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全魚席

劉伯鳳先生每隔半月要去錦鱗軒吃一次魚，雷打不動。

錦鱗軒不在岳州城里，在洞庭山，即現在很少有人不知道的君山。洞庭湖上的一座小島。自然，劉伯鳳先生每次都是坐船去。他是一個有福氣的人，有天照應，去一次天氣就好一次。陽光下的大湖藍得廣闊，極深，讓人擔心會被吸了進去。但劉伯鳳先生不怕，這個時候的他已然是一個孩子，兩只腳早已脫去了鞋子，掛在船舷邊，任兩條腿在水里流著。卻總不見流走。一朵，兩朵，水花靜靜地飄上來。

船工們都樂意渡劉伯鳳先生，也喜歡端詳那張臉。劉伯鳳先生一年四季面色平和，數九不說天寒，三伏不言暑熱，一看就是那種會過日子也很會打發日子的人。話不多，很少的幾句話，也常常是自言自語。但并不單調。天地間只要有了這么個大湖，也就不單調了。僥幸在湖畔有一座城，城中又有了一座樓，在樓而造就了一篇好文章，因文章而成就了一個大儒，這一切全湊在了一塊兒，那還有什么說的呢，天地之間能數得著幾個這樣的地方？即便你不知道這世間還有一座岳州城，你未必還不知道有一座岳陽樓么？

能生在這么一個繁華富貴之鄉，劉伯鳳先生覺得這半輩子沒有白活，每一個日子都那么豐盈，因為有了這個大湖。

一片綠蔭掩過來，船靠岸了。

劉伯鳳先生在北水關碼頭上島，緣山間的青石游道繞三四個彎子，行到一處就見一條龍脈，龍口有座酒樓，打一個很光彩的幌子，那就是錦鱗軒了。范仲淹記岳陽樓，有“錦鱗軒泳”之句，極言洞庭一湖魚情之盛。錦鱗軒一名，大概源出于此。

湖邊的人都愛吃魚，吃得多了又讓人生厭，但錦鱗軒做出來的魚，卻永遠讓你吃不厭。這也是劉伯鳳先生常來的原因。進得大門，一個院落，樓下三門敞廳，四面墻粉得一抹光的。

這樣的一個地方，雖談不上富貴，卻是十分清雅。一般的客人就在這里喝酒吃飯。店小二吆喝一聲，你老——樓上請吶！來者必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上樓，是一間一間的雅座，門前的跑堂早就將軟簾打起，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老爺，您請啦！這些雅間真的是很雅，除了吃飯的八仙桌，臨窗還有一張紅木書案，放幾枝筆，一方小硯臺，一個印色盒子。這些東西是供過往的文人墨客抒情寫意的。桌前，一個月洞形的窗戶，總有那么一陣風，突然擾亂了自然的紀律，幾桿斑竹淡淡地搖，疏疏地搖，那竹子就更像是竹子了。客人落座，店小二又端來了洗臉水，如有女賓，還會捧一個小妝臺過來，粉盒、胭脂、眉筆一應俱全。

劉伯鳳先生每次都帶女賓來，說不上是女眷。這個姑娘都認得，是巴陵戲班里唱花旦的小魚兒。一雙細瞇眼。細瞇眼好不好看，看長在誰的臉上，長在小魚兒的臉上就又秀又媚。演戲時，眼睛卻勾畫得大而分明，是丹鳳眼，反而失了味道，不傳神。都說，臺下的小魚兒比臺上的好看，干嘛要上油彩呢。小魚兒的戲演得是真好。巴陵戲俗稱大戲，也叫巴陵漢劇，是漢劇后人傳到岳州后同本土方言、民樂結合而成，與京劇也有些淵源關系。到清道光、咸豐年間，已流行于湘西北及湘鄂贛三省交界的邊境地區，各地競演大戲，終歲不止。在這一帶，沒有人不曉得小魚兒。小魚兒是哭出名的。她演的多是一些同落魄才子私奔不成、被狠毒的父親捉來拷打的大家閨秀，哭是重頭戲。一聲拖腔千回百囀，燭搖秋雨，風卷珠簾，那低回不去的纏綿，拂得臺下淅淅瀝瀝蕭蕭瑟瑟如風如雨，觀眾也在跟著哭。哭得最兇的就是劉伯鳳先生。有次兩個人竟哭作了一團，原來劉伯鳳先生忘了是戲，競沖上臺去把小魚兒抱住了。后來他當然明白了是戲。但文人狎妓，有如東方朔偷桃，孔乙己竊書，不丑，都是雅事。劉伯鳳先生因此并不覺得尷尬，反而在岳州的名流圈中留下了一段才子佳人的趣話。

劉伯鳳先生實在是一個才子，只是太老了。常穿一件海青馬褂，一本雪白的胡子飄在胸前，臉厚實，看著讓人暖和。會寫文章，用詞到了揮金如土的程度。他也知道這個毛病，想改，卻改不了，一提筆那詞就滔滔不絕地往上涌，如水銀瀉地般地揮灑到紙上。

四書五經讀得太多了。代表作是《戒賭歌》，那還是他在臨湘做知縣時寫的，縣民賭風嚴重，屢禁不絕，砍了手者，竟能用腳推牌九，推得比手還熟練自如。先生的《戒賭歌》一出，僅數月賭風基本絕跡，神啦！世人卻都不愛他的文章，只愛他的字，劉伯鳳先生寫字不懸腕，落筆實在，一鉤一畫雖多有深奧之處，卻來得清曠自如。這錦鱗軒上上下下皆是他的墨寶。

劉伯鳳先生中過舉，當過縣令，卻并非一介腐儒，現在岳州城里最大的一家綢緞莊，就是他開的。

劉伯鳳先生詩興一來，小魚兒就閑得發慌，這時的先生是不理會他的。小魚兒就到后院里去看殺魚。院里一口井，龍涎井，據說是與龍宮相通的。柳毅去給洞庭龍王傳書，就是從這口井里進去的。井邊一棵杜英樹，周圍五六抱，樹枝子遮了半座樓，像一個大涼棚。柳毅當時按照龍女的暗號，在這棵樹上敲了三下，水就不見了。小魚兒也敲了三下，水卻仍是風風韻韻的滿，且白，且清，沒有一絲雜念。

小魚兒扶著那棵樹，身體輕輕搖晃著，隱約地飄出一種香味。

這香味多怪啊。小魚兒心里說。

突然響起一陣笑聲。她驚訝地左右看看，除了正埋頭殺魚的水生，秋日之下不見一個人影。小魚兒身子一抖，笑聲又響了，咯咯咯。這聲音像是從頭頂上傳來的。她仰起臉來，看，眼里映滿了樹葉的影子，葉叢中飛出兩只白蝴蝶，一圈套一圈地飛。小魚兒身子一抖，笑中又響了，咯咯咯。

水生說，這樹怕癢，你快松手吧。

小魚兒手一松，笑聲嘎然而止。又一驚。

水生繼續殺魚。水生手里的刀子很快，白亮的反光晃到小魚兒身上來了。小魚兒喉嚨縮得緊緊的。水生卻一心剖魚，鱗片翻飛，褲襠下一攤鮮紅，那是魚的血。水生是大師傅，掌勺的，道道菜都從他手上出來，一般的魚是不勞他殺的，若是鳡魚，卻他非動手不可。鳡魚是水族里的血性漢子。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指的就是它了，可見其在危險中掙扎的慘烈。再結實的網，也是俘虜不了它的，但漁人不僅只有網，還有迷魂陣，有流鉤。每一條捕上來的鳡魚都血淋淋的，眼里閃爍出逼人的冷光。水生殺的是一條半人長的鳡魚，這家伙上了砧板，卻仍沒有一點從容就義的風度，仍在瘋狂地抗爭，按了這頭，那頭又翹起來了，按了那頭，這頭又挺起來了，三個壯漢也按它不住。只要水生一個人就夠了。水生懂得魚的弱點，能抓住關鍵。關鍵在哪里，水生不說。當然不會說。一刀下去，從魚嘴里噴出了一大口鮮血，水生的臉突然就紅了，血紅。

那半人長的鳡魚開始還跳，現在己經躺在那里不動了。像是睡著了。要是睡著了也好啊。小水彎下腰看魚，不看那條死魚，看水缸里養著的那些青頭小鯽。小鯽們看見她，都把小臉露出來，以為那挨過來的，是一個十五的月亮，又白又圓。小魚兒把手指頭伸到水里，魚兒全都活潑潑地游過來了，吮吸她的手指，一片唧唧聲。小魚兒雖不是杜英樹，卻也怕癢，一笑，缸里的魚紛紛蹦到地上，小魚兒的頭發亂成一團。水生悄悄走過來，朝她微微翹起的屁股上猛擊一掌。響亮。小魚兒驚訝地把頭舉起來了，那紅臉的水生明目張膽地盯住小魚兒身上的一個地方。小魚兒也不躲，狠狠瞪他。兩個人臉對臉，一句話也不說，最后總是小魚兒忍不住，一笑。小魚兒雖是演戲的女子，卻非常的害羞又愛笑，笑不露齒。笑過了，又把身子扭過去，伏在白石的井欄上，看那水。其實是看自己。水里的小魚兒一張臉白得像云，兩只眼恍若在云縫中閃爍。水生就站在她后面喘著粗氣，看不見小魚兒的臉了，就死死地看那個背。忽然傳來清瘦的一聲干咳。劉伯鳳先生不知啥時咳出來了，立在虎皮石鋪陳的臺階了，手里拈一枝花。拈花微笑。小魚兒款款地向先生走過去，一個大辮子，漆黑地拖在后邊。水生把手里的刀舉了舉。——我一刀。聲音很輕，又賊狠。

小魚兒挽著先生上樓去了，樓梯板踩得很響。水生隨了這咯嚓咯嚓的節奏，將那條仍舊睜著眼睛的鳡魚斫為數段，從容地切成豆腐塊一般大小，拌以姜絲、豆瓣、白醋等一應佐料，然后用新鮮荷葉包裹，又以竹片枷鎖住，上甑，清蒸。鳡魚長力氣，再弱的漢子吃了鳡魚也會陡增一身牛勁。劉伯鳳先生每次來，都要點這道菜。一個老鬼，長那么多力氣干什么？水生憤憤地想。

小魚兒最愛吃的是紅眼睛。圓滾滾的，永遠也長不大，一雙眼睛血紅，跟誰有仇似的。這個仇人自然就是水生了。一筷子長的為上品，不去肚腹，先于清水中凈養數日，每日換水一次，又在水中打兩個鴨蛋。鴨蛋清爽。待其吐凈紅塵中的污穢，幾近于神仙般的純潔了，入鍋。鍋是鐵耳鍋，生鐵的。鍋中盛泉水，還有剛采來的帶露水的蒲草。

將魚一條一條地放進去。火漸漸猛烈起來。魚在水中施施而行，且發出鴨子一般的叫聲，這時就可以吃了。用筷子撈起一條，那魚仍舊神采飛揚，眼睛會動，但又確實熟透了。

紅眼睛越來越少了，有時連小魚兒也吃不上。那就吃瓦仔魚吧。小魚兒問，怎么叫了這么一個名字呢，怪怪的。水生一聲不吭，他也不曉得。瓦仔魚無鱗，形狀如鯰魚。價格卻是鯰魚的十倍。性情溫和如女子，喜群居，自三江口拖家帶口地游入洞庭湖，一網下去，有時能網起半籮筐。腥味逼人，冬天吃最好，用土陶罐盛了，和蘿卜一起煨燉。蘿卜能去腥氣，豆腐也行。湯釅如乳汁，燉時放幾枚草果，更妙。如果不在冬天，就不能煨燉，煨偎不出味道來。水生有辦法。先用佐料拌好生粉，勻凈涂滿魚身，置于楠竹筒里，猛火蒸煮。那味道，嘿，你去問小魚兒吧！

劉伯鳳先生很會吃，除了每次必吃的魚，洞庭湖里有的魚他都換著吃，吃什么不吃什么，看心情，更看節令。桂花飄香的季節，吃鱖當然是最好。鱖是水族中極兇猛的戰士，是兇猛，不是剛烈，鳡魚才配剛烈二字。鱖在水中戰無不勝，一到砧板上就成死狗。能長得很大，但越大越不值錢。桃花開時最好是吃鱉，鱉本非魚類，因有好事者呼之為水魚，也就入了魚族，上了席面。至于鯉魚，雖然敢跳龍門，但在沒跳之前，卻如蘿卜青菜一樣，賤。樓上雅間里的客人是不吃的。

小魚兒很喜歡陪劉伯鳳先生吃飯，有味。吃到鳊魚時，七爺就說，鳊，古時名魴，詩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現在叫武呂魚，落了俗套。吃到鯖魚時，又說，這魚也是有些來歷的，晉朝時有個食客，遍訪五位侯爺，五位爺每餐同時用食盒子送飯給他吃，每飯必有鯖，吃得這位食客有些膩歪了，就將他們送來的鯖魚放在一鍋里燴了，一吃，味道特別好。這道菜就傳下來了，叫五侯鯖兒，記在《西京雜記》里。這樣一講，小魚兒吃得更潤味，心想，要是水生也懂得這么多就好了。

水生上樓來，這次沒有拿刀，手里用紅漆托盤端一個青瓷大海碗，一碗銀魚湯。銀魚是水族里的林黛玉——劉伯鳳先生這么形容的，纖細，眉清目秀，色白如銀，但很嬌氣，離水即死。唯洞庭湖有產。極小，漁人捕得此魚，常自嘲，說好大的魚喲，兩斤掛零。其實是兩睛掛鱗。睛是黑沙股的兩點，黑得深刻。銀魚鮮吃無味，晾干之后，打湯鮮美無比。也可凋味，蒸芙蓉蛋時放幾尾，蛋就更加渾然一體。水生手里的這碗銀魚湯，

是店家送的。凡在樓上雅間吃飯的客人，都要奉送一碗，而且是掌勺師傅親自送，以示敬重。而這時，客人也要敬掌勺師傅一盅酒。

劉伯鳳先生原本是喝燒酒的，打和小魚兒有了交情之后，改喝清酒了，碧筒酒。這酒用糯米醞釀而成，裝進壇子，密封，埋進池塘里，數年之后啟封，又從荷塘中帶莖拔起一頂荷葉，葉上盛酒，又用玉簪刺葉與莖的連接處，再將荷莖彎曲如象鼻，荷莖多孔，酒從莖中流出，裝進竹筒里，既有蓮氣，又染竹香，說不盡的清純。水生只喝了一盅，離去時那腳步走得竟像一只鴨子。小魚兒好生奇怪，說這酒并不醉人啊，水師傅怎的如此不勝酒力？先生笑了。一口好牙，笑得光輝燦爛。

隔了大半年，劉伯鳳先生和小魚兒沒來錦鱗軒了。水生沒事的時候，就到北水關碼頭那里去站一陣。僅僅是因為無聊，天上才有了許多云。云中有些大雁，慢騰騰地飛著。水生沖那些大雁呵嗬了一聲。野牛般的一個嗓子，天地抖擻，一片片鵝毛大雪落了下來。

那晚，水生一個人在飛雪的窗前坐了一夜。

雪住了，大雪把天地間的一切都圓滿了，就見一頂紅呢大轎上了碼頭。劉伯鳳先生不坐轎，傍著大轎走，胸前火紅一片。走近了，才發現那胸前系著一條紅綢帶。劉伯鳳先生身后還跟著一班老頭兒，和先生一樣，個個都是穿的裘皮袍子，戴絨帽，只是沒披紅綢帶。從碼頭到這里才半里路，老頭們的大頭棉鞋都走得氣喘吁吁了。店小二早己在廊檐下掛出一條紅綢，兩個宮燈。劉伯鳳先生這回不是吃三兩條魚，通吃，一桌洞庭全魚席。洞庭全魚席，可不是一般人敢吃的，雖比不得滿漢全席的盛況，論專業，卻也是空前的。劉伯鳳先生那么有錢，通吃，卻還是新姑娘坐轎，頭一回，他今日請了體己的朋友，要在這里正式收小魚兒做二姨太。

小魚兒下了轎，沒戴紅蓋頭，那根大辮子卻不見了，挽出了一股成熟女人的風韻。真好看。樓上最大的雅間里，早己暖烘烘的燒起了一盆炭火。人一走進去，個個的臉都紅了。看那月洞窗外，雪色又清又白，趁了那山勢一步一步地上去，達到一個極高的境界。不會做詩的人，也有許多詩要做了，而且做得很好。熱鬧了一陣，就開始上菜了，先上四個冷碟，喝溫酒。再上大菜，喝清酒。冷熱兩抵，陰陽調和，眾人受用著這無邊的風月，臉上自然就百般的光榮了。

交杯酒當然是要喝的。小魚兒挽住劉伯鳳先生的那一種嬌滴滴的神態，讓先生真想死一次。接下來，她便給各位老爺敬酒，老爺喝一杯酒，她就唱一個曲兒。這一種勸酒的方式，未免有失姨奶奶的身份，但劉伯鳳先生不計較。先生愛的就是這一種率性而為的野氣。小魚兒笑吟吟地拎著酒壺斟了一遍酒，回到原位，卻不落座，羞答答地道一聲萬福，說，諸位老爺慢飲，我先出去一會兒。小魚兒的背影在門口一閃，不見了。劉伯鳳先生笑一笑，說女人就是事多。老爺們聽著那下樓的腳步聲，一齊朝先生擠擠眼，說，賢兄，你這位新娘子可真是厲害啊！

菜仍在一道一道地上，小魚兒卻仍沒有回來。一位老爺咕噥了一聲，姨太太怎的去了這么久？劉伯鳳先生說喝酒喝酒。又一圈酒下去，一位老爺又說，姨太太還沒回來，該不會出什么事吧？劉伯鳳先生還是說喝酒喝酒。沒有了小魚兒，酒就喝得悶悶的，仰起脖子，一盅一盅地倒進去，直響入肚。終于有人沉不住氣了，說我去找找，卻被劉伯鳳先生捉住了手腕，說不用找了，我知道她去了哪里。劉伯鳳先生是笑著說的。

店老板上來了，一臉歉意，一躬躬到桌子底下，說各位老爺，還有一道大菜上不來了。又說了許多請求包涵高抬貴手宰相肚里能撐船之類的話。劉伯鳳先生揮了揮手，說去吧去吧，這是命，怪不得你的。又抱掌一周，說，各位賢兄，好不容易請大家來吃一次洞庭全魚席，看來是吃不成了，回吧。

回去時，紅呢轎里沒有了新娘，就由劉伯鳳先生來坐。雪野上人跡杳渺，來時的腳印已被一層薄雪輕掩。而雪線己開始退，退得極遠極遠，露出天邊山巒崢嶸的骨架。幾朵云又黃又瘦，飄過來，飄過去。眾人都隱隱感到不安，覺得會出啥事。

沒有，沒出任何事。

過了幾天，小魚兒又回來了，回到了劉伯鳳先生的綢緞莊，坐在雕花太師椅上的劉伯鳳先生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笑臉。他懸著的一顆心也漸漸放下了。他還像平時那樣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說坐。小魚兒沒坐，徑自走進內室，出來的時候，頭已梳得光溜光溜的。

連劉伯鳳先生白己也暗自吃驚。這一切模仿得多么相似啊。一點也看不出換了一個人。

后記：劉伯鳳先生沒有吃到的那一道大菜，是鱘。聽我母親說，她小時候看見漁夫用殺網拖起來一條，水桶那么粗，電線桿那么長。這也是她這輩子見到的最大的一條魚。一個屠戶用了牛刀，一撇一捺割了三天，刀刀落到實處，才把它剖開，剔出來的魚骨豎起來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造得房梁。我問鱘好不好吃，娘聳起鼻子，說好吃個鬼，腥得很，連貓見也逃得遠遠的。

我想，可能是鄉人不會做。鱘是洞庭全魚席的主菜，有無鱘不成席之說。我沒有母親幸運，這輩子怕是看不見那么大的魚了，更別說吃。現在，君山還辦洞庭全魚席，但不是錦鱗軒。錦鱗軒早就不在了，蓋了一座大賓館，叫洞庭山莊。

前呼后擁地來了一個老漢，一位老將軍。父母官們不知從哪里搞到了一條鱘，要辦一桌真正的洞庭全魚席招待首長。老將軍在那條鱘旁端詳了一會兒。不大，只一扁擔長，半臥在水池里，從鼻孔里沖出一股濁氣，帶著濃濃的水腥味。老將軍揮了揮手，地方官們還沒反應過來，老將軍又一眼逼過去，將那一排興奮地攢動的人頭逼下去了許多。

眾人就把那條鱘魚放了生。

這一頓飯老將軍吃得很開心，酒也喝得不少，還趁著酒興出了個謎語讓那些地方官們猜：是是非，不是是非——打一字。

竟沒有一個猜得出。

但有一兩個上了歲數的人看花了眼，說這個老將軍就是當年錦鱗軒的那個掌勺師傅，是水生。又有人說怎么會呢？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