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小的時候,聽過一個廣播劇,叫《長牙齒的土地》。記得當時十分不解,土地哪來的牙齒,怎么沒見它咬什么東西呢?時隔二十多年,再次回望前塵,才于往事中了悟,那片生我養我的故土的確長著牙齒,時常在歲月深處嚙咬著我的心,讓我于疼痛中淚水伴著微笑。
剛剛蹣跚學步時,不知跌倒過多少次,有一次摔得最重,膝蓋出了血。當時哭了好久,那是大地給我的第一道傷痕,就像慈祥的母親第一次打自己的孩子,嚴厲中帶著疼愛,冷漠中帶著關懷。
4歲那年從院墻上跳下來,摔斷了胳膊。去城里的醫院接骨,快要愈合的時候,才發現骨頭沒有對正,于是拉斷重接,那份巨大的疼痛是生平所僅見。那以后的許多年,每逢天氣將要有變化,胳膊都會酸酸地痛,比天氣預報都要準確,現在想來,那是大地傷我最重的一次了。
回想起生活在農村的那些歲月,鄉親們每日在田里勞作,黑黑的土地吸吮了他們太多的汗水和淚水啊!可是土地也在回報著他們,無論豐年還是荒年,總是給人們一個希望、一個寄托。人們離不開那片土地,在土地的懷抱里,農民就是母親身邊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有一個晚上,爸爸騎著自行車從外村的叔叔家回來,掉進了村口一眼廢井里。那井很深,所幸井底是淤泥,所以爸爸沒有摔傷骨頭,只是擦傷了多處。記得爸爸事后曾笑著告訴我們,當時就像掉進了一張大嘴里,有一種被吞噬的感覺。那該是大地的嘴了,它輕輕地把爸爸含了一下。
那時的秋天,我們常去大地上刨豆榨,就是黃豆秧收割后剩下的連根的部分。豆榨是燒爐子用的,那時學校冬天都用火爐取暖,每個學生都要交幾筐豆榨。于是放學后我們便結伴去田地里挖豆榨。那豆榨整齊地排列著,帶著鐮刀割過后的尖尖的頂端,像大地一排排的牙齒。有一次,一個同伴真的被這牙齒咬傷了。當時尖尖的豆榨刺進了他的腳心,他疼得“哇哇”大叫。有時我想,我們給土地拔牙,難怪它要發怒咬我們了!
村外有一條河,清清亮亮的,在夏天,我們常去河里游泳。雖然家里一再告誡不要去河里玩,可是那份清涼的誘惑擋也擋不住。有一天我在河里游泳,游著游著便到了水深的地方。仗著水性好,便想探一探那里究竟有多深。于是立著身子沉下去,腳接觸到水底的時候用力一蹬,想浮上來,可隨即從腳底傳來尖銳的痛。心中一慌,便灌進去幾口水。便拼命撲騰,總算浮上了水面,用力向岸邊游去。上岸一看,腳底有一道很深的傷口,是水底的石頭劃破的。現在一想,那可能就是大地的牙齒吧,而盈盈的河水,就是它柔柔的唇。
從那以后,我再不敢一個人到水深的地方去。大地是愛我的,用牙齒給了我小小的懲戒,讓我遠離了危險。
那年夏天和姥爺去野外開荒,劃好了一塊地方,便開始泛土。刨著刨著,姥爺忽然“咦”了一聲,竟從土中刨出一個人的頭骨來。當時并沒有覺得害怕,姥爺說這里可能以前是墳地。然后他便開始在那兒挖起來,不一會兒,一副人的骨骼便完整地被挖了出來。當時也曾想過,人埋下去時是血肉豐滿的,許多年過去,怎么就只剩下一副枯骨了呢?姥爺在別處挖了個坑,把那副枯骨重新入土為安。多年以后,回想那副枯骨,才覺得一定是土地用它無形的牙齒,把那些肉一口一口吞噬掉,直到剩下一堆白骨。忽然覺得這樣也未嘗不好,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吃了土地一輩子,到頭來能奉獻給土地的,也只有這一個肉體了。能讓自己成為土地的一部分,應該是最好的歸宿吧!
故土難離啊,雖然遠在千里之外,卻無時不在思念著那里的一切。我不知道許多年以后這片土地會不會蒼老,蒼老得掉光了牙齒,可是如果自己百年以后能長眠在故土的懷抱之中,那該是最幸福的去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