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米歇爾·福柯所言:“重要的不是話語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話語的年代。”在眼下文化多元、多種價值并峙的時代語境里,討論“ 70年代出生作家”的意義與局限,就必須拂去落在他們文本上的那些過多夸飾和塵埃,使之呈現出真實的文學史地位和價值。從1996年第1期《小說界》推出“70年代以后”欄目后,除丁天等寥寥少數男性外,這個以南方城市年輕時尚的女性如衛慧、周潔茹、棉棉、魏微、朱義穎等為主的作家群落,提供了炫目斑斕、狂亂不羈的小說世界。他們集體出位的大膽先鋒,掀起很久以來缺少興奮點的文壇的潮汐。一時間,“美女作家”、“新新人類”、白領寫作、時尚化寫作、都市文學、女性文學、另類寫作等等術語都被研究者發明和挖掘出來,以應對來勢洶洶的他們及他們的文學世界。
面對這個扮酷而時尚、頹廢而激越的創作群落,采用如“深度模式”這樣任何一種單純的價值標尺進行衡定,都有可能掉進獨白話語的泥淖。因為其文本世界傳達出的文化與審美信息是復雜的、多變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中沒有一種主導性的文化和美學意味。可以說,他們激烈呈現和癡迷表達的正是作為亞文化并疏離社會上流文化的青春物語。他們的作品中,如衛慧的《艾夏》、《像衛慧一樣瘋狂》、棉棉的《糖》、周潔茹的《午夜場》、丁天《飼養在城市的我們》等,都刻畫了處在青春-青年期的男女主人公,并彌漫著青春期特有的明媚綺麗、狂躁不安和焦慮沖突。人物的成長歷程凝糾結于這一特殊的青春時刻,未來在地平線上勾畫出朦朧的輪廓,一切剛剛拉開序幕。年輕的生命面對向往已久的成人世界,誘惑與惶恐、甜美與痛苦、張揚與封閉、拒絕與接納……如此多相互矛盾、相互擠壓的情感情緒紛紛浮出生命地表。這也構成了中外文學史上所有青春敘事的主要景觀和普遍特征。
容格曾把青春期稱作“無法忍受的時期”,因為這一人生階段的“生理變化伴隨以精神變革”,“各種各樣的身體跡象的顯露對自我產生了如此大的影響,以致自我毫無節制地表現自己”。這樣,青年們由于身心的發展開始對自己產生懷疑,產生內在矛盾。兒童沒有自己的真正問題。只有處在人生“二元階段”的青春-青年期才是出現個體成長真正問題的重要時期。這些帶有普遍性的“成長問題”包括:人生見識的擴展、自我意識的確證、舊我與新我的沖突、自我認同的危機、接受理想教育的焦慮、性愛的苦悶、對理想、信念、價值的追尋等等。正是因為個體在這一特殊人生階段的成長出現了種種現實困惑和精神矛盾,文學中關于青春的想像和構圖才顯得如此重要和有價值。
“70 年代出生作家”以完整的時代感、夸大的自我意識貢獻了屬于“70 年代”的共同青春經驗,并炫示著一組組關于青春的主題詞。他們的青春想像和經驗并不遙遙呼應郁達夫“沉淪式”的生之苦悶、性之苦悶,也遠非丁玲“莎菲式”的女性生命意識覺醒后找個到靈肉一致的愛的焦慮,因為撫平這些青春創傷性經驗最終還需要社會理性、現代性話語的宏大關懷,而衛慧們進行的集體性青春逃離恰恰是針對主流文化、針對理性主義的。
十七年文學中青春敘述被納入革命意識形態話語的規范中,青春被視作個體為了至高無上的神圣事業而自我完善、長成新人的一個重要階段。青春期的種種騷動不安以及潛在的種種危險理所當然地成了政治話語調控、規訓和壓制的對象。雖然80年代以來的文學對此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寫和顛覆,青春特有的生命圖景得以充分描畫,但即便如《你別無選擇》、《無主題變奏》這樣的新潮小說仍然有著啟蒙主義、理想主義的價值指歸。
與現代中國文學史上傳統青春敘事話語相比,這群尖叫著飛翔的“70年代人”顛覆性地重寫了青春。他們的青春敘事變得空前的輕靈漂浮,一切意義、理性、價值和使命被抽離和過濾,不相信任何精神烏托邦的允諾,也就不背負任何歷史的苦難和現實的沉重。青春在“痛并快樂著”中徹底失重了,它碎片般的散落并伴隨著荒誕、幻覺、沖動、欲望等極端化的生命體驗。對“ 70年代出生作家”來說,青春不再是成長的過程,而就是先于“過程”的“存在”。他們不在意成長的文化背景和童年記憶。或者說,青春就是青春,就在此時此刻,生命主體不用處心積慮地從精神上棄舊攀新,也不必為了形成完善人格而服膺于某種知性和理性。
當成長的過程被省略,置于前臺的只能是充滿欲望和破壞性的青春期本性躁動,這也成為他們有限的革命性文化資源。如衛慧所宣稱的:“簡簡單單的物質消費,無拘無束的精神游戲,任何時候都相信內心的沖動,服從靈魂深處的燃燒,對即興的瘋狂不作抵抗,對各種欲望頂禮膜拜。盡情地交流各種生命狂喜包括性高潮的奧秘,同時對媚俗膚淺和市民地痞作風敬而遠之。”這與金斯堡的嚎叫有著多么親近的文化精神聯系:諸如釋放原始欲望、推翻壓抑潛意識的一切外在力量、剝離自己身上的正統倫理外衣等。
于是,“70年代出生作家”的青春敘事話語包蘊了對物質主義的認同、對欲望本能的張揚和對時尚前衛的融入。他們以一種身體狂歡和扮酷式的頹廢姿態,以極端個人化的體驗方式和表達方式,揭示表征著中國當代文化裂變進程中某些難以回避的東西:人文精神的失落、一元價值觀的解體、“我消費故我在”的大行其道、理想與欲望的和解、精英的邊緣化等等。他們狂放不羈、大膽越位的青春叛離,確實沖擊了文化現實層面上積壓許久的清規戒律和教條主義。然而,當青春不再背負歷史記憶和現實苦難,青春只被簡約為狂歡派對、簡約為酗酒吸毒、同性戀憂郁癥的欲望溝壑之時,生命必然要尋找根性的精神訴求使他們時時感受到精神上的無家可歸和欲望宣泄后的空虛迷亂。在這一點上,“ 70年代出生作家”與美國“跨掉的一代”有了精神分壤,因為后者在作品中傳達出“對人類生存前途的深層絕望和靈魂深處的焦灼與疼痛”(洪治綱語),恰是前者所無法觸及到的深度。
所以,問題也就被提出了:“青春之后怎樣?”青春已經作為“ 70年代出生作家”創作的全部文化資源和反叛動力透支了,由此帶來的敘事策略雷同化、情節意象模式化等技術層面問題,也必然阻礙他們進行新的藝術攀援。由是,這群正在成長中的年輕作家是需要經歷一次警醒和積淀的心靈之旅的,并以此療治自身內在性的精神缺陷。他們一面應警惕被主流文化、強勢文化所包容和同化,特別是在反抗一種文化(主流意識形態和精英文化)時被另一種文化(消費文化)收編,一面還需尋求更廣闊的文化資源,將生命經驗經出審美的心靈轉換為文學經驗,以完成對現實和自我的想像。當他們的寫作漸漸進入沉潛期,我們有理由這樣真誠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