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批評,自己恰恰又是高考的受益者,想去贊揚,那實在要違背自己的良心,考試的日子何其痛苦,青春的時光何其寶貴。沒有高考,我們將怎么樣安排自己的一生?
多年之后,我一直忘不掉自己有一點變態、扭曲的青春“狂想”:我坐在課堂上,那個胖胖的和校園打掃衛生的老太太有點相像的老師在唾星飛舞,突然,一把凌厲的小刀從講臺下飛出,把她釘在了黑板上,那只拿著粉筆、列著算式的手還在高高舉著,像一個受難的耶穌……小刀飛出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沒有人知道它來自何處,而我,則在一群喧囂中進行著一個人的精神狂歡,踏歌、起舞。
那個老師是我們的數學老師,她正在我高中的課堂上細心地講解一道具有代表性的數學題,而那個試圖出刀的“刺客”———就是我,之所以有如此的“狂想”,竟然是因為我從小就不喜歡數學,但高考又必須考好,否則我就會落榜,重新站立在家鄉的土地上,耕耘、播種、收獲,汗珠落地摔八瓣,面朝黃土背朝天。然后,我違背自己的性情,忍耐、堅持、麻木地進行著艱苦的學習,我把早晨大把的時間花費在英國的語言上,嘰里咕嚕地背著、讀者,我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靜靜地躺在宿舍的床頭上;我把晚上幾個小時的時間讓給我的數學,列著算式,加減乘除、開方平方、微分積分,垂直相似,我的心愛的口琴、笛子則龜縮在抽屜的某一個角落,“大音希聲”。因為喜歡讀書,喜歡語文,所以成績較好,沒想到我竟因此不得不把屬于語文的時間無償地轉讓給我不喜歡的數學,英語,因為在高考的舞臺上,它們扮演著同樣的角色。
多年后,我從師范中文系畢業,理所當然地來到一個沿海的城市做教師,然后,我又從課堂上專業的“文學解讀”到課余時間的“約翰”“聶赫留朵夫”“普魯斯特”和“屈原”“李白”與“蘇軾”,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自由的閱讀、自由的寫作,自由的文學漫游。在某一午后的寂靜光陰里,我突然想到了曾經的“狂想”,那樣的日子是熬過來的,曾經的青春時光,壓抑自己的本性追求而去“含辛茹苦”地學習著、進步著。但是,現在———
我的英語似乎已經墮落為初中的水平;
數學學了幾多年,好像直到現在我算賬的本領還是一塌糊涂;
力學的深奧、化學的玄妙,今天也只是依靠普及的科學讀物來了解……
假如我把那些時間都用來讀我的文學書籍,我又何必在今天重新翻開已經不適合工作節奏的大部頭的著作?假如我在閑暇的時間繼續我的對于音樂的喜愛與陶醉,我又何至于連簡譜都不識一個,只能瞎哼哼幾句流行歌曲?轉了一個圈,我重新回到了原點,回歸了自己最初的下意識選擇,選擇了與書為伴,與筆為伴,書寫著人生的喜怒哀樂。高考,讓我怎么說你好呢?
可是,當我端起一杯清茶,輕輕地呷到口中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座城市車流如梭的街道,一群帶著家鄉口音的農民從我的窗前走過,肩上,是磨破的衣服。我又猛地一驚:假如我不把那些時間轉讓給英語或者數學,我的生活之路又該是一個什么樣子?我有時間坐在午后的陽光里喝茶,買自己喜歡的書,寫自己喜歡的文字么?我本是一個農民之子,我的根在土地上,連同我的身體,從小學到高中,我身邊走過那么多同學、同鄉的身影,今天,他們依舊還是堅守著土地,不是出于偉大的氣魄,而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也就是說,對于我,對于中國千千萬萬的學子來說,買一張進入大學的門票的價值要遠遠大于對本性追求的價值,沒有高考這塊磚,你就很難敲開命運這扇門。用一個通俗的比喻,高考就是“100”左邊的那個“1”,沒有“1”,再多的“0”也沒有意義。
高考,己之矛,彼之盾,想去批評,自己恰恰又是高考的受益者,想去贊揚,那實在要違背自己的良心,考試的日子何其痛苦,青春的時光何其寶貴。沒有高考,我們將怎么樣安排自己的一生?這個問題似乎沒有人能夠回答,在已有的選拔人才的模式中,高考是至今為止最具有公正性的,假如恢復科舉考試之前的舉薦、世襲制度,恐怕結果還要更糟,不公正性表現更加突出,對于高考的愛與恨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表明的?也許,高考本身沒有錯,經是好的,只不過是讓人給念歪了,可是再歪的嘴也不可能把惡魔的詛咒當成救世的經卷吧,總之,都有點問題。
我是否可以這樣說:“我受恩澤于中國的高考,否則我不會有這樣的生活;同樣我也受害于中國的高考,否則我不會有‘這樣’的生活。”
可是,我還是希望,我們的高考能找到一個全新的路子,在不壓抑人才的前提下培養人才,塑造人才,是是非非,評論之后的關鍵就是不斷地探索,不斷地改革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