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蔚藍色的

那一夜，我躺下得很晚，并一直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所以，當凌晨3時大地突然搖晃時，我似乎未經意識的復蘇就驚駭地跳了起來，本能地求生。類似雷聲和空氣油桶滾動的聲音轟鳴著，慘白的地光爍爍，照亮了小屋的泥皮墻。腳下的床顛簸著，猶似狂風巨浪中的一只小舢板。由于身體失去了重心，我的逃竄失敗了。僅僅幾秒鐘的踉蹌，墻壁就雪崩似的坍塌下來，把我緊緊掩埋于磚石瓦礫之中。也許就像一滴松脂落在一只小昆蟲身上，或魚化石形成的那種境況。

我被埋沒時是一種跳躍的姿勢。一只胳膊前舉，一條腿屈起。那是夏天，掛著蚊帳。所以，實質上，我是被包裹在“網”中。貧困和簡陋也是一種幸運。那時，我住的所謂小屋，僅僅是兩堵山墻間的一米多寬的狹窄縫隙。我用劈柴棍子做檁，秫秸做笆，再上層笆泥、抹層沙灰——這是一種超輕型的屋頂。正是這種貧困和簡陋佑護了我，木棒和秫秸覆蓋住我的頭頂，把噬血的石頭隔離開來。

等大地的劇烈痙攣中止，我已明白了這世界發生了什么事情：地震、房倒屋塌， 我被埋在了廢墟中；但我還活著、思維者；并且我還聽到了地面上有人跑動，和一孩子寂寥的喊叫聲。這就是說：生命還存在。

我開始掙扎，試圖拱開壓在頭頂上的東西，但我的身子四肢都不能動，被卡的死死的。周圍的磚石更是固若金湯。幾次失敗后，我泄氣了。我情不自禁的想到了死亡并開始考慮死亡的問題。

我反復問自己：生命就這樣完結了嗎！

沒有恐懼，有的只是沁入骨髓的遺憾。我還年輕，覺得很可惜，我還沒活夠。很無奈，像是一件什么東西不可換回的摔碎了似的。開始回想，想自己經歷過的事。一幅幅圖畫或場景蒙太奇一樣疊加起來、閃過。薄薄的、靜態的很清晰的畫面。依次飄來飄去。“真的就這樣完結了嗎？”在意識的底部，還在問，一遍又一遍。仿佛期待著能有一個否定的回答。面對絕境，人是多么的眷戀人生啊。想生存，想生活下去。不是哀求，只是想，冷靜的向往，懷著浸透遺憾的疑問，懷著浸透遺憾的無奈。

首先喪失的是時間感，在一個凝滯的世界，時間也凝止了，不存在了。接著是意識的彌散，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忘掉自己的邊界，不再想著自己的肢體、頭腦和心靈。好像自己正在漸漸溶解，在漸漸向周圍的石頭中滲透，在漸漸與無機世界摻合。而且似乎感官休憩了，沒有痛覺，意識和感覺統一起來。意識就是一切，意識是一種單獨的存在。它在漸漸解放，彌漫、擴大、飄揚……

最后，一定是在生命絕望的極限處，在視覺性的意識空間，出現了一片極為柔和、靜謐、縹緲的蔚藍色。一種淡藍，很均勻，有些小點點，很渾厚，猶如我看慣了的機械圖紙底色上的那種蔚藍。這種蔚藍，給人一種要向它皈依的坦平、和悅的心境。這種蔚藍，無邊無際意味著無限和寂滅。

我想：那一定是死亡的顏色吧。

我似乎知道，我已經滑過一種境地的邊緣了。

當然，得感謝上帝，感謝他為我設計的命運。一定是出于對我的憐憫，它又把我從生命的終極拉了回來。當然，也得感謝死神，一定是出于對我的憐憫：它拒絕接納我。

我聽到了地面上，大叔大嬸在喊我的名字，我一下子就從那種吞噬我的蔚藍色中掙脫出來。又有了希望，于是我喊叫、掙扎。

我得救了。

回到地面，回到現實世界，瞅著黯淡晨光中的一片廢墟，瞅著細雨霏霏的灰色天空，瓦礫堆中的那片蔚藍頓時消散了。

后來，當外地的朋友詢問起我在大地震時個人的情況時，我只想到對他們說：“我是出土文物。”

1987年夏天，中央電臺的一位高級編輯突然來唐采訪。她說，她負責制作與加拿大一家電臺進行交換的有關唐山大地震的節目，要我談談當時的情況和感受。在市臺的錄音室里，她巧妙地喚醒了我埋在地下時的感覺和意識，我對她說：

“‘死亡’是蔚藍色的……”

死亡，是個不會有主述材料的話題。如果一個人真的死了，那他（她）就再也無法講述他（她）對死亡的感受和體驗了。因此，當科學還不能通過儀器直接記錄和再現意識、心靈和靈魂的活動時，人在生死轉化的那一瞬間的感覺和心理狀況就永遠是個謎。據說，國外一些專門研究死亡的學者，采訪過許多從死亡線上回來的人，記錄了他們的回憶，并編成了一本書。我沒見過這本書，不知道他們所感受到的死亡是什么顏色。

但殘酷的唐山大地震，卻給了我這樣一次無限的接近死亡、又終究沒有越過界限，并最后攜帶著生命返回人世的經驗。這經驗告訴我：“死亡\"是蔚藍色的。

不知個人感受是否也多少意味著人的感受。不知是否確如哲人所說：一般存在于個別之中。如若那樣，我的個人體驗也多少具有一些普遍性吧。

不過，坦白說，我是經不住這樣的詰問的：請問，你怎能判定你當時的感覺是臨近死亡的感覺呢？你怎能斷定意識的進一步弱化或消失的一瞬不會改變感覺的顏色呢？因此，我承認，我對“死亡”顏色的感覺是純個體性，和個體主觀性的。

但這絲毫也不會減少我的這一感覺的新奇。這可以被詰問，卻無法被否定。應該把它記錄下來。它具有不容置疑的文獻性和權威性。因為，我是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因為我在瓦礫中等死時，確實“看”到了那種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