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二十四節氣之一的冬至,在今天一般人看來,它似乎只有時令標記的意義,并且由于生存條件的改善,以及全球氣候的變暖,人們已很少有對隆冬的深刻體驗,寒冬不能構成致命威脅,冬節自然也就難以引起常人的注意。但在中國傳統社會里,冬至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人們不僅將其視為時氣變化的坐標,將冬至所在的月份奉為“天正”,而且它在古代也曾長期被視為一個與新年媲美的人文節日,號稱“亞歲”、“小歲”。
其實,冬至在上古就是新年,在歷法時代之前,人們通過表木或日晷測量日影長短及其他天象觀測方法,很早就發現了冬至點,并以此作為年度時間循環的起點。冬至又稱長至,冬至這天離開北回歸線的太陽到達了最遠點,由于照射角度的關系,冬至北半球接受太陽照射的時間最短。因此,冬至成為一年中白晝最短,夜晚最長的一天。從冬至開始,太陽北歸,北半球接受日照的時間愈來愈長,白晝也就越來越長,這就是湖北民諺所說的“冬至日頭升,一天長一針”。
古人從生活經驗出發,根據光照與季節寒暖的變化,生發出陰與陽的觀念,并以此理解宇宙萬物的變化,認為宇宙萬物的變化根源于陰陽二氣的運動,四季氣候的變換來源于陰陽的消長,陰陽始終處于相反相承的變化之中,陰盛則陽衰,陽盛則陰衰,陰陽協調,萬物和順。夏至與冬至就是一年中陰陽變化的兩大時間點。夏至陽盛陰生,夏至節俗的中心是抑陽助陰;冬至與此相反,冬至陰氣盛極而衰,一陽來復,冬至節俗自然圍繞著順陽與助陽的方向展開。在以冬至為歲首的時代,冬至還是一個盛大的年節,從后述冬至節俗中,我們不難發現冬至節中的諸多年俗內容。
拜天頒歷
陰陽家的觀念認為,天陽地陰,對天地神靈的祭祀亦順應著不同的時氣。在陽氣發動的冬至,禮敬天神人鬼;在陰氣始生的夏至,祭祀地祗物怪。從歷代宮廷祭祀看,人們依照天圓地方的原則,冬至圜丘祭天,夏至方澤祭地,北京的天壇就是明清帝王南郊祭天,親迎冬至的神圣處所。帝王號稱上天之子,他們作為上天的人間代表,依照天神的意志管理人事,因此與天神的溝通是帝王的重大政務之一。冬至時節的祭天活動就是一特定的天人溝通儀式,歷代帝王均將冬至視為盛大的朝儀活日,冬至節儀被稱為“國之大典”,在冬至這天南郊祭天,朝會群臣與各國使節,共賀佳節。冬至時節,北斗星柄初昏時北指子位,即《尚書》所說:“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在以北極星為時空坐標的古代,冬至是一個推算歷年的重要天文點。因此,不僅歷法的編訂一定要考慮到冬至點,而且,歷法的頒布也大都在冬至日。元朝,“太史院以冬至日進歷”,此后市面上才有新歷流行。
祭祖賀冬
冬至月在古代曾在較長時期內作為歲末之月或歲首之月,殷代年終大祭“清祀”在冬至所在的十一月,清祀是以祭祀祖妣為主,兼祀百神的祭禮,它類似于周人十月的年終祭禮“大蠟”。漢代改用夏歷后將“大蠟”禮移至冬至后立春前的十二月,無論是孟冬、仲冬還是季冬,作為年終祭禮的祭祖典禮,都是圍繞著冬至這一時間點形成的。
在陰陽交戰,寒風凜冽的時日,人們為了順利度過新舊交接的時間關口,需要有集體的信心與凝聚的核心,因此人們求助于與自己關系至為密切的祖靈,人們在祭祀祖先的儀禮活動中返本歸宗對族群關系進行了再確認。這種年終祭祖習俗歷代傳承,東漢民間,冬至節前數日就清潔齋戒,冬至之日,以黍米與羊羔祭祀玄冥之神(北方水神)與祖宗;宋人在冬至“祭享宗禋,加于常節”。明清以后南北民間依然以冬至為祭祖日,“清明掃墓,冬至祭祖”成為通行的民間俗語,清代北京的旗人在冬至祭“祖宗桿子”,祭后親朋圍坐,分吃祭過祖宗的“白肉”。
祭祖活動常常與新年連在一起,從北半球回歸年角度看,冬至才是真正的新年,在古代的確也曾較長時間內以冬至為新年(周朝以冬至所在的斗建子月即夏歷的十一月為歲首。白族歷法以十一月為歲首,白族認為“冬大年小”。白族冬至節十分隆重,他們殺豬宰羊,邀集親朋好友,接出嫁姑娘來家過節),因此冬至節在古代及現今一些民族地區作為年節,民間的“賀冬”實質上就是“賀年”,現今民間冬至節中諸多習俗正是古代年俗的傳承。在冬至日,王室祭天朝賀,平民百姓則祭祖團聚。
古代南北居民都很看重冬至。中古時期年節、寒食、冬至并稱三大節,冬至被視為“亞歲”。唐人又以“小歲”稱冬至,白居易在“小歲”日對酒吟出了“一杯新歲酒,兩句故人詩”的佳句。宋人最重冬至,冬至在民間生活中的地位甚至超過了年節,民間有“肥冬瘦年”之諺。人們在冬至節間,互相饋贈節物,在冬至前一夜要守冬,如年節守歲,因此將冬至前夜稱為“冬除”或“除夜”。宋金盈之《醉翁談錄》有“守冬爺長命,守歲娘長命”的說法。冬至很早就有了祈壽添歲的民俗,在原始的民俗觀念中,人與自然同稟一氣,在一陽復始的時節,人只要能與自然同步相應,人們就會獲得新的生命力。
老人是家庭的尊長,在小孩添歲的同時,尤其要為老人延壽。為老人祈壽的民俗之一是,婦女給家里的長輩奉獻新做的鞋襪,古代稱之為“履長至”。在一陽新生,白晝漸長的時節,年輕后輩及時給老人奉上新鞋新襪,其顯見的作用是幫助老人過冬,但其更重要的是民俗禮儀意義,通過這樣的獻履儀式,使他們在新歲之始,以新的步履與時俱進,健康長壽。唐代洛陽人冬至戴一陽巾,明冬至宮服繪綿羊圖(以羊代陽)等,都與新鞋新襪一樣是冬至應節的服飾。我們今天在春節拜年時還要換上一套新衣服,以新的打扮適應著新年。雖然我們已不太注意其背后的文化意義,但仍傳承著這一歲時生活的習慣。
慶賀冬至的食品與冬至服飾那樣,也有著順陽助長的象征意義。冬至節令食品最典型的是餛飩,俗有“冬至餛飩夏至面”的說法。現今四時皆吃的餛飩在過去是冬至的專門食品。在陽氣始生的冬至日,人們食用餛飩,以模擬的巫術形式,破除陰陽包裹的混沌狀態,支助陽氣生長。民間還因餛飩諧音混沌,意即糊涂不開竅,于是說吃掉餛飩,“可益聰明”。在以米食為主的南方,冬至日吃米面制成的圓形食品,稱為“團子”或“湯圓”,人們在冬至日凌晨用它獻神祭祖,然后闔家團聚共食,稱為“添歲”,猶如今北方春節吃餃子。
冬至日,親戚間互相拜賀,特別要拜賀尊長,稱為“賀冬”或“拜冬”。唐人杜牧以詩的語言記述了他在冬至日接受小侄拜賀的親情:“去歲冬至日,拜我立我旁。祝爾愿爾貴,仍且壽命長。”(《冬至日寄小侄阿宜》)冬至祝拜的習俗在南宋更為熱鬧,杭州的最重一陽賀冬,五鼓時分,華麗的賀冬車馬已奔涌于九街之上。清朝吳地還傳襲著這一清晨拜冬的習俗,還頗流行冬至饋送節禮的習俗。
觀兆測年
冬至是時氣的起點,二十四氣始于冬至,所以傳統計算時令的基點是冬至。如立春在冬至后的第四十五天,民謠就有:“冬至離春四十五”,人們推算清明在冬至后一百零六日,因此說“冬至百六是清明”。冬至作為新歲之首,自然容易被人作為預知未來人事、年成的特殊時間,一如后世的元旦。在愈是不能把握自己未來命運的時代,人們愈是想預知未來的情況。
在靠天吃飯的古代農業社會,人們尤其關注未來天象氣候的變化,在冬至日,人們有許多觀測天象,預測年成的俗信。有據日影預測,冬至立表測日影,是一個很古老的方法,民國雄縣人仍傳承著這一方法,在冬至日樹起八尺的表木,以測驗來歲水旱,大抵以表木長度的中分點為基準,日影中正則豐,不及則旱,過則水(民國《雄縣新志》)。有據日出日落時的云氣變化預測,《易緯通卦驗》曰:“冬至之日,見云送迎,從下鄉來,歲美,民人和,不會有疾疫。無云送迎,德薄,歲惡。故其云赤者旱,黑者水,白者兵,黃者有土功。諸從日氣送迎,此其效也。”還有據冬至天氣晴雨判斷年節天氣好壞,浙江民諺有:“晴冬至爛年邊,邋遢冬至晴過年。”
數九游戲和消寒圖
數九也是從冬至開始數起。從宋元開始,九九歌訣就流傳于南北各地。例如最近仍在流傳的一首九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歌訣流傳于庶民之口,它描述的是民眾冬日里的時季感受及戶外生活。
消寒圖,則主要為閨閣女子、文人雅士所習用,他們以圖畫的形式標示著由冬向春的時間過程。染梅與填字是描畫消寒圖的兩種流行方式。染梅是對一枝有八十一片花瓣的素梅的逐次涂染,“日染一瓣,瓣盡而九九出”。這種梅花消寒圖最早見于元人楊允孚的記載,“冬至后,貼梅花一枝于窗間,佳人曉妝,日以胭脂涂一圈。八十一圈既足,變成杏花,即暖回矣。”(《灤京雜記》自注)
還有與染梅類似的另一種涂圈方式,將八十一圈按九行排列,每行九個圈,從冬至日起,每天涂一圈,涂抹的位置視天氣狀況而定,陰天涂圈的上半部,晴天涂下半部,刮風涂左半部,下雨涂右半部,下雪就涂在中間,用當時人的話說,是“上陰下晴,左風右雨,雪當中。”這種消寒圖稱得上是天氣變化的統計圖。填字是對九個九筆畫的字進行涂描,這九個筆畫中空的字,大多組成一個獨立的文句,一般是詩句,從冬至日起,每天依筆順描畫一筆,九天成一字,九九則文句成。清朝宮廷內曾有帝王御制《九九消寒圖》,這種消寒圖就是填字圖,其九字為“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其語典雅,而寓意深遠。
無論是九九歌訣,還是九九消寒圖,看起來似乎只是一種計算冬時的游戲,但其初興的動機未嘗沒有巫術的意義。它們均以九為時間單位,從傳統的陰陽術數觀念看,九是陽數,九字的迭加意含著陽氣的增長。古人認為,冬至“一陽生”,自冬至起,陽氣滋長,《史記·律書》云:“日冬至,一陰下藏,一陽上舒。”在陽氣上升的時節,人們念叨九九歌訣,特別是涂染傲寒的梅花與象征春意的垂柳,這原本是一種招引春天的巫術儀式,用感應或模擬巫術的手段,促使春天順利降臨。隨著人們知識的進步,生存能力的提高,神秘信仰淡化,原始的巫術儀式蛻變為游戲娛樂。
[責任編輯]唐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