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一．S1mOne的神話

“她”是維納斯的化身，是從潘多拉魔盒中蹦出的精靈。“她”的一顰一笑之中蕩漾著蠱惑眾心的駭人力量，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迷人銷魂的神奇氣息。“她”的名字就是成功的象征“她”對導演十二分地信任，從不挑剔劇本與搭檔；“她”對錢無所欲求，永遠沒有私生活，也就不需要經紀公司、私人保鏢了；所有的特技動作“她”都可以親自出馬，絕對不用替身。“她”就是被人們親切呼為西蒙妮(S1mOne)的神奇尤物，從無到有，不可摧毀。

特倫斯基和西蒙妮的關系，是創造者與被創造者之間的關系。但隨著劇情的開展、推移，這種最原初的關系逐漸發生了戲劇性，根本性的轉變。在西蒙妮被創造出來之時，“她”僅僅是一個幫助他擺脫困境、實現夢想的虛擬工具，他可以十分輕松地操縱電腦，隨心所欲地更改、完善“她”的相貌、表情，這時他是強大而優越的，充滿了造物主的自豪與喜悅然而當西蒙妮成為媒體和公眾追捧的焦點之時，特倫斯基便不由其自主地漸漸隱匿在西蒙妮的耀眼光環里，成了傳媒、大眾與西蒙妮對話的傳聲筒，這似乎是他存在的唯一價值-世界在此刻顛倒、瘋狂、也就是說，成名后的西蒙妮，不再單純是一個冷冰冰的虛擬科技成果，而是可以輕易搶走特倫斯基人氣的叛徒。為了為自己的人生價值找回公道，不至于白白浪費自己的藝術天賦，特倫斯基試圖通過將西蒙妮改造成一個言談祖鄙，吸煙、放蕩的壞女孩，以此來敗壞“她”的名聲，毀壞她在眾人眼中的純真形象。但出乎特倫斯基意料的是，被西蒙妮著迷得神魂顛倒的人們愈加狂熱地拜倒在西蒙妮的石榴裙下。影片中西蒙妮的巡回演唱會的非同凡響的火爆場面其實就在向特倫斯基高調地宣布：西蒙妮勝利了。面對這種匪夷所思的局面，特倫斯基試圖將“她”徹底摧毀。然而力量的懸殊必定造成地位的不平等。片中有一個意味深長的細節鏡頭：西蒙妮的巨幅照片占據了整個畫面，照片下的特倫斯基形單影只地行走。在無與倫比的西蒙妮面前，特倫斯基顯得多么的弱小黯淡!他不得不在西蒙妮強大威力的壓迫之下身心俱疲的活著。片中的導演本想讓“她”永遠活躍在虛擬世界里，可是導演的導演是全權決定人，“黑色幽默”一下也不妨：特倫斯基有心栽花并且修得正果，無心插柳卻又引發了一系列的誤打誤撞，最終他只得無可奈何地感嘆一聲：西蒙妮一世的美麗與輝煌就這樣神奇地被成就了!造物主竟成自己所造之物掌中的玩偶，以致到后來自己都無法控制和消滅偶像，可見這個世界多么瘋狂和荒誕啊、

而那些狂熱地追逐西蒙妮的人們，他們又何嘗不深受奴役與欺騙呢?他們儼然已是視覺時代的獵物，為畫面上那不食人間煙火的西蒙妮深深吸引，心滿意足地享受著視覺盛宴，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以致拿捏不準自己的夢想在何處，對于他們來說，未來還是個未知數。周杰倫就唱著：“在人海中盲目跟從別人的夢／全面放縱／恨沒有用療傷止痛／不再感動／沒有夢／痛不知輕重／淚水鮮紅全面放縱”。也許，對于視覺化時代的人們來說，夢想與現實已無法分開。比方說同樣一個西蒙妮，“她”的風姿綽約既可以出現在紐約繁華街頭的巨大顯示屏上，可以閃現在古老神秘的埃及金字塔之龐大身軀上，也可以向太空傳送宇宙信號，使天外來客也有幸一睹西蒙妮的迷人風采，時空在此時此刻交融，不分彼此。距離的感覺逐漸隱退、消失。

這種距離感的消失，是由影視技術的可無限復制性導致的。不論是一滴水珠、一輪漣漪，還是浩瀚大海，只要有影視技術，這一切都可以形在眼前，逼真到仿佛伸手可觸；現代的影視技術可以將廣袤無垠宇宙奧秘、遠古人的生活場景、地球異端的風土人情、現實生活的即時動態，快捷、直觀地投射到人們眼前的視屏上。雖然說距離能夠產生美，可是假若一個人被影視消融在了沒有時空概念可言的世界中，他怎么能夠輕易地獲得獨特的審美觀照能力呢?更嚴重的是，人將失去某種想象的能力，沒有了自己的自主感受與觀察視角。

正如巴拉茲說：“……雖然我們是坐在花了票價的席位上，但我們并不是從那里去看羅密歐和朱麗葉，而是用羅密歐的眼睛去看朱麗葉的陽臺，并用朱麗葉的眼睛去俯視羅密歐的，我們的眼睛跟劇中人物的眼睛合而為一了、我們完全用他們的眼睛去看世界，我們沒有自己的視角。”沒有了自己的體悟與視角，就意味著我們沉溺到影視引發的夢幻般的感官世界中去了：我們就這樣地被集體無意識地催眠了。麥克盧漢在1977年便有言：“電視屏幕把能量傾瀉在你的身上，使你的眼睛癱瘓。不是你看著它，而是它看著你，”這樣，當億萬觀眾通過視覺媒體來欣賞同樣一部作品時，他們的感官認識獲得了驚人的同一性。在進行紙質媒體閱讀時，“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而視覺化閱讀的效果，卻與之形成了鮮明對比。我們不得不說“不管有多少個讀者，哈姆雷特只有一個”。我們珍貴而廣闊的想象力在與視覺媒體接觸的那一瞬間便消失殆盡了，我們所能夠做的便是誠惶誠恐地接納畫面與影像帶來的沖擊與灌輸。語言、思考、對話可以暫時棄置一邊。我們毋須再花費更多的時光深刻體悟、咀嚼生活的滋味，不用再窺探作品中所蘊含的巨大歷史背景與力量。因為深度的延時體味的必要時間在視聽變幻中轉瞬即逝。然而我們是否能夠意識到，我們真正需要尋找的文學藝術價值在無限的復制與傳輸過程中消磨、風化、無法涅磐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現代人類的悲哀與無奈!

二．機器與生命的較量

好菜塢充分利用高科技手段和資金優勢制造了西蒙妮這樣一個“絕代佳人”，使如此龐大數量的人為“她”著迷，為“她”而瘋狂-但是如果人們所關注的僅僅在于西蒙妮的天使般外表，局限于贊嘆技術的高超而忘卻去挖掘這部電影的內在價值、社會意義的話，那么人們在看過一部電影之后又會有多少提升呢?對生命意識會有更深刻的理解與感悟嗎?是否會對虛擬世界之外的苦難于不幸有切膚之痛?《西蒙妮》給我的一個啟迪便是：科學的力量可以使脆弱的藝術變得更加璀璨、堅固，但是如果任憑科技肆虐侵蝕藝術的領域的話，那么文學藝術將無法獨立生存，更毋用說有大發展了。

麥克盧漢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有一句名言：“電子媒介是人的身體延伸”，以此來預言后現代社會的形態，但是冷冰冰的復制機械永遠無法取代人類語言與思維，因為語言這是我們區別于其他動物的最基本特征，是我們存在的根基。

老子在《道德經》開篇就提及語言：“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合，前后相隨。”；海德格爾把老子的“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寫成對聯，整日揣摩，發出“語言是人類存在的家園”的詩意感想，認為“只有語言才使人成為作為人的生命存在”。他還曾經舉過廟宇這個例子來形象闡明這個哲理。他說：“廟宇位于滿布裂縫的山巖上，它聯結和匯集了一些道路和關系的統一性，聯結和匯集了生和死、不幸和福澤、勝利和恥辱、堅韌的民族性的衰敗的民族命運等兩極。廟宇打開了一個位于人和神、石頭和動物對話的共存世界，這個世界進一步同大地對話和作用，所造就的“邊緣”使大地成為人類居住的家園，這矗立的廟宇展露出一個新世界，同時又把這個世界回報給大地，從而使大地成為人類的家園。”

這其中的含義便是：人需要借助語言的力量與他人對話、交流、實現的基本前提之一就是雙方或多方的平等性。然而影視傳媒是完全不平等的話語輸出，它們向觀眾灌輸的是已經經過導演的選擇和整合的信息成品，觀眾所要考慮的便是：“選擇，還是不選擇，這是一個問題。”對話交流存在的另一個基本前提是差異性，即它是不同聲音之間的相互交織論爭。巴赫金曾精辟地指出：“單一聲音，什么也結束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生存的最低條件。”五光十色的畫面固然很有磁力，可是視覺化觀賞恰恰缺乏不同聲音之間的相互交織論爭。紙質媒介閱讀的優點之一是讀者可以穿越時空與作者、與歷史進行對話、進行論爭，可以隨時隨地在人腦中形成思想并自由地從口中說出，而視覺的咸像、聲響的合成，必須還要對人身之外的媒介有所依托，以補償文學性的缺失或匱乏所帶來的對不利于圖像美感的傳達的影響。所以視聽的創造和欣賞，雖然直觀、現時，與語言文字有著密切的聯系。優秀細心的傳媒人需要做好的是靈活運用這個隱性密碼，仔細揣摩人們的消費享受審美等方面心理，在語言藝術、文字表達等方面狠下功夫，從而獲得人們的好感與青睞，達到雙贏的目的。

三．“戲中戲”

《西蒙妮》對狂熱的媒體的辛辣諷刺最終只好在苦澀的謊言中收場、家庭重建似乎是父親特倫斯基的成功，而造物主輸給所造之物又無疑成了藝術家特倫斯基的徹底失敗。既然無法用真實向故事結局作交代，那么就用團圓的謊言來替代吧。在《楚門世界》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當楚門即將推開那扇橫亙在現實與夢想之間的門時，天空中傳來了謊言小世界締造者的聲音。他在呼喚楚門的回歸、可是最終楚門讓他失望了，楚門選擇了逃離這個見證他出生成長的謊言世界-可是將來將會是怎樣呢?也許他將遠離謊言彌漫的世界，不再為欺騙與被欺騙而苦惱，但也許他將面對一個更為殘酷的世界，更有甚于那個有點童話意味的小天地。畢竟，在那個人造的世界中，楚門的一舉一動在直播過程中都融合進形形色色的人們的關注，為他的生活或喜或悲，因為大家都喜歡這個透明干凈、沒有隱私的人兒?也許他們自己也無法確定自己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楚門于是成了一種真實的象征，他從何處來，又將到何處去，只有上帝知道。

這種矛盾復雜的“戲中戲”在其它影片中也可見一斑，如小武說自己是個“手藝人”；《再見列寧》里，兒子害怕失去患心臟病的母親而在斗室中苦苦地制造著一個早巳不復存在的國家的假象、另外有La NuitAmericaine／Day for Night (《戲中戲》)，Vanya on 42nd Street(《泛雅在42街口》)等影片也體現了類似的美學理念、本人非常喜歡陳凱歌先生導演的《霸王別姬》。對于該片結尾處蝶衣自刎的這個場面，我們可以有多重理解，“真做假時假亦真，假仿真時真亦假”，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真真假假之間，變幻莫測的人生之慨嘆與無奈也盡顯其中。在這里，美的虛擬得以升華為美的真實，藝術的真實。它既鮮明地區別于生活的實際，卻又飽浸著生活的血液，大千世界的無盡辛酸，并且還在此基礎上延展著主人公們的藝術人生-充滿寫意與節奏感的“板眼”絲弦中與“京劇”合而為一，讓人們玄思遐想之余也發出“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由衷感嘆、

四．結語：走出真實與謊言的困境

我們自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處在真實與謊言交融的邊緣境地。生活在現實世界中人們，有誰能信心十足地宣稱自己從沒有說過謊，生活里絕對沒有謊言與欺騙?這是我們的錯嗎?到底是什么讓我們如此尷尬的生存?是交錯難辨的真相與假象嗎?蒙蔽了我們的眼睛，也將我們傾聽真實的本能無情地破壞了。我們對本質的熱切渴求似乎永遠也得不到完美的答案，

面對謊言與真實，我們還能夠做些什么?

正如一本古老的祈禱書上所說的：“人類說的一切謊言，既有絕望也有希望。”如果沒有了謊言，真實的存在價值就要大打折扣。正是由于謊言存在于大干世界之中，我們才不會失去生命的原色與活力。在經歷過幸福與痛苦之后，我們會驚奇的發現，原來這世界還有一種言語如此的神奇：它能夠在我們最無助的時候撫慰我們的脆弱心靈，在我們乘風破浪之時支撐起一片晴空。也許，嘗試著生活在別處，我們將意外地尋找到另一片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