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龍高娃說:只有躺在草原上,才會輕松地欣賞到白云
從格爾木向西北去通新疆,那條古道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還是千里不通客車也不通郵的地方。我是乘越野車進去的,格爾木宗教局派了一位工作人員何翠芳(蒙漢通婚的后代)給我當翻譯。不管那兒的生活多艱辛,音樂總是優美的,在那兒聽一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是沒有郵遞員來傳情”,一種蒼涼的美就像一只雪橇冰涼地滑到你的心上。
那里面最大的鄉叫烏圖美仁,在這條路的中段。在那里我認識了一位蒙族教師蘇龍高娃,她生于1971年,在家鄉讀完小學,騎馬沿著草原走出200多公里去讀中學。初中畢業考入青海省海西州首府德令哈的一所師范學校,1993年畢業回故鄉當上小學教師。她的蒙語和漢語都很流利,她的聲音和舉止、外貌和內心都很美,我相信她即使到省城或北京工作,也是一流的。
我問到當地的婚戀情況,她告訴我她奶奶那一輩人就是自由戀愛的了,倒是王爺的女兒自由戀愛受限,因為同財產繼承有關,注重財產,她們也成了財產的一部分。如今草原上沒有王爺,這年24歲的高娃卻還沒有戀愛,我感到像一個謎。莫非她到有火車的城市去接受了幾年教育,再回到牧羊人中,像一個精神上的公主,戀愛反而成問題了?
“你在德令哈師范學校吃青菜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吃呀!”高娃說。
可是烏圖美仁長不出一棵青菜。“你回來沒青菜吃了,能習慣嗎?”我再問。
“這兒是我的家鄉。”她說。
她說得那么自然。此時是冬季,高原牧草在冬天到來之前就一片一片老去了,雪地羔羊在四面八方尋找太陽。高娃望著冬季的草原,又說:“你為什么不在夏季來呢?明年夏天,你再來吧,我領你騎馬去看我姐。”
她告訴我她有5個姐。三姐秀仁其其格在俄爾滕放牧,五姐仁花在哈夏圖放牧。一問距離,都在幾十公里以外。可她說:“騎馬去,很快就到了。”又說,“騎累了,就停下來躺在草地上。只有躺在草原上,才會輕松地欣賞到白云。”又說夏天的草原綠得像緞子,到處都是野花,可美了!我還能給你唱許多歌。
說這話時,高娃的眼睛那么亮,我發現自己被她照出一種慚愧,發現用我們熟悉的文化、我們的世界觀,去衡量、評價陌生的生活,恐怕是愚鈍的。
在與牧民的交談中,我漸漸感到,高娃和她的故鄉人必有一種對草原和天空、對自由與幸福的獨特理解和熱愛。
通過高娃,我了解到烏圖美仁鄉有人口2000多人。這兒只有小學,教師12人,4男8女全是蒙族。教師月薪當時在五六百元之間。學生70人。所學課程是九年制義務教育課本,學漢文也學蒙文。學校有18個從草原深處來的孩子在此寄宿,一個學期交100元和兩只羊。國家每年撥給一萬元助學金,主要用于寄宿生的住宿和伙食。政府給學校分了草場,學校雇人養了150只羊。

烏圖美仁有人開始養豬和雞,這是當地的“新生事物”。學校的保育員還養了4只鵝,是把草原上的天鵝捕來把翅膀剪了放在校園里養,翅膀長起來了再剪。有的沒剪就飛走了,本來有10只,飛走了6只。這讓我看到了對野生飛禽的一種馴化。
高娃告訴我,昆侖山成群的野牛野馬會跑到他們牧區來,野牛傷害了羊群,破壞了牧民的圍欄,她的家鄉人只是設法把野牛野馬趕跑,從不捕殺。但有外面的團伙拿搶來捕殺,公安部門也追捕過這些團伙,但防不勝防。
“白唇鹿快被外來的團伙打完了,現在很少看見了。”高娃說這話時頗感傷,“羚羊活動是成群結隊的,那些人捕殺羚羊一打幾十上百只,把皮剝了拿走,把羚羊角割走,用越野車拉走,肉就不要了。”
最讓我難忘的是,我去草原深處采訪之初,曾有人對我說:你可別亂跑,去了也別穿軍裝,小心牧民把你殺了……但不久我就發現,到草原深處最應該穿的就是軍裝。高娃的父親告訴我,50年代和60年代,解放軍到我們這兒一住幾個月,軍醫給我們看病從來不收錢。70年代解放軍也來,住二三十天。80年代也來過,住上十幾天。我們這兒的赤腳醫生是解放軍醫療隊培訓的,醫療所是那時建起來的。90年代初也還來過,會住上兩三天。現在很多年沒有看到解放軍了,想不到今天突然看到你來了!
高娃的鄉親們殺羊,烤全羊,按習慣跪在那兒,用藏刀或蒙古刀,一片一片地把羊肉削給我吃。姑娘們用銀碗把酥油茶,把酒,一遍遍地高舉過頭敬請我喝。那時我多么慚愧!我知道我什么也沒有做,我來這兒也做不了什么,他們之所以對我如此好,完全是因為在我之前有許多解放軍官兵到過這兒,為這兒的人民做過許多好事。我能暗自感到,當他們說很多年沒有看到解放軍了,并無責備之意,而是深深的懷念!于是,他們把深深的感激之情報答在我這個什么也沒有做的解放軍作家身上,使我熱淚盈眶,每時每刻都處在感動之中。
孟可院長說:我至今感謝漢族知青老師
在一個土木結構的房子里,我認識了烏圖美仁衛生院蒙族女院長孟可。她生于1963年,童年時政府組織牧民去一個叫小灶河的地方開荒建農業區,她隨父母同去。小灶河蓋起了房子,不久有了小學,全是民辦教師。后來有插隊的知識青年,于是有了初中。她在那里讀到初二,知青返城了,初中就沒有了。
“我們各找門路。父母把我送到格爾木繼續讀中學,在那里我考上了海西州衛生學校,畢業后回來當醫生。”

那一年孟可20歲。她說我們這兒衛生所最早的赤腳醫生就是格爾木22醫院的軍醫來我們這兒培訓的。她學校畢業回來,衛生所已經改稱衛生院,已經能做一般的手術,能處理闌尾炎、絕育、清創、縫合、拔牙。到她當上衛生院院長,全院也只有7個醫護人員,就這7人護衛著這一方土地上人們的健康。
孟可院長的從醫生涯無疑與家鄉的教育密切相系,她說:“我至今很感謝我14歲遇到的漢族知青老師,我才能讀到初二,父母才把我送到格爾木繼續上中學。現在我們這里小學讀完就回家放羊,絕大部分人沒有得到繼續教育。教育落后,衛生也落后,文教衛生的落后是連在一起的。”
孟可很美麗,這年32歲卻還沒結婚。我不知這是為什么,也不敢問,只覺得也是一個謎。
我看到衛生院有電燈。孟可院長告訴我,衛生院和學校都用一種小型發電機發電,一拉就發電了。牧民也有人買小型發電機自己發電。衛生院還有一輛救護車。學校和衛生院就是這片土地上最具科技文化成分的地方。
我開始關注當地經濟。這里1958年辦的供銷社,如今分成幾塊承包給私人,這是當地可以看得到的商業。這里有綿羊和山羊。山羊主要產羊絨,一只山羊年產約4兩絨,一斤羊絨可賣180元到200元。格爾木有長江源頭第一河——沱沱河,那里的草很短,幾乎是貼著地面長的,羊兒吃草貼著地面邊走邊吃,每天要走很遠的路。放牧必須騎馬,否則沒有人走得過羊,所以人稱沱沱河地區的羊都像運動員。烏圖美仁水草豐嫩,綿養也肥壯,一只羊當地價格約在300元左右,如果運到格爾木就不是這價格了。
“但是,”孟可告訴我,“當地沒有人做商品羊的生意。這兒的羊、羊絨、羊毛、羊皮,要等格爾木的回民來收購。”
我驚訝于當地蒙族人仍然主要堅守著放牧的意識,我不清楚是蒙族人傳統的放牧生活仍然保存得相當完整,還是公社化時期生產意識的延伸,以致市場經濟的意識還沒有進入這方土地。缺乏商品經營意識,當地牧民的生活就顯得相當簡單了。
朝麗蒙的“大學”,以及那片草原上第一位走向市場的姑娘
但我注意到了可喜的萌動,于是對一個叫朝麗蒙的姑娘格外看重。她駕駛著烏圖美仁第一部有牌照的而且本人也有駕駛執照的“大屁股吉普車”,在那個不通客車的草原深處,成為家鄉第一個運送乘客的駕駛員。

朝麗蒙,蒙語是啟明星的意思。她生于1972年。她的母親叫寶德,1956年尚處在合作社時期的烏圖美仁要選一個女子去學接生,寶德被選上,成為接生員。由于母親的工作經歷和支持,朝麗蒙讀完小學后成為少數被送到格爾木民族中學去讀中學的孩子之一。初中讀完她沒考上別的學校,到格爾木鉀鎂廠當了3年學徒工,接觸了操作機器。后來廠里發不出工資,她就回烏圖美仁放羊。
她放了200多只羊,每天早8點出門,晚8點回來,一個人與一大群羊為伴,天天如此。草原上每個牧羊人都如此,沒人說話就想唱歌。那兒的歌沒有什么人專門給譜曲,牧羊人自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對著大草原極盡婉轉和悠揚,歌聲在草原上滾過一百遍一千遍,自己覺得唱順了忘不掉了,那就是一支歌。那歌總想能傳到很遠很遠讓人聽見,因而他們的歌總是那么遼闊那么深情。朝麗蒙除了愛唱歌,還愛看雜志,幾本從格爾木買回來的《瀚海潮》《花的柴達木》總帶在身邊,被她翻看得很破了。看著想著,她決心要改變自己的生活。
她的初中文化加上操作過機器的經歷,再加上家鄉不通客車的現實,這3項因素綜合起來,她做出了一個抉擇。她把羊賣了,到格爾木去上汽車駕駛學校。她交了3100元學了半年,拿到了一個實習證。又過半年,拿到了駕駛執照,她是烏圖美仁第一個拿到駕駛執照的人。1994年12月,她用13500元從一個私人那里買來一部舊吉普車開回家鄉,從此就開始奔走在烏圖美仁和格爾木之間做客運。
半個月后的一天,她的車在半路上拋錨了,車上拉了4個人,其中有一個7歲和一個10歲的小孩。時值隆冬,天黑下來了,荒原上的風吹得像狼嚎,氣溫在零下10多度,怎么辦?她和她的乘客燒起一堆小小的篝火,抵抗黑夜和嚴寒,就這樣熬過一夜。天亮了,幸好遇到一部地質部門的越野車,把他們連人帶車拉到格爾木。她花200元錢修好了車,自此又花時間學習了修車。
我見到她時,她的車已經改造成“大屁股車”,車廂左右安了兩排座,中間加凳子,一趟能拉10個人,去格爾木每人收30元,一趟就300元。本村的顧客常常是前一天就到她家來預定。常常還有人包她的車,往更遠的草原深處送顧客。按照跑一趟格爾木拉10個人單程可收300元來算,包車的價格一趟也是300元。
她雖然有駕駛執照,開始了運送乘客的營業,但是她還不知道到哪里去交稅,也沒有人管她。這片千里不通客車的路本身是不合格的路,也沒有誰能給她辦理正式的客運手續。但不管怎么說,她的車還是那片土地上惟一的運送旅客的車,家鄉人們非常需要、非常歡迎。朝麗夢受到家鄉父老的廣泛贊揚,她的日子總被鄉親們預定著,她自己也感到自己很重要。
我在她的家里,在許多蒙古包里,都看到懸掛著成吉思汗的畫像,那是蒙族人永恒的驕傲。我坐著她駕駛的車在草原上奔馳,感覺她就像駕馭著奔馬,她真是一個非常勇敢而靈巧的姑娘,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蒙族人的英武。我相信她會找到營運辦證和納稅的辦法,相信她會做得很出色,相信草原上會有更多的新一代人找到通往市場的道路。
今天回顧他們的教育和生活,我想,今天的小學課本和中學課本都還缺乏關于市場經濟的知識,但有關市場、有關商業的知識和理念,對那片土地的人們來說是多么重要。那格爾木的市場,那常讀的雜志,那私人二手車的買賣交易,那駕校、修車場,那就是朝麗蒙的“大學”,她從中汲取了營養,就增長了生存能力,她的鄉親們的生活也因之有了新的起伏和奔馳。
離開烏圖美仁的那天上午,我站在那個冬日的大草原上,朝麗蒙和她的父母都來送我,我望著他們和照耀著他們的太陽,非常感激,非常留戀。蘇龍高娃和孟可院長已經在昨夜向我告別,我不知是否還有機會應高娃老師之邀,再來這兒與她一道騎馬去看她的姐姐。我心中充滿了對他們深深的祝福!
就在從那里歸來的半道,我經歷了翻車。那是個半夜,從車里爬出來,真慶幸自己還能爬出來。那時刻,我差不多是用抱的方式,從車里“抱”出格爾木來為我當翻譯的何翠芳。那時刻風吹得像狼叫,星光依舊高懸,何翠芳抬起的眼睛讓我想起了那句蒙語“朝麗蒙”(啟明星的意思)。
駕駛員說,找紅柳吧!紅柳就在落雪的戈壁,弄來紅柳,取些汽油往上一澆,點上火,枝葉就燃出花卉招展的絢麗……那時我想起,在烏圖美仁用不同的語言交流,雖然不是沒有困難,但在京都亮堂堂的地方,用彼此熟悉而又熟悉的語言,要勾通思想或情感,并不比在草原深處容易。
(作者系著名作家,著有《無極之路》、《智慧風暴》、《新教育風暴》、《貧窮致富與執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