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說的“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應視為與生命一樣重要的立身原則
《九十年代反思錄》日譯本序
我在青年時代就開始寫作了,但直到九十年代,才可以說真正進入了思想境界。朋友們認為我這么說似乎有些夸大,其實這是實事求是的。九十年代是我反思的年代,到這時我才對于自己長期積累的思想觀念,作了比較徹底的全面檢討。在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下半葉,我也有過幾次反思,但時間沒有持續多久,涉及的范圍也有沒有這樣寬廣。到了九十年代,我才擺脫了依傍,拋棄了長期形成的既定觀念。我認為陳寅恪在《王國維紀念碑銘》中說的“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應視為與生命一樣重要的立身原則。我把九十年代視為自己思想開始成熟的年代。
在九十年代反思中,我的主要收獲就是對于五四以來的啟蒙心態的再認識、再估價。我所說的啟蒙心態,是指對于人的力量和理性的能力過分信賴。人的覺醒、人的尊嚴、人的力量,曾經使人類走出了黑暗的中世紀。但倘使人把自己的力量和理性的能力視為萬能,以為可以無堅不摧,并將它絕對化起來,卻不懂得懷疑的意義,不能像古代哲人蘇格拉底所說的“我知我之不知”,或者像孔子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那么,就會自以為掌握了真理,將反對自己的人當作反對真理的異端;從而不是對他加以改造,就是將他消滅。
根據我數十年來的生活經歷,我認識到這種啟蒙心態已經并將會給天下蒼生帶來巨大災難。這就是我在本書中,對于成為大陸思想主流的激進主義和被認作是國家學說之原的盧梭《社會契約論》,作出了研究和剖析的緣由。此外,我對京劇的虛擬性、程式化、寫意型表演體系進行了探討,對以《論語》注為例的闡釋學作了初步考察,乃是為了闡發中國傳統文化的特征。
上述幾個方面體現了我在學術上漸漸成熟的思想。可是,由于它們和深深扎入人們腦中的一些既定觀念不同,所以,并沒有得到理解,甚而遭到一些人的排拒和個別人的誹謗。這本書發行三年多以來,在國內銷售寥寥無幾,說明國內讀者大多并不認同我是把這本書作為自己最好的思想勞作獻給讀者的。這使我感到寂寞。自然,也并不是完全沒有知音,有少數學人和讀者或撰文或來信,給予本書以公允的評價。人稱“蘇格拉底之家”雖然人數不多,但是其中個個都是真正的朋友。我希望國內這樣的朋友漸漸多起來。我也同樣期待本書的日譯本能夠得到日本讀者朋友的同情理解。
《思辨隨筆》日譯本序
我國傳統有以筆記體所寫的理論文字,如沈括《夢溪筆談》,王應麟《困學紀聞》,顧亭林《日知錄》,王念孫《讀書雜志》等皆可為例。
至于在隨筆前為什么冠以“思辨”一詞,這一點我在初版序中曾加以闡明。雖然我有一個時期曾傾倒于黑格爾,但本書取名并不含有推重思辨哲學之意。“思辨”一詞是具有某些歧義的。中世紀曾有“思辨語法”(speculative grammar)之說。據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十五版簡編)稱,“思辨”一詞并非取其現代涵意,而用其拉丁語源Speclum(“鏡子”)之意,以說明語言反映潛在于物質世界的實質。我覺得這比《禮記》中所謂學問思辨的“慎思之”、“明辨之”的釋義更為愜洽。我用“思辨”為書名,不過是表示我在思想辨析方面企圖發掘較深層次的某些意蘊而已。
中國傳統向重通才,這就是說治學基固不可不博。前人所謂“不游五岳,專守一處,所見則隘,所志亦卑”,即明此旨。胡宏《知言》曾云:“學欲博,不欲雜;守欲約,不欲陋”,我以為這些話可作治學的良箴。但是,要達到博而不雜,卻非易事。
本書所收各個不同時期所寫的文字,已跨越了半個多世紀。在這樣一個綿長的時間內,我的思想難免發生一些變化,不可能做到自始至終一以貫之。雖然總的來說,也有求真理、疾虛妄、不降志、不辱身這不變的一方面,但半個多世紀以來,環境的急劇變化,生活中的巨大沖擊,使我發生了幾次精神危機。
這些折射到我的思想上來,促使我進行了三次反思。讀者了解了這些情況,就可以知道,從1940年到1955年之前,我的文字還殘留著某些機械論的影響;從1955年到1989年,我雖然基本上克服了前階段的缺陷,但仍保存著五四以來愈演愈烈的對于傳統的片面看法。直到九十年代,痛定思痛,經過較長的反思后,我才擺脫既定觀念的拘囿。因此,我曾說:“九十年代我才真正進入了學術研究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