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大院是山西晉南那種較為開放式的大院,單獨一座院落但占地面積卻較大,不像晉中喬家大院或王家大院那樣院套院,但具體一座院兒卻有點小。院子東西長有十幾間房子,南北也有五、六間房子寬,院內的空間顯得很開闊。說它開放,主要是院內只有北、東、西三面有房子,南邊只有一座大門和砌得很整齊的青磚院墻。院內的西房建筑時間最早,是康熙年間的,是那種晉南特有的只有一大坡的房屋。北房質量最好,高大且用的木料很好。院內的地面只有靠近房子的地方鋪了磚。記事起那地面磚可以說見不到一塊完整的,歲月的沖洗使地面磚雖然破碎卻很平整,并且光滑得還透些微藍光。小時候學騎自行車或大規模的游戲活動都在我家院內進行。再加上一座氣派的能開進大卡車的院門,而平日里只需開一扇就足夠一般車輛進進出出。我想是不是這些原因,大院從上世紀30年代始到60年代一直被充為“公”用,有時是全部占用,有時僅留幾間偏房給主人住。

記得小時候 (70年代),院子西北角連接西房和北房的角房,房頂有一道約一米寬三米長的透天的大縫隙,據父親說這是當年日本人的炮樓拆除留下的。自從1937年底日本人入侵到晉南,老家大院就被日本人強占做了據點,爺爺一家只能住到東房里,因此父親看到了很多日本人的暴行。常聽父親嘮叨這么兩件小事,說日本人不是自己的東西就不心疼。他們吃蔥只要蔥白那一小段,后面齊刷刷切下扔掉,父親看著都心疼;日本人每天都要洗澡,院內放幾十個大缸,把搶來的門板劈作柴火放在缸周圍加熱,然后跳進大缸內洗。臺灣著名學者李敖談日本人的茶道時說,日本人用的茶杯只有酒盅那么大,一口能喝一杯,是說日本人可以稱得上世界上最小氣的。另外一件事好像日本人又不小氣,我們知道一次性筷子是日本人發明的,可日本制作一次性筷子只用進口的木料,中國東北的大森林,拼命地砍伐。他們的森林卻封起來規定多少年不能用。呵!原來他們是用自己的東西“小氣”,用別人的東西是極盡糟蹋。
我家是幾代中醫世家,家里有個藥店叫“衛生堂”。爺爺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中醫,常年在外行醫。有一次臨汾城里的一個日本軍官的母親病了,久治不愈,非要爺爺給治,又怕爺爺不給下功夫,就給爺爺一個條件,如能治好病就把抓來的家鄉的“苦力”放了,如不能連爺爺也不能回去。爺爺整整被圈了一個多月,最后總算是給日本人治好病了,可是爺爺也瘦得脫了形。臨回家,鎮上的人敲鑼打鼓夾道歡迎。爺爺沒有活到日本人離開自己的院兒就去世了,死時只有四十多歲,我想爺爺死也不會瞑目。
大約是抗戰末期的一天晚上,活動在東邊山區的抗日游擊隊襲擊日本據點,炮聲槍聲響了半夜,嚇得父親一家躲在屋里沒敢出來,第二天一看,炮樓被炸塌了一個大角,日本人的據點從此被撤。但沒多久,“二戰區”(閆錫山的軍隊)的偽公所又住進來。“二戰區”與日本人沒有兩樣,為非作歹,父親一家進進出出大氣不敢出一聲。
解放后,老家大院從1949年到1957年,先是鄉公所后是鎮醫院征用。這時候會中醫的父親連帶家傳的中藥藥柜一起加入了鎮醫院,直至今天鎮醫院使用的中醫藥柜仍然是我家的。58年到61年人民公社食堂又設到我家大院,每天幾十上百的人在這兒排隊打飯。我家搬到鄰居家,直到四清運動期間才搬回來。當然這期間我家大院是出于自愿欣然讓公家使用的。
即使大院已經完全物歸原主,但房子太多住不了,所以記得院里一直有外人借住或租住,有公社干部帶來的家屬,有供銷社(商店)的職工,有學校的房子不夠住搬出來的中學的老師等等。
老家院門的高大在村里可能算數一數二的,木雕、磚雕、石雕,布滿門臉兒。有一塊大匾上書“耕讀傳家”四個大字。可惜,等我會欣賞的時候看到的只是用泥牢牢遮蓋的泥面—文革期間紅衛兵的杰作。后來大家忙的也再沒有想起把它鏟掉,直到90年代后代們分財產拆掉大門。如今村里有錢的人家也蓋了大門,但始終不能趕上它的規模。
現在,院內只留下分給我家的西房和分給三叔家的部分北房。我們兩家都遠在京城,所以房子沒有拆掉。偶爾回老院看看,房子被周圍林立的新房包圍,顯得非常破舊,但它像久經滄桑、歷經考驗的一位智者仍驕傲地矗立在那兒,要知道它已經幾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