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農村金融是根植于農村經濟土壤之上的制度安排,農村經濟的特點決定農村金融的特點#65377;我國小農經濟的“超穩態”結構是導致社會經濟二元結構的制度性因素,小農經濟下催生的金融活動具有自我封閉的特征,因此,政府介入金融制度創新的邏輯思路必然是:運用政府主導之下的信用力量,促使小農經濟迅速向社會化大生產融合#65377;要實現這一過程,從制度變遷的角度分析,應當從改變農村社會經濟結構的層面著手設計金融改革與金融創新的方案#65377;
關鍵詞:農村金融;農村經濟;創新;改革
中圖分類號:F83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031(2006)08-0054-04
一#65380;我國農村經濟制度的特殊性
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分析,農村金融是根植于農村經濟土壤之上的制度安排#65377;基于金融發展的一般規律:經濟發展及其結構決定金融發展及其結構,因此只有從我國農村經濟制度的特征分析入手,才能找到農村金融創新動力的邏輯起點#65377;由于我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農業社會,而且歷史比較漫長,超過世界上任何其他的國家,這本身就蘊含著我國農村問題的特殊魅力#65377;迄今為止,應當說,研究我國農村經濟問題的文獻已比較豐富,但是涉及我國農村經濟制度深層次的探討,特別是立足于歷史長期演進視角者依然鮮見(張杰,2003)#65377;[1]正是因為如此,今天,大凡涉及農村金融改革的制度安排,依然無法擺脫“摸著石頭過河”的困境,這一點在目前進行的農村信用社改革過程當中表現得尤為突出#65377;因此,選擇適當的分析視角就顯得十分重要#65377;
談到農村問題,不得不研究農村經濟的細胞——農戶,宏觀層面——農村經濟運行正是微觀層次——農戶行為的有機組合#65377;國外歷史文獻對于農戶行為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強調農戶的理性動機,可稱之為“理性小農說”#65377;例如197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舒爾茨認為,農戶相當于資本主義經濟當中的企業,小農的行為準則與企業的行為準則沒有什么區別,因而改造傳統農業與企業追求利潤過程當中獲得創新激勵的路徑是一致的#65377;[2]另一類側重農戶生存邏輯,可稱之為“生存倫理說”#65377;蔡亞諾夫(Chayanov)認為,在農業社會當中,農戶與資本主義條件下的資本家是有根本區別的,由于農戶不是資本所有者,因而其行為特征不可能與企業主一致,如果說企業家考慮的是利潤最大化,農戶首先考慮的則是溫飽問題,因此他不可能像資本家那樣去進行所謂的成本——收益比較#65377;[3]為此,農戶的行為模式是無法簡單套用市場化的分析套路的#65377;以上兩種思路僅僅是就一般意義上的農戶行為進行分析而得出的結論,其研究藍本畢竟是立足于西方社會,如果將視角移至我國農村,會發現這個問題更為復雜#65380;內涵更為豐富#65377;黃宗智教授對我國農戶的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在對我國小農經濟進行大量調查研究的基礎之上,他提出了獨具特色的“小農命題”#65377;[4]
與西方學者的觀點不同,黃宗智認為,我國農民的“半無產化”狀態決定了我國小農經濟的獨特屬性:農戶除了不多的土地之外再無其他資產,因而是一種“半無產”狀態,這種半無產狀態又形成了農戶獨特的收入結構——農業收入與非農傭工收入,以兩者之和維持生計#65377;這種狀態在過去表現為農民在種地的同時,還要經常外出扛長工#65380;打短工,在當今的社會中則演變為以“鄉下農民”與“城市農民工”雙重身份來參與經濟活動#65377;這一格局之所以能長時間延續,首先是基于我國農業人口“過密化”的特殊原因,無論是單純務農收入還是單純的非農傭工收入,都無法保障農戶的生存,只有同時以兩者支撐,才能保證生計之需#65377;黃宗智教授進一步認為,這兩種收入的地位不是等量齊觀的,務農收入雖然不高,但是一種“生存保險收入”,非農傭工收入盡管可以從形式上超過農業收入,卻只能是一種“補充收入”#65377;之所以如此,不僅是因為務農收入具有相對穩定性,還因為對農民而言,與那片生于斯#65380;長于斯的土地具有無法割舍的文化#65380;習俗與情感聯系,土地除了維持生存之外還有確立家庭尊嚴#65380;維系家庭社會地位等厚重的內涵因素#65377;而這些因素是不能以簡單的量化分析來說明的#65377;因此,資本主義企業的行為范式對于小農經濟條件下的農戶非但不適用,而且相去甚遠#65377;由此可以看出,盡管黃宗智的分析與蔡亞諾夫的分析結論相似,但從過程與層次上看,黃宗智教授的觀點顯然要更深入一步,因為他的分析并沒有僅僅停留在一般經濟因素分析的層面上,而且涉及到了歷史人文因素等更為深刻的層面#65377;根據“小農命題”的邏輯,不難得出推論,我國農村的小農經濟具有一種“超穩態”的社會結構,即便是到了當代,外部的市場因素也很難迅速瓦解小農經濟的格局#65377;
按照經濟決定金融的一般邏輯,我國農村經濟制度的特殊性必然要影響到農村的金融結構及其性質#65377;由于小農經濟具有天然的自我封閉屬性,這種經濟模式與社會化大生產條件下的信用活動是相互排斥的,因而在農村所見到的被稱為“非正規金融”的交易活動常常都與血緣#65380;親情#65380;鄰里關系相關聯,而且交易過程都是人格化而非匿名化的,這種金融交易顯然與市場經濟條件下金融活動的開放性#65380;匿名性#65380;廣泛性相去甚遠#65377;正是因為如此,農村金融內部的創新過程就會表現得遲緩且與外部市場經濟的發展不相協調#65377;
二#65380;政府介入狀態下金融創新的格局
小農經濟的存在與延續,與社會化的大生產顯然是不兼容的,由此產生的社會經濟的二元結構也必然成為制約經濟均衡發展的一個障礙#65377;在這樣一種格局下,政府介入金融創新的邏輯思路必然是:運用政府主導之下的信用力量,使小農經濟迅速向社會化大生產融合#65377;無論是從大躍進時期將信用社由民辦強制轉化為官辦,還是1994年將中國農業銀行的部分政策性業務劃出成立中國農業發展銀行,以及1996年的農業銀行與信用社分離,2003年農村信用社改革方案的推出等一系列舉措無不體現這一基本主導思想#65377;
從宏觀層面分析,這種主導思想與政府的理性預期目標是一致的#65377;在一個以農業為基礎的國度里,農業發展緩慢,農業向工業化轉變的過程滯后,對國民經濟整體發展的制約是不言而喻的#65377;因此,政府介入,實施“強制型”或通俗地稱為“政府主導型”金融創新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65377;一般而言,政府主導的金融創新屬于宏觀制度層面的創新,盡管其中也可能包含一些十分具體的微觀層面產品與服務的供給,但制度供給一旦確立,相應的微觀層面創新內涵與外延也就基本確立了#65377;
如果將這種創新路徑與西方國家金融創新的路徑相比較,就會發現其中的典型差異#65377;市場經濟國家的金融創新主動力來自于微觀主體,來自于市場活動,正是由于微觀的創新,導致原有的金融制度規則不再適應新的金融交易過程和新的金融活動程序,最后導致一國金融制度#65380;監管規則的調整,整個創新路徑體現為先微觀#65380;后宏觀;我國農村金融創新則是先有制度供給,然后出現新的金融產品#65380;服務#65380;交易方式等,整個創新路徑體現為先宏觀#65380;后微觀①#65377;為何會出現與其他國家截然不同的相反路徑,一些學者從我國社會經濟的“二重結構”角度予以解釋,認為在縱向社會結構之下,政府的權威可以降低制度變革成本,至少可以節省創新過程的時間成本#65377;[5]為此,我們不應當簡單地否定“政府干預”之下的各種農村金融制度安排#65377;事實上,1979年中國農業銀行恢復以來,農行在我國農村金融體系中曾一度居于核心地位,起著主導農村金融的作用#65377;此后的一段時期內,農行一直是農業信貸資金的主要供給者#65377;自1980年以來,農行和信用社的貸款總額逐年增加,由1980年的589億元,增加到2000年的24986億元,增長了41.4倍,年遞增20.6%#65377;農行的農業貸款也在逐年增長,由1980年的128億元,增長為2000年的4877億元,增長了37.1倍,年遞增18.9%#65377;從客觀上講,這一階段在政府主導之下的農村金融制度安排,無論是對農業發展還是農村經濟的增長,都起到了相應的推動作用#65377;特別是改革開放之后的一個時期,鄉鎮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大量涌現,對“超穩態”小農經濟是一次不小的沖擊#65377;這里,有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就是,沒有政府安排下的農業銀行#65380;信用社的金融支撐,很難想象大量的鄉鎮企業會有一個迅速成長階段#65377;
但從農村金融改革的整體績效而言,改革開放以來歷次由政府主導的制度變遷還不能令人滿意,目前社會各界對農村金融改革最大的非議集中于農村金融體制改革的滯后性與非均衡性#65377;關于農村金融改革滯后與非均衡的問題,筆者已專門做過論述(2006),茲不贅述#65377;[6]在此,僅結合我國農村經濟結構做一簡要分析#65377;如前所述,我國的縱向社會權力結構決定了其推行制度創新的效率,同時也蘊含著制度長期被扭曲的可能性#65377;
政府作為創新的主導者,要保證制度供給的充分有效性,首先要盡可能大量地占有信息,但由于信息不對稱的存在,事前完全徹底了解情況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因而只能是采取先試點,后推廣,通過“在改革當中不斷完善”的方式來不斷調整改革參數與各方經濟利益關系#65377;前面已經談到我國的小農經濟“超穩態”的社會基礎,小農經濟具有自給自足#65380;自我封閉的屬性,因而天然地排斥與外部世界交往(準確地說應當是排斥與血緣#65380;宗族#65380;親屬以外社會圈層的交往)#65377;因此,政府在主導改革的過程當中,要想獲得更加充分信息的難度是可想而知的,所以農村金融制度供給與農村金融服務需求不相耦合的情況就會經常出現#65377;其次,縱向社會權力結構之下制度創新的效率(特別是時間成本方面的優勢)是建立在“政策一刀切”基礎之上的#65377;而我國農村如此之廣袤,各地經濟發展水平#65380;人文地理環境#65380;社會風俗#65380;歷史積淀極不相同,統一化的政策措施顯然無法“包治百病”#65377;在2003年的農村信用社改革方案當中,盡管其靈活性比以往的方案已有所增加,但依然沒有走出“政策一刀切”的基本套路#65377;對于這一問題,政府實際上處于兩難抉擇過程當中:實施整體劃一的變革,節省時間,節省決策成本,有利于排除各方干擾(這也是縱向社會權利結構的最大優勢之一),但一旦方案不結合實際,制度創新的供給與需求不相匹配,就會導致改革受挫;而采取“因地制宜,因時制宜”的方案盡管有利于制度創新的供給與需求相匹配,但決策成本大,決策時間長,而且還容易出現實施過程中的“倒逼機制”(亦即縱向社會權利結構的優勢難以發揮)#65377;如何擺脫這種困境,是未來一個時期農村金融發展與創新過程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65377;
三#65380;從宏觀角度再度審視農村金融制度改革與創新
對于我國農村金融制度的創新問題,國內理論界大致形成兩大思路,一種是堅持政府主導,充分運用現有農村金融的組織體系#65380;存量規模,對之進行必要整合與功能創新,使之適應不斷發展變化的農村經濟結構,充分發揮其在金融體系與農村經濟體系當中雙重主力作用;另一種觀點是要注重發揮“非正規金融”在農村金融制度創新過程中的作用,由于非正規金融與農業#65380;農村#65380;農民具有天然的親和力,其制度安排及其形式更為農戶所樂意接受,這種金融活動更容易嵌入農村經濟的各個層面與過程當中,從而形成推動農村經濟發展的內生因素,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后由農村金融活動的主體——農民來決定最終選擇什么樣的金融上層建筑#65377;[7]
整體上看,持第一種觀點的學者占據主流地位#65377;從我國目前正在實施的農村金融改革過程來看,實際上也體現的是第一種觀點的思路#65377;通過前面的分析得知,我國的農村金融制度改革與創新選擇第一種思路具有客觀必然性,這不僅僅是我國經濟體制改革整體布局的要求,也是充分發揮金融功能,促使小農經濟走向開放,與社會化大生產相互交融的要求#65377;誠然,非正規金融在我國農村經濟發展中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目前東南沿海一代的民間經濟能夠在全國率先走過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昔日的非正規金融活動是做出了貢獻的#65377;然而,相對于存量巨大#65380;覆蓋面廣泛的正規金融而言,非正規金融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65377;因而,重視非正規金融在創新當中的作用不能等同于非正規金融取代正規金融的作用#65377;
因此,如何發揮政府主導之下農村金融創新的效率,實現改革的預期目標,就成為問題的一個關鍵#65377;眾所周知,目前我國農村金融的市場化程度很低,而且資本高度稀缺,若采取類似于城市經濟當中“國有股減持”方式將政府對農村金融產權控制力度削弱或取消,放手由市場調節農村金融服務的供給與需求,其后果將是不堪設想的#65377;因此,在政府主導框架之內,通過制度供給的方式激勵正規金融與非正規金融的創新將是一個必然的選擇#65377;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在建設新農村的過程當中,政府的一個重要歷史使命就是要不斷弱化千百年來我國農村經濟當中業已形成的“超穩態”的小農經濟結構而不是保留它或者固化它#65377;這也是政府主導之下農村金融創新所要實現的目標之一#65377;
而難點在于,如何保證政府主導創新過程的充分理性,如何克服政府主導創新決策成本過大的問題?根據張杰等人的研究,在我國二重結構(1996)的社會制度之下,社會的運行過程直接體現為“官”與“民”的對立#65377;這種社會結構的優勢在于政府的意圖能夠迅速地傳遞到社會下層#65377;[8]在現實生活當中,這種運作特征體現為,一旦某個問題引起政府的高度關注,該問題就會立刻進入“解決”的程序當中#65377;然而,這種社會結構的效率要依托于一個全能型的政府以及政府必須事事過問,一旦對某件事情“關注”不夠,就會導致制度安排嚴重滯后,同理,政府調查研究不夠深入,掌握信息不夠全面,其決策也會造成制度供給的扭曲#65377;目前,我國正在實施過程當中的有關農村金融改革的措施就正在面臨這一問題困擾#65377;
相比之下,歐洲的社會經濟結構呈現“三重化”的特征,即在政府與貧民之間,有一個商業中產階層,這個中產階層并不是政府的幕僚或者代理人,而是具有獨立經濟地位及與之相適應的政治地位的社會階層#65377;這個中間層存在的意義在于,他們既與下層貧民之間形成了一種相互支撐#65380;相互制衡的關系,同時也與政府存在著相互支撐#65380;相互制衡的關系#65377;這樣一來,政府就有可能退出全能型政府而轉向功能型政府,這也是西方社會提倡小政府#65380;大社會的社會經濟基礎之一#65377;而在我國的社會經濟結構當中,正是由于缺少這樣一個連接宏觀與微觀的“緩沖帶”,結果必然導致最高當局事必躬親#65377;以正在進行的信用社改革為例,改革過程當中的每一個細小環節都離不開中央銀行#65380;銀監會這樣的高層決策部門過問#65377;在這樣的社會框架當中,即便是決策當局有時間#65380;有精力面面俱到地關注改革的每一個側面,也會極大地限制甚至是泯滅微觀主體創新的主動性#65377;通過以上的分析,是否可以提出這樣一種思路,在今后農村金融體系重構過程當中,應當通過明晰產權#65380;完善治理結構的方式,將現有的農村正規金融機構甚至包括一部分非正規金融組織體系塑造成為農村社會經濟結構當中的中間階層,使之充當聯結宏觀制度創新與微觀產品#65380;服務創新的橋梁#65377;如果這一思路是可行的話,那么無疑將會揭開我國農村金融發展新的一頁#65377;實際上,這樣一種中間階層在我國的某些地區#65380;某些領域已經初現端倪#65377;例如前面提到的“溫州商團”,他們即不是社會上層幕僚,也不屬于社會下層民眾,而是形成了一股可以影響宏觀經濟的不可小視的力量#65377;盡管從目前來看,這股社會力量行為模式還有一定的非理性特征,但隨著我國社會經濟體制的不斷演進,其理性化的成份正在不斷加深,這樣一個階層成長的過程,實際上也就是匿名經濟與市場規則內生的過程#65377;信用活動的匿名化,社會信任的邊界突破血緣#65380;宗族#65380;鄰里關系的限制,這些都是未來農村金融深化改革的核心內容,如果外部制度供給有利于這一深化過程,則解除金融壓抑,實現金融發展對經濟發展的促進作用在邏輯上是成立的#65377;
注釋:
① 在我國農村金融發展過程中,也曾出現過局部的微觀創新超前的情況,但這些創新通常不被歸入正規金融創新之列#65377;例如改革開放中期“三會一部”的出現,這些金融活動就很快地被界定為“不合法”并加以整頓治理或者取締#65377;
參考文獻:
[1] 張杰.中國農村金融制度:結構#65380;變遷與政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2003.
[2] 舒爾茨.改造傳統農業[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
[3] Chayanov.The theory of peasant economy[M] Madison: of Wisconsin Press, 1986.
[4] 黃宗智.華北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M] .北京:中華書局,2000.
[5][7][8] 張杰.二重結構與社會演進:對中國經濟史的一種新的嘗試性解釋[J].社會科學戰線.1998,(6).
[6] 王桂堂.對我國農村金融體制變革滯后問題的若干思考[J].海南金融,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