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世俗的伊拉克的終結,和一個宗教化的伊拉克的強化;還將是一個統一的伊拉克的終結,和一個分裂的伊拉克的強化。
經過長達近一年多的審判,備受關注的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犯罪案終于塵埃落定,伊拉克高等法庭于11月5日裁定薩達姆違反人權罪,被判絞刑。此一宣判無疑表明,薩達姆時代在伊拉克已告徹底終結,伊拉克人正在迎來一個不受薩達姆影響的新時代。然而,這一時代對伊拉克人來說,又未必充滿樂觀和希望。
薩達姆和7名同案被告被控在1982年逃過杜賈爾村的暗殺圖謀后,對當地村民采取報復行動,共殺害了148人。如果事情確定屬實,不對事件的負責任者,予以嚴正的聲討和刑究,不僅在道德上難容天理,也在法律上有欠正義。從這個角度來看,薩達姆的受審與被判絞刑,是對人類某些基本價值的捍衛,它讓世人明白在現代政治與文化中,到底需要恪守什么樣的倫理道德和法律上的底限。
然而,就伊拉克國家命運乃至整個伊拉克所屬的中東地區來說,薩達姆于三年前的被捕和現在的被定罪,又并非世界從此少了一位暴君這么簡單。世界往往不是按照理想主義者和道德主義者的愿望行事,在我們對伊拉克前統治者的罪惡深惡痛絕的同時,又要清醒意識到的是,伊拉克作為一個國家有其自身的存在和生長邏輯,這一邏輯內含了另外的道德要求與法律正義。如果我們不能以現實主義的態度,對這個國家長期以來的一些事態作出符合歷史規定性的解讀,而一味要以某些“人類普遍價值”的名義來對諸多人與事進行審視,結局很可能與我們的愿望背道而馳。
非常不幸,今天的伊拉克,正面臨著這種經驗事實與道德愿望、歷史主義與倫理主義的不可調和。一個暴君的被掀倒,至少從目前來看,沒有減輕這個世界的暴戾性,相反,沖突與暴力還在變本加厲。而一個暴君的罪與罰終有定論,還將使伊拉克及與之相關的整個中東世界,面臨更為復雜的情勢和難以預測的危險。
在宣判之后,如果薩達姆在一個月后果真被執行死刑,從肉體上被消滅,這將是一個世俗的伊拉克的終結,和一個宗教化的伊拉克的強化。在伊拉克戰爭發生及前薩達姆政府被推翻以來,人們已經清楚不過地看到,宗教在伊拉克人的日常生活,包括政治生活中的作用正在顯著增強。然而,由于伊拉克國內師出同門的兩大教派——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一直嚴重對立,而且即使同宗的教派,也分出多門多派并且情感與利益要求各有分別,宗教全面介入國家生活,給伊拉克所帶來的,直到今日還不是穩定而是混亂。尤其是外來勢力又介入了伊拉克內部的宗教紛爭的情況下,這種混亂更給伊拉克增添了無序和動蕩,使眾多伊拉克人蒙受了肉體傷害與精神折磨。
我們需要放寬歷史的視界,來對伊拉克的現今及之前予以觀察考量。近代以來,包括歐洲和美國在內的世界眾多地方,大多經歷了從以往的神的國度,到現代的世俗民族國家的轉換,在這種轉換過程中,世俗政權的建立,總是充滿沖突甚至血腥。而自20世紀40年代末以來,中東地區以阿拉伯社會復興黨為主要組織力量,也嘗試在這一地區推進世俗性的民族國家的建設。可惜的是,這一運動在后來因各種因素的作用而逐漸凋零,而在社會復興黨當政的伊拉克,則因為其暴力性而又屢屢受人詬病。
一個尊重宗教的影響與價值、但又在向世俗化邁進的國家,總比以宗教統轄一切的國家更容易讓人接受。在世俗權力的象征符號——薩達姆及其社會復興黨——淡出歷史后,伊拉克也還原到了社會復興黨革命前的狀態。割裂性的教派力量,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日益活躍,還將是一個統一的伊拉克的終結,和一個分裂的伊拉克的強化。隨著超越宗教的國家統一力量——伊拉克社會復興黨——的消亡,伊拉克因為宗教分裂而帶來國家分裂的可能性,已不再是理論推演而是現實問題。而庫爾德人對伊拉克前政權的積怨所導致的獨立意愿,又使這種分裂圖景,更為現實。
當象征伊拉克國家統一的前世俗意識形態、制度乃至其領導者,日益消遁于伊拉克國家生活時,沒有理由認為因為國家符號系統的混亂而帶來的政治與社會混亂,會短期內在伊拉克消失,相反,伊拉克與中東的形勢會更加不容樂觀。這當然是伊拉克——也是整個中東世界深以為憾的歷史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