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福爾發現了一個傳統世界的回光反照。在那個世界里,技藝和藝術是用一個詞來表達的
前一陣子住在巴莎迪那。這是東洛杉磯的一個城市,知名度跟西邊的貝佛利山和好萊塢肯定沒法比,但也有玫瑰碗體育場一類名勝,和每年一度的玫瑰花車游行。作為地標建筑,它的仿文藝復興市政廳經常出現在電影里,比如艾爾·帕西諾主演的《西茉娜》;當地美術館(收藏有波提切利的作品)和交響樂團也都有相當水平。
最近發現這里出過一個有名的人物,跟法國有不淺的淵源。我說的是電視烹飪講座的首創人朱麗婭柴爾德。她出身于殷實人家,父母本打算把她嫁給一個銀行家,可受過高等教育的她滿腦袋自由派思想,哪看得上一個開錢莊的俗漢?戰爭期間,她為軍方的情報部門工作期間,看上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同事,叫保羅·柴爾德,于是選擇了沒錢但是有趣的生活。戰后,他們又被調往駐法國的美國情報處。
1948年末,柴爾德夫婦在諾曼底的勒-阿福爾港棄舟登陸,駕車經過滿目戰爭瘡痍的鄉村,駛往巴黎報到。到達盧昂,正是午飯時間。保羅根據《米其林指南》提供的地址,找到當地的“花冠”餐館。那是一座中世紀老屋,內部陳設既不奢華也不簡陋,經理向每桌客人詳述菜品的原料來源,包括禽畜的飼養方式,以及烹制手法,殷勤體貼但不失自尊。一言以蔽之,就是得體。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領略正宗法餐,而正宗法餐,包括午餐,是要配葡萄酒的。保羅解釋說,以酒佐餐的要訣在于適量。朱麗婭用鼻子捕捉侍者從廚房帶出的每一陣菜香,暗自揣摩其中的成分搭配——一個未來的名廚在她心中孕育。一到巴黎,她馬上苦學法語,然后報名參加有名的“藍帶”廚藝學校,沒過多久便被美食家俱樂部接納。回到美國后,她與法國朋友合作,陸續寫出幾本暢銷的烹調書。那是一個繁榮的時代,電視初步普及,美國中等人家的主婦開始以擅長異國菜肴為榮。波士頓新成立的公共電視臺意識到這個機會,找到朱麗婭,錄制了世界上第一套烹飪節目。余下的已經成為歷史。
歷史形成傳統。朱麗婭柴爾德的傳統最近有了得力傳人。2002年,《紐約客》的編輯比爾·布福爾作出人生的重大決定。他跳槽投奔到格林尼治村的“老爹”餐館,在廚房打下手,還不要工錢。簡直瘋了!四十歲的人,干著一份多少人眼紅的差事,可他說辭職就辭職了。
“老爹”是餐飲大王巴塔里連鎖餐廳的旗艦店。在曼哈頓,它以供應意大利面食成為同業中的翹楚。布福爾用審美的眼光看待廚房里的一切。每天早晨,備好的料下了鍋,出了味,他一邊干活,一邊享受嗅覺的復調音樂。可好景不長,一次他烤出的肉火候不到,老板罰他滾回后廚切胡蘿卜丁。這種差錯不是開玩笑。萬一點菜的是哪家大報的餐飲記者,一篇惡評,巴塔里的旗艦就成潛水艇啦。
布福爾花了一年時間,掌握了廚房里的所有竅門。他還要再上層樓,于是去了佛羅倫薩附近的山城波萊塔,找到巴塔里當年的師傅,學做圖斯卡納傳統面食。這是個蠻刁的老太太,聽說過去的徒弟跑到紐約發了大財,心里一直不平衡;見到找上門的布福爾,打算訓練他日后跟巴塔里抗衡,權當報復。她的方法經常很簡單,比如為了把面搟薄,可以在案板前端的下面墊上一根細木棍,這樣才更得勁;還有些東西,她就不肯痛快講,一是怕教老虎上樹,二是擔心哪天他回到紐約,把自己的訣竅傳給巴塔里。
在意大利,布福爾還給一個屠夫當過徒弟,結果第一次操刀卸豬就把里脊割斷了。在這個愛唱《我的太陽》、說話引用但丁的圖斯卡納農民身上——他畢竟是文藝復興故鄉的子孫,布福爾發現了一個傳統世界的回光反照。在那個世界里,技藝和藝術是用一個詞來表達的。屠夫拒絕成為下一個巴塔里,移民到紐約,把自己的手藝異化成為商業成功的本錢。就像布福爾逃離他的文學小圈子,不再整天操心哪些作家更有資格為《紐約客》撰稿。
此時的布福爾早已不是吳下阿蒙。回到紐約后,原來的老板巴塔里邀他打理一家新開的餐館,他謝絕了。說到最后,他是文人,不是廚子。可他沒把手藝放下。一次他去屠宰場買了半扇豬肉,裝在小推車上。來幫忙的朋友身為華爾街銀行經理,一臉舊社會地跟在他后面,兩人推著鮮血淋漓的豬肉穿過車水馬龍的曼哈頓。
當巴塔里放下身段,再次向他發出加盟邀請,布福爾已經買好去巴黎的機票。他的下一個目標,是去學習遠為精致繁瑣的法國烹調。■
作者為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