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午這三年

我還是不會妥協。我覺得人活著是要有一點價值取向的，而不能僅僅是個功利主義者

孫大午，這位2003年秋因所謂“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而被判刑、引發了全國知識界和新聞界廣泛同情的農民企業家，現在的身份，是河北大午農牧集團有限公司監事長。

這個頭銜，聽起來多少有些“不務正業”，“我們就一兩個月開一次聯席會議，公司業務的決策和經營都不用我管”。

現在的孫大午，精力主要花在了各種有關文化歷史、企業管理以及農村問題的學術活動上。僅今年上半年，他就出外做了11場演講。其余時間就呆在大午集團里。作為大午中學的校長，孫大午也跟學生們一起早起，聽廣播、學英語、看書、上網，閑暇時候還會去溜會兒旱冰。

這次孫大午來廣州，是應邀參加《南方農村報》舉辦的第二屆“中國農村發展論壇”。當他脫了鞋坐在床上接受記者采訪時，時而緊鎖眉頭陷入沉思，時而神情高昂激情四射，那份噴薄的知識分子氣，讓人無法把他和一個億萬富翁掛起鉤來。

“我還保持著孫大午的個性，以前怎么做，現在還是怎么做！”孫大午說。

出現悲劇是正常的

2003年11月，在羈押近半年后，徐水縣地方法院判處孫大午3年有期徒刑，緩刑4年，并判處大午集團30萬元和孫大午本人10萬元罰款。

出看守所的第3天，縣委書記請孫大午“吃飯”。孫大午帶著大兒子，心事重重地前往赴宴，一看出席的人員：縣長、政法委書記、檢察長、法院院長、公安局局長、銀行行長，都到了。

書記端起酒杯首先為孫大午“壓驚”，并當場對他提了三點希望：一、正確對待對你的這場訴訟；二、今天，參與訴訟的各級部門的一把手都在，希望你正確對待參加訴訟的單位和個人；三、回去以后把企業繼續做好，盡量少接觸媒體。你說你有罪，個人形象不好；你說你無罪，政府形象不好。

靜靜地聽完書記的指示，孫大午表態：“請領導放心，前兩條我能做到，但第三條我做不到。我不能不接觸媒體，因為媒體給了我很多的同情和支持，我感謝他們。但我可以不談案子本身，多談企業，請書記放心?！?/p>

孫大午承認自己性格很倔強，記者對他說：“這種性格很容易出現悲劇。”孫大午答道：“出現悲劇是正常的，讓我感到幸運的是，畢竟社會在進步，在走向法治。”

或許就是這種性格，使得孫大午選擇了把大午集團“做慢”的道路。“搞企業，我的經營理念跟別人不一樣，我覺得企業應該做慢一點，做扎實一點，甚至不妨做小一點。不急于做大、做快、做強，而是做慢、做穩、做扎實?！?/p>

直到現在還對判決結果感到“困惑”的孫大午，沒有怨天尤人，“做事容易做人難，勤懇容易實在難，任勞容易任怨難”，這是篤信儒家理想的他的修身自勉。

總還有恐懼感

去年孫大午在北京大學聽了一年有關歷史文化的課，一個月兩天。

人物周刊：入獄事件對你的生活、工作有什么影響？

孫大午：出事后，大家都很害怕，父母也擔心、恐懼。你想，哥兒三個都進監獄了，大媳婦（孫大午的妻子）也跑了，80多歲的老人，就這三個兒子，能不擔心嗎？以前，他們認為自己的兒子沒做過壞事，也不擔心我出事。但是自從我被判刑后，他們就擔心我因為說話會出事，每次出外都叮囑半天。

現在在外面，我的一些言論第二天可能就會登到報紙上（孫大午拿出當天的《南方農村報》），你看，這是我昨天的發言，今天就登出來了。我把報紙帶回家給他們看，他們就放心了。

人物周刊：那個事件現在對你還有影響嗎？

孫大午：有，肯定有。說不怕是假的，總還有這種恐懼感。

人物周刊：你還沒走出這個陰影嗎？

孫大午：（嘆氣）現在還是有一點困惑。當時我在法庭上哭的時候說過：既然肯定我（是個好人），為什么還要審判我？那個檢察長公開就說：不要認為你道德高尚就不審判你！他去監獄看過我兩次，也認可我這個企業很干凈。

人物周刊：出事后，再和企業、官員打交道，你有沒學得圓通些，送禮什么的？

孫大午：沒有。我還保持孫大午的個性，以前怎么做，現在還是怎么做！他們倒是換了種方式對待我，以前對我還有點要求，現在也沒有了。

人物周刊：他們怎么改變了對你的方式？

孫大午：比如說，去年一個縣里的領導，好像是孩子結婚，反正是婚喪嫁娶的事。我大兒子孫盟去送禮，那個領導對孫盟說：“退給你爸爸，要跟著你爸爸走那條路，他做的是對的?！?/p>

他只留下了二百塊錢，其余的全退了，并給我寫信說：“你沒有走錯，告訴你的孩子，也得走你這條道，禮我收下了，那份心我也收下了，有這就足夠了?！毙艑懙米屛曳浅８袆?。通過這件事情，孫盟也受到了教育，知道領導尊重我，以后的路要跟著爸爸走。

人物周刊：假如有件事，需要你稍微妥協一下、換種方式，或許就能做成了，你會不會妥協呢？

孫大午：我還是不會妥協。我覺得人活著是要有一點價值取向的，而不能僅僅是一個功利主義者。

人物周刊：但是你的耿直處世使你遇到了額外的阻撓，你覺得這樣劃得來嗎？

孫大午：如果僅僅為的是功利，當然是劃不來的。

人物周刊：這三年來你有什么改變？

孫大午：可能說話比原先慎重一些了，起碼在公開場合柔和一點了，其他的沒任何改變。我的思想、性格沒有任何改變，我身上沒有不能拿出來的東西，沒什么不可公開的。我這樣的人沒有心理陰影，活得坦坦蕩蕩的。

擺脫困境

2003年，受“孫大午事件”影響，大午集團賬面虧損是584萬元，而2002年盈利是980萬元，“直接損失就在1500萬元以上”。

孫大午被釋放，回到大午集團后，等待他的是一派凋零——集團下屬的17個工廠中，有7個停產，其它的也開工不足。其中每年創造大午集團利潤近1/3的大午飼料廠，銷售量已經銳減了40%左右。

受影響最大的，是這幾年孫大午全心投入的大午中學，當年夏天招生減少了1000多名學生，而此前孫大午向農民借的款主要用于建設這所學校。

2003年10月31日，聯想集團董事局主席柳傳志看了中央電視臺有關孫大午的節目后，以個人名義發去了帶有慰問意味的傳真，“希望你在這個時刻一定要穩住陣腳，不要因此亂了方寸，我在當年創業時也遇到了許多的困難，但是都挺過來了。只要你保持你的這種奮斗精神，就一定能渡過難關?！?/p>

2003年年底，孫大午和柳傳志在聯想控股辦公樓里見面，聯想控股借給孫大午1000萬元用于發展企業。柳關切地問還有什么具體困難，孫有點拘謹，“最頭疼的就是資金難題，您幫了大忙，我都不好意思再張口了?！?/p>

雖然經營上虧損比較大，讓孫大午感動的是，企業員工沒有落井下石，更沒人攜款外逃?！捌髽I雖虧損，但人人都堅守崗位，還主動降工資，最高的降到了30%。”

現在孫大午已還清了這筆借款，“2004年大午集團就實現盈利600多萬，2005年盈利了七八百萬。”

2005年，大午集團被中國工商聯等機構評為“中國最具生命力百強企業”第66位；大午產品連續兩次被評為“河北名牌產品”；大午牌商標也被河北省工商局認定為“河北省著名商標”。

私企“立憲制”

經歷了那場牢獄之災，企業安全和接班人的問題開始困擾孫大午。思考的結果，是他自己設計了一個頗受國內民營經濟界和新聞記者關注的產權制度，他稱之為“私企立憲制”。

2005年2月28日，孫大午以集團第一屆監事會監事長的身份主持了一場選舉，他弟弟孫二午和侄女劉平分別被選為大午集團的董事長和總經理，由此拉開了他將民主制度引入私人企業經營實驗的序幕。

按照孫大午的構想，大午集團實行的是企業“三權分立”，即所有權、經營權和監督權相分離。

孫大午和妻子擁有企業產權，后代繼承；主要由家族成員組成監事會，監事長世襲，對董事會和理事會進行監督，但不再擁有決策權、經營權；

由企業內部選舉產生的董事組成董事會，行使企業投資等重大項目的決策權，但沒有所有權和經營權，也必須尊重總經理的決策權，不能解聘總經理；

總經理和分公司一把手組成的理事會則執行董事會的決策，行使經營權。

這個制度設計要解釋起來頗有些復雜，最直觀的表達有兩條：其一是孫大午自動放權，從“法律”上規定，即使身為集團法人代表，他也無權支配公司財產，而只能領取一定的工資。其二是出于孫大午的“均富”理想，他硬性規定，在大午集團企業內，普通員工和最高負責人的收入差距不能超過十倍。

“今年我們的國資委出臺政策了這方面的政策，收入差距不能超過14倍。富人可以生活在天堂，但是底層的那些人不能生活在地獄，要生活在人間，這是我理解的那個桃花源?！?/p>

孫大午曾這樣描述自己的志向：“我有兩個夢想 ：第一個夢，我想建一個大午城，一座世外桃源，人們很祥和地生活在一起，這個愿望正在實現。第二個是：安得春風化雨，遍沐人間共和年。第二個夢想咱們不好實現。”

今天的大午城是什么樣子？

據孫大午介紹：“現在大午城從醫療保障到住房都很好。醫療，一個月交2塊錢，可以拿2萬的醫保；上學也可以享受有差別的補貼；住房有補貼，職工結婚，如果困難就免費享受70平米的住房；嫌小，可以買大午集團的商品房，4.5萬元買100平方米，集團再補貼一萬五，房產都歸你?！?/p>

孫大午的“桃源夢”能否真正實現，“私企立憲制”能否長久執行下去？面對外界的質疑，孫大午說：“不會有問題的，這個‘憲法’全大午集團的員工都認同，并且和他們的切身利益相關?！?/p>

但他也認為：“這是一種妥協的產物。我在世的話，可能執行得了，我不在了，那就不好說了?！?/p>

“我的后代有本事，可以去競選董事長什么的，沒本事就領取1到3倍于工人平均工資的生活補貼，也能享福過個體面的紳士生活?！睂O大午說這話時，小兒子孫碩正坐在旁邊。