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冬。
北風怒號,鵝毛般的大雪鋪天蓋地,到了傍晚,地上的積雪已及膝深。
渡口旁的龍王廟平日里少見人煙,今天卻分外擁擠,雪實在太大,過往的客人耽誤了行程,不得不在這里躲避風雪。
有人在廟堂之中尋得柴火,就地生了一堆火。門外寒風夾雪,從門縫中擠進來,吹得火堆忽明忽暗。
眾人圍在火堆旁,或坐或躺,聽門外風聲呼呼,一時間也沒睡意。
幾個漢子耐不住寂寞,嘮起嗑來。一個商人打扮的漢子問一個瘦臉漢子道:“兄弟你這是要往哪里去?”瘦臉漢子道:“不瞞老哥,我在這里實在混不下去了,自打日本人來了之后,這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我這正準備下關東呢,看看能不能找條活路。”商人道:“日本人到過你們村?”瘦臉漢子憤憤道:“日本人他媽的簡直就是禽獸,在我們村糟蹋大閨女,還殺了十來條人命呢。”一個矮個子“噓”了一聲,“說話小聲點,別有密探。”瘦臉漢子道:“小心個屁,我看咱中國人就是太小心了,小日本才敢在咱頭上拉屎。要是咱中國人個個都像周長安那樣,早把鬼子趕出中國了。”商人問:“周長安,周長安是誰?”瘦臉漢子斜眼瞅了他一下,“這位老哥,你是遠路來的吧?周長安你都沒聽說過?”商人道:“是啊,我是遠路來的,哎,兄弟,你給我說說周長安。”他招手喊過一個隨從,“把我的酒拿來,給這位爺倒上。”
瘦臉漢子幾杯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這周長安是咱們這里抗日義勇軍的頭,雙手使槍,百發百中,幾年來,殺的鬼子數不勝數。可惜啊,可惜,就在前幾天,他進城給傷員買藥,被鬼子抓住了,那可真是一條好漢子,罵了鬼子三天三夜,鬼子實在沒轍,就把他殺了。尸首掛在城樓上好幾天,唉,可憐啊。”
眾人都圍了上來,聚精會神地聽瘦臉漢子說話。商人道:旦旦地保證,天明就趕來會合,一起出城。我聽了,雖然覺得不妥,但也不好再說什么,就服侍他早點歇著了,到了下半夜,突然有狗叫,長安從睡夢中驚醒,連道,壞了,出叛徒了。他一把把我推到炕上的地道中,讓我好好待著別動。
“鬼子圍上來了,是鬼子讓你先進的屋,對嗎?我雖然從沒有見過你,可是你那晚上的聲音我一輩子也忘不掉,今天你一開口,我就知道是你了。”
“你進屋之后,給長安跪下了,你說隊長,我實在沒法子,他們把我老母親抓住了,事到如今,你就降了吧,這些年,咱吃了多少苦,圖個啥啊?長安一聽就火了,他說,趙得勝,你為了老母親,出賣我,也不打緊,但是我周長安手下的百十號弟兄絕不能讓你禍害了,說著,他就沖你開了一槍,你在地上一滾,是打在肩上了吧?鬼子聽到槍響,也開始打槍了,你趁機沒命般連滾帶爬地躥出了屋子。”
“長安打完了槍里的最后一顆子彈,操起一把椅子把一個沖進來的鬼子的頭砸得稀爛,我在地道里聽著外面發生的一切,心里像刀絞一般:可是我不能出來,我要留著這條命給隊伍報信,我要死了,就沒人知道你是叛徒了。”
“鬼子光顧著抓長安,沒有仔細搜查,我等外面平靜了,就從地道里鉆了出來,你找部隊,我也找部隊,總之我記住長安的話,不能讓你把百十號人禍害了。”
“不要信這個婊子的,她才是叛徒!”高個漢子像困獸般歇斯底里地叫道。
小桃紅攏了一下頭發,道:“你叫趙得勝,那天長安叫過你的名字,我記下了,還有個事情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的老母親得知你叛變的消息,已經在鬼子的憲兵司令部吞金自盡了,”
“啊?”趙得勝聽了,宛如晴天霹靂,他連連搖頭,“不會的,不會的,他們答應我好好對待我母親的,你騙我,你騙我,你這個臭婊子!”
商人模樣的漢子怒吼一聲:“夠了,趙得勝。”他用槍口猛地抵住了趙得勝的腦袋,“你這個叛徒,敗類!”
“我是上級派來的,我們知道了有叛徒,就及早轉移了隊伍,長安的行蹤只有你和小桃紅知道,我一直不能肯定叛徒究竟是誰,一直在尋找你們倆,天可憐見,今天,終于真相大白了。趙得勝,你的死期到了!我要殺你為周大哥報仇雪恨!”
趙得勝體似篩糠,如中雷擊,半天才緩過神來,他抬起眼皮,神色恍惚地問小桃紅:“你剛才說什么,我娘她自盡了?”小桃紅點點頭,“是,你娘她被日本人抓住之后,一直罵聲不絕,她可比你有骨氣得多了,后來鬼子就告訴了她你已經叛變的消息,你娘她……”
趙得勝臉上的神情稀奇古怪,似哭非笑,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叫聲,如鷹哭,如狼嗥,眾人聽了不禁毛骨悚然,他大叫:“天哪.我究竟做了些什么?”然后死命抓住商人手里的短槍,把槍管塞進了自己的嘴里,猛然扣響了扳機,只聽一聲槍響,血就從那個地方一下子噴射出來……
眾人望著他的尸體,一言不發。
龕上,龍王已顯破敗的塑像正襟危坐-
門外北風怒號,霜雪如刀。
火苗忽明忽暗,映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不知是喜是悲。
責任編輯 張 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