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爍的天堂

趙元旦穿上這件西裝的時候，“嘶拉”，西裝的夾紗給扯破了。真是太小了，那西裝還是多年前在鄉下做新郎倌時買的。它已舊得不像樣了，灰色的紐扣也掉了一粒，袖口上隱約還有一攤油漬。那是趙元旦第一次到上海來時吃小籠饅頭不小心濺到的。他在鄉下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小籠，同鄉請他吃的時候，他“撲哧”咬下去，就燙了舌頭，幾滴油也飛濺到他的袖口上。他對這油漬特別地珍惜。上次他回去的時候，就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話對村里人說：“上海的南翔小籠是好吃的勿得了，里廂都是油水，瞧瞧，油漬還在阿拉袖口上頭呢。”

趙元旦一直舍不得脫下這件西裝，尤其回鄉下的時候。村里人說：“元旦從城里回來了，瞧瞧他西裝筆挺的，肯定賺了不少錢?！?/p>

其實，趙元旦到上海還只有半年多的光景。他先是在一個鮮花店里幫人送花，后來在同鄉的介紹下到一個工地上清理建筑垃圾，一個月有三四百元錢。他一開始和同鄉合住，借一個即將拆遷的舊房子，一個月平攤下來也要八十多元房錢。他不舍得，想想這八十多元寄回家，可以付孩子一個學期的學費了。家里除開老母親臥癱在床，老婆還給他養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在上學，開銷可大了呢。他就琢磨著住到工地上去。他把鋪蓋卷了，晚上就住到工地上的高架橋下。那里有一個碩大的霓虹燈牌子擋著風，頭上是還沒竣工的高架，他就在下面度過長長的黑夜。

在那霓虹燈牌下面，晚上的燈火一亮一亮的，他覺得很漂亮。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向往城市的生活，尤其是上海的夜色?，F在，他終于能置身于這迷離的燈火中了，他竟然像孩子般有了快樂的夢想。

趙元旦到底是個樂觀的人。瞧瞧，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是元旦，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是趙元旦的生日！他的名字正是因為紀念出生的日子而起的。他想，無論如何也要在上海給自己過個生日。于是，他就穿著西裝從工地出發了。

他當然先是去吃南翔小籠。這是他生日的第一個愿望。上次同鄉請客吃過后，他就再也沒有品嘗過。聽說城隍廟也有南翔小籠賣的，他沒有去過城隍廟，就順便到那里吃吧。他乘了車去人民廣場，然后又一路打聽著步行了半個多小時到了城隍廟。

城隍廟是人山人海啊，趙元旦看得眼花繚亂。他興致勃勃，這兒探探，那兒看看，都是新鮮事呢。后來他肚子“咕”地叫了一下，這才記得早飯還沒有吃呢，他是要來吃南翔小籠的。他于是問了別人，找到了賣小籠的飯店。媽呀，這里簡直是一條長龍呢，怎么這么多人排隊買小籠啊。趙元旦有點打退堂鼓了，可轉而一想，不行，今天是我元旦的生日，就滿足一下自己的食欲吧。他就擄擄了袖口，大義凜然般地排到了那條長龍里。

十分鐘，又十分鐘過去了，長龍還不見縮短，反而是越來越長。終于挨到趙元旦了，他摸摸索索地從西裝袋里掏出三塊錢，想買一兩小籠的?？伤ь^一看標牌，啊，怎么要二十元一客??？這么貴？上次同鄉請客好像根本不是這個價格的。

他站在柜臺前猶豫著。后面一個穿呢裙子的女孩子不耐煩地問：“你到底買不買??？”趙元旦摸摸手上的鈔票，終于縮了縮身子，退出了長龍。

趙元旦忍著饑餓繼續走，他想找尋一個賣大餅油條的攤子。忽然，路邊轉角一個兩元錢小店吸引了他。他又扎到那個人堆里去。哇，琳瑯滿目的商品啊，都只要兩元呢。趙元旦有點激動了。他看到有許多紅色的中國結飾品，一大串一大串在那里掛著，都只要兩元一個。他想，若是春節帶一個回去，掛在房間里，老婆看著肯定喜歡。想到老婆，他心里樂樂的，有點潮熱的東西在他身體里泛涌著。他于是毫不遲疑地掏出兩元錢買了一個福字的中國結。大紅的中國結映得趙元旦的臉紅紅的。他簡直忘記了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了。

趙元旦手里拎著中國結，一路哼著鄉村小調朝前走。他還是找不到賣大餅油條的攤子，可能快要中午了，人家都收攤了。這時，趙元旦站在一家新開張的牛排餐廳前面，飯店招牌上鍍著燙金的“天堂牛排餐廳”，飯店前面置放著許多彩色的花籃，有兩個穿紅色旗袍的迎賓小姐笑盈盈地貼在門口。

趙元旦看著有點癡迷。忽然，他瞥見飯店的櫥窗上貼著一張繽紛的彩紙：“為了祝賀本店開張大吉，凡是元旦生日的顧客光臨本店用餐，牛排一律免費！”趙元旦一激動，差點大叫起來：“哇，天下真有免費的午餐??？我趙元旦是碰上了?！彼φ苏骂I，走到迎賓小姐面前，小聲地問：“今天生日的人進去吃飯真是免費的??？”

小姐不容質疑地點點頭：“是！先生請進！”趙元旦一聽小姐脆亮的回答，像打了支強心針，立刻走進餐廳。

餐廳里，水晶的大吊燈在頭頂放射著乳黃色的雅致光暈，右邊的墻壁上有一幅裸體的女子油畫，他可不懂得是維納斯，只是不敢正視。左邊還有室內的噴泉，潺潺的流水正從碧綠的假山間流淌出來。優美的音樂在餐廳里緩緩飄蕩。一張張餐桌上都鋪著雪白的臺布，上面置放著鮮艷的玫瑰花，有幾對穿著優雅的青年男女正在用餐。

趙元旦簡直覺得身處一個閃爍的天堂。啊，真是太美了！他還從沒有走進過如此富麗的餐廳。他的腳步有點遲疑，身體畏縮地站在門口，他不知道該坐到哪個位置為好。這時，一個服務生彬彬有禮地迎上來：“歡迎光臨，先生請到這里入座！”趙元旦機械地跟著服務生走到了右邊的一個座位上坐了下來。

落座后，趙元旦輕輕喘了口氣，心里暗思：還好今天穿了套西裝出來，否則到這種餐廳不大像樣。這時，服務生把一大本彩色的菜單遞過來：“請問先生點什么？我們這里有菲力，沙朗，肋眼，紐約客，丁骨，紅屋，肋排……還配有鮮蝦蘆筍、香醋鮮菇、鮮蝦水果、蔬菜棒等各式沙拉，還有海鮮起司濃湯，酥皮牛尾清湯，法式面包玉米濃湯等等，請先生隨意！”

趙元旦聽著服務生一口氣熟練地報著一長串菜名，非常驚嘆，他抬頭看了看小伙子，心想：“我兒子初中畢業后能到上海來，如果到這種餐廳來當個服務生也是不錯了?！彼胫鴥鹤?，竟然忘記手上的菜單了。

“先生要什么？”小伙子在催促他?！芭叮?，就要這個吧。這個也可以。”他隨手在菜單上點了這個，又點了那個，心想：反正可以免費的。我就多點幾個吧。他想，如果鄉下的老母親和孩子知道他趙元旦今天能坐在這么高檔的天堂餐廳，不知道要多少高興了。

沒有多少時間，牛排上來了，一共有三個牛排。這可都是趙元旦親自點的。還有什么牛角面包，酥皮海鮮清湯，什錦鮮果盅，杏仁芙蓉冰淇淋等等，另加三瓶百威啤酒。滿滿一桌子的菜啊。

趙元旦看眼前亮閃閃的叉子，銀制的湯匙，水晶的酒杯，一楞一楞的。趙元旦的食欲迅速吊上來，他極不熟練地用叉子一塊塊把食物叉著往嘴里送。旁邊餐桌有一對青年男女一直好奇地注視著他，并且低聲地笑。趙元旦可不管旁人的目光了，他只知道這牛排鮮美無比，比南翔小籠包子好吃多了。他吃啊，喝啊，腦子有點暈暈乎乎，滿眼都是水晶燈閃爍的光亮……

等趙元旦醒過來的時候，他才發覺他的餐桌前已經站著一大幫人了。原來，他不知道是醉了還是困了，趴著桌子睡著了。服務生不敢叫醒他。最后只好把經理叫過來了。

經理拍了拍趙元旦的肩：“老兄，好醒醒了！”趙元旦睜開惺忪的眼睛，半晌才回過神來。他忙站起身：“哦，哦，我吃好了。我可以走了。”

服務生遞過來一張單子：“先生，你還沒有買單呢！”

“咦？你們不是免費的嗎？門上不是貼著今天元旦生日的顧客進來用餐，一律免費嗎？我叫趙元旦，今天就是我的生日！”趙元旦理直氣也壯。他挺了挺身子，把西裝的袖口擄擄平整。

“哦，那先生你有身份證嗎？我們要核實身份證的。再說，我們只是免費一塊牛排。你點的另外兩塊牛排和其他食物以及酒類還是要付費的。先生一共要付三百六十五元?！?/p>

趙元旦腦袋“轟”了一下，只感到頭頂上的水晶燈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但他還是強做鎮定，摸摸索索地從里面的襯衫袋里摸出身份證來：“我趙元旦可是不騙人的，我是叫趙元旦。喏，這是我的身份證?！?/p>

經理接過身份證一看，果然，證件上是印著“趙元旦”的名字，可上面的生日卻是12月3日。經理說：“你不是元旦生日的??？”趙元旦急了，他忙說：“我是元旦生的。怎么身份證會有錯呢？”

趙元旦把身份證拿過來，咦，這上面真是12月3日的，那可是他的陰歷生日啊。可他記得原來身份證上明明是他陽歷１月１日元旦的生日啊。怎么會掉換了呢？他真是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今天的一切都亂了套了。

趙元旦急啊，他趙元旦長大到現在可從來沒有正式地騙過人的，唯一的一次是他娶媳婦的時候，他對她說家里有三頭母豬的，事實上他只養著兩頭老母豬。后來媳婦過門后問他，另外一頭母豬呢？趙元旦就一本正經說：“另外一頭就是你啊，已經被我娶回來了！”媳婦就罵他不老實。可現在，他站在這個經理面前，像一只霜打的茄子，焉掉了。

“好吧，好吧！就算你是元旦生日的。可你也只能免費一塊牛排的。其他的食物和酒都要付費的?！苯浝泶藭r看著趙元旦急得漲紅了臉，不知怎么動了惻隱之心。

可趙元旦說：“你們外面的廣告蒙人哪！我們鄉下人不懂的。我真的沒錢了！我袋里只有五十元錢，不信，你們瞧！”趙元旦說得有點激動了，他把西裝袋袋掏出來。他早上出來的時候兜里是揣著五十元錢的?？善婀值氖掠职l生了，當趙元旦把西裝袋兜底掏出來時，一大把一大把百元鈔票竟然從衣袋里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按也按不住——

趙元旦呆成了一只木雞似的。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難道這件西裝是可以變戲法的？旁邊的經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我說趙先生啊，你真是和我開天大的玩笑啊。老兄可真是大老板啊，不要裝成窮兮兮的嚇唬我老弟啊！你這么有錢，還付不起這牛排的錢啊！來來來，老兄，我們來干一杯，算是我敬你的，以后你可要成為我們這里的?？桶?！”

經理不等趙元旦反應過來，一大杯啤酒遞過來了，水晶杯盞冒著豐富的泡沫，在燈光下閃爍著晶亮的光芒。趙元旦把杯子高高舉起，頭朝后一仰，以氣吞山河的雄壯姿勢把啤酒一飲而盡，天堂餐廳里爆發出一陣幸福的笑聲——

忽然，趙元旦在爆發的笑聲中驚醒了。咦，怎么自己還在高架橋邊呢？那霓虹牌的燈光閃爍著讓他睜不開眼。原來，他是做了一個夢??！在元旦新年的夜晚，做了一個如此幸福的天堂般的夢啊。

趙元旦揉了揉眼睛，嘴里分明還留有牛排的香味。他仔細回味著夢里的一個又一個鏡頭，猛然間坐了起來。

這一切有什么不可能的？我趙元旦不笨且四肢齊全，只要盡力了，吃牛排有什么難的？不僅我趙元旦要去吃，我還要叫家里人一起去嘗嘗西餐的滋味……

想到這里，樂觀的趙元旦笑了，腦子里清晰地現出將要為之努力的一個目標。他堅信美夢成真的那一天，他肯定是個幸福的人。

（責編/章慧敏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