鴻云正被羈押期間，檢察院的人問他“與水中文有無經濟往來”，安鴻云當時說在其女兒患病期間，水中文曾借給了他5萬元錢，當時他的同學尹東波和朋友葉少杰在場，安鴻云收下錢說了句“我回來后賠（記者注：‘賠’保山土話，‘還’的意思）給你。”

這5萬元最終成了安鴻云“受賄罪”的證據。

證人在檢察院審訊室“翻供”

2007年1月8日，該院公開開庭審理了安鴻云濫用職權罪、受賄罪一案。

據一些旁聽群眾和安鴻云的辯護律師介紹，旁聽席上的副檢察長李茜讓法警轉遞給了公訴人一張紙條。公訴人接紙條后即舉手報告審判長：本案的關鍵證人全部翻供，建議法庭休庭延期審理。審判長與審判員合議后，當即宣布休庭。

1月11日至17日，為安鴻云作證的六位證人相繼被隆陽區檢察院的人強制帶走。記者見到其中的三位證人：張文翰、尹東波、葉少杰。

張文翰在1月8日的庭審為安鴻云作證后的1月11日下午16點30分，從單位被檢察院的人帶走。后來，張文翰被判處了緩刑，保住了公職。3月8日下午，記者在隆陽區永昌辦事處見到了張文翰，安鴻云任永昌鎮鎮長期間，他是永昌鎮的黨委秘書，鎮政府的一些重大舉措他均清楚。他正要向記者介紹有關情況，突然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接完電話之后，張說：“現在有急事不能接受采訪，晚上再聯系。”晚上21時許，當記者撥通了張文翰的手機，他卻說：“不方便接受采訪，希望你們理解。”

尹東波在接受采訪的時候向記者介紹，1月11日上午他被帶到檢察院以后就被關在了審訊室，由兩名協警看守。直到下午16時許，檢察院的人才開始對他詢問，尹東波介紹了當時水中文給安鴻云錢的情況，尹東波說，就這么一個過程，他被幾名檢察官輪番詢問，一直到次日凌晨零時許。

葉少杰一談到被帶走的情景時，聲音一下就哽咽了。葉少杰說，1月17日晚23點左右，他被檢察院的人用手銬銬走，一到檢察院，幾個法警就開始用拳頭打他，眼鏡都被打掉。一位法警罵道：“你明知道安鴻云的案子有政治色彩，還要在里面摻合，你的問題很多，我們要立案偵察你”。

第二天（1月18日），葉少杰被送到強制戒毒所進行了尿檢，其結果呈陽性，公安機關由此認定其“吸毒”，并作出了強制戒毒一年的行政處罰。

葉少杰被關押在強制戒毒所期間，檢察院的人曾經來“看望”過他，并告訴他：水中文送錢的時候，你并不在場，雖然你以前做了偽證，稱自己在場，我們也就不追究你的偽證罪了，等安鴻云的案子開庭以后，我們就放你出去。

3月4日，當葉少杰向檢察院寫了一份“不作偽證”、“不干預司法公正”的《保證書》以后，才被釋放。

記者沒能采訪到其他三位曾經被檢察機關強行帶走的證人，也不知道他們怎樣在檢察院“重新”作證的。總之，大部分證人在被檢察院帶走后都翻供了。

“保山法律”的彈性和空間

2007年1月23日，隆陽區人民法院再次開庭審理安鴻云濫用職權、受賄一案。

在庭審中，公訴人出示大量“新”的證據，證據顯示張文翰改變了以前的口供，稱：為拍賣公司提取40%傭金的問題未經集體研究，事后安鴻云指使張文翰篡改了會議記錄，加入“為拍賣公司提取40%傭金”；關于“受賄罪”，葉少杰“翻供”，這標志著“安鴻云當時拿錢后稱要還水中文”的說法少了一個關鍵的證人。

關于“受賄罪”的問題，辯方當庭出示了一份關鍵的證據，當2004年7月29日水中文借給安鴻云5萬元以后，2005年3月21日，安鴻云的妻子楊麗云又借給了水中文50萬元，至今未還。同時，出示了50萬的來源系楊麗云用自家和父親的房產證在保山工商銀行抵押來的貸款。

但法庭駁回了辯護人的一切辯護意見，支持了控方的意見。2007年2月12日法院一審判決：安鴻云犯濫用職權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6年。

安鴻云不服一審判決，已經上訴到保山市中級人民法院。

關于濫用職權罪的問題，安鴻云的辯護律師在上訴過程中又發現了一份非常關鍵的證據：隆陽區審計局的兩份《審計決定書》，其中有這樣的結論——“經審計，在永昌鎮政府提供的《會議記錄》中，未發現安鴻云同志擔任鎮長期間有違反民主決策程序的個人決策行為。”

關于安鴻云、王權、水中文、張文翰是否涉罪的問題，或許只是簡單的個案，但透過這些個案，我們看到很多不合常理的現象。隆陽區人民檢察院的檢察長楊捷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當初我們都想‘保’安鴻云，準備給他判個緩刑保住公職算了，但他搞了那些證人出來為他作偽證，所以我們必須要治他的罪。”難道，保山市法律有這樣的彈性和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