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初夏,長沙市政府專門面向全社會開展“廣泛征集印證長沙各個歷史時期的文物(實物)”工作,收獲頗豐。其中,一封從民間藏家手中征得的20世紀20年代名人手書信札,引起筆者極大探究興趣。
該信札系朱絲欄信箋。毛筆行書,共5頁。雖歷時近百年,字跡依然清晰可讀,除紙邊沿稍有磨損及少量的污痕之外,該信札保存狀況尚佳。原文如下:
“醉公惠鑒
五奉手書 均在近數日內 因多由梅嶺處轉 梅居對河 往來人少非一星期不可 故極遲滯 承示各節 玉為肝要 此間方針訖無少異 所謂以精神聯合西南 以形跡遷就北方 實與弟不謀而合 弟系男子 斷不至有喪失人格之事 岳州后話 無異會稽 此恥不雪 何以為人 惟假時日亦難辦到 現正極力收束整理 而極難極困之點幾以吾身為集合場 以弟之耆力短淺 斷難應付適宜 故于焦急痛苦之時 亟盼畏公返湘以為援救 此事為望公極力贊助之 弟今而后益覺無學問無腦力之人 不惟不足以謀建設 徒辱身僨事 為天下笑而已 讀公及畏公屢次來書 懇摯殷勤 益我神智 感不可言 尚乞時賜教言 茲將詢及并所欲白者列后
一、湖南宗旨為省憲建國 始終勿渝 滬粵方面應付接洽 請畏公主持 公協助之 其費用當陸續奉上
二、中山與西南有別 湘對西南以后當力保融洽之法 中山亦設法敷衍
三、滬會務須促成周陳競存 視為重要 故請公擔任 萬望勿再遷讓 此會之成 于湘甚有益也 一切計議請與畏公密商決定 不必候弟答復
四、周道腴欲于郴州設行署 分參副兩處并五科并派人四處運動軍隊 是一難應付之事
五、中山于卅日赴桂 欲率李許各軍由桂林韶州入湘北伐 北伐可也 何必取道湘省 現川軍不利 沈部四處勾結 各無大計 貿然入湘 是以湘為戰場矣 其勝負不具論 而吾湘之糜爛當不堪設想 且湘不能保 西南亦危
六、葛部已于日前完全解散 政界更人甚多 無米之炊 恐亦難有辦法 奈何奈何
七、歐游之費 當極力設法 弟極愿附驥
此叩
勛祺
弟惕頓首
十月十七日
“醉公”名石陶鈞,號醉六,故敬稱“醉公”;“畏公”為譚延 ;“中山”即民主革命先行者孫中山;“惕”為時任湖南省省長的趙恒惕。這些人物,在湖南近現代史進程中都可謂風云之輩。信中所指“岳州……此恥不雪”一事,當為1921年七八月,趙恒惕與北方軍閥吳佩孚爭奪地盤,戰敗岳州之事。“中山……赴桂”所指應是1921年10月孫中山赴廣西,準備率李烈鈞、許崇智部取道湖南北伐之事。據此兩點推斷,此信寫于1921年10月。
趙恒惕為何寫此信給此時避居滬上的石陶鈞,大談時局艱危,懇陳治湘方略,且在信中請石“懇勸”譚延回湘?其后的背景,是一段錯綜復雜的權力之爭——20世紀20年代初,趙恒惕、譚延兩任湖南省長爭奪湖南軍政大權的“爭湘”之斗。趙、譚之斗,可謂爾虞我詐、機關算盡、“文攻”“武斗”、你死我活。
趙恒惕,字炎午,湖南衡山縣人,1880年12月生。1904年考取官費送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六期炮科學習,畢業后被蔡鍔邀往廣西督練新軍,任新軍旅長。武昌起義后,于1912年應譚延之請調湖南,防范革命黨人。“二次革命”時參加譚延組織的討袁軍,任第一軍副司令,戰敗失利后,趙恒惕被湯薌銘逮捕押送北京,1915年遇“特赦”才逃出北京,1916年7月任湘軍第二師師長。譚延任湖南督軍兼省長時,趙恒惕被任命為湘軍第一師師長,護法運動期間,隨湘粵桂軍隊與北軍作戰。1920年6月,吳(佩孚)派軍閥張敬堯被驅逐出湖南,譚延任湖南省長兼湘軍總司令,趙恒惕任湘軍總指揮。
譚延,字祖庵,號畏三、畏廬,湖南茶陵縣人,1876年生。其父鐘麟曾任兩廣總督,他曾考取清末進士,授翰林院編修,積極參加清末立憲活動。長沙光復后任湖南參議院議長,后縱容反動軍人梅馨發動政變,殺害湖南光復領導人焦達峰、陳作新,奪得湖南都督職權。其人在復雜的民國初年政治角逐中圓滑善變,在“二次革命”中,先是宣布湖南獨立,又暗中阻撓出兵討袁。討袁戰不利,他馬上宣布取消獨立,并致電各方說“湖南獨立,水到渠成,延不任其咎;取消獨立,瓜熟蒂落,延不居其功”。
“二次革命”失敗后,譚寓居青島。護國戰爭爆發后,他乘機薦舉“自己人”趙恒惕、曾繼梧等赴長沙“贊襄大計”,為重新主湘安排勢力,1916年8月果然回湘任湖南省長兼督軍。次年8月因對張勛復辟心存觀望,被撤督軍職,遂赴滬寓居。1918年在桂系陸榮廷等支持下入湘重任湖南督軍,設謀逼迫程潛離湘,進而取得湘軍總司令頭銜,先后駐零陵、郴州。1920年6月驅逐張敬堯后,他一身兼任湖南督軍、省長和湘軍總司令三職,提出“湘人治湘”,制定省憲,民選省長,實行“聯省自治”。
在譚延身兼三職之時,趙恒惕擔任湘軍總指揮,掌握了湘軍實力,形成了自己的派系。老上司譚延在湖南政壇幾上幾下,長袖善舞,對同樣野心勃勃的趙恒惕不啻是言傳身教。1920年11月,趙恒惕聯合湖南另一股軍事勢力程(潛)派軍人李仲麟等兵變,由李仲麟等公開通電逼譚延去職,趙恒惕則表面坐視,暗中調兵入長沙呼應。譚延被迫去職下野,于11月27日離湘赴滬。此時,其友石陶鈞亦隨譚同行。
石陶鈞,原號玉峰,改號醉六,湖南邵陽縣人,生于1880年(與趙恒惕同庚),曾與蔡鍔同受教于梁啟超,后曾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就讀,與趙恒惕亦屬校友。歸國后,協助蔡鍔辦新軍,與黃興共謀討袁,任南京討袁軍總司令部參謀長。民國8年(1919)4月,石陶鈞應譚延之邀,到郴州參加驅張(敬堯)斗爭,并協助譚恢復在湘統治。民國9年(1920)11月,譚延被趙恒惕取代,他遂隨譚客居上海。
趙恒惕奪得了湖南軍政大權,就任湘軍總司令,他立馬設法謀殺了奪權合作者李仲麟等程派實力將領,獨攬大權。此刻,他急需要一個《省憲法》作為自治的招牌對內對外,以取得名正言順的“合法”統治地位。于是,他在省內開始策劃“學者制憲”,1921年4月遂成為“民選臨時省長”;對外則推廣“聯省自治”,欲乘此時湖北鄂軍內訌之機武力占領湖北,“援鄂自治”,擴張勢力。1921年7月至8月,趙恒惕的湘軍聯合劉湘的川軍與北方軍閥吳佩孚勢力在鄂南、湘北大戰,1921年8月29日,吳佩孚直攻湘軍后方岳陽,湘軍腹背受敵,4萬湘軍大潰四散。趙恒惕驚恐求和,屈從于吳佩孚。這就是趙恒惕在信中所提及的“岳州后話,無異會稽,此恥不雪,何以為人”。趙雖然不得不屈從于吳,但私下深以為恥。
以往的研究資料認為,趙恒惕此后對內“努力制憲”以抗御廣州政府,對外反對廣東孫中山軍隊入湘,均是在吳佩孚的威逼下進行的。但從這封私信來看,趙恒惕“制憲拒廣”,其意在謀求鞏固自身岳州大敗后搖搖欲墜的“主湘”統治地位。于是,趙打出“省憲自治”、“民選省長”的招牌,即信中所提“湖南宗旨為省憲建國,始終勿渝”。他于此時致信與己相熟、與譚私交甚厚、同寓于滬的石陶鈞,請石勸譚延返湘,“……于焦急痛苦之時 亟盼畏公返湘以為援救”,其言辭切切,似乎忘了1年前正是他陰謀逼迫譚下野的。趙盼“畏公返湘”的目的,當然不是拱讓好不容易爭來的“主湘”大權,而是參加他策劃的“民選省長”活動,以期名正言順擊敗譚,合法奪得“湖南省長”之職。信中顯示,趙在對內謀劃的同時,對外也大有算盤。狡猾的趙恒惕雖然在吳佩孚勢力威壓下俯首貼耳,但對其他勢力也八面玲瓏:南方革命政府的孫中山欲假道入湘,興北伐之舉,趙審時度勢,一方面以“北伐可也,何必取道湘省……是以湘為戰場矣,其勝負不具論,而吾湘之糜爛,當不堪設想……”的“湘人治湘”口號來拒絕孫中山經湖南北伐。另一方面他也力求搞好關系——“中山與西南有別,西南以后當力謀融洽之法,中山亦設法敷衍”,他對實力派的西南軍閥是“力謀融洽”,對名大于實的孫中山是“設法敷衍”,可見趙恒惕善察善變的本事,與當年的譚延相比,更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后來,譚延在石陶鈞的“懇勸”下,同時思忖在湘譚派勢力尚存,于1922年參加了湖南“民選省長”的角逐。其時湘省勢力分為趙恒惕、譚延、林支宇(前湖南代省長)三派,湖南近代史上一場空前的、鬧哄哄的“民選”活動拉開了大幕。
趙利用實權在握的優勢,自任選舉總監督,設立了選舉事務所,限期3個月內“普選”出“省議員”,三派勢力收買走卒,爭奪選票,大小政治掮客、政治流氓在茶樓、酒館、妓院交易拉票,甚至組織打手,毆打、械斗,丑態畢露。選出的省議員,趙派占三分之二,三分之一為譚派及林派。隨后開始的省長選舉,趙以1603票奪得了“正式省長”的勝利,在這場“文斗”中,譚延再次居于下風。
但是譚延作為三上三下的“湖南省長”,敗給自己一手栽培的趙恒惕,心中不服,欲等待時機,再與趙一爭高下。1923年2月,譚追隨孫中山赴廣州,擔任了大元帥大本營內務部部長、秘書長。他為了奪回湖南地盤,策動舊部湘軍混成旅旅長陳嘉佑、沅陵鎮守使蔡鉅猷、寶慶鎮守使吳學劍等倒趙,孫中山遂任命譚為湖南省長兼湘軍總司令,組織討賊軍討伐趙恒惕,指斥其“甘心附北,背叛西南”。趙的“中山亦設法敷衍”的伎倆完全失效。
譚延豈入湘后,為打破趙的“湖南自治”這塊假招牌,不得不宣布放棄過去自己曾提倡的“湖南省憲”主張,轉以孫中山的學說和三民主義作革命號召,而趙恒惕則組織所謂“護憲軍”,以維護“省憲”作擋箭牌。兩方勢力幾戰下來,趙力不支,逃出長沙,遂請求吳佩孚援助。吳佩孚援軍到后,廣東陳炯明叛變,孫中山急電譚延回師援粵,譚不得不回師馳援,譚趙戰爭因此結束,趙恒惕由此“湖南政權幾盡由其掌握”。譚、趙在湖南長達數年的“爭湘之斗”,以心更狠、手更辣、手段更厚黑的趙恒惕勝出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