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歐“鞋政治”

歐盟極有可能改變以往的貿易開放戰(zhàn)略，轉而尋求更加保守的戰(zhàn)略，鞋子就是一個不佳的征兆

10月8日，國慶假期后第一天，廣東創(chuàng)信鞋業(yè)公司董事長吳振昌一整天都陷在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中。

吳振昌是“歐盟對華鞋產品反傾銷應對聯(lián)盟”的總召集人。從3月以來，該聯(lián)盟代表181家中國制鞋企業(yè)，應訴歐盟對華鞋產品反傾銷事宜。10月5日，歐盟理事會表決通過了對中國、越南產皮鞋征收正式反傾銷稅。據此，除了中國企業(yè)金履鞋業(yè)(Golden Step Industrial Co.Ltd)被征收9.6％的反傾銷差別稅，歐盟從10月7日起，分別對兩國皮鞋征收16.5％和10％的反傾銷稅，為期兩年。

“這個消息對我們打擊太大了，有些面向歐洲的中國企業(yè)已經關門了。”吳振昌說。事實上，歐盟“臨時制裁令”自4月7日下發(fā)，很多采購商已將訂單從中國轉移到泰國、印尼。“本來我們的成本就要比他們高一點，現在加稅，就更沒優(yōu)勢了。”

中國“歐盟對華鞋產品反傾銷應對聯(lián)盟”代理律師、Steptoe Johnson律師事務所(SteptoeJohnson LLP)駐布魯塞爾合伙人詹姆士·瑟爾斯（JamesH. Searles）告訴《財經》記者，聯(lián)盟正就應對措施展開緊急討論，目前有兩種選擇：一是個別公司到盧森堡的歐洲法院提出上訴；另一個是中國政府到WTO進行上訴，“決定大概會在下周做出。”

吳介紹說，根據聯(lián)盟與企業(yè)之間的溝通，有些企業(yè)希望單獨打官司，但大多數還是寄希望于中國政府出面上訴。

更令中國商人們擔憂的是，歐盟對鞋子的制裁可能只是個開頭。“溫州當地很多行業(yè)已經感覺到歐盟更多的威脅，現在都在積極采取措施。除了鞋業(yè)，服裝、煙具等都在想辦法。”溫州鞋革行業(yè)協(xié)會秘書長謝榕芳說。

在詹姆士瑟爾斯看來，歐盟的新判決，已成為歐盟對中國貿易政策取向的一個分水嶺，今后在其他領域還會有大量類似的對華制裁。“在布魯塞爾，已經有消息說，接下來還會有一些針對中國的反傾銷案。正在談論的是家具，時間可能在今年年底以前。擁有強大家具產業(yè)的德國和意大利支持對中國企業(yè)的調查。”

而在近期，歐盟將出臺第一份對華貿易政策文件，重新評估和審視對華巨額貿易逆差問題。在中歐貿易即將邁過3000億美元門檻之際，價值不超過10億美元的鞋子糾紛，為雙方的貿易前景蒙上了陰影。

沒有贏家的貿易戰(zhàn)

浙江、廣東、福建是中國鞋類產品最大的生產地，歐盟反傾銷稅對此三地的沖擊尤為劇烈。

“從4月7日臨時制裁令發(fā)布，影響就開始了。目前估算，溫州出口歐洲的真皮面鞋已經下降了20％。”溫州鞋革行業(yè)協(xié)會秘書長謝榕芳介紹，制鞋業(yè)在溫州是支柱行業(yè)，鞋類出口占了溫州全部出口的29％。

溫州鞋年出口數量達4億多雙，價值近16億美元，其中三分之一出口歐盟，占中國輸歐皮鞋的四分之一以上。“在溫州，已經有因為拿不到歐洲訂單而倒閉的企業(yè)。如果事態(tài)繼續(xù)發(fā)展，整個產業(yè)鏈都要受到影響，溫州會因此減少三四萬個工作崗位。”謝榕芳說。

同時，在廣東和福建，已經出現以臺資為主的制鞋企業(yè)向東南亞國家搬遷的跡象。南海九江遠東鞋業(yè)總經理黃永新稱，該廠已基本敲定轉至柬埔寨生產的方案。因為繼續(xù)留在國內生產，難以消化16.5％的關稅成本壓力。“我認為轉移將越來越多，如果先行者獲得成功，效仿者會加速前往。歐盟反傾銷加劇了這個勢頭。”吳振昌說。

按照商務部外貿司司長魯建華的說法，歐盟的制裁將影響到7萬中國制鞋工人的就業(yè)機會。

事實上，中國制鞋業(yè)的發(fā)展，原本就是全球產業(yè)鏈轉移的結果；對中國的制裁，同樣也影響一些歐洲企業(yè)的利益。

據中方統(tǒng)計，原歐盟15國鞋類產業(yè)已在華投資設廠478家，實際外商投資額已達7.37億美元。這些產品一般都返銷歐盟，同樣會受到此次加稅的影響；而且，中國鞋類企業(yè)每年從歐盟購買6億多美元的原材料，歐盟原材料出口商也將受到波及。對歐洲的皮鞋進口商、零售商來說，加稅后要么提高價格，要么削減利潤，損失不可避免。

“誰會從中受益？南歐的生產商嗎？”中國皮革協(xié)會制鞋辦公室主任衛(wèi)亞菲自問自答：“不會。歐洲在勞動密集型產品上的劣勢不是一場政策就能改變的，所以，這場貿易戰(zhàn)沒有贏家。”

歐盟最大反傾銷案

這是歐盟成立十年來經手的最大一起反傾銷案——涉案企業(yè)數量超過200家；起因在于歐盟對進口鞋取消配額保護后，一些成員國的制鞋業(yè)無法應對來自低成本國家的競爭。

據歐盟方面的統(tǒng)計數據，2005年中國鞋占歐盟鞋市場的一半，達12.5億雙；其中反傾銷措施涉及的鞋為1.74億雙。歐盟還稱，2001年到2005年，中國皮鞋對歐盟的出口增長了9倍，其中2005年比2004年增長了3.5倍。

中國鞋的迅速增長也埋下了隱患。歐盟稱，2001年以來，歐盟制鞋業(yè)已喪失了4萬個就業(yè)崗位，這一定程度上是亞洲產品沖擊所致。1998年到2004年間，歐盟皮鞋生產能力就已經從11億雙下降到了7億雙。

在中國鞋到來之前，歐盟每年生產的皮鞋中，意大利約占40％。根據中國加入WTO的協(xié)定，2005年起，歐盟結束了長達十年的對中國鞋配額保護，市場洞開，中國鞋出口猛增。當地媒體稱，一雙中國鞋的批發(fā)價才三四歐元，而意大利鞋的生產成本至少是這個價錢的5倍到6倍。

“不久前，西班牙和意大利鞋業(yè)協(xié)會來溫州參觀后，豎起大拇指說，‘你們才是世界一流，規(guī)模、技術都如此’。”溫州鞋革行業(yè)協(xié)會秘書長謝榕芳介紹，在歐盟，50個人就算是大廠，而這在溫州只能算個小作坊，這幾年都被淘汰光了。因此，“從成本、價格上來說，歐洲鞋的衰落是必然的。”

2004年12月，亦即市場開放前夕，意大利制鞋協(xié)會向歐委會提起申訴，要求對中國鞋進行反傾銷調查，由此拉開了本輪反傾銷大幕。

2005年2月，歐盟正式對來自中國的鞋類產品實施為期一年的“事先進口許可監(jiān)控”措施；6月30日，歐盟正式宣布對中國的兩種勞保鞋進行反傾銷調查，涉及20多家中國企業(yè)；7月7日，歐盟委員會再次發(fā)布立案公告，對來自中國部分皮面皮鞋啟動反傾銷調查。

今年1月12日，初步調查結束后，歐委會作出了拒絕給予中國13家鞋企“市場經濟地位”的決定；3月，歐盟正式批準對中國、越南皮鞋征收為期半年的臨時性反傾銷稅，從4月7日起，在六個月內將反傾銷稅額從4.8％逐步增加到19.4％；10月5日，歐盟作出了反傾銷終裁。

“全球貿易已經發(fā)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歐盟應該承認這種現實，謀求轉型，向更高附加值的產業(yè)轉移，而不是留戀低附加值的勞動密集型產業(yè)；（他們）不能坐等配額取消后，又用政策來強制干預。”中國皮革協(xié)會制鞋辦公室主任衛(wèi)亞菲說。

被鞋子挾持的歐洲

失去競爭優(yōu)勢的歐洲制鞋業(yè)，把抵擋中國鞋的希望寄托在了政治上。在反傾銷終裁中，歐盟25個成員國的投票結果為12國反對，9國贊成，4國棄權（根據歐盟規(guī)定，棄權票計為贊成）。由于歐盟規(guī)定反對票數過半才可否決，這項提案因而“涉險過關”。

在了解歐盟的中國觀察家看來，“其實根本無險可涉，意大利早已穩(wěn)操勝券。”歐盟的表決，更像是一個“政治游戲”。

自由貿易活動家、瑞士洛桑國際管理學院（IMD）國際政治經濟學教授杰恩·皮埃爾（Jean Pierre）接受《財經》記者訪問時稱，歐盟表決的過程很難把政治與經濟分開；從經濟觀點看，這個傾銷稅沒有意義，只會令歐洲的消費者和中國的制造商遭受損失。但是，制鞋這個產業(yè)，即使從就業(yè)角度上看意義不大，也能產生政治資本。

皮埃爾還認為，此次投票反映出歐盟內部的分歧。“一些有活力的經濟體已經在適應全球化，另外有一些沒有活力的經濟體還沒有調整。他們的有些領域很脆弱，但是有政治上的力量，還有一些國家在這兩者之間立場搖擺。”

具體來說，歐洲南部國家傾向于“保護主義”，歐洲北部國家（斯堪的納維亞國家、丹麥、荷蘭等）更傾向于自由貿易，德國和奧地利屬于中間派。進一步的分化是低附加值的制造商——幾乎全部處于歐洲南部和東部國家，與高科技和高附加值的設計商、分銷商——明顯處于丹麥、瑞典、芬蘭、荷蘭和英國，但是這些企業(yè)通常政治影響力較小。

衛(wèi)亞菲解釋，歐洲的制鞋歷史悠久，制鞋行業(yè)和協(xié)會的影響力要遠大于零售商、進口商等協(xié)會。以歐洲制鞋業(yè)行業(yè)協(xié)會（CEC）為例，它由18個國家的制鞋業(yè)協(xié)會組成，擁有1.4萬家企業(yè)會員。針對中國鞋的反傾銷調查，便是CEC通過各種渠道、對各自國家以及歐盟進行施壓和游說后作出的。他們多次聲稱，如果不采取措施，“中國進口鞋將會造成100萬個歐洲工作崗位的流失”。

此外，歐盟表決還受到多個政治領域交易的影響。例如在表決前夕，一向反對制裁中國鞋的英國意圖“倒戈”，從而換取意大利未來支持英國免于遵守歐盟關于每周最長工作時間不超過48小時的規(guī)定。這一消息被披露后，外界稱之為一個“丑聞”。最終，由于意大利無需英國支持，英國投票反對征收反傾銷稅。

此外，在這次反傾銷稅征收時限從最初的五年縮短到兩年后，法國也投了贊成票。投棄權票的國家分別是馬耳他、塞浦路斯、奧地利、斯洛文尼亞。據外電報道，此前塞浦路斯的態(tài)度是反對征稅，但在地中海鄰國的壓力下改變了態(tài)度。

“在最終一輪投票，據我們所知，有一些國家的投票與鞋事件本身沒有什么關系，而是與其他政治上的利益有關，他們與意大利就有交易。”歐盟對華鞋產品反傾銷應對聯(lián)盟代理律師詹姆士·瑟爾斯說。

中歐貿易前景迷離

國內貿易專家、錦天城律師事務所北京分所合伙人傅東輝稱，這個判決表明，歐盟對華貿易政策已經倒退到了上世紀80年代末。

“早在1991年，歐盟就已給予中國企業(yè)分別裁決待遇（即視企業(yè)具體情況不同而給以分別稅率待遇）。而現在，中國的市場經濟發(fā)展得如此完善充分，歐盟反倒一個分別裁決也不給，這是政治上的倒退。”他說。

不過，從中歐貿易的整體格局看，鞋子僅占貿易總額的2％以下；受制裁的皮面鞋更微小。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歐洲研究部主任李鋼認為，鞋糾紛未必產生過大的影響。“考慮到歐盟成員國不同的發(fā)展水平和各國不同的利益訴求，或許不會因為這一事件而導致歐對華貿易政策的全面改觀。”

“鞋子糾紛是單一商品貿易問題，但也反映出更復雜的問題，因為歐盟反傾銷本身就是很復雜的。”李鋼反問說，若歐盟不采取措施，中國鞋是否仍將維持高速增長呢？

李鋼的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歐盟自身的鞋類消費有限。歐盟原來自己生產無法滿足市場需要，所以要從域外進口；“但增長的份額不可能全部給中國。如果中國鞋按照前兩年的發(fā)展勢頭，后果可能更嚴重。”

他還稱，歐盟自身制鞋工業(yè)的改造困難重重，競爭力短期內難以提高，但從保護產業(yè)和就業(yè)的角度來說，其保留七八億雙的規(guī)模也是合情合理的。所以歐盟必須控制進口的總量。“歐盟制裁對中國的確產生了影響，但我們也要清醒認識這個市場，評估要合理，不能寄望于長期高增長。對歐盟的鞋出口戰(zhàn)略未來仍有調整的必要。”

然而，鞋子爭端仍表明，歐盟在中歐貿易政策方面將會變得越來越強硬。據歐盟駐華代表團出版發(fā)行的《歐盟中國通訊》，歐盟對華貿易在20世紀80年代初處于順差，2003年出現了550億歐元逆差，以后逆差逐漸擴大，2004年為780億歐元，2005年為1316億美元，連年創(chuàng)出歐盟與其貿易伙伴中的最大貿易逆差。

事實上，中歐近來在紡織品、汽車零配件、鞋子等方面的貿易糾紛，只是巨額逆差持續(xù)擴大中的一個個插曲；越來越頻繁的貿易摩擦，反映了歐盟對巨額逆差的焦慮，“這是貿易沖突的重要原因。”李鋼說。

按照歐盟貿易委員彼德·曼德爾森（Peter Mandelson）的計劃，歐盟第一份對華貿易政策文件不久將出臺，并為歐盟未來十年對華貿易提供指導；今年年底，歐盟還要出臺一個對華市場經濟地位的文件。中國和歐洲的很多觀察人士認為，歐盟極有可能改變以往的貿易開放戰(zhàn)略，轉而尋求更加保守的戰(zhàn)略——鞋子就是一個不佳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