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親歷記

其實我沒想到能夠成行，而且還登上了已具探險意味的珠峰大本營。親人們認為我弱不禁風，朋友們常勸告“高原反應會猝死”，而我也的確是一個戀生畏死的女子。怎奈那雪山、那原野夜夜在夢中發出神秘的召喚，幡醒時，內心被某種渴望濡濕一片。

于是，我上路了，帶著惶恐，帶著企盼，去尋找心中的天堂。

從貢嘎機場出來，第一次看見青藏高原上偉岸的高山、奔流的江水、自由的雄鷹，熱烈的陽光，內心真是激動不已。于是頻頻發短信告訴廣州的親友：我終于來到了青藏高原，多年來的夢想成真！友人們的祝賀甚至是嫉妒讓我平添愉悅。

羊卓雍湖日喀則

然而，喜悅與恐懼相伴而來，這便是西藏，它絕不是一個浪漫的天堂，不是一個可以放飛心情的普通意義上的旅游地。

話說那日走出拉薩，第一個感動的瞬間是西藏的圣湖之一——羊卓雍湖。車行幾個鐘頭，視野忽然開朗，連綿群山簇擁著一汪碧藍，碧藍的湖水又緊緊依偎著群山。云霧散去，整個圣湖全部呈現眼前，一陣驚呼之后是被震懾的寧靜：原來同一種色彩也可以這樣豐富，由遠至近，由淺及深，不同層次、不同光澤的藍色和綠色在這里鋪延。天地很靜，心中很凈，沒有一絲塵埃。時間忽然在這里凝固，我的胸腔開始無限地擴大，與天地相接，沒有邊界……

美景之后便是看美景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為欲一覽珠峰雄姿的人們敲響的警鐘：離開羊卓雍湖，開車到卡若拉冰川腳下，高原反應不期而至，這是第一次到達海拔4800米的地方，我的心臟狂跳不止，幾乎要奪胸而出，腦袋像被一環環的強電波刺激，疼痛不止。我手里緊緊攥住速效救心丸，卻不敢輕易吸氧，高原反應會置人于死地，而依賴性吸氧同樣是殺手，真是左右為難，不信神的我開始祈求八方神靈都來保佑，更覺得遠方的親人都是那樣可愛，活著是多么地好，為什么我從前不知道珍惜呢？如果我能夠回去，我一定好好愛他們，再也不為睚眥小事而傷他們，再也不因陰暗面而憤世厭生；萬一我不能回去，我……我已經不敢想下去了。

終于到達日喀則市，我的頭痛和心跳愈發嚴重，同伴臉色煞白，彎下腰嘔吐，更令我恐懼。我們放棄了扎什倫布寺的游覽，也顧不上驚訝西藏第二大城市的都市繁華，一邊商量著明天返回拉薩，放棄珠峰，一邊挪動腳步，硬撐到一個小藥店。一人兩包“高原安”下去，心里稍安，但反應未減。店主看我們這樣，拿出兩小包藥片，說是專治高原頭痛。打開一瞧，十幾粒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藥片，大部分都不知道什么成分，病急亂投醫，我顧不上很多，一昂頭便全部吞了下去。一個小時后，頭痛開始減輕，心跳開始恢復正常，四個小時后，我躺在被窩里，不適的感覺消失了，高原反應居然離我而去了！真是欣喜若狂，我可以上珠峰啦！

喜馬拉雅山

從日喀則前往珠峰所在的定日縣，是沒有道路的，越野車在泥濘中左沖右突，時速已降到20公里以下，五臟六腑隨之顛來倒去。有幾次車突然跳起來，我的腦袋撞上了車頂，苦不堪言。顛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天地忽然洞開，一座座連綿的雪峰圍攏了我們。山脈的線條柔和地伸延，山峰透射迷人的光芒，似是低語，似是安慰，這就是喜馬拉雅山脈了，沒有威嚴和冷峻，卻有舒緩和柔美。一座高大的廊柱立在眼前，上書：你已經進入了珠穆朗瑪自然保護區。困頓消失殆盡，一束暴風雪后的陽光溫暖了我的身心。

暮色將合，我們終于到達了定日縣。在珠峰賓館，出高價訂下一間舒適的二人房，卻怎么也睡不著。想起珠峰測量隊一步一步登上峰頂的艱辛和榮耀，也想起那些有名的和無名的、在珠峰喪生的人們，膽怯再次來襲，忽然就覺得胸悶、呼吸困難，終于下決心吸了幾口氧，稍稍緩解，但不一會兒又開始胸悶，就這樣折騰了大半夜。心中忐忑難安，甚至有點后悔，為何不聽眾人勸告，跑來探險，生命誠可貴，何必英雄主義？驀地，電視里珠峰的形象闖入腦際，那神秘的雪光透過黑夜，誘惑著、召喚著——人生百年，白駒過隙，也許各種滋味都應品嘗，才能接近我多年追求的圓滿和廣闊。于是，心下稍安，我竟朦朦地睡去了。

珠峰大本營

早晨的陽光溫暖而不暴烈，給人以憧憬，一路坦途地穿過中尼邊境，開始行駛在艱險的盤山道。

左邊是高不見頂的山壁，右邊就是萬丈深淵，越野車在僅可容納一車的山道上兜兜轉轉，每到拐彎處我們都捏一把汗，害怕有車迎面而來。藏族司機告訴我們每天都有車輛墜谷而毀，有膽小的走這段路時嚇得直哭。不多久，果真就看見一輛面目全非的汽車亡在腳下。

然而恐懼間，卻見一單獨男子騎輛自行車跟我們走一樣的山道，正自停車喝水，我欽佩地看著他，他略顯訝異地看著我，并不為自己的壯舉而炫耀。司機說，有單獨女子騎自行車上珠峰的，有老外駕摩托從西方一路開到珠峰的，更有從日喀則徒步上珠峰的——珠峰大本營，真是勇敢與怯弱，生命與死亡的大展臺。

正午時分，來到了經幡獵獵的加措拉山口，極目遠眺，藍色的天幕與白色的霧靄中，四座8000米以上的雪峰在遠遠地召喚，珠穆朗瑪那金字塔形的峰頂隱約可見，它強烈地誘惑著我們，以至我們不愿在山口留連，馬上上車，想快快目睹珠峰那清晰的容顏。

珠峰腳下，我在鏡頭前留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就乘上了當地人駕駛的環保車。一個鐘頭后，我們來到了珠峰北麓的絨布寺。這是一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廟，也是目睹珠穆朗瑪頂峰的最佳地點。經歷了海拔4800米的羊湖和冰川，在這海拔5200米的地方，我已經沒有高原反應了。云霧未散，我們緊張地等待，等待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

幾分鐘過去了，十幾分鐘過去了，忽然，同伴尖叫：“快看哪，露出來了！”謎一般的云霧倏忽散去，珠穆朗瑪那壯美的身軀昭示眼前，通體潔白，剔透無瑕，8845米的峰頂與天幕相接，偉岸明碩。四下里一片靜謐，我們被珠穆朗瑪的圣潔所震懾，當我清醒過來時，我向雪峰致以深深的鞠躬：珠穆朗瑪，在有生之年，我終于看到了你！在你的面前，我再也不會瑣碎無聊，再也不想為物質和欲望虛度年華，再也不愿在算計和斗爭中煩惱一生！我掏出手機，把這一刻的激動和感悟傳遞給家鄉的親友——天涯此時，你我同悟，走向人生的自由之境。

乘馬車一小時后，我們從絨布寺來到了珠峰大本營，人們在珠穆朗瑪的頂峰下歡呼雀躍，向雪峰膜拜，更向自己慶賀。

我再次貪婪地端詳起珠穆朗瑪，這座很多人在夢中才可以到達的雪峰。天地肅穆，它就這般孤獨而沉默地矗立了億萬年——億萬年，晨昏無言，腳下的世界已經幾番滄海桑田，它仍如一個冷寂的哲人，靜觀著征戰與升平紛沓而來，又如夢般飄逝而去，似乎離它都很遙遠，它擁有自己的一個世界。那是怎樣一個世界啊！——“珠穆朗瑪，在你的面前，我看到了赤誠和永恒；你闃寂的頭顱，是我無法抵達的心靈之巔，你荒涼的表情，是我一生最真實的終點”。在珠峰大本營，在不勝寒的高處，在與喧囂隔絕的世界之巔，在最真實的洪荒面前，我寫下了這樣的詩句，然后將身體劃成一道唯美的弧線，向珠穆朗瑪膜拜，向天地致禮，輕輕地說：“我來了！我盼了很多年……”

釋迦牟尼修行了數年，在菩提樹下頓悟卻只有一剎那；珠峰上，天人合一的超然時刻也同樣是短短的一瞬。乘環保車走下珠峰，雪山仍在視線的最上方綿延，藏人的梵歌揣著時光秘密地流淌，我的心中升起一個小小的愿望：愿這超然的瞬間拓展為永恒，那么我將不虛此生，不枉此行。

（編輯：魯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